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白天鵝的傷痛與愛戀

　　這是關于一個人、一座城市與白天鵝之間命運相連的故事。
　　1999年，河南省三門峽市陜縣檢察院起訴了一個捕殺44只白天鵝的犯罪團伙。三門峽舉市震驚，不少當地人以“吃上一塊天鵝肉”為榮，“殺幾只鵝也值得這么重視？”這個犯罪團伙的主犯，最終都被判了十年以上徒刑。
　　20011年1月，三門峽市政府對外發出了《關于進一步加強白天鵝保護工作》政府通告，被媒體譽為“天鵝保護令”。此時，從遠方飛翔而來的天鵝，悠然地吃著市民、政府撒放的糧食；數以千計的攝影愛好者從全國各地趕赴三門峽，只為捕捉美麗的瞬間
　　
　　三門峽的冬天，與大多數北方地區并無大異。黃河水凝結成冰，少了一份蕩氣回腸，多了一分母親般的寧靜與包容。從三門峽驅車出市區不久，就能看到一片寧靜的湖泊已經凍結成冰。“我家就在這湖的對面，每天開窗，既能看見山，也能看見水，最重要的是冬天還能看見白天鵝。”隨行的向導告訴記者。
　　這片湖泊有一個充滿了童話色彩的名字：“天鵝湖”。湖面一邊緊鄰高速公路，一邊連著黃河，另外兩邊修成了觀景路和觀景平臺。數以百計的天鵝在其中游蕩。
　　
　　守護者
　　三門峽的市民幾乎都知道有一個姓姚的老人，愛天鵝成癮，多年來堅持巡視救助白天鵝。記者在岸邊尋找了好久，發現了他的住處。這是再平凡不過的農村家庭，屋內除了擺放著一臺黑白電視、一張桌子，幾乎談不上什么家具。盡管這里白天的溫度也在零下，但屋里的爐火已經熄滅，見有記者來訪，姚建剛只有四五歲的小孫子將一盆炭火推了過來。
　　“從我十七八歲那年第一次救起一只天鵝開始，有三十年了。直到1999年那起案子，我發現白天鵝保護真正被重視起來了。”1月15日上午，五十多歲的姚建剛老人感慨。
　　姚建剛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一直在黃河邊上種地為生。在他的記憶里，小時候的三門峽就有天鵝了，只不過數量很少。上世紀六十年代，十幾歲的姚建剛在岸邊玩耍，看到岸邊躺著一只白天鵝。“它一動不動，我以為它死了，慢慢靠近它，它見我來了就想要飛走，可是光撲打翅膀就是飛不起來，我就知道它受了傷，于是我就把它抱起來。”
　　熟知白天鵝習性的當地人都知道，冬天河面結冰后，天鵝一般會在靠近岸邊，尚未結冰的地方活動，并且上岸在岸邊的莊稼地里覓食。所以，姚建剛才會在岸邊遇到這只受傷的天鵝。
　　姚建剛將救起來的天鵝送到動物園里。可是當時人們對于動物保護無論意識還是技術都很落后，動物園的管理員也犯了難，對他說：“這種‘鳥’咱們是第一次管理，能不能救活也不好說。”動物園還是收治了這只天鵝，并且最終救活了它。
　　那是姚建剛與天鵝之間緣份的開始，從此，他每年都能救活一兩只受了傷的白天鵝。“它是一種很有靈性的動物，受了傷后你給它食物，它會先抬頭看看你，見你對它沒有惡意后，再慢慢地低頭吃你送給它的東西。它是一種不離群的動物，可是受傷后跟不上大隊伍的行動，于是就孤零零地落單了。”姚建剛說。
　　
　　三門峽與天鵝
　　三門峽市位于河南省西部，地處河南、陜西、山西三省交界處，是伴隨著黃河水利樞紐第一壩——三門峽而建立起的一座城市。這片土地上，曾經誕生過仰韶文化、虢國文化以及老子《道德經》等諸多歷史文化。然而，近些年來，這個城市的名片更多印上了“白天鵝”的字樣。
　　白天鵝，學名大天鵝，別名黃嘴天鵝，隸屬脊椎動物門雁行目鴨科雁亞科天鵝屬，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全球易危物種。其體長120—160公分，體重65—120公斤左右。嘴基黃色，并且延伸到鼻孔以下。嘴的端部和腳黑色。身體豐滿，雙腳短粗，趾間有蹼。脖子很長，幾乎與身體一樣長。
　　作為一種候鳥，白天鵝主要生活在多蘆葦的湖泊、水庫和池塘中。新疆的音云布魯克湖和青海的青海湖，江西的鄱陽湖以及山東的榮城，是中國白天鵝的傳統越冬地，
　　“每年來中國越冬的白天鵝，實際上整體的數量，最近十幾年來一直都在緩慢地、逐漸地減少。在這種大背景下，三門峽庫區黃河濕地能夠后來者居上成為一個新的越冬地。”連續十余年跟蹤拍攝白天鵝、三門峽市城市管理局副局長石旭民說。
