減肥、苦修、禁煙、禁酒、禁性欲,對消費主義說不,對作為動物本能的欲望說不,這類人被稱為“新清教徒”。他們或多或少擁有這樣的集體特點:不買名牌貨、不乘坐飛機、不吃垃圾食品、不擁有多個性伴侶、不把錢浪費在名牌衣服上,不讓自己的體重超重、不訂購名人雜志、不開汽車、不過量地看電視……
多年以前,我一直不理解這種禁欲。
我認為,人是一種高級動物,始終擁有大多數作為動物的品質。國學大師李零的散文集《花間一壺酒》中,有八篇文章是討論酒色財氣的。酒色財氣便是動物的本能。從酒色財氣研究人,絲毫不是降低人的標準,反而屬于“高雅話題”。這是因為“人有很多生物本能,研究本能,才能洞見人性”。
直到我在圖書館遇到了一位知識淵博如博爾赫斯的老師。這位老師身輕體健,玉樹臨風,但是外出不帶妞。
作為一名八卦愛好者,我對這位英俊的自我閹割老師產生了極大的好奇。在與這位老師交往的過程中,我知道了他糜爛的過去,并看到了他冰清玉潔的現在:他戒煙了,戒酒了,甚至開始鍛煉了。
他最愛的一種鍛煉方式是小腿屈伸運動——據說這種運動對勃起最有好處——但是太監老師并不這么認為,他說:“我每周堅持鍛煉可不是為了勃起,我是想禁欲。但又不是衰到禁欲,我是想鍛煉到禁欲。”
至此,我好像才忽然明白了禁欲的誘惑……
“禁欲誘惑論”考
兩千四百多年前,希臘智者普羅狄科給自己的學生蘇格拉底講過一個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十字路口上的赫拉克勒斯》,男主角是希臘神話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女主角則是兩位品質不同的美女。
兩位美女的名字分別叫做卡吉婭和阿蕾特。卡吉婭生得“肌體豐盈而柔軟”,“穿著最足以使青春光彩煥發的袍子”,走路時女性體態的性征顯得格外突出。阿蕾特則生得質樸、恬美,氣質剔透,“身上裝飾純凈,眼神謙和,儀態端莊,身穿白袍”,她自稱與神明有特殊關系。
雖然同是光鮮亮麗,但兩位美人的品質完全不同:卡吉婭性感妖嬈,充滿了感官上的享受;阿蕾特則質樸深邃,偏重的是精神上的愉悅。其實,卡吉婭和阿蕾特本來都不是女人的名字,而是專有道德名詞:希臘文“卡吉婭”的意思是“邪惡、淫蕩”;“阿蕾特”的意思是“美德、美好”。
當蘇格拉底給自己的學生色諾芬復述這個故事時,并沒有講赫拉克勒斯最終的選擇,而是用“你應該與阿蕾特一起”的道德指令結束了故事。
在蘇格拉底的故事中,我們需要賞鑒痛苦,鄙棄感官,時刻保持著肉身的脆弱和警覺。
他統一了古希臘人的幸福觀:幸福可以通過單純身體的感官享樂獲得,但美好的幸福只有通過身體成為靈魂的居所一因此身體會覺得沉重、艱辛—-來獲得。所以,卡吉婭的幸福又是“邪惡、淫蕩”的代名詞,這是因為身體只為了身體的快樂,而沒有成為靈魂的仆人。按照阿蕾特的觀點,只有靈魂駕馭身體時,生活才是美好的。
此處,沉重的肉身是生活幸福的唯一訣竅。
本質是舊的,但問題永遠花樣百出。
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中,主人公托馬斯挽住薩賓娜豐潤的手臂,感受著自己的軀殼與薩賓娜的身體肌膚相容。但是命運“用一個草籃把特麗莎送給了他”,特麗莎的出現給了他美好的感覺,讓他感到了生命的辛勞與沉重。
現在,托馬斯重新遇到了那個讓赫拉克勒斯困惑的問題:美好的感覺在價值上是否高于無關的身體感覺?為了能夠體驗到美好的生命,讓身體承負靈魂而變得辛勞和沉重是否有必要?“等待對美好事物發生欲望的耐心”是否必須?走向美好的生命時辰,為什么就不能抄近路?生命之路為什么不可以走得輕逸些?
