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陜九不通,一通便成龍”。大潮所至,風云際會,陜人近現代通而成龍者不知凡幾,于右任和井勿幕,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于右任,光緒五年(1879)生人,三原籍,貧家孤兒,舉人出身。庚子歲兩宮西狩,上書陜撫岑春煊,“請其手刃西后,重新行政”;甲辰年(1904)以《半哭半笑樓詩草》被清廷通緝,亡命寧滬。創辦《神州日報》及《民立》《民呼》《民吁》諸報,創建上海大學、西安中山學院、西北農林專科學校、渭北中學、民治中學諸校,曾經親炙中山先生謦欬,以文人而銜命統帥護法靖國軍于陜西,歷任南京臨時政府交通次長,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國民政府審計院院長、監察院院長等職,年德資望,為國共兩黨諸多高層政要所推戴,以愛國詩人、近代草圣彪炳史冊,1964年以八十六歲高齡病逝于寶島臺灣,多譽多壽。
井勿幕,光緒十四年(1888)生人,蒲城籍,巨室之后,任俠好劍。父喪家敗后,十三歲即以避債游學四川,十五歲又以數金冒險隨熊克武等蜀中志士負笈東瀛,向章太炎先生問學,得孫文、黃興器重,幾度回陜播撒革命火種,發動聚積革命力量,為同盟會陜西支部締造者,辛亥武昌首義,西安得率先響應,實居首功,孫、黃對其有“西北革命巨柱”之許,豪邁多才,能文能武,而志行高潔尤為秦中時人后人所尊崇,1918年11月以不足三十一歲英年意外遇刺于陜西興平,慘無晚年。
蒲、原毗鄰,兩人是連畔種地的鄉黨,但緣于各自的經歷,1906年在日本始相交結,1915年底共同與康寶忠、張季鸞在上海密謀反袁稱帝,1917年夏又一起與張鈁、李根源等,在陜西醞釀起兵反抗北洋軍閥。1918年于出任陜西靖國軍總司令,同年秋井被推陜西靖國軍總指揮,不算以前的交往,其真正的合作共事的時間,僅短短的個把月,而就這個把月及這個把月所發生的一切,卻足以讓于右任肝腸寸斷,銘記終生。
禍起蕭墻
辛亥推翻帝制與滿清統治之后,陜西也與全國同其大勢,各種新舊力量糾結沉浮,國民黨內部亦遽生裂變。民國臨時政府成立,井勿幕因事功昭著被任為中央稽勛局副局長,卻以陜事牽掣,辭未赴任;中山先生畀大總統于袁世凱后,井勿幕功成不居,亦遣散其部曲,僅留部分軍隊屯墾于陜北黃龍山一帶,同盟會改組為國民黨,參眾兩院議員選出不久,便以革命告成不屑茍容而出關南游。中山先生發動“二次革命,井勿幕約劉守中赴漢口和曹印侯共謀討袁,事敗后避居日本。及袁帝制自為,在上海與康寶忠張季鸞等密謀起事不成,旋和熊克武經越南赴云南參加護國戰爭,奔走于蔡鍔和熊克武軍之間。在此之前,袁世凱派陸建章督陜。陸長北京執法處時,廣殺黨人,有“屠戶”之稱,入陜后積極附袁,婪殺自固,并命其子陸承武親率“中堅團”駐防渭北,然而富平一役,即被陜軍胡景翼等打得大敗,承武被擒,西安被圍,甘肅、山西在陜的劉冠三、鄧寶珊、續西峰等,也競謀起兵以討之,一時四面楚歌。陸建章恐懼無計,打算讓出西安以贖承武。