　　白天鵝的到來，主要是由于這里的生態因素。
　　中國的濕地大體上按照帶狀劃分，包括東北濕地、長江中下游濕地 、云貴高原濕地等等。其中，黃河中下游濕地是目前面積最大的國家級濕地保護區，其形成是黃河洪水泥沙的副產品，包括三門峽庫區濕地、河南黃河孟津濕地、鄭州黃河濕地、開封黃河柳園口濕地、山東東平湖濕地、山東黃河河口濕地。而三門峽庫區濕地是整片保護區的最上端，橫跨山西、河南兩省。
　　傳統的研究者認為，這些白天鵝夏天棲息于西伯利亞為了避寒，在氣候轉冷之際，遷徙至中國南方各地越冬，等到第二年春暖花開的4月才又陸續返回故鄉，夏季多在中國東北、內蒙古、新疆一帶繁殖。但是在2007年7月份，國際社會建立一個禽流感觀測網，為此，外蒙古捕捉30只白天鵝在脖子上帶上環狀檢測編號。“巧合的是我當年11月在黃河濕地的王官灣拍攝到了其中4只。這說明，三門峽的天鵝很可能主要來自外蒙古。”石旭民介紹說。
　　為此，石旭民與許多野生動物專家討論過。事實上，白天鵝來中國主要有三條遷徙路線。第一條是從西伯利亞沿東北海岸線到山東榮城，這是東線，這是一條遷徙通道；西邊通道主要是從歐洲，然后到西北，到青海湖和新疆的巴音布魯克湖，這是西邊的一個通道；中間的一個通道主要是從外蒙古遷徙過來在黃河中游和長江中游，包括三門峽、鄱陽湖，這是從中線大西洋遷徙過來的，但這里面可能會有一些交叉。
　　白天鵝對自己遷徙的路程怎么會記得那么準，找準這些地方？現在專家也有兩種觀點，比較權威的觀點認為，白天鵝通過河道、海岸線來的，沿河而飛；第二種觀點是靠星座，白天鵝的嘴上面有一層膜，類似于雷達反射器，通過這個來記星座的方向，因為白天鵝來的時候，飛走的時候多是晚上，都是晚上辨別方向。現在這兩種觀點也在爭執不休。
　　
　　從殤逝到轉機
　　“記得我還是20來歲的時候三門峽捕殺白天鵝已經很嚴重了，不僅捕殺白天鵝，連小麻雀都不放過，基本上可以說你走在樹林里根本聽不到鳥叫，全被人捕殺然后吃了，當時我看了之后心里很難過。”姚建剛回憶。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由于野生動物保護意識薄弱，三門峽的天鵝一度面臨滅頂之災。“由于受利益驅動，三門峽庫區黃河濕地曾接連發生多起盜獵、毒殺白天鵝事件，對整個白天鵝的保護工作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據統計，1995年以來，三門峽黃河濕地內共發生獵捕白天鵝的治安、刑事案件140余起。”陜縣檢察院檢察長王峰介紹說。
　　“許多當地人，甚至以吃到白天鵝為榮。”石旭民介紹。對于許多愛好白天鵝的人來說，那是慘痛的記憶。他在攝影集《黃河之戀——解讀黃河三門峽白天鵝》中提及了另一個原因：“天鵝一旦選擇了哪處麥田，就會在此長期覓食，有很強的規律性，直到把麥苗啄凈。老百姓看到眼里，痛在心上。這就是所謂的‘人鵝爭食’，也是引發獵殺白天鵝偶發事件的社會誘因之一。”
　　為此，姚建剛曾一個人戰斗了許久。“1996年的時候，我從心里已經覺得保護白天鵝是一個我力所能及的事。它羽毛潔白，振翅高飛，是個神鳥！我從內心里覺得捕殺它實在是太可惜了。所以我從自己做起，自發保護起了白天鵝。”
　　事情并不容易，對于尚存溫飽問題的老姚來說，家人開始也不理解，只有一個字：難。“當時也沒有政府支持，我只能給那些捕殺者講道理。有時候巡查時發現他們在岸邊擺一些捕獸夾，想等天鵝上岸的時候夾住它，我就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把捕獸夾扔到河里。”
　　
　　時間長了，姚建剛就出了名。一些捕殺者見到之后就會跑去質問他，還不時有動粗的人出現，老姚只能咬緊牙關說自己沒看見。“白天鵝畢竟是一個鮮活的生命，那些捕殺者說我逞能，我就說我沒有見到他們的捕獸夾。”
　　事情在上世紀末發生了轉機。1999年1月2日，三門峽黃河庫區（省級）濕地自然保護區內發現多只被毒死的白天鵝，發現者正是姚建剛。他自稱“火速”匯報給了林業局和110民警，從此引起了政府重視。
