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關于拐騙與解救的矛盾認知:從路見不平發展到同居生子,最后因為法律的追責而“妻”離子散
6月3日,記者在北京市房山區第二看守所見到的“他”,是個短小精悍的中年男人。剃著板寸的頭油膩得有些發亮,臉上也臟兮兮的,色澤灰暗的囚服沒有扣上扣任憑稍有發福的肚子腆在外面,不難看出他臟亂而頹唐的近期生活。可能是剛剛睡醒的緣故,他還有些無精打采,最初跟他說話的時候甚至眼神都還時不時地游離一會兒。
但他的神志還很清楚,剛剛坐下得知這是一個采訪,便迫不及待地要提出他早些時候忘記跟媒體提出的要求:“能不能找找小珍(化名)?我很擔心她現在(的情況)。我知道我娘現在還好、我兒子還好,就是不知道小珍好不好。她家里把她限制起來,不給她自由,你們可以去四川看看。”
這個男人叫蔡士剛。他以收廢品為生,因此被稱為“破爛王”。一周前因為拐騙小珍的罪行被房山法院判刑八個月,事實上他自從一月起就已經被刑拘,法庭的正式宣判使得他下周就要移送去天津服刑。
從路見不平到“妻”離子散
也許蔡士剛所能見到的最后一個采訪者就是我們,他希望抓住這最后的一個機會說服記者去四川“解救”小珍。
小珍是誰?
今年才剛滿19歲的小珍,5年前跟著蔡士剛離家出走,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今年3月回到家中,也才稍稍懂事。
在蔡士剛的眼中,小珍是他曾經的“女兒”、現在的“妻子”、他兒子的母親。她如今被父母剝奪了人身自由困在家中,需要“解救”。
而在房山區檢察院檢察官高景輝的眼中,小珍是被蔡士剛拐騙5年之久的女孩,剛剛得到解救。
蔡士剛自認是最先“解救”小珍的人。“破爛王”5年前從北京帶走了年僅13歲的女孩小珍,說是因為他看不慣小珍家里對她的嚴厲管教,一心想對她好。他把這解讀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可是蔡士剛后來從路見不平發展到同居生子,最后因為法律的追責而“妻”離子散。5年的時間里,道德變了味道,譴責與刑罰也隨之即來。
“破爛王”的盲流生活
1993年,蔡士剛24歲,是蔡家人中第一個來到北京的。蔡志剛的老家在安徽省阜南縣,即便是在這個并不富裕的小縣城里,他們家依然是出了名的貧苦。“父親在我20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之后家中就一度揭不開鍋。”
送走他的是他母親,母親給了點盤纏讓他獨身一人去北京闖蕩,蔡士剛回憶當時的情形后說:“臨走沒人送我。我不恨我母親,不恨其他哥哥,家里窮,真的沒辦法,我留下也是挨餓。”
在周圍人看來,這是他作為小兒子應有的出路。在當地,很多人家在困頓不堪之時,總會打發走最小的孩子,送走一張嘴的同時沒準也種下迎來財富的機會。
可是到了北京之后,蔡士剛發現機會卻飄渺無期。他回憶起當初的日子,總是反復地說,“如果一開始就收廢品,現在就該很有錢了。”可惜蔡士剛并沒有立即拿起收廢品的飯碗。只上過一年小學的他不僅沒有文化,對北京的環境也一無所知。因此,他在飯館做過打雜,在工地做過裝卸,做的都是不講技術的力氣活。
不意外的,報酬總是低得無法建立積蓄,并且什么也學不到。
2000年的時候,蔡士剛結識了幾個收廢品的朋友,在得知這一行的收入還不錯以后,他放棄了為別人打工,自己買了一輛紅色三輪車,果斷收起了廢品。
