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處行走

　　鄭曉林
　　浙江杭州人，1984年畢業于杭州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浙江省作協黨組副書記兼秘書長。
　　
　　告訴你五月的伊瓜蘇
　　
　　上午十點的時候，我們一行來到巴西南部的伊瓜蘇國家公園看瀑布。
　　這是五月的伊瓜蘇，不是12月到次年3月那段看瀑布的黃金時間。公園門口車馬依稀，似乎有些冷清，我反而有些暗自高興。在國內，最受不了那種趕集式的旅游，景區里人山人海，除了人，什么都不甚明了；回到家中，腦子里塞滿了人流和小販的吆喝聲，哪有什么好風景的空間。
　　我站在公園門前空曠的廣場上，太陽直射下來，有些耀眼，照在赭色的地磚上，分外熱烈。放眼望去，郁郁蔥蔥的亞熱帶雨林，生機勃發而又充滿神秘，隨風而來的別樣氣息，絲絲縷縷，像剛出浴的異國少女，自然、清新，有些陌生，有些野性，更有些迷人。
　　導游給我們每人一張不干膠，貼在胸前方便識別。我發現印的竟然是果子貍！這個曾在2003年讓我們十三億人民留下深刻記憶的小動物，卻是這里的吉祥物，確實給了我一個意外。
　　剛進大門，果然看到許多頑皮的果子貍，尖尖的小嘴，翹翹的尾巴，兩只小眼機靈地閃動，人前人后快樂地穿行在我們中間。同行的克偉、程程手拿一罐可樂，想逗逗這批在國內可是如臨大敵的小動物，不料幾只小精靈一下子就打翻了他們的可樂罐，更多的“吱吱”“吱吱”叫著一擁而上，把漂亮的電視主持人嚇得花容失色，好在它們都搶食忙不過來，倒反而讓我們能夠從容地和小動物們合影了。
　　網上有介紹伊瓜蘇的文章，大多都從阿根廷這條線講的，我們走在巴西境內，感覺到這邊風景真的獨好。
　　巴西這一路最大的特點是自然，原汁原味。這里沒有電氣鐵路，旅游設施也非煥然一新，游覽棧道的修繕非常質樸，很少有人工雕琢的痕跡。道上草木凄凄，不覺荒涼，唯覺本色。必要的休息椅、護欄等，原木制成，自然樸實，與環境融為一體，相得益彰。
　　如果我在空中，可以看到整個伊瓜蘇瀑布是在一個U形的峽谷向下直瀉。阿根廷和巴西在左右兩邊，水流最大最猛的瀑布中心，人稱“魔鬼喉”就在底部。我們就從U形的右上端往下走，看到對面阿根廷的山水，真是步步皆景。阿根廷那邊沿途奇偉幽險的瀑布有許多名字，什么亞當和夏娃，馬英納士、圣馬丁、阿當興等等，我很難將這些名字和瀑布一一對應，一路看去只感覺美麗，而美麗是不需要命名的。
　　“伊瓜蘇”在南美洲土著居民瓜拉尼人的語言中是“大水”的意思，資料上講，11月到次年3月雨季時，最大流量達到每秒一萬兩千七百多立方米，平均流量每秒也有一千七百立方米。我游覽時已過了雨季，一萬多的流量當然看不到，但一千多的流量則遠遠不止。
　　但是，我第一眼看到的伊瓜蘇恐怕連平均流量都不到。幾條涓涓細流掛在裸露的山巖斷層上，仿佛是一個壯漢胸膛流下的汗水。怎么會這個樣呢？導游說，不要急，伊瓜蘇瀑布群總寬度有四千多米，分成大大小小二百七十多個瀑布，我們才剛剛開始，越往下走，瀑布就會越好看。
　　有了這么一顆定心丸，我樂得慢慢前行，這叫漸入佳境，多好！