　　在三門峽市陜縣檢察院，記者查找到了當年的卷宗。“接群眾舉報后，三門峽市及陜縣有關部門迅速展開搶救和偵破工作，共發現遭毒害的白天鵝44只，救活17只，死亡27只。”犯罪嫌疑人趙石獅、朱中平于當年1月11日被陜縣檢察院批準逮捕。經審查，趙、朱兩人多次購買高毒農藥“呋喃丹”到黃河庫區投放，欲毒殺水鴨，結果造成省級野生保護動物水鴨和國家二級野生保護動物白天鵝大量死亡。同年5月18日，陜縣法院在案發地公開審理該案，以非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判處朱中平有期徒刑十二年，剝奪政治權利兩年，并處罰金1.5萬元；判處趙石獅有期徒刑十三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并處罰金2萬元。
　　這是三門峽市辦理的首起非法獵殺白天鵝案件，當時的社會反響很激烈。很多人都說就殺幾只鵝，捕殺幾只野鴨就能判十幾年？
　　“現在看來，這個事情應當是個轉機，就那以后各個方面對白天鵝的保護意識在深化，大家這種理念也在轉變，以至于能夠有今天。”石旭民感慨。
　　
　　利益鏈
　　盡管保護白天鵝已經成為共識，但形勢依然不容樂觀。
　　三門峽黃河濕地管理處提供給本刊的資料顯示，“近幾年來，全市（指三門峽市）共查處破壞濕地的案件10余起，查處破壞野生動物案件1000余起，打擊處理違法人員1000余人次。”
　　2006年11月，山西省永濟市蒲州鎮太呂村村民趙乃順在明知白天鵝是國家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的情況下，先后4次將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白天鵝死體以每只150元的價格非法出售給靈寶市（隸屬于三門峽市）西閆鄉文東村村民張躍林(已被判刑)，共計37只。靈寶市檢察院提起公訴后，2007年11月2日，靈寶市法院對趙乃順毒殺、販賣37只白天鵝案依法宣判，以趙乃順非法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判處其有期徒刑十二年零六個月，并處罰金4萬元。
　　2009年4月28日，三門峽庫區特大毒殺白天鵝案件在山西省平陸縣黃河岸邊開庭審理。結伙毒殺78只白天鵝的4名被告一審分別被判處十三年至十五年有期徒刑并處罰金。據了解，這是迄今為止山西省境內查處的最大一起毒殺白天鵝案件。
　　……
　　獵殺背后是一條若隱若現的利益鏈，2005年之前對白天鵝管理較松的時候，黃河濕地有由專門團伙負責毒殺，再有人負責收購，然后實行轉運等的“一條龍”。附近販賣白天鵝、野鴨、大雁等野生動物的村民，他們光天化日搬著幾麻袋野生動物的肉在路邊等車，運到南方餐館。而白天鵝的羽毛，則被送往南方等一些城市做羽絨服，盡管一件羽絨服里只有兩三只白天鵝的羽毛。
　　即便現在，當地人也會提及，在山西、陜西和河南三省交界地的一些地方，吃天鵝還是公開的秘密。“一只死的天鵝賣出去幾百上千，活的將近萬元。”
　　被事實驚醒的三門峽市政府和市民從上世紀末開始自發地大力保護白天鵝，投放捕獸夾、在河里投毒之類的事情再也沒有了，白天鵝的保護在同時也邁入了正規化的途徑。
　　
　　從個人到官方
　　“2000年后，市林業局的領導過來告訴我：以后白天鵝保護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你替政府好好LXCdl3c+IOgNNilEQAC61g==看管它們。我是個種地的農民，雖然每個月政府只給我400塊錢補貼，但是我并不覺得錢少。”姚建剛說。
　　為此，他找來一塊長條的木牌，請村里的一個老師幫忙寫了一塊“野生動物保護巡視站”的牌子，起到一些震懾作用。他拿著唯一能夠證明身份的紅袖標，對著記者的笑容充滿自豪。“開始家里人不支持我接受政府的委托來保護白天鵝，可是我覺得作為大自然中的一員，保護白天鵝是我們每個公民的義務，是我們每個人應該做的。”