收廢品并不容易,蔡士剛雖然喜歡干這行,但是也有收不到廢品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2001年10月,他因幾個朋友的勸說,參加了一次偷盜自行車的行動。蔡士剛負責望風,連要偷的自行車長什么樣都沒見著就被抓了,勞教了一年半。
多年的盲流生活,使得蔡士剛學會了用各種手段謀得生存,他沾染了都市的現實與狡黠,不再是剛來時那個雖然貧窮但是單純的農村少年了。
意外的傾訴者
蔡士剛回憶說,結識小珍是在2005年的秋天。那一年正好他將收廢品的根據地移到了北京房山的羊頭崗村。
而小珍也來自于一個打工家庭。她的父母都是四川人,在房山北莊村好不容易扎下根。父親在附近的一家煉油廠當工人,全家的生活都指望著他,一家四口過得并不寬裕。
2005年,13歲的小珍在一所專門接收來京務工人員子女的學校念四年級。這年暑假的一天,蔡士剛收廢品路過小珍家所在的胡同,小珍在踢毽,他和小珍打了招呼,但小珍沒有理他。
這個開始并不浪漫,但終歸是個開始,兩人就在反復的“打招呼”中漸漸相熟。五年級開學以后,小珍開始到蔡士剛那里賣廢品。蔡士剛說他那時候就能感覺小珍家里對她并不好,“一般哪里有讓小閨女出來賣廢品的?東西臟不說,遇見人販子怎么辦?”——蔡士剛沒有預料到他最后成了自己口中的“人販子”,其實他也不覺得自己是“人販子”。
在買賣廢品的過程中,兩人有了交談。原來,小珍一直都認為父母更心疼他的弟弟,在心理上有些排斥她的家庭。
蔡士剛慢慢覺得小珍有些可憐,因為小珍家里對她不好。這與他來北京之前的境況形成了類比:來北京之前,家里對待蔡士剛就像一個多余的孩子,吃穿輪不上不說,家中還總有要將他送走的想法——找人過繼,介紹對象等等。蔡士剛看到小珍就像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于是他決定“幫幫”她。
他最初采取了“重金收購”的方式,每次小珍拿來的東西,都以高出市場價的價格接收。但小珍賣的廢品有限,家里也有個數,小珍得益不多。后來小珍經常自己撿一些東西賣給蔡士剛,蔡士剛則趁小珍來賣廢品的時機,常常給小珍一些“好吃的”和零花錢。
此時的小珍每周從家里拿到的零花錢也就只有十塊錢,而在蔡士剛那里賣一次廢品就能拿到三五塊的零花錢,加上蔡士剛經常準備一些零食哄小珍高興,小珍理所當然的在感激蔡士剛之余,與蔡士剛的關系越來越親近。
在蔡士剛看來,缺乏傾訴對象的小珍,漸漸將他作為唯一可以信賴的人。“小珍經常跟我說他們家里的事。她家里,尤其是她媽媽,對她很不好,只疼她弟弟。”蔡士剛記得一次,小珍拿了家里積存的塑料瓶子來賣,然后和他說起被家里責罵的事:她偷拿了零花錢,父親大動肝火,足足罵了她一下午,但是她弟弟的待遇卻天差地別:每天都有零錢花,從不被責罵。以往小珍在他面前說這些事的時候從來不哭,只是充滿對家人的怨恨,而這一次小珍委屈得差點流淚。蔡士剛受寵若驚,順理成章地說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我不會虧待你,跟我走吧。”
這件事是蔡士剛后來接受調查之時所說的,他顯然沒注意到這句話的法律意義。
當年冬天,蔡士剛就將他的“建議”付諸了實踐。2005年12月4日傍晚,小珍因為在外邊玩到太晚,怕被父親責罵而不敢回家,找到正好在附近收廢品的蔡士剛訴說這個煩惱。蔡士剛當即說:“那到我那兒去吧。”這次小珍爽快地答應了,隨之開始了兩人長達5年多的“私奔”生活。
各取所需的結合
那天,蔡士剛與小珍回到羊頭崗村,他們分屋而居度過了三個晚上。