　　南美的森林本來就密，是那種濃密濃密，使得那一份份的綠，綠得有厚度，綠得有氣勢，并且，因為植物的品種不同，綠得有變化，同樣的綠會有濃淡、鮮枯之分，在陽光的照耀下，又幻變出特別的色彩，使綠色也好像能冶艷出光彩來。
　　這生機盎然的綠和隨處可見的半紅色土壤相糅，又和黑色、褐色、咖啡色的山體混合，再和湛藍湛藍的湖水映襯，還有朗朗的天空相融和，我不知道，是我在畫中游走，還是仙境降落人間。
　　行人很少，除了我們幾人外，再就是前面十多人的韓國游客，這個美麗的世界此刻就歸我們了！我落在后面，一是為了多欣賞，細品味，拍幾幅好照片，二是想多體驗一番那靜謐而又空靈的情調。
　　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的風景中，信不信由你，靈魂真的會出竅，而且，因為空氣絕對的新鮮和純凈，聲音的穿透力也特別強，不知名的小鳥啁啾聲聲，長音在空曠中游走，遙遠而又透明，這一切裝飾了這寧靜，人的精神徹底放松，旅途勞頓煙消云散，美好的心情升騰起來，幸福和舒坦控制全身。
　　這時看到下面湖里一只游艇在打轉，拉出一道道白色的圓圈，使得本來寂靜的樹林、山巒一下子有了動感，產生活力和生機，景色更加生動起來。
　　林蔭道上方的樹枝糾纏不清地擁抱著，形成密匝匝的綠色拱道，外頭，陽光越來越強烈，但棧道仍然陰涼一片，這時候看伊瓜蘇的風景，感覺像置身在影劇院，觀賞一部巨大的寬銀幕風光片。
　　對面斷崖掛下的瀑布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瀑布萬馬奔騰一般地沖了下來。流水越來越湍急，開始變得奔放不羈，夾帶著翻滾的泡沫從眼前急速而過。已經聽到“魔鬼喉”發出的吼聲了，響、沉、純，轟轟然，比杜比音響真切得多，也精彩得多。
　　魔鬼喉，我終于見到你了！層層疊疊、層層疊疊的瀑布好像從天上咆哮著傾瀉而下，水在跳舞，水在噴發，水在翻騰，水石相激，翻江倒海，大自然的雄奇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除了震撼，再也找不出其他的詞語來形容了。
　　伊瓜蘇的水柱落差高達八十多米，相當于二十三至二十四層樓的高度，你看，每一個瞬間，就有如此龐大體積的水柱在你眼前急湍泄瀑，觀其勢，撼天動地，浩浩蕩蕩，如萬馬奔騰，前仆后繼，勢不可擋；聽其音，咆哮如雷，氣勢斗牛，如英雄仰天長嘯，聲震山谷，其磅礴、壯觀、奇絕、恢弘，絕對獨步天下，令人驚心動魄，瞠目結舌，李白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詩句，我想，銀河如果真的落下了，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伊瓜蘇瀑布挾濤擊崖，好似搗珠崩玉，騰空起巨大的煙霧，起碼在一百五十米以上的高度，遮天蔽日，漫天浮游，變幻莫測。陽光如火，照亮漫天水霧，猶如銀雨紛紛灑向正在九曲橋上流連忘返的人群，“銀雨灑金街”，這樣富有詩意的獨特畫卷在我眼前徐徐展開。這時，迷蒙細霧在陽光的進一步作用下，又化成了一道道的彩虹，如夢，如幻，影影綽綽。七色的彩虹，一頭扎在白色的充滿動感的瀑布中，另一頭，鑲嵌在湛藍而寧靜致遠的天空中，周圍幾朵白云漫卷，飄逸，舒展，讓彩虹更加秀麗而迷人。我出神了：這彩虹，莫非是引我走向天堂的彩色天橋？
