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樁事先張揚的懷舊案

我的領導——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是一名“老文藝青年”。他脾氣溫和，容易溝通，但出于一名新入職者的拘謹，我總覺得一切領導難以親近。

我們在一個下午進行交流，我緊張，以至于鼻尖汗津津，似乎口吃更嚴重了，普通話也更加不標準，領導卻風平浪靜，寶相莊嚴。他語調平穩，語氣堅定，指出我工作的主要內容以及將來的奮斗目標。這種方向帶紿我快樂，同時又因太過快樂而深感壓抑。

氣氛也因此變得蕭索，直到我們討論起了這樣一個話題：崔健要來濟南開演唱會了。

他忽然熱情洋溢起來，有了溫度。回憶起自己大學時喜歡的歌手們：男歌手很多，女歌手總記不起來，擁有著飄逸氣質的夢中情人類型女歌手不在記不起的范圍之內。這并不怪他，這是他們那個時代的特點。

我甚至能夠想象他們那時候的生活：“文革”結束了，人們普遍對新的藝術形式充滿好奇，但是他們接受的理想主義教育余威仍在。

在這樣一個環境下，課堂上的學生們仍然文明有序，溫文爾雅；但課后的他們卻是詩歌愛好者，生著青春的氣，憤懣地罵著生活的娘。但我想這其實并不算是叛逆，而是通過這些看似不合常理的言行將對父母的依賴、對社會的依賴轉變成對自己的依賴。

這些青春的記憶并不難猜測，每個人的20歲都在運動，我在大學的時候也不例外：寫幾篇自戀到溺死的文章，總覺得自己與眾不同，聽幾首搖滾音樂就能體會到“弦斷誰人聽”的痛苦。

尷尬的是我是個偽搖，對樂器一竅不通，甚至看不懂樂譜。將“哆啦咪發嗦啦西”打亂次序我便唱不出來。不過我曾在KTV里唱過幾首歌，結論是很難聽，那是一種純粹的叫喊，混雜著不怎么精明的家鄉語音，很是怪異。

我對這些沒有天分，我的天分是邏輯和審美。前者是自我表揚，后者還是自我表揚。事實是，先天的不足讓我只能通過審美來豐富自己的精神生活。

我喜歡手拿鋼筆在紙的背面隨手寫點什么，沙沙的寫字聲能讓人感到自己的存在，我想用自己的邏輯與審美詮釋著青春、成長以及想要再次刻畫出我們年輕時的偶像們，但最后卻不得不引用偉人的話來評價：“老兵永遠不死，他們只是慢慢凋零”。

2009年，導演盛志民的紀錄片最終定名《再見，烏托邦》。該片通過紀錄片的方式，對中國搖滾時代做了一次大回顧。崔健、竇唯、何勇、張楚集體現身，但是他們過得都不怎么好。所以，那十年，只是一個烏托邦。

在采訪過何勇、張楚、陳勁等搖滾樂手之后，一直跟隨著的影片錄音師有點受不了：“他們怎么這么慘?”“你以為他們會是什么樣?”導演盛志民反問這個自己也彈吉他的80后。“我一直以為他們應該是開凱迪拉克，戴大鉆戒，跟著幾個小弟……”

我始終堅信一件事，開凱迪拉克，戴大鉆戒，穿Prada，并不妨礙內心仰望星空，也不會迷失在物質的面前。因為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不應該被劃分，它們并不相悖，世間萬物皆平等，它們都閃爍著最純粹的光芒。所以，當精神生活豐富時，他們就不應該被限制捆綁在貧窮的物質生活上，豐富的精神應該給他們帶來物質的享受。

但是，事實不是這么一回事。這部片子在香港國際電影節首映時，準備好來看憤怒搖滾青年的人們不知所措。有觀影者寫道：“這片子超出我預期。它并不是一個通常意義上的搖滾樂紀錄片，自我、嗑藥、叛逆、激情、反政治等搖滾主義的熱血畫面集體缺席，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失語、反省、商業文化、產業、互聯網經濟、全球化等關鍵詞，社會價值已隨社會發展變遷，理想主義已逝，搖滾年代不再。”

張楚出版《造飛機的工廠》之后自閉多年；何勇的精神狀況極不穩定；竇唯開始沉默，偶出專輯也越來越迷幻……

只有崔健：他到處呼吁真唱，但市場更鐘情廉價的伴奏帶方式；他導了手機電影短片《修復處女膜年代》，反響也不怎么好；他甚至想拍一部故事長片《給你一點顏色》，但是到現在仍然沒有后續；更讓人心酸的是，他的演出變成了歌迷感動自己和懷念自己青春的一個活動——這種情形與“縱貫線”他們的圈錢運動并沒有什么區別，這是真正的聯歡晚會，真正的懷舊歌曲大合唱——老歌迷們被埋葬在忙碌的日常生活中，而年輕的音樂愛好者們并不買他們這些眼袋沉沉、油光滿面大叔們的賬。

他們有想法，有才華，但是收入卻不能與想法、才華成正比，這是一種吊詭。但是，樂評人金兆鈞早在1993年就解釋過：“中國人剛剛開始掙錢。如果中國沒有大的變化，老百姓會在一個很長的時期內先追求錢。追求錢的過程中，人們不會過分地追求精神，而是追求放松井口享受。”所以，批判的搖滾精神并比不上《兩只蝴蝶》之類的口水歌更迷人。

這個剛剛開始掙錢的時期太長太長了，所以，他們就這樣慢慢地消失在了這商品社會……

我曾經讀過波蘭作家布魯諾·舒爾茨的一件童年軼事：有一年的秋天，小布老師的媽媽發現小布端著一杯糖水正在喂食一群蒼蠅。“你這是要干嗎呢?”小布的媽媽問道。小布老師回答說：“我要幫助它們度過漫長的冬日。”在這個漫長的冬日，崔健和他的音樂，就是我們的糖水。有了糖水的喂養，我們也許還是會死，但是，我們不至于提早就絕望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