在此關頭,陳樹藩盡率所部陜軍由大荔、蒲城兩地馳至三原,假“陜西護國軍”名義,以保護陸氏父子性命與財產為條件,迫其交出陜督一職。建章窮窘無奈,遂電袁世凱“力薦”樹藩以代己,俾便從容離陜,樹藩得借機入主西安,攫取省政。想不到督陜之后,陳竟一變反袁為附袁,袁死之后,甚至通電謬推袁為“中華不祧之祖,萬世共戴之尊”,頓致陜西同志洶洶大憤,紛紛相繼離去。而樹藩執迷不悟,又與皖系段祺瑞私扯師生之誼,袁死轉而依附于段,欲借北洋勢力以壓迫陜西民軍。“陜政日苛,陜難未已”,當時川、陜同志率多建議勿幕回陜以制之,勿幕亦慨然自往不辭,唯因此前京、滬同志響應黎元洪“軍民分治”之議,已活動讓滇粵桂軍都參謀李根源出任陜西省長,以牽制樹藩,勿幕回陜時李已到職,于是便應李氏之力邀,屈就關中道尹一職,借以就近與陳周旋,暗中策劃倒陳。
1917年,府院相爭,段祺瑞唆使附己各省組織督軍團,逼迫解散國會。陳樹藩聞風響應,遽以武力逼迫省長李根源解職,交出印信,并派兵圍守根源寓所達五個月之久,若非著名人士宋伯魯、宋聯奎等竭力營救,李幾至死。勿幕憤而辭去道尹,但以不便脫身而困居西安。12月3日,陜軍騎兵團團長高峻率先在白水宣布獨立,并以“西北護法軍總司令”名義,傳檄渭河南北,“反段倒陳”;12月10日,陜軍警備軍統領耿直,不直樹藩為人,“乃暗使其參謀范潤生赴廣州晉謁孫大元帥,詳陳西北情形,請示機宜,得委為陜西招撫使,與郭堅密使往來,決計除陳。”聞陳欲裁汰警備軍,借機在西安向陳樹藩發難,退出后與前統領郭堅會和,仿西南諸省“靖國軍”名號,打出“陜西靖國軍”旗幟,聯名通電“討段倒陳”;次年1月25日,陜軍胡景翼團補備營營長張義安與董振五、鄧寶珊部在三原起義,胡景翼、曹世英旋亦分別率部自富平、耀縣趕至,宣布成立“陜西靖國軍”,以左右兩翼總司令之名義,發布《討陳檄文》;稍后陜軍樊鐘秀團、綏遠騎兵盧占奎部,亦相繼加入反對陳樹藩的行列。
此其時也,靖國各軍連連報捷,一度幾乎迫近省垣,其中省西蒲陽村一役,張義安以少敵多,尤使樹藩為之不安。但為時不久,河南劉鎮華見陳以省長為餌相邀,奉北京政府之命入陜援陳,山西閻錫山部也蠢然出兵西擾,耿直、張義安先后陣亡,形勢轉趨嚴峻。勿幕見靖國軍各路彼此互不統屬,號令不一,消息不靈,聯系不周,不能形成合力,頻頻貽誤戰機,遂秘密派人與三原同志商議,一方面鼓動公請年德頗孚眾望的于右任由滬回陜,以一軍心,下勢扭轉混亂渙散的局面;一方面與南方護法之師取得聯系,互為犄角,以儲備北方革命力量。同時,鑒于西南靖國軍唐繼堯部有援陜之意,熊克武已驅走劉存厚而自為川督,又秘密派人經熊向唐請派川、滇、黔各軍葉荃、但懋辛、石青陽等部共出關中,馳援陜西。1918年8月8日,間關抵陜的于右任三原誓師,發表就職通電和布告,與張鈁宣誓就任陜西靖國軍副總司令,宣布取消各自原有名號,統一整編各部,建總司令部于三原設總部于三原。同年9月,葉荃率滇軍由甘入陜,先至鳳翔;王安瀾等部則由鄂西北盡拔安康、南鄭各地,呂超則出川北向陜南進發,旌旗云合,羽檄交馳,靖國軍聲勢復盛。西路各縣除鄠縣、興平外,悉歸靖國軍范圍。陳氏震恐,然卻不知這一切皆勿幕幕后運作,由于此前胡景翼故市為其騙擄,時尚囚于西安,于是一面向北京政府求援,一面又因勿幕與胡誼同莫逆,卑辭泥請勿幕與彭仲翔以調人身份,至三原勸降胡景翼部以抵制葉荃滇軍。