　　從那以后，每年的11月到次年的3月，別的村里人過著悠然的農閑季節時，姚建剛就有了固定行程：一天到黃河邊轉悠兩次，早上十點一次，晚上五點一次，一轉就是幾個小時。“我每天都這樣看管它們，看它們有沒有受傷，有沒有人欺負它們。”老姚的話就這樣樸實。
　　從個人走向官方，姚建剛也許很難懂得這其中的含義。但白天鵝保護途徑的多元化，昭示著更為強而有力的關注和管理。
　　三門峽黃河濕地管理處提供給記者的資料表明，三門峽市真正的官方保護行動可以從1995年算起，當時經河南省政府批準成立了“三門峽庫區濕地省級自然保護區”。
　　2003年6月經國務院批準，在“三門峽庫區濕地省級自然保護區”、“洛陽孟津水禽濕地省級自然保護區”和“洛陽吉利濕地省級自然保護區”的基礎上，建立了河南黃河濕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而其中三門峽段位于河南西部的豫、晉、陜三省交界處，西接陜西省，東與新安縣交界，北與山西省隔河相望，南依三門峽市黃土塬地。“白天鵝是保護區三門峽段的主要保護物種，每年的十一月至翌年三月，白天鵝從寒冷的北方飛到三門峽越冬，主要棲息在靈寶馮佐，陜縣張灣橋頭村，湖濱區三水廠、王官、雙龍湖等水面寬闊的保護區內。”三門峽黃河濕地管理處處長張斌強介紹。
　　
　　從刑罰到社會機制
　　三門峽市有關部門，為了切斷捕殺利益鏈，2008年起就對白天鵝棲息越冬地和停歇地周邊的餐飲行業、旅游景區進行排查整頓，拆除涉及野味的廣告招牌。
　　三門峽市檢察院副檢察長司玉新介紹說：“2006年以來，全市檢察機關共批捕非法獵捕、殺害瀕危、野生動物案件7件12人，非法收購、運輸、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案件4件7人，其中非法獵捕白天鵝案件1件4人；起訴10件14人，其中非法收購、運輸、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制品案4件13人，非法獵捕白天鵝案件1件3人。”
　　然而，這些措施，無論是行政執法還是司法介入，其著重點都是放在了“罰”上面，更多地凸現了法律的震懾作用。
　　20011年1月，三門峽市政府對外發出了《關于進一步加強白天鵝保護工作》政府通告，被媒體譽為“天鵝保護令。”
　　該通告將該市轄區的湖濱區王官灘涂、靈寶市北村黃河灘涂、雙龍湖、市自來水公司三水廠周圍黃河灘涂、陜縣官莊黃河灘涂、澠池南村黃河灘涂劃為白天鵝重點保護區，并規定每年的10月15日至次年的3月15日為白天鵝越冬保護期，在此期間禁止當地居民及游客在上述地點開展捕魚、釣魚、開墾、燃放鞭炮、行使快艇等各類影響白天鵝棲息越冬的生產、生活活動，同時關閉景觀照明射燈。
　　可以發現，這份保護令擺脫了以往刑罰震懾為主的天鵝保護模式，而是更多的致力于環境生態維護和協調人與天鵝之間的關系。
　　記者在保護區內走訪時發現，冰面上投放著大量玉米供天鵝食用。有關部門介紹說：“三門峽市糧食局每年提供10噸玉米、市財政局從財政預算資金中列出10萬元資金，用于白天鵝的保護工作。”黃河岸邊生活的農民說，每年政府還會提供一定的補貼，來補償天鵝食用的田里損失。這是官方用于解決前文提到的“人鵝爭食”的措施之一。
　　與此同時，為了使得管理規范化。三門峽市黃河濕地管理處、林業局等有關部門根據實際情況，在保護區制定了巡護管理制度，統一印制了巡護記錄本，要求各巡護員必須按照巡護制度的規定認真開展巡護工作，仔細觀察保護區內的各種情況，并認真填寫巡護記錄。通過開展巡護工作，使保護區內存在的違法行為得到及時查處，使保護區內受傷生病的野生動物得到及時救治，使保護區內的各種設施得到及時維護。
　　“我們還在商討地方立法保護白天鵝的可能性。”三門峽當地一位官員說，“法律不應只有懲罰作用，還具有規范機制的效果。”
　　去年1月20日，曾有一對新婚夫婦聶國友、辛雪麗在新婚典禮的當天到市人民公園認養了白天鵝。天鵝是一種愛情之鳥，一旦結為夫妻便終身相守，形影不離。這種深刻的愛戀，正在注入這里每個人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