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巨獸》中,他延伸了一種時代之思,一個小作家對抗大時代過程中注定的反諷和悲劇。這里的城市已經就是美國自身,甚至就是全球化時代中愈加同質化城市和世界的一個縮影
保羅·奧斯特的早期作品中,雖然直接以城市命名只有他的成名作《紐約三部曲》(1987),但是城市這個主題從來沒有中斷過。我們之所以把它與另外兩部作品《月宮》(1989)和《巨獸》(1992)并稱看做他的代表作,正是因為其中若隱若現的城市敘事,城市不但作為小說中巨大而沉默的陰影而存在,同時更作為小說中自我指涉的母題存在。早年的奧斯特曾游學巴黎,對歐洲文化浸淫甚深,相對而言,對美國的城市總有幾分的疏離。在這三部作品中,他關注的重心是人類在這個城市的迷宮中不斷地游走和迷失,人與城市之間仿佛橫亙著一個“巨獸”,無法獲得身份的跨越和認同。
城市本是人與自然相遇的地方。城市建立之初是為了滿足人們的需求和安全感,它允諾一種在共同體中存有的合理秩序和情感安慰。但隨著近代歷史和經濟的發展,城市的力量日益壯大,已經超出了人們所能承受的能力,人與人之間沒有因為城市的存在而聯系緊密,反而因為城市的切割和冰冷的理性,日益疏離。
城市給人的恐怖印象在于,它仿佛已經脫離了人的控制,有種自發生長的力量,我們都變成了城市的囚徒,腦中僅存的是主人的幻想。雖然城市渴望秩序,但自古以來有一種原始的活力是無法壓制的,那就是對城市的革命,用美國文化研究學者理查德·利罕的話說,每一次“革命”都是對城市的一次“重新表達”。我們可以把奧斯特的這三部關于城市的作品統一排列:《紐約三部曲》著重的是人在城市的迷失,而《月宮》是講述人在城市的沉淪和覺醒,只有在《巨獸》中,人才第一次喊出了“革命”的口號。但是很顯然,這種革命,這種對城市的重新表述注定是以悲劇收場,不要說用個體對抗城市的巨獸,也不要說個體的覺醒無法擁有召喚神跡的力量,更不要說用具體軟弱的血肉之軀對抗城市的虛無存在。城市的巨大陰影無處不在,人被城市包裹著,你剝離城市的偽裝,就是把自我袒露在城市的探照燈下?!毒瞢F》中的主人公的悲劇就在于他無法找到對抗城市的對象,只能四處流亡,而后死在自制的炸彈手中。
《巨獸》的開篇始于敘事者彼得·阿倫的回憶:“六天前,一名男子在威斯康星州北部的一條公路邊將自己炸死,現場沒有目擊者,他似乎坐在車旁的草地上,這時他正在安裝的炸彈突然爆炸了?!边@個開篇即是慘烈的場景讓我們無法輕易忽略它的存在。死者是敘事者的好友本杰明·薩克斯,一位年輕有為的小說家。奧斯特設置了這樣的開篇某種程度上迷惑了讀者的觀感,這是他慣用的伎倆和手法。薩克斯的死乍看給人的印象是自殺身亡,但天知道,他是死于一場偶然,我們很容易忽略“這時他正在安裝的炸彈突然爆炸了”所暗示的意義。奧斯特習慣在他的小說中設置這樣的倒敘,中國套盒,故事鑲嵌著故事,像一個故事的深淵,吸引著讀者一步步探究死者的原因。但在故事的結尾處,我們才發現中了奧斯特的圈套,薩克斯之死其實是一種偶然——他死于安裝炸彈時的意外。但深究起來,我們會發現薩克斯其實早已經死去,他的死是注定的,甚至是被延宕成為了一種偶然事件。奧斯特的敘事中,偶然是推進故事發展的最強有力的手段。但所有的偶然累積起來就成了必然的悲劇。我們隨著敘事者的回憶,一點點還原薩克斯的人生。奧斯特絲毫不避諱在薩克斯這個人物身上賦予的象征意義,比如在書中不斷出現的歷史時刻的重大巧合,對美國精神的象征自由女神像的強調,以及薩克斯生前唯一一部長篇小說作品《新巨人》(自由女神像底座上鐫刻的一首詩歌的名字)的暗示。奧斯特賦予了薩克斯一種時代精神之子的印象,但是這種“時代精神”源于對過往城市文明的憧憬和懷舊,以及對現時代城市文明的墮落的厭惡。
薩克斯的一生總與這種美國精神格格不入。1951年,他六歲時陪母親參觀紐約的自由女神像,目睹了母親因為恐高癥嚇得精神崩潰,驚聲尖叫,“我的聲音在自由女神像的里面回蕩,就像備受折磨的鬼魂在號哭”。而薩克斯說那次事件是他在“政治理論方面學到的第一課”:“我明白自由是危險的,一不留心他就會讓你失去生命?!?1986年7月4日,是自由女神像落成一百周年的紀念日,薩克斯在觀看焰火晚會的當口,從屋頂墜落:“首先,我意識到自己在墜落,然后我意識到自己死了?!彼斎粵]有死,受了重傷。但這次意外事件促成了他另一種形式的死亡,也許在他看來是那是一種涅式的重生:既然他的一生注定與美國精神和自由女神的象征格格不入,倒不如主動擔起這種天賦使命,用一種個體的“革命”對城市精神“重新表述”,對一種失落的時代精神重新喚醒,對這個失去信仰的時代進行轟炸和提醒。一個城市文明中的恐怖分子就這樣誕生了。他從此舍棄了他的寫作道路,在他看來寫作只能步入虛偽和自我的欺瞞,重要的是如何賦予行動偉大的意義。他四處流亡,每到一個城市就轟炸掉一個自由女神像的復制品,他以“自由幽靈”命名,他用此舉呼喚深陷墮落泥淖的人類:“醒醒吧,美國人?!?
薩克斯是我們平常意義上的恐怖分子么?他沒有傷害過一個人,只是用小型的炸彈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摧毀一種城市的象征,他只想讓美國審視自身,彌補不足。但他的悲劇就在于用一個人的血肉之軀對抗一種無處不在的精神“巨獸”。他的死是注定,也是一種巨大的反諷——最終死在了自己炸彈的偶然狀況中。奧斯特賦予了這個人物一種哈姆雷特似的氣質,一種古希臘悲劇史詩的格局,一種時代精神的悲觀寫照。你可能很少在奧斯特的作品中見到過他對時代精神作出如此深刻的反思。他的作品大都有自傳性質,關注的個體的悲劇。但只有在《巨獸》中,他延伸了一種時代之思,一個小作家對抗大時代過程中注定的反諷和悲劇。城市的主題之所以無所不在,那是因為這里的城市已經就是美國自身,甚至就是全球化時代中愈加同質化城市和世界的一個縮影。你很難想象這部作品寫于上個世紀的九十年代,因為理想的磨滅,信仰的沉淪,個體的孤獨,救贖的缺席,時代的悲劇依然在現時代輪番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