這里,生命不能承受的是肉體快感之輕。
“20世紀最偉大的心靈導師”詹姆斯·愛倫曾經說過:心靈在走向完美的旅途中,要經歷三個截然不同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是獸性未泯階段。這個階段,人樂于感官上能夠得到滿足的生活。第二個階段是雙重性格階段。在這個階段,人的意識一直彷徨于原始的獸性與文明的人性之間。第三個階段即真知階段。進入這個階段的人,可以擺脫罪惡與誘惑,收獲寧靜詳和。
所以,為了收獲更極致的幸福,禁欲就成為了另外一種誘惑。
他們說禁欲
一直以來我與許多男人都有著柏拉圖式的友誼,但是我從來不想與他們進一步發展或者結婚。我對性不感興趣,我認為這(結婚和性)會引發許多矛盾,我一直忙著做其他事。
——英國105歲的老太太克萊拉·梅德摩瑞是位獨立又睿智的老人,她透露自己長壽的秘訣就是遠離男人,一輩子不結婚。她不僅一生從未交男友,連自己的初吻都未曾獻出,現在仍保持著純潔的處女之身。
我對我的未來發誓,我對我的未婚妻發誓,我對我未來的孩子、家人、朋友們發誓,從今天開始到結婚那一天,我不會跟任何—個女人發生性關系。
——演員吳建豪2007年11月在美國接受洗禮成為基督徒,隨后與上帝簽了“禁欲契約”——據悉這張“貞潔卡”他已經隨身帶了三年了。
人生在世,一生不過一瞬,生命變幻不居,感官猶如微弱星火,肉體無非蛆蟲餌食,靈魂乃不安的漩渦,命運一片黑暗,名譽難以捉摸。到頭來,有形肉體似水循環復始,靈魂盡成夢幻泡影。
——馬可·奧勒《沉思錄》
只要我還是性欲的奴隸,我的忠實就一文不值。大家應該明白,執著于情欲才是真正的苦,離欲是真正的樂。禁欲具有保護肉體和心靈的力量。(它)不是艱苦懺悔的過程,而是一種安慰和歡樂,每天顯示一種清新的美妙。
——《甘地自傳》,甘地認為一個仆人的忠誠要比一個妻子對于丈夫的忠誠更值得贊揚,因為妻子與丈夫之間有一種難解難分的關系。為此,他從1901年開始禁欲。同時,他認為禁欲者的飲食必須予以限制,要簡單、不加香料,而且,如果可能,最好是生吃。
長時間的饑餓可以使人的感官變得超常敏感,這是每個人天生都有的生存本能。每餐前半小時左右,我的耳朵就開始豎起來,一準能聽到送飯的犯人負重上樓,在走廊里走近我們的腳步聲,不光這些,我還漸漸學會了聽出下窩頭的菜粥是稠是稀,聞出湯是咸是淡。
——英若誠《水流云在》中描述自己在獄中“被禁欲”,最終成長為“監獄大學的高才生”。
“新清教徒”們在行動
明星廚師:誓將垃圾食品抵制到底
在“新清教徒”運動中,有一個人物不能不提。他就是在英國家喻戶曉的明星廚師杰米·奧利弗。
這位既年輕又靚仔的廚師利用自己的號召力,旨在將垃圾食品踢出中小學校園。這場運動最終影響了政府決定。英國教育大臣露絲·凱利宣布:將全面禁止垃圾食品進入英國的中小學,學校餐廳和自動販賣機都不準售賣。
巴黎有支秘密“禮服隊”
耗油量大、對環境污染嚴重的多功能運動車(或稱越野車,SUV)成為“新清教徒”的眼中釘。他們認為,應當為了社會的利益,懲罰那些做出了糟糕選擇而不自覺的人。
在法國巴黎,活躍著一支秘密“扎胎隊”,他們于深夜出沒在街頭,專門給SUV車的車胎放氣,在車上涂上泥巴,以示警告。“扎胎隊”的目標是每周讓40部SUV“泄氣”。
澳大利亞建立“降格工作周”
澳大利亞最近也掀起了一股“降格風”,不僅在工作上“降檔”,給自己留有更多休息時間,還在消費上“降格”,崇尚簡單的生活,以免消費欲望驅使人繼續拼命工作。
今年4月份舉行的“降格工作周”,其宗旨就是讓人們生活得更簡單、更幸福。這個活動的組織者給參加者提出了以下要求:減少一張信用卡、一周內減少三次不必要的購物活動、在花園里種下一種可供食用的植物。
他們怎么生活?
