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封監獄里的來信,揭開了一個殺死親生妹妹的囚犯的內心世界。一個曾經自認為很善良的斯文少年,卻走入了一場人倫困境,并選擇用“死亡”來解決問題
2010年底的一個早晨,我院檢察官葛東海收到了一封來自陽江監獄的來信。白色的信封,鼓鼓的,上面略顯稚嫩的字體工整地寫著“葛檢察官親啟”。在這個浮躁的年代,能用書信傳遞感情的人已經不多,我們帶著些許意外和疑惑拆開了來信。
“匆匆的離別,留下的是傷痛的思念。人是一種善變的動物,我曾認為我很善良,也相信每個人都很善良,但是善良的背面也許就是邪惡。雖然這種邪惡不屬于他本身,需要受到外界強烈的因素來激活,然而一旦被激活,那是可怕的,比邪惡還邪惡,是自己無法控制的!如果沒有得到及時的幫助或制止,就會造成嚴重的悲劇慘案。邪惡的克星就是正義,是你們所擁有的那種正義,可以把邪惡驅走也可以改化,使它走向正軌,這是多么偉大的付出啊……”
寫信的人,我曾為錄制影像資料而見過。讀到這里,我不禁兩眼濕潤。當時所我所了解到的一幕一幕細節就像老式膠片電影一樣在腦海里還原。
慘案
那是2008年5月的一個晚上,天氣有點兒悶悶的。家住在廣東省佛山市順德區的余世芬外出歸來,拎著自己的包慢慢往樓上走。經過二樓時,她忽然想起租住4號房的小伙子這個月還沒給自己交租金。帶著微微的不悅,余世芬上前敲響了房門。
“咚咚咚——”
盡管房門砸得很響,還是不見有人應門。
余世芬貼近門縫側耳細聽,屋里隱隱傳出電風扇呼吱呼吱的轉動聲。再拍拍門板,卻依然沒人答應。
帶著疑惑,余世芬拿出備用鑰匙打開了204的房門。推開門的一瞬間,一股夾雜著酸臭的異味撲面而來,余世芬掩著口鼻環顧著這個有些凌亂的房間:床單被隨意地丟在地上,椅子也翻倒在地……
這時,她看到桌子旁邊放著一個顏色鮮艷的大型編織袋,她壯著膽子上前踢了踢那個編織袋,悶重的聲響和濃重的腐臭味道已讓她忍不住發抖,她顫抖著輕輕拉開編織袋的一角……
“啊……死人啦!!”
余世芬驚恐的叫聲打破了這個初夏夜晚的寧靜,110的民警接到報案后很快趕到了現場。
經查,女死者名叫李蕓(化名),當時年僅21歲,廣西人,系失血性休克死亡,懷疑死亡前后曾遭到性侵犯。
疑犯竟是死者兄長
對于這起惡性案件,接警的派出所立即組織民警展開偵查,根據現場勘查、群眾反映的情況以及各種環境證供的考究,公安機關很快鎖定了犯罪嫌疑人李圖強(化名),并對他進行緊急排查和布控。
經過一番周密部署,2008年5月8日14時,民警在佛山市南海區蓮山鎮塘村新城旅店202房將李圖強抓獲。
李圖強,男,1985年4月生,廣西人,文化程度初中,無業。根據鑒定,李圖強血樣的STR分型結果與案發現場一枚煙頭的STR分型結果相同,死者陰道試紙的STR分型結果中也包含有李圖強血樣的STR分型結果。而且鑒定人員意外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李圖強的DNA與李蕓相似度很高,懷疑二人有血緣關系!這一疑點在對李圖強的訊問以及后來對兩人父親的DNA鑒定中得到了證實。原來,李圖強和李蕓是同胞兄妹!
案件到此,這起看似普通的刑事案件上升為一件撲朔迷離、涉及倫理道德的奸殺案,并在當地引起了一場不小的轟動。
年僅23歲的李圖強為什么要對自己的親妹妹下此毒手?是情殺還是劫殺?李圖強是有精神疾病還是有什么難言之隱?