第四天,小珍的父親找上門了。突如其來的意外使得蔡士剛再也沒能回到他最初收廢品的羊頭崗村。他和小珍迅速逃離,其間蔡士剛還和小珍的父親打了個照面,并虛稱其愿意幫忙將小珍送回家。
負責此案的檢察官高景輝說,蔡士剛阻攔了小珍的父親,“也許他當時就起了私心。”
蔡士剛逃離羊頭崗村之后,先去良鄉躲避了一段時間,然后投靠了北京城里的一個朋友。那朋友偶然看見了蔡士剛二哥蔡世龍(此后,蔡士剛的哥哥們成了二人與小珍父母聯系的橋梁)給他發的短信,得知了小珍的事情,就勸說蔡士剛將小女孩送回去,甚至愿意出打車費。蔡士剛欣然應允,和小珍告別朋友,但他們不是要回北莊村,而是離開北京。
離開北京使得蔡士剛向“拐騙”邁出了第一步,他有了拐騙的覺悟后,便拖著小珍浪跡了天津、重慶,最后定居武漢。不管蔡士剛如何辯解自己是為了小珍好,“這都構成了事實上的拐騙行為。從主觀方面來看,拐騙兒童者的犯罪目的大多是為了收養,有的也可能是為了供自己使喚,但無論動機、目的如何,都構成了犯罪。”高景輝說。
武漢的日子是蔡士剛最值得回憶的時光。“武漢真不錯,我出去以后可能會回武漢,那里有朋友,收廢品也更掙錢。”蔡士剛對武漢印象不錯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小珍。
蔡士剛給自己取了個假名,在漢口租了一間小房,讓小珍深居簡出,自己則重操舊業收廢品。平時沒什么朋友,來人問就稱小珍是自己的女兒。他顯然很享受擁有小珍的生活。
小珍也過得相當舒坦,沒有父母的管教,跟著蔡士剛不用干活,每天舒舒服服地呆在家里看電視吃零食,每個月蔡士剛都會給“相當多”的零花錢,他還百依百順什么都愿意為她干。
與此同時,小珍的母親通過蔡世龍聯系到了蔡士剛和小珍。小珍的母親只好通過電話反復勸說小珍回家。令人意外的是,小珍的父母既沒有上演千里尋女的一幕,小珍也始終通過電話拒絕回到家中。
雙方都滿意“私奔”的現狀,于是關系就這樣維持下去了。
破裂的“私奔”關系
2007年,事件有了升級,蔡士剛在小珍的同意下與其發生了性關系。看起來蔡士剛已經漸漸實現了他的私心,證實了他懷柔政策的正確性。在蔡士剛眼中,他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正在實現“金屋藏嬌”的婚姻理想——雖然他不懂什么叫“金屋藏嬌”,也不能去辦理結婚。
但蔡士剛沒有注意到的一點是:他們的結合是各取所需的結合,他需要小珍的陪伴,小珍則需要他的溺愛,當其中一方不再需要另一方或者感到另一方價值有限,那么這種結合就岌岌可危了。
2009年的元旦當天,小珍在武漢市商職醫院為蔡士剛生下一個兒子。蔡士剛說,是他想要這個孩子。“有了孩子,生活就要踏實些,她家里和我家里也會更好說話一些。”孩子也許會成為蔡士剛結束私奔關系的契機,因此蔡士剛十分高興。
但兒子誕生的副作用很快就顯現了。蔡士剛謊稱的“父女關系”被鄰居揭穿,舉報給了公安局。蔡士剛雖然用設計齊全的假身份蒙混過關,但也產生了一絲隱憂:他不想再當逃犯,也不想再偷偷摸摸過日子。
于是他開始張羅投案自首的事情。誰知一張羅就是兩年。此間小珍提過要去自首,蔡士剛則一直唯唯諾諾地拖延下去。他不知道,已經19歲的小珍早就動了回家的心,加之母親持續不斷的電話親情轟炸,說會善待她,而且工作都安排好了,小珍一直在衡量蔡士剛和父母能帶給她的價值孰多孰少。兩人間各取所需的平衡漸漸出現了傾斜。
矛盾直到2011年1月3日爆發了。
蔡士剛下午回家,看到小珍又把瓜子殼嗑得到處都是,剛剛在樓下收廢品碰了釘子的他氣不打一處來,就大聲責備小珍,“不要把瓜子嗑得到處都是!要嗑出去嗑!” 小珍十分生氣,借此機會提出要回家,蔡士剛則萬萬沒想到這次小小的爭執會惹得小珍真的回家,就自信地說:“你要回就回吧,給你兩百塊坐車。”小珍更是生氣,直接扭頭摔門而去。
