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人員要保持 “在絕境中思考”的警醒態(tài)度,要始終擁有 “證偽”的基本精神,只有這樣,才能在辦理案件過程中超越現(xiàn)實的法律、道德局限和政治難題,真正趨近于“絕對正義”
在一次混亂的大選中,一個民主憲政國家慘遭橫禍——紫衫黨老大憑借毫無誠信的許諾、詭計多斷的欺騙以及肆無忌憚的恐嚇當選為總統(tǒng),紫衫黨也在國民議會中獲得了多數(shù)席位。
紫衫黨上臺后,民主程序還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他們沒有廢除任何一項法律,也沒有解雇任何政府官員,公民的投票行為依然有效。但在這表面的文明之下,他們實施了令人發(fā)指的獨裁統(tǒng)治,打壓任何與他們意愿相悖的人(包括那些不聽話的法官),還秘密通過了溯及既往的法律,宣布一些當時合法的行為是犯罪。
在紫衫黨的統(tǒng)治之下,一些居心叵測的人通過向政府檢舉自己敵人的先前行為來發(fā)泄心頭怨恨,那些被檢舉的人最終被判處死刑……終于有一天,紫衫黨的統(tǒng)治被推翻,民主憲政重新得以確立。但是,如何處置那些怨毒告密者成為最為棘手的問題,因為按照行為時的法律,那些怨毒告密者的行為是合法的,但他們顯然又違背了最為基本的法治精神。萬般無奈之下,司法部長找到了五位司法官員,要求他們各出具一份法律意見書。
這就是著名的假想公案——《怨毒告密者的難題》,其作者朗·富勒乃當代西方法哲學大師,新自然法學派領軍人物。他之所以虛構這起怨毒告密者的難題,其目的就是在于使大家共同關注怨毒告密者背后的永恒主題——一些法哲學領域的分歧問題,這些問題早在柏拉圖時代就被廣泛而熱烈地討論過。與一般的法哲學著作相比,該文并沒有陷入晦澀難懂的表達方式泥淖,而是通過五位司法官員的法律意見書生動地展示了法哲學這條波瀾壯闊且又充滿奧妙的歷史長河。
按照亞里士多德“本體論”式表達方法,“法律是什么?”這一問題無疑是法哲學的永恒主題。當然,這既不是對文本規(guī)范的狀態(tài)描述,也不是對立法技藝的模式思考,而是要對法律本身進行深入探討,其目的在于揭示法律的存在根基。
毋庸置疑,人類生活離不開法律,自古使然。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曾說,法律是人類的“主人”;海希奧德也宣稱,法律是由“神”頒布的;西塞羅更是誠惶誠恐,“為了得到自由,我們甘愿成為法律的仆人。”既然如此,法律的真理性就必須予以追求下去,這正是當今法治社會作為“此在”法律人的使命與擔當。然而,一如哈耶克所言,人之理性是有限度的、不完美的,它不可能預期未來的所有問題。又如海德格爾所說,人類作為“有限存在者”,不可能了解整個“存在”,更不可能一次性地了解“存在”。因此,這場探尋法律真理的使命必將因為人類理性的缺陷而成為一場沒有終點的接力賽,就像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所總結的:“迄今為止,法學家們仍在為法律下定義。”事實上,無論是柏拉圖的對話體著作,還是富勒的法律意見書,它們都在通過不同方式向我們展示法哲學的歷史長河使命:問題是永恒的,同時又是我們必須面對和決斷的。
因而在我看來,無論是身處象牙塔內的法學院學生,還是深入司法實踐的司法工作者,他們都很有必要認真閱讀并深入思考蘊藏在《怨毒告密者的難題》背后的數(shù)千年法哲學永恒主題。對于前者而言,他們可以通過閱讀此書,在了解和把握西方法哲學演進脈絡的同時,深入思考自己如果是本案的第六位司法官員將能夠草擬出怎樣自圓其說的法律意見書,進而真切體味法哲學永恒主題的時代變遷與困境;對于后者而言,則可以通過閱讀此書,在獲得令人振奮和贊嘆的司法技藝之訓練的同時,喚醒自己內在靈魂深處的精神文化記憶和思想激情,進而重新審視先前曾經審結的諸多案件的法理意義并由此深刻反思其中的道德基礎。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凡認真看完此文的讀者,都一定會從五位司法官員的不同法律意見書中深深體味人類最為嚴酷的法哲學思想拷問以及在這種思想拷問之下的道德危機。
人類對法律“存在”之根基的拷問最初是通過神話傳說和文學故事的言說方式進行的,正是神話傳說和文學故事中所展示的生命存在方式和精神文化沖突構成了人類對法律“存在”根基之探討的知識語境。
毋庸置疑,《怨毒告密者的難題》中的五份法律意見書,一方面充分展示了法哲學永恒主題的堅不可摧,以及它在不同時代作為一種特殊精神產物所能夠達到的精神境界與層次,尤其是展示了人類作為“有限存在者”在擔當追問法律“存在”之根基問題的過程中,每一次開啟智慧之門所必須面臨的思想張力和價值抉擇;另一方面,每一位司法官員的法律意見都敏銳而準確地抓住了法哲學永恒主題的一個核心詞匯,并用優(yōu)美生動的語言闡釋了該詞匯的合理含義,無論是有罪意見還是無罪意見,無論是罪重意見還是罪輕意見,都充分地體現(xiàn)了他們的獨立思想能力。
從更深一層講,五位司法官員基于自己的獨立思想能力,就相同案件做出了不同的法律意見書,其所蘊含的哲學意義還在于傳達這樣一個思想主題:“絕對正義”是人生永遠不可能直接到達神圣“彼岸”,唯有法律和司法才是通往“絕對正義”之路的永恒航船與舵手。人們之所以必須守護法律的尊嚴和司法的權威,原因就在于人們可以通過公開性的法律和中立性的司法趨近于“絕對正義”,進而也堅定共同體之內的生活價值和生存秩序。當然,通過對司法官員們非凡創(chuàng)造力的記述,富勒更是向我們揭示了司法實踐中的難題:司法正義常常處于一種緊急狀態(tài)或者危險之中,司法的時效性常常使得司法官員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完全掌握案件信息以便從容不迫地思考下去,而往往只能在有限的條件下作出論斷。
由此可見,“絕對正義”的到來確實是關乎未來的事情,實現(xiàn)“絕對正義”也絕非是一項“肯定”式的事業(yè),毋寧是一場“證偽”式的過程。然而問題在于,司法人員如何在自己經手的每一案件中逐漸趨近和迎接未來的“絕對正義”?這一問題的提出將意味著:一方面,我們的司法人員在今后工作中一定要不斷反思和重新審視自己曾經認為是完滿的結論,以便將來以一種更加審慎的態(tài)度處理手中案件;另一方面,司法人員們在遵循、適用、守護現(xiàn)有秩序的同時,也應該運用自己獨立的思想能力去審查和洞視法律的內在局限性,在理智地勘察人類不可逃避的深邃精神困境的前提下,絕棄那種認為自己的每一次論斷皆“正確”的自信,以及問題已完滿“解決”的盲目樂觀。這就要求司法人員要始終保持一種“在絕境中思考”的警醒態(tài)度,要始終擁有一種不懈追求“證偽”的基本精神,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在辦理一件又一件的案件過程中不斷超越自我,超越現(xiàn)實的法律、道德局限和政治難題,真正實現(xiàn)一步步趨近于“絕對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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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法律遇見愛》
(美)保羅·卡恩著 付瑤譯 法律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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