井勿幕將計就計,卻佯示不遠離省,而愈是如此,陳則促之愈急,勿幕與彭遂趁機遠飏,智脫樊籠矣。一到三原,即為于右任所借重,公推井為總指揮,授予彭仲翔軍務處處長,讓井臂助其主持軍事大計,并很快就決定集中兵力于興平、盩厔,肅清咸陽以西地區,以扭轉三秦局勢。張鈁督率靖國軍二路和一路一部分布防渭河以南,一、三、四、六路及葉荃滇軍布防渭河以北,從岐山、扶風、武功、興平到乾縣、醴泉,連營數百里,井勿幕親赴前線,英氣勃發,協同規劃一切,全軍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團結態勢,孰料當井勿幕奉命率岳維峻、董振五等到鳳翔視察馳勞各軍,“是時賈福堂復叛靖國軍,多為殘暴行,自咸陽以西時人謂之‘黑暗地獄’。”勿幕返回途中,即集合第四第六兩路兵環攻興平,數日未下,第一路郭堅命新降李棟材營駐南仁堡策應。某日棟材以郭堅名義函約勿幕于駐地會議,因李、郭同籍蒲城,李亦“素來仰慕井氏兄弟”,且是與熟人、部屬相見,勿幕不顧他人提醒和勸阻,慨然僅帶數人前往。“及往,郭固未在,則見李棟材迎之入室,方寒暄間,忽有人報郭司令至矣,井出往迎,甫至門外,棟材遽自后發槍擊井,井及從者皆死”。李并當下割取勿幕首級,星夜拔營渡渭,赴西安向陳樹藩報功。時正坐鎮陜北的勿幕之兄井岳秀聞之,亟向樹藩催索兇手以報仇,樹藩與井氏昆仲關系素近,既忌岳秀因此反目銜恨,于己不利,又恐兩軍對壘,前途未卜,未便杜絕邀功之門,籌思多日之后,遂將棟材“資遣”,俾之遠離陜西,而將勿幕首級派人函送時持中立的涇陽田玉潔部,由田轉交三原靖國軍總部,以示此事與己無關。可憐勿幕,竟以身首分離,匆匆槁葬于蒲城東門之外,從而釀成轟動一時、影響深遠的“井案”。
違心指兇
“井案”對陜西靖國軍的打擊是致命的。史載自此“諸軍失其聯系,成頓蹙之勢。葉相石(即葉荃)以孤軍走耀縣,其余援軍有觀望者,有變方略者,自是至民國十一年止,四年之間靖國軍以一隅之地,當七省之兵,受兵彌烈,雖經于右任以大義大節至嚴至正及大無畏之精神激勵同志,抗拒敵人,已備嘗播遷之苦矣”。然則如此驚天大案究是誰人制造的呢?世人皆知勿幕是為李棟材所殺,但是棟材與井份屬同鄉,熟稔而無宿怨,缺乏基本的作案動機 ,而其作為中隔數層一下級軍官,倘無有力之人主持或主張,即欲殺井,亦談何容易?所以輿論普遍認為其背后肯定另有主謀。至于是誰,則長期仁智不一,疑點主要集中在兩三個人身上。
一個是郭堅。因為第一,人多風傳郭堅部隊紀律一向不好,勿幕對此曾有所“箴規”,“郭深銜之”;第二,勿幕去南仁堡是應郭堅信約;第三,李棟材曾為陳樹藩親信馬弁,與郭堅亦相狎好,此時已然投至郭堅帳下;第四,除棟材外,參與刺殺勿幕的李新生、任申娃悉為郭堅手下,事后郭堅不僅未予追究,甚至竟讓此二人都當了連長;第五,勿幕去南仁堡是郭堅所約,郭堅本人卻沒去;第六,勿幕去南仁堡前,曾致信熊克武說很多人都勸他勿去,恐有危險。