這些疑惑無疑有待解決的棘手問題。
然而遺憾的是,面對警方的訊問,李圖強除了對殺害李蕓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外,對于其他的提問卻始終保持緘默。與此同時,李圖強的檢查鑒定結果也出來了,證實李圖強精神完全正常!
這個局面可為難壞了順德警方。但考慮到本案的基本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加上李圖強的羈押期限問題,此案最后被移送到我們佛山市檢察院,進入審查起訴階段。
缺乏關愛的少年
我們的承辦檢察官接到此案以后,認真研究了案卷材料,發現李圖強對于殺害李蕓的動機及與李蕓發生性關系時李蕓是否死亡問題上交代的含糊不清,而這直接影響到了本案的定罪量刑。于是,針對這些問題,我們迅速展開了對李圖強的訊問。
剛開始,李圖強依然有很強的抵觸情緒,大部分時候都是低頭不語,實在蒙混不過便推說自己不記得了。在一次訊問快要結束時,同事問他:“你希望法院判處你什么刑罰?”李圖強的回答竟然是:“死刑——立即執行!”其態度之堅決,語氣之肯定讓在場兩名檢察官為之觸動。他情緒如此波動,同事認為他很可能已經有了輕生的念頭,便支開了當時參與審訊的另一名女檢察官,自己留下與李圖強聊起了家常。沒想這一聊便刺激到了李圖強心中“家庭”這根敏感脆弱的神經,瞬間打開了他想要傾訴的欲望。面對耐心細致的檢察官,李圖強終于放下戒備,緩緩道出了他那段辛酸苦楚的過往……
故事要從1993年的6月說起:當時,李圖強的父母感情破裂,最終離婚,母親帶著李蕓去了另外一個城市,而8歲的李圖強則由父親撫養。由于李圖強就讀的小學離家太遠,為了上學方便,父親便讓李圖強寄宿在大伯家。對于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來說,沒有母親的照顧已經讓他缺少了一份溫暖,現在又要離開父親去陌生的大伯家里住,這令他幼小心里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更糟糕的是,大伯夫婦并不歡迎這個孩子,不但沒有給這個孩子家庭的關愛,還經常對他進行打罵。這使得原本活潑開朗的李圖強漸漸變得沉默內向,成績也快速下滑。
勉強熬到了小學畢業,李圖強的父親終于把他接回了家。滿心歡喜的李圖強以為終于可以享受到家庭的溫暖,沒想到推開家門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父親已經再婚!李圖強頓時感覺像被當街潑了一盆冷水,心情一落千丈。
繼母脾氣不好,只要李圖強稍有犯錯就要責罵。父親的軟弱更是助長了繼母的強勢,發展到后來,繼母連心氣不順都要拿他出氣。而且繼母是帶著自己的孩子嫁進來的,有她撐腰,李圖強還要受她孩子的欺負。
屋漏偏逢連夜雨,父親一次意外摔斷了腿,繼母并沒有因此而多一些關照,反而和父親離婚了。“在那里,我已經養成了仇恨,非常的仇恨。”李圖強回憶說。
在那些和李圖強同齡的孩子們正在溫暖的家庭度過快樂童年的時候,他卻因為缺少溫暖和關愛,慢慢產生了自卑、仇恨的心理。每當夜深人靜,李圖強躺在自己那張簡陋的小床上,總忍不住回想起以前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時光。他懷念母親摟著他和妹妹睡覺時的溫暖,以致默默流淚到天明。“如果父母能夠復婚,一家人能夠重新團聚,那該有多好!”——李圖強常常在心里這樣幻想著。
畸戀成就犯罪誘因
由于家里條件不好,李圖強初中沒有念完就外出打工掙錢養活殘疾的父親。后來他又從外婆那里得到了親生母親的消息,并獨自去往北方跟母親和妹妹相認。雖然母親這時也已經再婚,但是再見到母親和妹妹的喜悅依然重新喚起了李圖強那個讓一家團聚的祈望。
2007年,李圖強帶著妹妹李蕓共同來到佛山順德打工,準備賺到了錢再想辦法讓父母重新復合。
