想起祖母,就會想起和她一起生活的那些雞呀、豬呀、狗呀的。
那年假期,回老家看祖母,當我走進那個熟悉的農家小院時,我看見祖母坐在一只木凳上正低頭用剪子鉸著豆角。一縷花白的頭發從她的鬢角散落下來,遮擋了半邊臉龐。她鉸豆角的動作有些遲緩。祖母老了,我心里瞬間生出些許歉疚。記得小時候,祖母每年都要曬上一口袋干豆角,備好在冬天里吃。因為冬天沒有蔬菜,干豆角就是一家人的主要菜食,這一習慣一直延續著。
祖母看見我很高興,她親昵地拉住我的手問寒問暖,隨后遞給我一只小凳,讓我坐下來一邊同她拉話,一邊幫她鉸豆角。幾只老母雞圍在祖母身邊嘰嘰咕咕的,仿佛在和她說著話,不停地抬起頭又低下頭,看樣子想揀點什么東西吃,可什么也沒有。祖母嫌它們圍在身邊礙事,順手拿起一把笤帚攆它們,并說:“你們幾個就不能到野灘里找點東西吃?就圍著我讓我心煩。”笤帚一揮,幾只雞婆像淘氣的孩子一樣躲開了,祖母笤帚一放,它們又靠攏過來。祖母就用手指著其中的一只花黃顏色的老母雞說:“大黃,我說你也太不像話了,冠子吃得紅朗朗的,一個蛋也不下。”祖母叫大黃的那只母雞便抬頭看看祖母,仿佛很委屈地低下了頭,嘰嘰咕咕的,似乎在說:誰說我沒下蛋,我每天都下一個,誰讓你沒看見呢?“這個家伙不知把蛋下到哪里去了?幾天都收不到一個,給它鋪好下蛋的窩它就是不鉆,卻跑出去下到外面,你說氣人不?真是個吃里爬外的東西。”祖母有些生氣地說著,一邊卻十分愛憐地用手撫摸著身旁的大黃。大黃也不躲,咯咯咯地叫著,似乎在說真是的,別摸了。
親密的氣氛瞬間感染了我,我也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那雞,但它卻不讓我摸,一下子就跳開了。
“這幾個家伙想吃點玉米圍著我轉多時了,我腿疼得站不起來。窗臺上的口袋里有,你抓一把扔給它們,它們吃了就會滾蛋的。”祖母對我說。我站起來抓了一把玉米扔到院子里,只見幾只雞婆爭著搶著去吃,吃完了,果然如祖母所說,都嘰嘰咕咕滿意地互相打著招呼,一起不緊不慢邁著八字步子向大門外走去。
“真有意思。”我說。
“這些畜生都讓我給慣壞了。”祖母笑瞇瞇地說。
鉸完豆角,我們正準備進屋,一只黃狗從大門外進來,看見我“嗚——”的一聲撲上來要咬我,被祖母喝住:“花花,你眼睛瞎了?這是茂春,不認得了?”被喚作花花的狗一聽,便隨即停下來蹲在地上,兩只眼睛警惕地望著我。
“時候不早了,我們現在要做飯了。花花,你到大門外找點柴回來,我這就回屋去放火。”祖母竟對那只狗說。
花花一聽,便轉身搖晃著尾巴向大門外跑去。我驚奇地看著它,只見它嘴里叼著一根木柴棍回來,跑進伙房里放在灶火旁。祖母便拍拍它的腦袋說:“做得好,你在外面等著,一會兒就好。”花花便聽話地跑出去蹲在門外,顯得十二分的耐心,眼睛全神貫注地瞅著祖母的一舉一動。
我再也忍俊不禁,大聲笑了起來,感覺全身心都充盈在一種快樂之中。
“牲畜和人一樣,通人性,你對它好,它都記著呢。不像人,有的時候是很壞的,牲畜卻從來也不會給人使壞心眼。”祖母說。
吃過飯,祖母煮了一鍋洋芋。我問她干啥,她說還有一頭豬沒喂呢。我幫祖母把豬食抬到豬圈旁,圈里卻沒有豬。祖母說:“地里現在沒有啥莊稼了,我就把它放開打野去了。這個老黑到現在也不回來,你到灘里找一找,叫它回來吃食。”
我走出院子,向房背后走去,看見一片挖過的洋芋地里有一頭豬正在那里用嘴不停地掀著土,好像在地里尋找洋芋吃。我不知道是不是,便扯開嗓子“朗朗朗——”地叫起來。那頭豬聽見叫聲后,抬起頭向我這邊看了一眼,但仍舊低下頭繼續它的工作,毫不理會。我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隱約傳來祖母喚豬的聲音,我見那豬立即停下了掀土,撅起嘴似乎在聽,猛然間它就像被蜂叮了一樣沒命地向我這邊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嘴里不停地哼著,好像在著急地說:我在這里,我在這里。它不管不顧瘋了一樣的奔跑令我吃驚。在我看來豬是跑不了這么快的,那一身肉贅著它怎么能跑快呢?但這頭豬奔跑的速度卻令我大開眼界。只見它箭一般從我身邊躥過,跑到盆子前一頭扎進去就吃了起來。祖母便用手疼愛地摸著它的脊梁說:“老黑,你跑到哪里去了?飯也不知道回來吃。”老黑從盆里抬起嘴,對著祖母哼了兩聲,算作招呼,隨后又急忙扎進盆里。
我無奈地說:“這家伙聽得來聲音,我叫它理也不理,一聽到你的聲音就沒命地往回跑,真氣人!”
“還有比這更氣人的呢。”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小弟從田里回來了,他一邊放下鋤頭一邊說,“幾個月前這頭豬病了,我趕著它到獸醫站去看,結果給它灌藥怎么也灌不進去,把我和獸醫累得滿頭大汗。后來祖母來了,只拍拍它的頭說老黑你要乖乖吃藥,這家伙就吃了,你說怪不怪?”
小弟又說,祖母對待它們像對孩子般溺愛,去年殺那頭豬時祖母躲到后灣王家去了,說她不忍聽見豬的號叫聲,還掉了眼淚,幾天心情都不好。我說那豬不是天生喂胖了就讓人殺了吃的嗎?
祖母笑笑說:“看著它們被殺于心不忍,畢竟是一條命嘛。”
晚上睡在炕上,一夜都聽到有貓在地下吃食的聲音,我覺得奇怪。小弟說:“全村的貓晚上幾乎都要來這里吃食。”我問:“為什么?”小弟說:“每天晚上祖母都要在地上放兩碗飯,說外面的貓晚上來串門,不能叫餓肚子。久而久之,這些貓就吃慣了,一晚上你來他往不間斷,祖母卻從不感到厭煩。”
在祖母的世界里沒有寂寞,她的眼里,這些豬呀、狗呀、貓呀、雞呀的,都是會和她說話的人,她的精神世界是充實的。
責任編輯:鄭艷梅
美術題圖:孫俊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