再一個是陳樹藩。因為第一,陳雖與井有舊,但此前樹藩“請”其去三原,意在借其聲望收撫胡景翼部隊,瓦解靖國軍,沒想到勿幕耍弄于他,不僅未按其意圖行事,反倒擔任了敵軍的總指揮,直接和他對壘,使他既悔又恨;第二,李棟材戕殺勿幕時雖在郭堅麾下,但他曾是陳一親信馬弁和營長,殺了勿幕之后,又割下其首級徑赴西安向陳報功,陳一開始還讓他官復其原職;第三,井岳秀為了給乃弟報仇,屢次要陳交出兇手,陳不愿交,亦不敢留,資助棟材一筆巨款,讓其遠遁漢口租界以躲避。
還有一個是馬凌甫。理由有三:一是辛亥之前,陜西旅日學生分為關隴(咸長)、夏聲(渭北)兩派,井隸夏聲,馬屬關隴,政治觀點不同,某次開會爭吵,夏聲派曾動手打馬,馬認定系勿幕指使,一直懷恨在心。二是勿幕任總指揮后,出以治軍公心,對郭部紀律“有所箴規”,時任郭部參謀長的馬氏囿于個人成見和小集團私利,認為其私心自用,故意找茬,遂起害井之心。三是上世紀四十年代,陜西黨人咸議公葬勿幕,戶縣華孝康登報廣征證人證言,提出郭堅約井之函,系“馬凌甫以參謀長職權命令張昉(蒲城人,為郭差弁,摹郭書法酷肖)以郭的名義繕發的”,并持張昉給當年郭的親信馮紹芳的來信以為佐證,控之于長安地方法院。
從目前研究的結果看,這三個嫌疑人中,馬凌甫疑點最大,大至幾乎可以肯定地說,此事就是他一手策劃的,而郭堅和陳樹藩則多少有冤枉。根據是,對陳樹藩而言,雖然勿幕之死,他是最大最直接的得益者,但是勿幕離開西安之后,龍歸大海,已非他所能控制。勿幕興平遇阻,事出偶然,此事讓李棟材趕上,尤屬偶然,彼何從而預知其必去鳳翔視察勞軍?返經興平,又必然會攻打賈福堂且必然會去南仁堡,從而與棟材合謀而殺之?兩軍對壘,李棟材刺殺勿幕后,興平既不能待,則其渡河投奔西安而來,當是再自然不過之事,不能僅憑其殺井投陳,就懷疑陳是真兇。對郭堅而言,豪放不羈,史傳與井向有隔閡,但張鈁說先一日勿幕訪他,并約郭堅一起晤談,“郭堅曾對勿幕說,‘鄉黨中瞧不起我這小賊,請鄉黨照顧咱一點,讓咱拼個樣子你看’。勿幕當時很客氣地說:‘往日的責備,正是愛之深,不覺言之切,以后開誠相見,有錯改錯,勿存意見,勿聽閑話。’郭亦釋然,看不出有何深仇大恨存在胸中。”不能因為勿幕治軍嚴格,批評過郭部紀律不整,李棟材殺井時為郭的部下,郭沒赴約,李新生、任申娃也未被追究并被提拔當了連長,就懷疑郭是主謀。何況,郭堅為人爽直,作為一路主帥將領,大敵當前,親痛仇快的道理,他還不至不懂,這樣做“未免代價太大”。然而馬凌甫則不同。除過上述三條理由外,華孝康《井案紀實》記載郭堅馬弁張昉給他的函稱:“井先生之死,老司令(指郭堅)竟蒙不白之冤。其實命我寫信召集會議者,馬參謀長也;帶我等駐扎馬嵬坡,亦馬參謀(長也)。是日弟赴正西,新生等往右翼赴南仁村,催李棟材開兵,不料竟下此毒手!”及郭堅親信馮紹芳給他的函稱:“當勿幕死時,弟遠在上海,及弟由上海返鳳翔時,多方偵察,略知一二。雖由郭堅背負不美之名,殺人由李棟材操刀,但動機殺人者,大有人在。明顯一點說,即今日省中委之一人也”。都排除郭堅而認準是馬,而他自己對馬亦追索峻急,盡管法院以追訴時效已過不予立案,馬卻因此不安于位辭卻省府委員遠赴他地,也說明了這一點。再說,景梅九《追悼亡友勿幕之詩心》:“昨聞師子敬謂陳伯生(即樹藩)接到勿幕遇害消息,頓足垂淚,因知殺勿幕非伯生意也。