　　據說，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夫人在參觀伊瓜蘇瀑布后說，我們的尼亞加拉瀑布與這里的相比，簡直像廚房里的水龍頭。這番話溢美得有些夸張。雖然伊瓜蘇瀑布作為全世界最寬的瀑布，是尼亞加拉瀑布群寬度的四倍，但兩者相比，還不至于落差如此巨大。
　　我曾在某一年的11月份，觀賞過美國、加拿大邊境的尼亞加拉大瀑布，那雄奇俊美的場面和光怪陸離的彩虹，蔚為壯觀，也曾徹徹底底地征服過我的心。我徜徉在伊利湖畔，看著有六百七十多米寬的尼亞加拉瀑布，在一個也是馬蹄形的缺口前，天河狂瀉，銀彈飛舞，我曾經呆想，曾經忘情。
　　我也駐足在三百二十多米寬的美國瀑布前，久久不愿離去。美國瀑布下面是凹凸不平的巨石，水寬流細，巨石阻擋的飛流像新娘的婚紗，輕靈飄逸，因此又稱為“婚紗瀑布”，她雖然沒有馬蹄瀑布那樣氣勢磅礴，但瀑布瀉在礁石上，水流飛散，渦流叢生，也別有奇趣，風韻獨特。
　　
　　大自然的造化只有風味不同，沒有高下之分。伊瓜蘇觀瀑回來半年后，我觀賞了黃河壺口瀑布，好像為了看個夠，兩個月里竟去了兩次。一次從陜西看，另一次從山西看。壺口瀑布的那個馬蹄形斷層明顯要小多了，但因為小，因為窄，因為嶙峋，河水沖激下來，就更加湍急，也更顯一派豪邁之勢，瀑布聲巨龍長嘯一般，如雷貫耳。伊瓜蘇的水湛藍，透明，瀑布雪白晶瑩；壺口的水泛黃，混濁，瀑布大浪淘沙；伊瓜蘇沿途是綠蔭蔽日的亞熱帶雨林，壺口從裸露的山體斷面，展示著粗獷、堅毅和安詳，這些，同樣讓我震撼不已。在我看來，壺口給我更多的是一種沉重，仿佛是中華民族苦難與奮斗的真實寫照。這里包含的不是地理意義上的內容，而是歷史意義上的內涵。所以，站在黃河邊，我的耳畔反復回旋著《黃河大合唱》的旋律，兩次都是如此，“保衛黃河”激越的音樂，一直縈繞于心。
　　中國最大的瀑布當推貴州黃果樹瀑布，前幾年我也到過，因為臨近冬季，瀑布水量不大，但水色淺藍，嫵媚秀麗，輕輕下瀉，細雨紛飛，在我看來，更飄逸，更輕靈，尤其有意思的是，橫穿瀑布后面那鳳尾白竹掩映的水簾洞。在巖縫的空隙中穿行，讓崎嶇曲折的登臨育一腔豪邁，讓鮮麗亮潔的水珠濺一身清爽，伸出手臂，被飛瀉的瀑布擊打，感受弄潮的快意。恍惚間，自己成了花果山里的孫大圣，一種童趣油然而生。
　　而五月的伊瓜蘇，讓我們看到的不僅有洶涌澎湃、一瀉千里的壯美，而且還有安寧嫻靜、風情萬種的秀美。
　　我們游覽的線路是溯流而上，所以，從“魔鬼喉”出來，乘電梯到觀景平臺，不僅可以從上而下地俯視伊瓜蘇，更主要的能看到大瀑布的源頭伊瓜蘇河。
　　經歷了“魔鬼喉”驚心動魄的視覺沖擊后，現在來看伊瓜蘇河，驚異于她的溫柔和平靜。河寬一千五百多米，林木蔥蘢，碧水清澈，確實是一處“山藹籠嘉樹，層嶺瀉清泉”的好地方，剛剛奔放不羈的河水在這時卻舒緩輕快，真正體會到，伊瓜蘇將河水的緩游漫吟和歡躍奔騰神奇地糅合在一起，從八十二米高的層崖之顛，跌落的是整整一條河的熱忱，它讓河流的體驗到了起伏和翻涌，讓人間感受到了壯麗和滌蕩，這是大自然的造化，成全了一幅天河通人間的壯美圖畫。
