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蘭芝再聘體現了中國式浪漫與幽默
劉蘭芝被婆婆焦母硬生生休回家,“還家十余日”后先后就有縣令和太守派人來替各自的兒子提親,這正像劉兄所言,“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真的讓人目瞪口呆。我在上個世紀80年代初讀高中時疑惑過,后來教這篇課文時一屆一屆的學生也這么問我:既然蘭芝這么的好,為什么在嫁小吏焦仲卿之前就沒有大官(比如縣令、太守之類)家來提親呢?反而現在卻這么走俏呢?實在有點不近人情、不合常理。
其實,這種寫法是中國民間文學慣用的技法,是為了取得襯托作用,卻不能對事情本身過多糾纏的。鋪陳排比,將老百姓心中所能有的理想全聚集在一個人物身上,以此來實現現實當中不可能實現的追求,求得生活的甜頭,這就是中國式老百姓的浪漫與幽默,是帶淚的笑,是凄苦的理想之美。《孔雀東南飛》是這樣,《陌上桑》也是這樣,所謂“東方千余騎,夫婿居上頭”根本就是老百姓的一種理想,以想象的美來抵擋和掩飾現實生活的無奈,從而求得心理平衡。中華民族之所以是一個十分能隱忍的民族,與這種民族心理不無關系。再苦再難的處境,中國老百姓都能想辦法輕輕遮掩過去,而在自己設計的內心樂土中盡情享受。這就是這種技法之所以為中國老百姓慣用的心理根源。當然,它有(強烈的)襯托作用,能反映出老百姓的好惡情感,能更好地表現主題,這也是不爭的事實。
人活在世上其實是不怎么自由的,社會的運轉總得有它既定的規矩,所以人的理想其實有時候很難實現。焦、劉愛情理想就碰到了現實的尷尬,“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禮記》)。父母有權任意讓兒子休妻,在這種既有體制之下,一般人是無可奈何的。焦母、劉母、劉兄遵循封建禮教,按封建禮教辦事,其實焦仲卿、劉蘭芝骨子里何嘗不是如此?當時社會上的一般人又何嘗不是如此?但焦、劉愛情悲劇又是值得同情的,人們內心里是潛藏著追求愛情自由幸福的種子的,所以就只好這么曲折地表達自己的同情,委婉地批評焦母、劉母和劉兄的行為。我們只要認真讀一下蘭芝臨出焦家門前精心打扮,蘭芝被休回家,縣令、太守派人求婚以及結尾焦、劉兩家求合葬那幾段文字,就不難發現,人們之所以要這么寫,要這么鋪陳排比,其實就是在平衡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反映的就是這種中國老百姓式的浪漫與幽默。明白了這一點,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中國老百姓不論什么事都那么地喜歡大團圓式結局了。
二、焦、劉為何不私奔
每次教《孔雀東南飛》,學生們總會為焦、劉愛情悲劇扼腕嘆惜,總會熱心而急切地為他們出主意:前輩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不是早就做出榜樣了嗎?焦、劉為什么就不這樣做呢?私奔不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嗎?待到焦母哪天回心轉意了,夫妻雙雙不就可以把家還了嗎?辦法總比困難多啊,他們為什么就一定要去雙雙殉情呢?
應該說,私奔的辦法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但要看哪樣的人。劉蘭芝有這種可能,她“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因襲的社會束縛不會太多,況且性格也較焦仲卿剛烈堅強得多,做事果斷得多。但焦仲卿就不同了,作為本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的他來說,因襲的東西太多,性格遠較蘭芝懦弱。這一點我們從詩中可以完全看出。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就不同。司馬相如很主動、很大膽,以琴挑卓文君;而新寡的卓文君也一樣大膽。這樣,兩人一拍即合,說走就走了,干脆利落得很。這種事其實要的就是這種干脆利落勁兒,是猶豫不得的,一猶豫就沒戲了。這樣看來,焦、劉私奔的關鍵其實在焦仲卿這兒,而焦仲卿則太缺乏私奔的膽識和勇氣,他壓根兒就不是司馬相如似的男人!
當然,作為獨子的焦仲卿也是有難言之隱的。自己一走,老母咋辦?孝道可是中華傳統美德,棄母而去、與人私奔這種事,懦弱的焦仲卿是絕對干不出來的。即使他這么做了,那么這件事也就絕不會如雙雙殉情那樣得到人們的普遍同情了,因為當時的人們還是固守封建道統的,司馬相如、卓文君的舉動不就引來過一些人的微詞嗎?況且,焦仲卿對母親是抱有希望的,你看他一再對蘭芝說,“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死不相負!”這些話一方面反映出了他對蘭芝的真摯情感,一方面也反映出他對母親的幻想,幻想母親最后能回心轉意,準許自己接回蘭芝。他最后之所以選擇殉情,“故作不良計”,“令母在后單”,實在只是看到母親回心轉意無望而自己又實在割舍不了與蘭芝的真摯情感,是迫不得已的下下之策。有人說焦仲卿既然有死的勇氣,怎么就沒有私奔的勇氣呢?其實對懦弱的焦仲卿來說,在做不通母親思想工作、母親始終不松口的情況之下,死倒是一種最好的解脫,是堅守與蘭芝堅貞愛情的最好的也是惟一的辦法,而私奔對他來說則是一種罪過,絕不是他這種家庭出身和懦弱性格的人所能做得出來的。他終究只是個小吏,不是司馬相如那樣的大文人。漢魏六朝的文人特別是有點名氣的文人,那是很通脫瀟灑的,所謂魏晉風度,他們是常常能做出一些驚世駭俗的反常的事情來的。而焦仲卿不行,他不是那樣的文人,他只是個循規蹈矩的懦弱的小吏而已,所以想要他能有司馬相如一樣的表現,只能是白日夢。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舉動不是社會常態,而焦、劉的處境和思想認識則是社會常態,代表了一般人的共性,盡管他們最后雙雙殉情的舉動超出了常人(一般人自然是屈服于社會,不會選擇死,只會選擇離),但總的來說還是符合一般人的思想行為的,所以他們的愛情悲劇就更能得到一般人的同情。
人的個性受到環境的制約,人的個性又制約著人的行為。焦仲卿不選擇私奔而選擇殉情,是與他的個性相符的,是符合歷史真實的。
(作者單位:隆回縣第二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