然伯生率以是敗,則擬以子胥臨終抉目懸吳東門,視越軍入吳之情,亦無不合”云云。熊克武《我與井勿幕的交往》:“事后,外界傳聞(上海方面的同志曾通一等也說)井勿幕同志是被陜督陳樹藩殺害的。可是后來陳樹藩來到四川達縣,pmKzBiBUIyIQKm/237Twrw==住在舊川軍的一位軍官家中,那時我已卸職閑居成都,他好幾次托人向我說他要來成都和我見面談談。并且又說,井勿幕同志之死,有些人總說是他主使殺害的,他愿發誓與他無關,這件事自然有人明白。他言下之意,顯然是指井之死是我們(靖國軍)內部人干出來的”云云,兩人與勿幕堪稱至交,亦均一致為陳樹藩開脫,應該都是有力的證據。
然而,當時比誰都更關心“井案”內幕,也應該比誰都更了解“井案”內幕的于右任,則既不說是郭堅,也不說是郭堅身邊之馬凌甫,卻一口咬定是陳樹藩所為。他的著名的挽井勿幕聯,就毫不含糊地表明了這種態度:
我哭井勿幕,耿耿愛國熱忱,不亞宋漁父;
誰言李棟材,明明殺人兇杷,就是陳樹藩!
據今看來,這顯然是他的違心之論,然而依當時的形勢,他又不得不如此說法。因為:從輿論上講,勿幕被刺,人情洶洶,眾人一致要求追查兇手,作為總司令的于右任,不能不給大家一個明確的交待,而陳樹藩正其選也。首先,陜西靖國軍是“反段驅陳”的產物,沒有陳樹藩的行為乖張,就沒有陜西靖國軍;沒有陜西靖國軍,就沒有陜西靖國軍與陳樹藩的對抗;而沒有陜西靖國軍與陳樹藩的對抗,自然也就沒有和不會有井勿幕的被害。這個道理,最容易被人接受。其次,李棟材原為陳樹藩親信部下,又是具體實施刺殺勿幕陰謀的兇手,殺井得手,陳是最大最直接的得益者,其攜井首級急赴西安邀功,陳不僅不將其交出,反而復其原職,并進而重金“資遣”使之遠逸,種種跡象似乎在說明他與“井案”脫不離手,說勿幕就是他所謀害,順理成章。
從當時的形勢講,道理不言而喻,于右任是靖國軍的總司令,他之回陜擔任總司令,就是因為靖國軍內部成分復雜,難于統一。現在全軍“倚重之胡君 (即胡景翼)未及脫險,而英烈之井君又遭慘禍”,戰事空前吃緊,團結更是當前第一要義。推心置腹,他實在不愿和不敢相信勿幕為內部奸人所害,而毋寧希望是陳樹藩干的。退一步講,即便是郭堅或郭堅身邊的馬凌甫謀殺了勿幕,形格勢禁,他于右任又能如何?口誅筆伐,無異于自暴其丑;鳴鼓攻之,又不正是仇敵陳樹藩所夢寐以求的嗎?他不得不設法把部隊捏合在一起,不得不為靖國軍的內部團結(哪怕是表面的、暫時的)與前途考慮。為此,他必須說是陳樹藩,也只能說是陳樹藩。如此既可以避免因追究兇手而導致靖國軍內部更加分裂,使得全軍上下同仇敵愾,不給陳樹藩以可乘之隙,也足以使內部設謀殺害井勿幕的人心中不安,為自己魯莽滅裂、褊狹自私闖下的彌天大禍,深自愧悔。雖然這樣難免與事實不符,冤枉了陳樹藩。
于右任畢竟是于右任。大將殞命,群情激憤,傳言的“陳樹藩殺井”“郭堅殺井”和“馬凌甫殺井”三種說法,他肯定做過比較分析而有所心得。他的毫不含糊地一口咬定陳樹藩就是殺害井勿幕的元兇,實在是高明的一著,是大敵當前痛定思痛之后所做的最為明智的選擇。“誰言李棟材,明明殺人兇犯,就是陳樹藩”,明截、忿激和不容置辯的口氣之外,還明白地蘊含著一份驚人的機智與太苦太苦的用心,不是嗎?