　　這時，我發現有一只白色的水鳥，佇立在伊瓜蘇河中的礁石上，一派寂靜，遠處的山、樹、草，近處的水、石、鳥，一切似乎都靜止不動了，我的心也歸于平靜。恍然如夢。
　　這幅情景被我拍成照片，成了我電腦的頁面，每天都要看到它。五月的伊瓜蘇，存在我日常的生活中，特別是周邊環境嘈雜喧囂愈烈、嬌柔做作愈盛的時候，伊瓜蘇讓我壯懷激烈，也讓我寧靜致遠。
　　
　　那晚的桑巴，那晚的探戈
　　
　　夕陽，把巴西南部城市伊瓜蘇市抹上了一層亮麗的色彩，我看過去，這個充滿南美情調的小城更像一幅畫。我看到，有人疲倦地靠在鋼琴旁，和著旋律，喃喃地，唱著含混的歌。更遠方，微弱的收音機聲音隱隱傳來，像是一個常見的電影場景中的背景音樂，踏著這異域的音樂，我走進了這幅圖畫，走進了一個正在狂歡歌唱的烤肉餐廳里。
　　餐廳的中心是一個半圓形的舞臺，許多長條的餐桌成放射狀排列在周圍。在音樂聲中入座，感覺氣氛已經火爆。一個戴著南美高頂花邊草帽的小號手，從觀眾席中穿行而過，激越昂揚的音樂聲，讓全場觀眾“啦－啦－啦啦”地和起聲來，唱到第二遍時，仿佛約好似的，全場一致揮動起雪白的餐巾，在紅色和藍色霓虹燈的照耀下，那翻飛的餐巾像一個快樂的精靈。
　　單調的鼓點響起，由輕漸重，由遠漸近，由緩漸急。一位快樂的男演員，身披非洲大酋長式的長袍，踩著高蹺，從觀眾席的暗處走到了舞臺的前沿。燈光驟亮，身著色彩艷麗服裝的女演員一字排開，讓觀眾的眼睛為之一亮：巴西的國粹桑巴舞開場了。
　　成雙成對的男女舞者，時而相伴起舞，時而分開展示各自豐富多彩的舞步。相伴時，男女配合默契，雙腳前移后退，宛如行云流水，身體前后搖擺，四目含情脈脈。分開后，男演員鐘情于腳下各類靈巧的動作，兩腳或飛速移動或輕盈旋轉，女演員則以上身的熱情抖動和腹部、臂部的夸張扭動，引發了觀眾一陣陣的喝彩，還有脆亮的口哨聲。
　　華美絕倫的服飾絕對是桑巴舞除了音樂、舞技之外的第三看點，女演員那一件件色彩強烈的衣飾，綴滿了五光十色的珠玉，讓人目不暇接，尤其是各式各樣極為別致的頭飾，有的是富貴華麗的王冠，有的是五彩翩翩的鳥羽，還有的頂著一團火似的翎毛，讓我們一個個都眼花繚亂，每當音樂響起，燈光閃亮，服飾隨舞步飄動，珠玉伴燈光流轉，似一團團的火，火焰閃爍；像一顆顆的星，流星飛轉，你說不是夢，又好似夢；你說不是幻，卻又是幻，置身其中，一種飄飄如仙，魂魄飛升的感覺油然而起。
　　這時候的音樂越來越強勁了，大鼓、銅鼓、手鼓等等的打擊樂器同時并作，高亢激越，氣勢非凡，聲浪滾滾，更加烘托出了一種緊張熾熱、烈火撲面的氣氛。再看臺上的舞者，狂放不羈，動作幅度越來越大，形體節奏越來越強，一種激情似火、噴薄而出的感覺。就在如此這般氣氛達到高潮的時候，音樂戛然而止，熱烈張揚的舞蹈動作一下子冷凝成為萬般皆寂的靜態，一對對的男女演員雕塑似的立在舞臺上，動與靜的瞬間轉化，起和落的驚人和諧，制造出了一種特有的驚喜感和震撼美。
