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張家門兒有一個德行:我們總要假設這世上其他的人、其他的事、其他的一切,都要比我們偉大一點、驕傲一點,也更值得鼓勵一點。故此,爺兒倆即便有點兒什么好得意的,也別張揚。
我大學畢業旅行結束那天回家,父親正拉著《二進宮》,顯然已經喝了點酒,問我要不要一塊兒來上一段。言下之意仿佛是說:無論你小子如何荒腔走板,我都可以“兜”得住。
平時,哪怕我只是隨口哼哼幾句,父親也從沒給過我一個好字眼,通常只有一句評語:“一把死唱。”意思不外是全無韻味,非但不覺有趣,反而聽得一耳朵肉麻。
這一回,他卻要我合唱。我略一遲疑,他說:“前些日子,聽你洗澡的時候吱兒了兩嗓子,勉強。別害臊了,來吧。”我好容易逮住機會,當然要乘興賣弄一回。那是多少年來我們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唱。唱完,他把胡琴懸回床頭壁上,沉吟片刻,道:“幸虧咱爺兒倆沒入梨園行,那可真叫敗壞中國文化。”
當時,我并不知道,他其實悄悄為咱們爺兒倆的這一次合唱錄了音。18年后,當他第二次住院復健的某一天,我想帶幾卷他平素搜集的京劇磁帶去病房給他解悶兒,無意間發現了這一卷帶子,盒中附有一紙,寫著:“春兒畢業旅行歸,父子合作《二進宮》千歲爺唱段,可謂‘料是山歌與村笛,嘔啞啁哳亦可聽’,但此等火候,寧可獨樂樂,不可眾樂樂也。”
我反復讀著那張字條,悲哀地笑了。
跟我這一代許多父母不同的是,父親對于讓孩子長智慧這件事沒有太積極的作為。有些時候,尤其是當孩子發現這世界有些奇趣、有些新鮮的時候,他的反應顯得異常冷淡,像是要刻意敷衍那種“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的沖淡之氣。
比方說,我在上小學之前的某日,偶然間發現喝了水躺在床上翻身,肚子里會有水聲蕩蕩然,就告訴他:“我胃里有奇怪的聲音。”他說:“你長得蠻齊全,還有個胃啊。”
另有一回,他說河南梆子里演包公從陳州放糧回朝,受皇帝的款待,宋仁宗有那么兩句唱詞:“看皇后娘娘親手烙的這張餅,待孤王給你卷大蔥。”
我一聽就笑了,想是編戲的為了讓看戲的老百姓感覺帝王生活飲食的親切體己,才給編出這樣鄙俚的詞兒來。
父親說:“你笑個啥?”
我說:“卷餅大蔥,夠土的。”
父親說:“你別笑,別說皇上跟大餅沒關系。”接著,他扳動手指頭數落,“當年,宋徽宗被俘虜,囚車經過河南浚州城外,肚子餓了,押解的金人使者勉強答應,讓幾個賣吃食的攤販接近,有個姓曹的太監,想用二兩銀子買點兒吃的,讓皇上充饑。可小販得知囚車里坐的是皇上,哪里還敢收錢?趕忙退還銀兩,把一車子的藕菜、炊餅獻上去。皇上不是不碰炊餅的,此其一。炊餅,北方各省里的一種主食,原來是叫‘蒸餅’的。宋仁宗名叫趙禎,有所避諱,此后近一千年,北地方言都不叫‘蒸餅’。那編梆子戲的絕對不是白丁兒,一定知道宋仁宗對于‘蒸餅’的重大影響,所以,故意讓趙禎的老婆親手烙餅給包黑子吃。”
可見,他對知識的追求只有一個基本的態度,在我的前半生里,聽他復述過不知幾百回,回回只字不差:“無論什么事,不能光看一個點兒。”我記得說《三國演義》,說到孔明七擒七縱收了孟獲,班師回朝,孟獲率領大小洞主、酋長和諸部羅拜相送,忽然陰云密合,狂風大作,原來是滬水有猖神作怪,必須以七七四十九個人頭并黑牛白羊血祀。
父親說:“還是金圣嘆看得透,金圣嘆說這是‘祭死的給活的看’。”這樣的權謀機心,似乎并非所有父母愿意冒險為之。他顯然并不在乎,只是強調:“無論什么事,不能光看一個點兒。”
我在成年之后跟他討論過這樣的庭訓,還舉出了從前聽他說孔明發明“饅頭”祭猖鬼的例子來,質疑道:“難道你不怕把我的心術教壞了嗎?”父親那一次顯得相當嚴肅,從眼鏡框子上方盯著我看了一陣,才說:“你長得蠻齊全,還有個心哪。”
我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一類的庭訓傳衍下去,畢竟,我這一代的人在無數爭取自我、表達自我、肯定自我的陳腔濫調之中長大,總相信那壓抑個人價值感的教訓注定是過時的,似乎不敢在任何程度上去動搖年輕人的信心和勇氣。
我幾乎可以預見,當我兒子咿呀學語之際,即使無法正確地表述一個句子、唱念一首兒歌,我和他的母親也會熱烈喝彩。我們會認為,兒子比這世上其他的一切都要偉大一點、驕傲一點,也更值得鼓勵一點。我甚至假想過一個狀況:如果有一天,兒子在晚餐桌上聽我講起爺爺如何輕忽甚至鄙視我的往事,而冒出一句“老渾蛋”的評語來,我是不會給兒子一巴掌的,我會說:“沒錯兒,我早就說他是個老渾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