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70年代末,我從陜南的一個小山村走出來跨入人民子弟兵的行列。穿上戎裝后,一路翻秦嶺、出陽關、過腥腥峽,先到南疆再向南越過昆侖山,最后抵達西藏的阿里地區,部隊住地離高原河流獅泉河兩公里。那里屬于藏北高原,平均海拔5000多米,一年中大半的時間被冰雪所包裹,渾厚凝重、嚴酷寂然……
在萬古荒原阿里駐防,生存條件再惡劣嚴酷,我們都能忍受,唯一難以忍受的是綠色——我們看不到一丁點綠色的東西!營房用石頭堆砌而成,四周是山川彌望的原野,山巖陡峻,溝壑縱橫;風,把地面上一切能劫掠的東西都一掃而光,剩下的只能是冰冷的石山和永久的凍土;充塞整個天地的是厚重廣漠而不斷擁擠的灰褐色,了無生氣,壓抑之極。
為了慰藉這塊焦枯的心田,我不顧千山萬水的阻隔,寫信讓家里人寄來了一掬槐樹葉。當山下的郵政車將家鄉的綠樹葉送上高原的營房時,全營的干部戰士竟像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眼含淚花,圍坐一起,雙手捧著樹葉,互相傳遞著審視著品味著……營長和老班長來自廣西桂林,全營就數他們倆在雪域高原駐守的時間最長,看著來自內地的樹葉,淚珠兒在這兩位大漢的眼中打著旋兒,此刻我感受到的是全營官兵那顆為國戍邊的忠誠之心和那股濃濃的思鄉之情!
一個星期天,我和老班長向營長請了一天假,早上起來,穿上羊皮大衣,帶上水壺、干糧,滿懷信心期望從昆侖山深處能有所發現有所收獲。令我們失望的是這方圓六七十公里的地域內竟找不到任何植物,除了逶迤幾千里的被冰雪包裹的高原外,仍是那種突兀陡峭的石山,險峻中鑄造出世界上最高坦最寂寞的莽原,連一棵小草也不容它生長。剎那間我們從憧憬的高空摔回到殘酷的現實中,銳氣折了大半,嗟然長嘆,困頓不堪。所帶來的水和干糧已經喝完吃光了,因為考慮到時間關系,我們放棄了繼續向前尋找,轉身打道回府。往回走到獅泉河流向印度洋的拐彎處,我這個初上高原時,體查身體特等甲級的棒小伙,此時口唇干裂,鼻孔出血,“呼哧、呼哧”地直喘息,太陽穴的血管像要爆炸似的蹦起老高,看著這抖著雪青的浪花翻滾著湍急漩渦的河水,我真想喝上幾口壓壓狂跳的心臟,但老班長卻堅決不讓我喝。他說高原的雪水冰涼透骨,人走熱了,如果喝了會加重高原反應。在高原上每行走一步所用的身體消耗相當于在內地走上一公里。由于嚴重缺氧,我們兩個都已走得四肢酸軟、疲憊不堪。
高原的天氣很陰險,說變就變,出發時它還像剛開的梨花一樣清香平靜,忽然間卻黑云蔽日,狂風大作,一股股狂飆風夾雜著石子塵沙,像一千頭野牦牛在碩大無比的鼓面上奔跑,天地轟然作響,萬物飄搖,所有根基不穩的東西都被風一裹而走,拋向人所不知的地方。老班長喘息著將我摁倒在地上,用他那剽悍的身軀將我死死壓住。半小時過后,黑風暴呼嘯著卷向了遠處。劫后余生,心神驚悸,我和老班長此時只剩下兩只眼珠子轉動著焦慮的神色。風暴過后,空氣異常干燥缺氧,我已經頭疼和氣喘得走不動了,老班長幾乎是背著我往回走。走出約20公里路,我已經感覺老班長喘息的聲音比我還重,像抽風箱似的,頻率極高。我堅持著要下來自己走,但沒走出幾步,就栽倒在地,胸膛急劇起伏,心好像要跳出來。
當老班長第二次要背起我時,我哭著說:“老班長,你別管我了,你自己往回走吧?!崩习嚅L說:“這是4000多米的冰雪高原啊,晚上天寒地凍,寒冷能把活潑潑的生命立馬凍成一根冰棍!——你一個人肯定回不去!”說著老班長又掙扎著繼續背我,堅持把我背回了營地。
一進營房,我們摔在冰冷堅硬的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熱心的戰友們給我們打來了飯菜和熱水,一雙雙殷切的眼睛,想得知我和老班長踏訪雪域高原的結果,當我告訴他們方圓數十公里內竟無半點綠色時,他們的目光黯淡了下來。尤其無可挽回的是,老班長為了一個年輕士兵的生命,耗盡了體內全部能量,他歪倒在病床上,無數粉紅色的泡沫痰,像螃蟹沫似的從口鼻涌出……軍醫在緊張地搶救著,我守在老班長的床前,哭得泣不成聲,老班長用很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道:“要讓營房有一點綠色,哪怕是一棵小樹也行……”我狠命點著頭,連連答應。嚴重的高山反應像一排霰彈擊倒了老班長何民,老班長在期望與失望中永遠閉上了眼睛。