　　暗場。人們在黑暗中咀嚼著剛才的桑巴舞，意猶未盡，我則在心中急盼著另一種南美情調的舞蹈探戈早早出現。伊瓜蘇地處巴西、阿根廷、烏拉圭三國交界，人員相通，文化交融，阿根廷的國粹探戈在這里也是大行其道，我相信今晚兩種文化都會在同一舞臺上很好地展現出來，我這樣期待著。
　　強烈節奏的切分音如愿響起來的時候，現場還有一絲躁動，一絲喧鬧。很快，手風琴從后臺的某一個角落婉轉奏響，流暢的音樂如水一般地滋潤著人們的心田。燈光從暗轉亮，舞臺上，一對男女一個冷峻靜止的造型，柔和的燈光打在他們的身上，很美。
　　突然間，“造型”動起來，探戈開演了。男女舞者相伴起步，相擁而行。甩頭、踢腿、拖步、游走，運步的方向像蟹行，舞蹈的腳法似貓步，兩人的行步剛健頓挫，流動中不時伴以短暫的停頓，一連串的動作形成一種明快的節奏，剛與柔、張與弛，緊與舒，力與美，連接得天衣無縫，轉換時干脆利落，沒有一絲猶豫，絕不拖泥帶水，特別是探戈舞中那瞬間的停頓，仿佛是精彩電影中的一個特寫定格，于舞者，是一種情緒的張揚；于觀眾，是一種藝術的回味。
　　手風琴不再是一個快樂的啰嗦，不知何時，曲調里多了幾分惆悵，還有那么一點哀傷。再看舞者，他們的面目沉靜投入，情感自持內涵，在張弛有致的舞蹈中，不時有快速擰身轉頭、左顧右盼的特殊動作。相傳，有一個海員出海歸來，與親密的女友小別重逢，愉快地跳起了探戈，跳著跳著，他發現女友經常扭頭，于是猛一回頭，發現女友正在看著一位新男友，頓時醋意大發，所以后來的探戈就有男舞者快速扭頭監督自己的舞伴這一獨特的舞蹈動作，因為怕被對方發現，剛一扭頭又馬上還原回來。這樣一來，倒反而給本來就已經變化莫測的探戈舞步，增加了灑脫干練而又收放自如的藝術表現力。
　　男女舞者繼續在舞臺上擁抱，展開，托舉，騰越，踢腿，劈叉，轉動，頓步，女舞者在移動的舞步中那一刻優雅而短暫的后傾，足以展現出女性的無盡妖媚，一時間，舞臺幻化出一幅流動著的現代派水粉畫，富有張力，充滿南美印第安風格那無以名狀的強烈情緒。
　　
　　對照前面出演的那一段熱烈奔放的巴西桑巴，我感到阿根廷探戈的縱情是沉靜內含而不是熱烈宣泄，并且，在探戈中浸潤了一種哲學般的憂傷，如果追溯探戈的起源來自于西班牙和非洲大陸，就不難相信，這種憂傷是有著身在異鄉的游子情懷，有著命運坎坷的人生艱辛，有著人間沉浮的痛苦思考，人們把這種憂傷化作成真摯的感情，又毫無保留地體現在了探戈之中，使探戈因此有了一種不可言傳的動人和一種抵達永恒的意味。到南美去之前，友人跟我說，探戈是一種舞蹈，也是一種文化，更是一種人生的方式和態度。這個時候，我慢慢地開始明白了。
　　生活就如萬花筒，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朋友，任何時候都不要去悲天憫人，不要去自尋煩惱，放松自己，釋放你的快樂，你的憂傷，你的幸福，你的憤懣，像桑巴，像探戈，像那舞臺上舞動的精靈，人，不能活得太累，對不對？燈影恍惚中，我好像看到同行的程程和小莊都點了點頭。
　　哦，那晚的桑巴，那晚的探戈。
　　
　　我的眼鏡留在了那沙灘上
　　
　　我的近視眼鏡雖然被碧藍的海浪打落在那沙灘上，但我卻固執地認為它真的不想離開那沙灘，因為那是它看到最美最美的景色。