痛悼綿思
“井案”對于右任的打擊,也是創巨痛深的。他深知勿幕的為人和才干,也最清楚勿幕的價值所在。他的回陜主持靖國軍,是井勿幕多方運動,派人迎請的;靖國軍難得的一段短暫的輝煌,也是井勿幕計脫樊籠來到三原后,幫他實現的。回陜時他身銜中山先生使命,懷抱一腔熱情,全體將士也是人人振奮,個個用命,然而曾幾何時,變生肘腋,斯人遠去,形勢轉又變成這般模樣,其哀慟、苦悶的心情,可想而知。所以,其稍后《致廣州參議院電》中,痛書:“噩耗傳來,五內俱裂。凡我將士,莫不悲痛。我軍倚重之胡君未及脫險,而英烈之井君又遭慘禍,天乎何心,壞我長城?右任扶躬自咎,憤恨何及!旋念逆氛未掃,陜難方深,際此危艱,責無旁貸,惟有誓滅國賊,慰我先烈諸公。”傷悲、自責與夫弘其遺志之情,透于紙背;其給廣州護法軍政府的呈文,說:“陜西民軍奄有一隅之地,獨擋七省之兵,苦戰經年,夷傷接踵,猿鶴蟲沙,經沐玄黃之血,旗當中鼎,應銘將帥之勛”,盛稱勿幕“名家龍虎,關中麟鳳,奔走南北者十余年,經營蜀秦者可百余戰。慨虎口之久居,已烏頭之早白。淮陰入漢,旋登上將之壇;士會渡河,胥慰吾人之望。詎意武侯之指揮未定.君叔之志懼殲。于11月21日被刺于興平之南仁堡。莫歸先軫之元,空灑平陵之淚”,慨然以韓信、士會、諸葛亮、來歙等古名人以擬之,極盡推崇之詞,“擬請照陸軍中將陣亡例給恤”。并含悲忍淚而作《吊井勿幕》詩一首:
十日才歸先軫元,英雄遺憾復何言
渡河有恨收群賊,殉國無名哭九原;
秋興詩存難和韻,南仁村遠莫招魂:
還期破敵收功日,特起邱山擬宋園。
對井的莫名之死深表遺憾,發愿革命成功之后,一定要為他建一座像滬上宋園那樣的墓園以志紀念。第二年,靖國軍諸事不順,繼母劉太夫人去世。于右任公私窘迫,心力交瘁之際,又作《家祭后出城有懷井勿幕》詩云:
云暗關門間道回,戎衣墨绖鬢雙摧;
何堪野祭還家祭,不獨人哀亦自哀;
桴鼓經年空涕淚,河山四戰一徘徊;
東征大業憑誰共? 喚得英靈去復來。
對井勿幕益發思念。甚至1921年獲悉井岳秀于漢口捕得李棟材,押回榆林將其剝皮剜心致祭于勿幕靈前后,悲不自勝,還專門寫了一首《題井勿幕小照》:
羞為榆塞剜心祭,忍讀余杭志墓文;
何以報國雙淚眼,哭聲直使帝天聞!