時隔十二年的團聚,讓這對兒時就分開的兄妹陌生中透著一種親切。他們在一家娛樂場所打工,并一起租房子住。“有時候我下班她沒下班,我就去她那里接她,有時候她下班我沒下班,她就在門口接我,可以說是形影不離。”李圖強說。兩人之間的關系悄然發生著變化,在外打工的艱辛和壓力,互相之間的關懷和照顧讓他們產生出一種超出兄妹親情之外的感情。感情的世界里往往都缺失一份理性,在一次下班之后,正處在青春萌動期的兄妹倆發生了性關系。
2008年4月底,由于失業,李圖強開始向李蕓索要生活費,兩人經常為此發生爭吵。李蕓終于意識到這段畸型的戀愛帶給自己的不會是安定長久,便主動向李圖強提出分手。李圖強百般挽留,然而李蕓心意已決,最后他只得看著妹妹搬出他們同租的小屋……
2008年5月6日,李蕓想要托哥哥帶點兒東西給母親,便來到了李圖強租住在順德的一個出租屋。交談中,李圖強又向李蕓要錢,說是要給父親寄生活費。李蕓不肯,脫口道:“他又沒有養我,憑什么要我給他生活費?你要給他生活費,自己不會去掙呀?為什么每次都找我要?”
李圖強回答:“父親又不是我一個人的父親,你也有份。”
李蕓吼道:“我們之間什么都不是了!”
“什么都不是了……都不是了……”這句話對李圖強的刺激猶如晴天霹靂,一時間李圖強兒時所有的凄苦哀怨都涌上心頭,他感到自己那個全家重新團聚的夢想仿佛即將
破滅。在那一瞬,他只想著不能讓李蕓離開,并從床下拿出了一把彈簧刀……
事后,李圖強買來了編織袋,將李蕓的尸體用棉被裹好,并對親妹妹的尸體進行了侮辱。
法律之外
說到此處,盡管李圖強極力想要掩飾自己的激動情緒,但是他還是控制不住失聲痛哭。他對我們說:“自從進了看守所,我給父母寫過信,可他們都沒回信,我很失望。我和母親相認后,她有想彌補我的意思,但她又不和我父親和好。我妹妹的繼父對她很好,我媽和外婆對我都很好,但我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心對我好,我的愿望是一家人在一起,放棄仇恨……我犯的這件事情不管法院判我什么刑罰,出來后我都無法面對社會,我活了這么多年什么苦都吃過,所以我情愿選擇法官判我死刑立即執行。”
看著眼前悔恨萬分但又茫然絕望的李圖強,辦案的同事不禁動容,言辭懇切地開導他說:“既然大錯已經釀成,你現在的死也不能換回你妹妹的復活。至于法院最終判處你什么刑罰,也不是你能選擇的,你現在還年輕,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改造,爭取出來以后給父母和家人以補償。”
待李圖強的情緒穩定下來,辦案同事將李圖強這一家庭背景因素記入案卷材料,為之后的法院判決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參考依據。
2008年10月24日10時,這起轟動一時的親兄殺害妹妹并侮辱尸體的大案在順德區法院開庭審理。經過審理,法庭認為被告人李圖強的犯罪手段殘忍,犯罪情節惡劣,行為已構成故意殺人罪和侮辱尸體罪,依法應予嚴懲。但考慮到被告人系一時沖動殺人,該案又是因為家庭內部矛盾引發,事出有因,這與其他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有預謀的惡性兇殺案件還是有區別的。且被告人李圖強在歸案后能夠如實供述犯罪事實,認罪態度良好,故可對李圖強酌情從輕處罰,兩罪合并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這樣的判決,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檢察機關沒有抗訴,李圖強也沒有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