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沙河兩岸都是細軟的黃沙,松軟的土質最適宜的作物要算紅薯和花生了。沙土窩里種出的紅薯又鮮又亮,像早孕的少婦,緊皮嫩肉,不露聲色地承載著生命對生命最原始的托付。曬出的紅薯干白亮撩人,像風中的白楊在飄揚的旗幟上寫滿對收獲者的許諾。因我們緊靠大河,旱時澆得順手,澇時排得暢快,只要不是特殊的自然災害,紅薯湯、紅薯饃總能緊緊巴巴地攙扶著鄉親們從踉踉蹌蹌的歲月中艱難走過。現在想來,在那物質匱乏吃飽肚子就是奢侈的年代,不是大沙河岸邊的黃沙土地長出的紅薯,我的父老鄉親真不知道何以為生計?
大沙河的河水不算太清,但也絕不是想象中的泥沙排空。河邊河沿那一簇簇、一蓬蓬、一片片的“三春柳”、“白蠟條”、“槐草棵”,還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多年生灌木藤蔓,它們蓬搭著蓬,蔓連著蔓,像皇宮里的錦衣衛,嚴防死守著河堤……
二
大沙河最美的季節是春天。最早向春天報名的是布谷鳥。說實在的,20多年的家鄉生活,真不知道布谷鳥長得什么樣,它那充滿心事的啼叫總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緊一聲慢一聲,催得人心脹脹的。這時候,大人要準備農事了。甩掉了臟兮兮棉衣的孩子們,放學回家就一頭扎進河岸的槐草灘里,那里不僅有肥嫩鮮美的地角皮(一種類似蘑菇的生物),更有香甜可口的茅燕兒。一雙雙長滿凍瘡和皴垢的小手,不顧槐草茬的尖利,像對待熟睡的小妹,輕聲細氣地把地角皮撐出的土坷垃色的小傘從槐草墩的邊邊縫縫中請到自己的小籃里。每請一個就會美美地看一眼,然后用長滿倒刺的小手嬌貴地攏一攏。等攏到母親舍得用一個雞蛋給自己放在小碗里蒸的時候就是最高的成就。那種對美食的向往所享受的小心與虔誠,絕不是現在的孩子所能想象的。
盛夏,赤火滿天,沙河水都沸騰了。放假的孩子把家搬到了河里,一個個光腚如下鍋的餃子在大人的叫罵聲中溜進水里。瘋也似的在屬于他們的水域里摸魚捉蝦撈苲草,繼而打水仗,扎猛子,盡情地揮霍著青澀歲月的激情。黑黝黝的脊背像抹了一層油,水珠兒沾都不沾,被小褲頭捂白的屁股蛋拖著黑白分明的線條,無所顧忌地在水里胡描亂畫。河水的心緒亂了,露出了一個個笑靨般的漩渦,隨遇而安地跟在孩子們的猛子后面唱著屬于自己的歌。
不知從啥時起,人們為了謀取脫貧的借口爭相騷擾自然,擺脫貧困的胡亂穿行,培養足了對金錢的熱愛極限。摸不著掙錢門檻的人們終于把想錢的目光伸向了大沙河,伸向了大沙河的骨血——河沙。掙錢的欲望如同慢性自殺的唾液終于為大沙河的悲劇研磨腳本。于是,大沙河水岸邊架起了壓沙井,擺上壓沙船,一股股泥沙帶著大沙河的體溫被逼出井口,呻吟著跌向界定的沉淀塘。一堆堆細沙抽出,一個個大坑洼陷;細沙越堆越高,大坑越抽越多;汗水收獲懲罰,勤勞創造憂傷,大沙河附近出現了抽沙專業村和抽沙暴發戶。河床被抽得大坑小窯,河堤被抽得塌陷斷裂。無收無攏的大沙河,像被飛機轟炸的戰場,滿目瘡痍。一汪汪來不及凈化的河水失去了牽手相涌的氣節,瞪著混濁的眼睛,可憐巴巴地隔坑相望,默默承受著歲月帶來的傷害。三春柳、白蠟條、槐草棵早已消失在戰天斗地的口號里。野鳥水鴨無奈地收起了行蹤,到底是飛向了高枝,還是被請進了公園殿堂,還是被送上了餐廳的雅間不得而知。魚蝦蝌蚪之類再也沒有“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優待,留給它們的是坑坑洼洼的處所和極短的生命空間,還沒等它們擺好生長的姿勢,就因水的蒸發或抽沙時人和工具的踐踏而夭折。河岸邊偶爾有一兩棵柳樹,或許是它可用做抽沙人拴船的錨和遮陽的傘,才僥幸獨自守候著瘡痍滿目的大沙河,樹干上被繩索纏繞的痕跡斑斑,樹冠上的枝條也被折得殘缺不全。“不知人去盡”的它,是否有“春來還發舊時花”的勇氣?
三
春秋兩季是撈沙的最佳時機,長長的河道,望不見盡頭的是抽沙的人群,扯不斷線的是運沙的車輛。壯觀著的不是繁榮的創造勢頭,熱鬧著的卻是麻木的無法回歸。成垛成山的細沙被堆起、被運走。河床被撕扯得沒了邊界,周邊大好的農田或垮塌或碾毀,村里村外的道路被軋得崎嶇溝壑,令行者生厭。晴天如沙漠颶風塵土彌漫,雨天如沼澤跋涉泥濘不堪。道路兩旁的樹木莊稼周身蕩(濺)滿了泥漿塵土,不僅身份名諱難以確認,關乎死活的生命體征也無法辨清。
“誰能扣君門,下令減征賦”。我可憐的大沙河,被敲骨吸髓,完全失去了堤與岸的章法,一如心力交瘁的老者,無助地徘徊在自己壯美的記憶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再也無力接通沒有終點的遠方……
責任編輯:鄭艷梅
美術攝影:可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