兀自傷感不已,為勿幕被害而深自痛責。據已知的資料,這種情緒,于右任一直保持了很長時間。1933年,華孝康在西安覓得一冊元代書法家趙孟頫臨寫的《蘭亭序》,赴京請其題寫跋語,因此帖為井勿幕生前舊物,后面還有勿幕死后不久,同樣也被靖國軍內部人戕殺的于鶴九畫的山水畫,他睹物懷人,自忖“自陜西靖國軍起后,張義安、董振五、井勿幕、于鶴九、李春堂諸同志先后殉難,而此冊則井、于二公精靈寄焉”,于是又賦《題華孝康藏趙臨蘭亭序》一首,再寄其哀:
回思于井諸君子,正氣支撐靖國軍;
一冊蘭亭映殘畫,撫摩如哭故人墳。
見物如見墳頭,這是何等的感情!顯見傷痛依然不減當年,至今讀之,猶有催人淚下之感。直到十多年后偶然憶及陜西靖國軍及西安“圍城”諸役,他還作了十首《中呂·醉高歌》。其中第六首曰:
【前調】魂招東里心驚,路入南仁月冷;山河百戰人民病,五丈原頭自省。
詩中第二句的“路入南仁月冷”,就是講井勿幕和“井案”的。何為同志、戰友?何為刻骨銘心?讀過右任先生的這些詩文,大致便可找到真諦,知道所謂“人間真情”,并非全是虛語。
1945年,對國家民族來說,是個極重要的年份,對于右任和井勿幕,也有著極重要的意義。這一年日寇投降,浴血奮戰達八年的中華民族終于取得勝利,而此前陜西黨人一直爭取對勿幕舉行公葬的夙愿,也終于得以落實。1943年8月,國民政府明令褒揚勿幕。1945年11月17日,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函請國民政府追贈勿幕陸軍上將,并準陜西各界所請,補助勿幕遷葬費一百萬元,屆時派于右任回陜主祭。勿幕逝世27周年紀念日,即1945年11月21日,公葬隆重舉行,于右任親臨主祭并徒步送殯,安葬勿幕于西安南郊少陵原清涼寺墓園,并公開發表《祭井勿幕文》如下:
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十一月廿一日,于右任謹以香花清酒致祭于井勿幕先生之位。文曰:公之成仁,二十七載,雪涕追懷,淚痕猶在。維公生平,雄才大略,以身許國,率師東渡,爰定同蒲,乃克解潞。滇池起兵,翊贊松坡,義旗北指,膽懾群魔。靖國肇造,公羈省城,假名說降,突脫樊籠。同肩巨任,共擘戎機,六軍將士,由公指揮。出師西征,我送其行,慎防奸宄,反復叮嚀,公曰毋念,敵已有間。招之來歸,若操左券,詎中奸計,殉國南仁,我軍不振,此其大因。嗚呼,廿余年中,國事蜩螳,今逢勝利,授令褒揚。終南之麓,曲江之旁,英靈永寄,云水蒼茫。尚饗。
深情歷述勿幕的優長和辛亥以來的杰出貢獻,說到勿幕對他的鼎力襄助和他對勿幕悠長的思念,也含蓄但卻不失明白地表達了他對“井案”主謀的看法。至此,事情終于才算畫上了句號,而他,也才終于兌現了對勿幕的承諾,從而釋然坦然,給人感覺比早先輕松了許多。