　　沙灘的名字叫巴哈沙灘，位于巴西里約熱內盧的西南面，雖然里約享譽全球的沙灘是科帕卡巴納沙灘，但我僅僅路過幾回，興趣也并不太大，這其中的原因，一則那里正在舉辦世界沙灘排球賽，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我并不很想去湊這一份熱鬧；二則巴哈沙灘就在我住的希爾頓酒店正對面，出了大門，穿過馬路就到，仿佛是我家里的一道風景，看著親切，玩著方便。
　　初識巴哈沙灘是在希爾頓酒店的陽臺上，這家酒店的設計非常獨到，所有的房間都能飽覽大海和沙灘。我站在陽臺上往外眺望，宛如站在一幅巨大無比而又鮮艷絕倫的圖畫前面。
　　這幅畫的中間是一條潔白閃耀的沙灘，里面移動著的黑點、黃點、藍點、綠點，那是游客為畫面充滿了動感。弧形的沙灘向左右延伸，沿著曲曲彎彎、彎彎曲曲的沙灘線往前看，極遠處影影綽綽有一座高聳突兀的奇峰影子，聽朋友說，那就是里約最著名的景點之一饅頭山，當地人又稱為甜面包山。
　　這幅畫的上部是渾然一體又略有不同的藍色。透明的，是廣闊的天空；湛藍的，是浩瀚的海洋；在藍色中緩緩移動的，那就是白云了。仔細看，近處的海面如翡翠般的深邃，波濤不斷拍打著金沙逶迤的海岸，激起一道道白色的歡騰；遠處的海面則是難以置信的波平浪靜，朦朧之中，彩色風帆星星點點，在裝飾著你的夢。
　　這幅畫的下部是一塊巨大的綠，墨綠、深綠、翠綠、淺綠，黃綠，生機勃勃的南美綠色植物，叫得出名的和叫不出名的，統統在那里集合排隊，編織出了城市綠色的花環，而貫穿其間的白色水泥路面，像是纏繞在花環中的精美綬帶，鋪錦疊翠，郁郁蔥蔥，美不勝收。
　　不過，要想真正領略巴哈沙灘的魅力，還需要到陽光下的沙灘上去走一走。我第二次靠近巴哈時，正是在中午陽光燦爛的時候。這里的沙灘又細又白，松軟平坦，雙腳踩上去，細細的沙粒一下子從腳趾間涌上來，迅速蓋滿了腳背，那一股溫熱讓人感到十分的舒服。沙灘上橫七豎八地鋪設了花花綠綠的大浴巾，再加上五顏六色、鮮艷奪目的太陽傘，構成了一道美麗的七彩圖案。沙灘上的男男女女身著各色泳裝，或戴著墨鏡、抹著防曬油在陽光下自在地曬太陽，或不緊不慢、優哉游哉地走來走去，不僅在沙灘，整個里約城市的大街小巷，甚至公交車上，經常會看到一些時髦青年，女的身穿比基尼，男的裸露著古銅色的上身，手抱滑水板，一幅陽光式的打扮招搖過市。
　　沙灘是充滿活力的運動場。幾對老夫妻在沙灘上慢慢地跑著，眼睛里交換著彼此相愛的目光。一些年輕健兒泳裝上陣，正在進行激烈的沙灘排球比賽，一會兒騰空扣球，一會兒魚躍撲救，一頭栽進沙土里則是經常發生的事，但個個情緒昂揚，樂此不疲。當然，更多的人是在海里搏擊海浪了。看著藍色的浪谷和白色的浪峰此消彼長，一次次涌來，誰還能抵擋住這大西洋的誘惑，只見男女老幼一個個都迫不及待地投入到那大西洋的懷抱。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如果沒有親身體驗，怎么也不會想到在這個太陽幾乎能把面包烘焦的氣溫之下，大西洋的海水卻是如此的冰冷，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海，體會著上半身炙熱，下半身冰冷的感覺，碧藍碧藍海水涌過來的時候，讓我產生短暫的暈眩，我認為這就是“陶醉”。