“清教徒”的一面旗幟——“現代梭羅”
一個被媒體稱為“現代梭羅”的英國男子休斯·索耶成為新一代“清教徒”的代表人物。
32歲的索耶是牛津大學法律專業畢業生,白天他衣冠楚楚地出現在索斯比拍賣行從事藝術交易,閑時到健身館鍛煉,跟朋友在酒吧碰面,晚上他來到郊外的樹林,溝渠和樹下平地就是他睡覺的地方,一個背包里能塞下的就是他的全部行李。這樣的實驗式生存方式他已經體驗了4個月,還準備體驗整整一年。
索耶放棄唾手可得的舒適生活而選擇住在戶外,是希望能夠證明:舍棄那些平常的需求,他也可以過上完整的充滿樂趣的生活。
“我意識到沒有電視、地毯、沙發、電器、椅子、桌子、冰箱,我也照樣生活得很好。”索耶說。
抵制酒吧,放學即回家
19歲的路易土·多厄蒂不喜歡汽車、抽煙的孕婦、套餐、肉食,喜歡鍛煉、在家呆著、有責任感、保持瘦身材。
即便是路易土的母親,也覺得自己的女兒出門太少了。有一次,路易土從大學下課后回到家中,她的母親說:”你干嗎不出門,像大多數19歲孩子那樣去玩?你變得越來越像個老女人了。”但路易土仍舊堅持自己的使命——對自己的健康負責,少去酒吧,少進行不必要的消費。
路易土的堅持,多少受了27歲男友本的影響。本是一名健身教練,對人的生活方式存在不同的看法。他和路易土—樣都認為西方文化存在許多問題。影響是雙向的,在路易土的督促下,本丟掉了那部耗油量大的老爺車。
路易土有著強烈的健康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幾年前,一位朋友的朋友懷孕期間繼續抽煙,路易土覺得自己有責任干預。她來到一家衛生中心,索取了一些有關戒煙的宣傳資料,向這位朋友宣傳母親吸煙對胎兒的壞處。
在個人健康方面,她也是盡可能少冒風險。幾年前,她母親被診斷患有乳腺癌,從此她和母親都開始成為嚴格的素食主義者,不吃任何畜產品,不吃肉、魚、蛋,不喝奶。能做到這一步很不容易,因為她的大學室友都是吃套餐。
見人就勸:別坐飛機
27歲的阿拉斯代爾·希姆不喜歡酒、乘飛機旅行、養狗、一次性咖啡杯,喜歡節約花錢、騎自行車出行、自給自足。出外旅行,希姆總是自帶咖啡杯,因為他不喜歡一次性咖啡杯。在倫敦市內,希姆的交通工具一律是自行車。
幾年前,他曾跟一群男子俱樂部的朋友到賽普勒斯旅行,這幫朋友都愛喝酒,總是喝個爛醉,還喜歡發酒瘋。這對希姆來說簡直是創傷性的經歷。他開始對這種毫不節制的生活方式退避三舍。
而且,他對乘坐飛機旅行這種既浪費又不環保的方式也極力反對。他說:“無論機票多便宜,我永遠不會飛到巴黎去度周末。”不僅自己不坐,他還竭力勸說親戚朋友也不要乘坐飛機。
希姆說:“我希望可以自己生產食物,不用花很多錢去買吃的。我喜歡簡單的生活。我感激父母撫養我長大的生活方式,但是我不會去仿效。”盡管收入不高,希姆每月都可以攢下一筆錢,他希望以自己的行動證明只要不去攀比,總是可以節省開支。
肉身的不朽與覺悟
最近我開始減肥了。早上起床后,我要喝一杯淡鹽水,然后蹦蹦跳跳幾分鐘,據說這樣有助于排除宿便。苦苦撐到中午,我要吃一點菜,最好是煮的,受不了那清淡的時候,我會用油炒,只不過炒完后需要從水里過一遍再吃。至于晚上就簡單得多,一根黃瓜或者是一個西紅柿就夠了,別不滿足,100克西紅柿有19大卡呢。
我的一位朋友看不下去,忍不住在吃飯的時候對我進行改造再教育:你不胖,只是稍顯豐腴,不需要……切,區區一只小麻雀,怎懂我的鴻鵠之志?!我這可不單是為了減肥!我是為了鍛煉我的意志!這點,我的前相親對象古先生可以理解。
古先生是一名城郊工人,他曾在國內某裝逼網站這樣介紹自己:好古文喜讀史,酸腐氣頗濃,友人譏日“才子”;幼年體弱,長而壯,當年散打班俯臥撐冠軍、男公寓十樓胸肌王;六齡入學,不覺十八載,順利混得某大碩士畢業;初入職場,小小職員,前路漫漫!