這里值得一提的是,于右任這些悼念勿幕的詩聯中,曾不止一次地提到一個著名的歷史人物,即宋教仁。宋教仁,近代民主革命家,字遯初,號漁夫,湖南桃源人。曾參與發起華興會和同盟會,為中華民國締造者之一,民初曾任法制院總裁、農林總長等職,同盟會改組國民黨后,代理理事長,國民黨取得國會多數席位后,亟思成立政黨內閣,為袁世凱所忌。1913年3月20日晚回湘探親后經上海去北京,行前去《民立報》館與諸友話別,于右任等送至上海北站時,被袁世凱親信趙秉鈞派人刺殺。于等急送宋教仁去滬寧鐵路醫院搶救,終因傷重不治,以三十一歲身亡,導致聳動全國之“宋案”。于聯吊井勿幕聯上句“不亞宋漁父”的“宋漁父”,指的是他,于詩《吊井勿幕》末句“特起邱山擬宋園”的“宋園”,指的是他的墓園,看得出在于右任的眼中,井勿幕是可以和這位中國憲政先驅相提并論的。何以如此?井、宋二人都是他的親密戰友,其遇刺都和自己有關,有就近取譬之便,而聯中說井“耿耿愛國熱情,不亞宋漁父”,也是個重要的原因,但是更重要的,當是與他們二人有許多相近或相似之處有關。如與宋教仁一樣,勿幕也是一位辛亥革命先驅,雖然總體上講宋更長于政論、宣傳,井則宣傳之外,更重于實際發動,然其運動辛亥革命之事功,亦足以向前者一樣彪炳青史。如與宋教仁一樣,勿幕也是袁世凱倒行逆施的積極反對者,宋力倡責任內閣和政黨政治,到處發表演講,反對袁世凱的專權,井則袁甫稱帝,即徑赴云南參與蔡鍔發動的護國之役,與之以武力相抗;袁取消號帝之后,復聯合民黨人士發表宣言,力阻其再稱總統,其民主革命精神,與前者要無二致。而“井案”和曾經轟動全國的“宋案”,更有如下兩點驚人相似的地方:
其一,與宋一樣,井勿幕也是為民主革命而光榮捐軀者,宋死時31歲,案驚天下,井歿時亦三十一歲,同樣舉世矚目。兩人均為不世之才,而同樣英年早逝,識者殊覺惋惜,是當時議論較多之話題。
其二,與宋一樣,井勿幕也是遭人暗殺的:一個時為1913年3月20日,一個時為1918年11月21日;一個過兩天斃命,一個當即身亡。而刺宋的,誰都知道是袁世凱,殺井的,則不用說是自己陣營內的“奸人”,但是形格勢禁,宋死之時,誰都不好說出真相。如于右任在宋遇害周年為宋所撰碑詞說:
先生之死,天下惜之;先生之行,天下知之,吾又何記!
為直筆乎?直筆人戮!為曲筆乎,曲筆天誅!嗚呼,九泉之淚,天下之血,老友之筆,賊人之鐵!勒之空山,期之良史,銘諸心肝,質諸天地。
意即大家心里都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但是格于形勢,誰都不能說,不敢說——直說了恐有性命之虞,曲說了又怕招致天譴,只好“勒之空山,期之良史,銘諸心肝,質諸天地”了。勿幕之死也一樣,雖然于右任清楚地知道兇手就是自己的手下,但是為了靖國軍內部的團結,為了不影響廣大將士對敵斗爭的情緒,為了當時他所傾心的革命大業不致中途夭折,即使再委屈和再憤懣,也只能私下捏了鼻子,隱忍不便直說,所以一想到井勿幕和“井案”,便不由得將其事和當年的宋教仁和“宋案”聯系起來,一以表彰勿幕先生的革命事功,一以表達自己痛楚而難為外人言道的心情。吊井勿幕聯是這樣,《吊井勿幕》詩是這樣,就是《題井勿幕小照》的“羞為榆塞剜心祭,忍讀余杭志墓文”、《題華孝康藏趙臨蘭亭序》的“ 一冊蘭亭映殘畫,撫摩如哭故人墳”,和《中呂·醉高歌》的“路入南仁月冷”,雖然沒有明確地提到宋教仁的“宋案”,也同樣都包含著這樣的委曲和委屈,都能讀出苦不堪言,愧對故人的歉疚況味。說勿幕之死曾為右任先生的一大心結,這話當不為無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