然而，我更醉心于遠處乘風破浪、自由自在沖浪滑翔的人們，他們勇敢地迎著海浪沖上去，騰空、翻身，又穩穩地落在了海面上，在藍色的映襯下，構成了一道精彩的剪影。他們在浪峰上游戲，他們在浪谷里穿行，那種自由灑脫，笑傲江湖，已經不能僅僅算作是一種瀟灑，而是一種境界了。
　　夜幕低垂時，閃爍不停的燈火如螢火蟲般地散布在整個海灣，入夜的巴哈沙灘則是另一番的景色。雖然白日的喧嘩悄悄消散，攢動的人潮漸漸稀少，但整個沙灘還是和白晝一樣大放光明，整整一排的探照燈沿著海岸線排列，齊刷刷地照射在大西洋上，“光天化日”之下，就連沙灘上小蟹子的一舉一動也一目了然。那晚，參加完里約浙江同鄉會的聚會活動后，我和三兩位朋友又來到了巴哈沙灘。攤位上有成串成串的新鮮椰子高掛在檔口前，先買下幾只嘗個鮮，敲一個小洞，將吸管插進去，“嗞”，冰涼可口，沁人心脾。再拎上幾罐大西洋牌的啤酒，興致勃勃地坐在略有些涼意的沙灘上，這個時候大家都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海浪在唱著恬靜的夜歌。不知怎的，這時候我想起了德國古典音樂大師巴哈，這個巴哈大師和巴哈沙灘盡管不是一回事，只是有著相同的發音，但我卻感到巴哈的復調音樂在耳畔響起，神圣、莊嚴、輝煌、開闊，這天籟之音不僅是對神的頌歌，也是對大自然的禮贊。
　　夜深了，一切更加安靜，大西洋也睡去了，那嘩嘩不息的海浪聲，是大西洋均勻的呼吸，還是旁邊戀人絮絮的呢喃；是母親慈愛的搖籃曲，或是幼兒幸福的夢囈聲。有人說，這時候容易孤單；有人說，這時候最能產生愛情，但在這個時候，我卻想到了遠在萬里祖國我那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因為這天正好是我的生日，我想到四十多年前的這一天，母親承受著撕裂般的痛苦，賦予了我鮮活的生命，沒有她的犧牲，便沒有我眼下快樂的生活和游歷，感謝我的母親！
　　巴西的朋友告訴我，里約的沙灘是窮人的天堂，因為在沙灘上是沒有貧富貴賤之分的，人人都是大自然的寵兒，享受海風，親近海浪，沐浴陽光，用不著拿著華貴的衣服來打扮自己，也用不著裝腔作勢地來顯示自己的高貴和多么的與眾不同，更不可能頂著虛偽的桂冠，來教訓別人應該怎樣生活。在沙灘上，每一個人都是獨立、自由、有尊嚴的人，有些淺薄的人總是喜歡把人與人進行比較，如果一定要比的話，不妨比比誰的膚色更如古銅，誰的肌肉更加發達，誰的體魄更加強健，更主要的是誰對待生活更超然與平和，誰的心智更加正常和樂觀。
　　快要離開里約熱內盧的那個下午，我再次來到巴哈沙灘，撲進大西洋的懷抱，盡情享受著海水的擁抱和洗禮，這時一個巨浪拍卷過來，一下子打掉了我戴著的眼鏡，看著浪花在沙灘上一拖一拉，我的眼鏡一下子沒了蹤影，我卻沒有沮喪，我想，我的眼鏡一定會代我永遠注視著這片令人如癡如醉的巴哈沙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