全營在深切的哀悼中掀起了植樹種草的高潮,師部從山下的葉城送來的花草苗木,卻無法在中國最高的高原上落腳,那些花草苗木有的在路途上被奪去了生命,有的雖說掙扎到營地存活了數天,但仍然時乖命蹇,不是被凍死,就是被干死。我常常在日薄西山,臨近黃昏的時分,去老班長的墓前久久地佇立,望著冥冥夜色中沉穆、神秘和博大的高原,發出一聲聲無奈的喟嘆。
1979 年夏天,中央軍委決定我們營撤出昆侖山,滿載戰士的軍車,一到葉城縣停下,全營的戰士撲下車來,竟抱著葉城縣北邊烏和公路旁的白楊樹慟哭起來——綠色啊,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溫潤爽心的綠色,我們終于見到你了!我們的枯萎生命因為活生生的綠色而得到接濟、得到潤澤。我哭喊著:“老班長,這就是你要找的樹啊……”
呼呼的西北風將哭聲,捎向孤寂的留在高原上的老班長,如果地下有知,他應該知道我們多么希望他也能一同前來看看這些長滿綠色小手的樹啊。
不久,我們營調防在號稱“死亡之海”塔克拉瑪干沙漠腹地的毛拉。從阿里撤下來,我們以為除了雪域高原,哪兒都能種活一棵樹養活一棵草。誰知到了毛拉一看,嗬,到處是黃沙,營房沒有樹木花草,外面更是看不到一點綠色的影兒。沙漠從來是與干渴、荒涼、死亡結伴而生,它絕不輕易讓樹扎根展示生命。我抓起兩把黃沙,緊緊攥著,凝視西南方向的藏北高原,暗下決心,我一定要種活幾棵樹,哪怕一棵也行,不為別的,就為給老班長還愿!
那年三月,我借了維吾爾族老鄉的一架毛驢車去80公里外的縣城,拉回了一車熟土,買回了幾棵樹苗,在我們班門前挖了幾個一米多深的坑,將熟土填入,栽了三棵沙棗樹。為了讓剛栽下的沙棗樹順利成活,我想方設法、百般呵護,平時自己忍著焦渴,把舍不得喝、舍不得用的淡水,節省著貯存下來。黃昏太陽浸入茫茫沙海,灼燥火熾的熱氣開始漸漸消退,每當這時候,我先用鐵鍬鏟去樹下的干土,再一點點地把水淋到樹根上,讓它慢慢地滲入地下;澆完水,再用土把澆過的濕土蓋上,以便保墑。盡管我費盡心思地呵護我的沙棗樹,但由于沙漠干旱缺水,加之烈日烤灼,三棵樹很快死了兩棵。我抱著兩棵已死去的樹,傷心地哭了一夜。當第二天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后,我又振作起精神來,撫摸著剩下的那棵沙棗樹,咬著牙關發誓,“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我一定要種活這棵樹,讓浩瀚的沙漠中聳立一棵綠意盈盈的樹!”
從此以后,除了工作,我幾乎日日夜夜守護著這棵小樹,白天為它遮陽,晚上為它擋風。當時營房的用水,是靠駱駝用皮囊從80公里外的縣城馱來的,大家用水都是限量分配,除了節省分給自己的那點兒水,我專門去炊事班收集淘洗大米和蔬菜剩下的廢水,每天早晚澆灌兩次。功夫不負苦心人,轉眼間小樹以頑強的生命力在沙漠深處挺了下來,枝葉蔥蘢,整個樹兒蓬勃地散發著一股清新的精神。
沙棗樹成了我們營房的標志,不管走到哪里,只要看到、想到這棵樹,我渾身上下就充滿力量,有樹的地方就有“家”的感覺,我把它當做老朋友,郁悶的時候,會向它傾訴,疲憊的時候,會倚它休憩……更多的時候,我們在它如蓋的濃蔭之下唱歌跳舞,吹拉彈琴,抒發著內心的歡樂和幸福,寂寞無聊被驅趕一旁,我們的業余文化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起來。
一兩年后,我們沿用熟土植樹的方法在營區內種活了幾百棵樹,它們像斗志昂揚的士兵一樣,挺拔峭立,橫豎成行,綠意盈盈地在沙漠的底色上平添了一抹亮麗的生命之色。每當沙棗成熟的季節,我都要摘一些新鮮的沙棗,托人捎向數百公里外的藏北高原,放在老班長的墳前……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