小珍沒有拿任何東西,因此蔡士剛相信她遲早回來。可是等了兩天,小珍還沒回來,蔡士剛才真正著了急,一面懊悔著給了她路費,一面趕往四川大英縣尋找小珍。
1月6日,蔡士剛到了大英縣,登記了一個旅館住宿,當地警方立刻憑借他以前盜竊的案底登記的身份證號將他抓捕歸案。蔡士剛原以為憑懷柔政策就能牢不可破的兩人關系在短短4天之內就分崩瓦解。
投案后的蔡士剛
1月30日,蔡士剛被北京市房山區公安局逮捕,并羈押在房山區第二看守所。
經過兩個月的審查起訴,3月30日,房山檢察院提起公訴,指控蔡士剛犯拐騙兒童罪。
因為被捕,蔡士剛積患已久的心病也消除了。在他看來,憑借自己的努力,和小珍一路走來的日子看起來都不錯,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警方對他的通緝,這使得他們的關系如同獨木支撐的空中樓閣一樣容易傾倒。他曾經想過要自首,但又畏于不可預料的刑罰,一直不能提起勇氣來面對這件事。“我想把這件事給解決了,去年就想過,正要去的時候小珍就走了,那時候已經給哥哥打了幾個電話商量撤案的事,就要下定決心了。”
自1月3日分別之后,蔡士剛沒能再見到小珍一面,小珍被父母安排回四川老家的一家工廠工作。蔡士剛最后跟小珍說的一句話就是“給你兩百塊坐車”。他回憶到這個細節時說:“小珍走的時候就拿了兩百塊,有機會的話以后我會給她更多。”
在公訴人看來,蔡士剛一直計算著怎樣逃避刑罰。在訊問的時候,蔡士剛最初十分肯定當年發生性關系是小珍提出的,也許是后來怕小珍出庭作證又將口供改為了“自己提出的,小珍同意了”。“他在法庭上,一直說她媽媽找他要錢,他好像知道這件事對他有利,他就反復地說,問什么都會扯到‘找他要錢’。”蔡士剛甚至否認小珍被拐時不滿14周歲:“小珍明明是1991年出生的,她的戶籍上是這么寫的,但是她家里的人找了村委會、衛生局的人來證明小珍是1992年的,我有什么辦法?”
辯護律師張俊庭勸蔡士剛收回無罪的辯解,他認為蔡士剛只能追求從輕處罰。張俊庭在開庭時為蔡士剛安排了與老母和與幼子的見面。5月25日,房山法院宣布判決結果,蔡士剛最終爭取到了短達8個月的刑期。“窮苦的身世和困難的現狀”是刑期這么短的原因,高景輝解釋。
此間,小珍沒有露面,也沒有傳達過任何一句話。其父母也拒絕出庭。公訴人曾試圖聯系這個被拐賣的女孩,卻始終只能得到冷漠的答復。全部的關于小珍的敘述,只來源于她之前在另一起相關案件中所做的筆錄。
蔡士剛毫不擔心小珍會背叛他,他對自己的柔性拐騙策略很自信,事實上他對待小珍也足夠好。“她肯定不會說我壞話的,我們之間的問題只是小吵小鬧而已,都怪我當時大意放她走,不然我就不會坐牢,她現在也不會被家里限制起來。”但是不背叛不代表能再次接納他,揣測小珍對他的態度成了蔡士剛在看守所里最多的思維活動。他依舊不能肯定,所以才一見面就求助于記者。
9月5日,蔡士剛就將刑滿釋放,他展望出獄后的日子,說:“首先要想辦法找到小珍。然后收廢品(養活一家)——我只會干這個,別的也不會。”如何收廢品養活一家?被追問以后,蔡士剛眼神又變得游離起來。
或者蔡士剛最不敢想的是:“找到小珍后她不愿意再跟著他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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