看出來了吧,在這貌似不經意的敘述下面,藏著的可是洋洋得意呢。最近他還有—件值得自豪的事情,那就是他要戒煙了。他的打算是這樣的:6月份戒煙一個月,7月份再重新開始狠命吸。他這樣解釋自己的動機:就是要做一個決定然后去執行,我要尊重自己,不能出爾反爾。
現在看出來了吧,我們這并不是簡單的減肥或者是戒煙,這完全是一場意志的戰爭。
我曾讀過這樣一個故事:作曲家尼德·羅雷姆老師年輕時漂亮得一塌糊涂,據說他曾經同多達四位《時代》封面人物睡過覺:伯恩斯坦,田納西·威廉姆斯,諾爾克·華德,約翰·奇弗。但羅老師在82歲那年,還是禁不住哀嘆:走進酒吧,再也沒有無數的頭為我而轉過來了。
曾經畫過《吶喊》的愛德華·蒙克老師,在32歲的時候瘋狂地愛上了有婦之夫杜夏女神。他為這位女神畫過一個《瑪多娜》,然后用精液為它手繪了一個邊框,在旁邊寫下:你的面龐,代表了全世界的美麗。后來那幅邊框遺失了。
這兩個故事告訴我們:肉體的漂亮以及精液都不是永恒的。只有羅老師的曲子以及蒙老師的畫能讓我流連到今天。
我還在一本叫做《身體與社會》的書中讀到這樣一句話:“那些墮落的人們出于扭曲的意愿,在身體內塞進些不必要的食物,結果產生的能量多得怕人,這些能量以肉體欲望、憤怒和性欲的形式表現出來。通過減少習以為常的攝入物,禁欲者,慢慢地改造自己的身體,將其變為刻度精確的機器。”這本書的副標題是“基督教發展早期的男人、女人與禁止性事”,作者講的是苦修,古時候那些退隱到沙漠中的隱士,并不是不滿意自己的身體,而是要借困苦來改造自己。
為此,在一場聚會中我面對眾多墮落的男女侃侃而談,大講我所意識到的禁欲的重要性。因此,講起話來格外大聲,手勢也格外夸張動人,舉手投足之間就有種很特別的風采……
后來,坐在身邊的男友忍不住了,小聲提醒我:瞧你自卑的,咋呼什么呀,不自信我們下次不來這種地方不就得了……抬頭看一眾男女,他們抽著煙喝著酒,臉蛋紅潤媚眼如絲……
我盯著他們看,他們也不明所以地盯著我看……我忽然覺得有點困惑:他們光鮮,是因為他們墮落嗎?我皮膚干枯面如菜色地苦修,真的是因為自卑欲望得不到滿足對自己的現狀不滿嗎?
更重要的是:如果“墮落”可以光鮮自由動人,那么,禁欲的意義又何在呢?況且82歲離我們太太太太遠了,令人寧死都不想活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