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瀾說,黑澤明一輩子愛吃宵夜,理由:“白天飲食補益身體,夜晚飲食補益靈魂。”晚年身體偶有小恙,醫生勸他戒吃雞蛋。他老人家本來不愛吃雞蛋,一聽此話,開始狂吃雞蛋。“心有掛礙就是不好!”這調調,用《大宅門》里陳寶國最后一集里那句話說:“不是不叫我干什么嗎?我偏干什么!”
日本文藝里,都有這種架勢,叫矯枉過正也罷,叫擰巴也好,就是愛這么杠著。前段說這事:
“現在看日本電影,一看到清澈鏡頭抒情音樂純凈無垢的喧鬧微笑以及干凈的校服,就會做好心理準備:下一秒多半會出現暴力兇殺血跡特寫以及孩子們沉靜微笑面部特寫。”
以前說,強迫癥和拖延癥其實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強迫癥者多半曾經是拖延癥者,走到一個極端,覺今是而昨非,于是擰過來了。這事推而廣之,其實可以遠遠泛出去。人都說魏晉風度,嗑藥喝酒裸奔哭笑無忌破衣服捉虱子,張揚至于狷介,《世說新語》這本八卦書,記的好些事都能直接當行為藝術看待了。而歷朝最后歸結,總要說到彼時政治斗爭之恐怖(白面郎君嗑藥大王曹操幾番企圖下手的何晏怎么死的可以理一整本八卦)、社會氛圍之壓抑,等等。還都是擰出來的。有許多人張揚自由都是出于本心,并無矯枉過正之態。但同時,人都是善于自我暗示的動物。也有些人,接受了外界刺激,自我暗示出來一個“我希望成為的人”,然后就按照那個路線自我塑造去了。所以人的自我需求這事,到最后還是死結。只有擰巴本身是無限的。
王小波有個雜文里寫,西方人以物質需求得到滿足而自喜,中國人則以人際關系得到滿足而自喜。其實看《夢粱錄》和李漁、袁枚那些寫吃寫玩的東西,中國人也追求物質享受來著。只是,如魯迅所說,有些中國人(通常物質生活豐裕)就追求“披衣吐血看雪中梅花”的感覺,說穿了跟賈寶玉他爹一樣,“不由興歸農之思”。他老人家愛歸農嗎?未必,但是在我們這里,歸農啦、自然啦、淡泊啦,都被符號化了。貢布里希說過句,大概意思是,中國人士大夫山水畫,追求意思和文人氣質,有時勝過被畫的東西本身。
從遵守紀律中獲得快感,從破壞紀律中獲得快感,本身都是種符號化的擰巴。越是年輕人,越沒法擺脫這種誘惑。所以,無論你是封閉的也好,是張揚的也好,極端一點無所謂,只要占據道德制高點,總能輕易煽起許多人的快感。
其實,歷史本身是種螺旋發展的過程。每一朝都有封閉嚴謹和放浪形骸的兩面。互掐之下,每一次封閉,都會比之前一次更保守,而每一次開放又總會比之前一次更大膽。如此者層層疊疊,規矩愈多,附加的東西也就越多。西方歷史學家常會說,東亞的等級制度歷史太悠久了太森嚴了,于是在各種禁忌和反禁忌的斗爭間,醞釀了無數對立矛盾。最后,各類符號化的東西,不可勝數矣。
大概,歷史越長,禁忌和反禁忌越多,大家就越能從擰巴中找快感了。而我們也沒辦法:在我們動念頭“不行,這回絕不擰巴”的瞬間,我們已經擰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