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都不能忘記那個嬌小的女人那雙乞求的眼睛,不能忘記她在去刑場的路上對我投來的怨恨的一眼。那目光像冰冷的雨點,讓我的靈魂顫栗,讓我感到不安。我不禁對自己提出疑問,對神圣的生命,我們真的做到了我們所應做的一切么?
第一眼看到她,很難把她同把丈夫推下懸崖的殺人嫌疑犯聯系起來,她是那么瘦小,可能剛剛到一米五,如果不仔細看,還會以為她是一個小姑娘。那年我到公訴科已經有好幾個春秋了,已經習慣于面對罪犯。這個在我看來有些特殊的殺人嫌疑犯就坐在我的對面,她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兩只手不停地在相互絞纏,她偶爾抬起頭來偷看我一眼,蒼白面孔上的那雙黑而發亮的眼睛不時會有亮光一閃,隨即又像黑暗中的磷火一樣消失了。例行的訊問程序之后,接著就是短暫的沉默。我開始向她宣講刑事政策,這是對每個犯罪嫌疑人都必須要講的內容。對她,我還盡量講得通俗易懂一些。她聽得很認真,似乎從我所講的內容中看到了生的希望。
她的眼睛真的很美,像黑得發亮的珍珠,又像是倒映著藍天的清泉。要不是在審訊室里,你是不會把她看做是一個殺人兇手的。她怯怯地問我,政府,我說了,你們就不殺我了么?看著這個嬌小的女人,我真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我甚至于忘記了自己的檢察官身份,內心里涌出同情與憐憫。這個女人,自從她被逮捕后就一直沉默不語,就像一塊石頭,任你怎樣敲打都不出聲。大概她從我說話的方式和語氣中感受到了我通常的對嫌疑犯人格上的尊重,游離不定的目光里飄浮著螢火蟲一樣的光點。
求生的本能使她按照我的要求供述了整個作案過程。因為在她那非常簡單的思維中,對丈夫經常虐待自己的暴行沒有其他的辦法,只有讓他消失。她把他推下了懸崖,并且還用一坨沙石砸了他的腦袋。丈夫死了。她因故意殺人罪而進入了刑事訴訟程序。
到了起訴階段,她還沒有完全地交代自己的犯罪事實。經過我的開導,她供述了整個作案過程,并且還交代了自己的犯罪動機。因為她還喜歡另一個男人,為了想同這個男人永遠在一起,她作出了非常極端的選擇。當然,她的殺人,同那些罪大惡極的殺人犯比起來,主觀惡性程度相對來說還是要小一些。她應當受到法律的懲處,但是究竟要到什么程度才能算得上是罰當其罪。
綜合全案的證據情況和法律適用的相關規定,她應當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案件移送到上級檢察機關后很快提起了公訴,經過法庭審理,她被判了死刑立即執行。在行刑那天,我又看到了那雙眼睛,生的希望破滅之后,美麗的雙眸中是悲哀絕望和一種模糊的哀怨。我不是法官,我也沒有回天之力去挽救她的生命,只有默默地為她祈禱,愿她有罪的靈魂也能上天堂。
這個案件讓我好長一段時間心里都感到非常郁悶。那雙眼睛漂浮在時光中,漂浮在我的記憶里,讓我沉重讓我警惕讓我的內心對法律女神充滿了敬畏。
法律女神把她的神圣的權力賦予了我們這些執法者,我們應當非常準確地理解她的要求,而不能出一點點偏差。因為,生命也是神圣的,我們同樣不能褻瀆。只要那有罪的生命還存在著能挽救的可能性,我們就應讓那種可能性變成現實。但是,在執法的過程中,要達到這樣的要求并非易事,那要多種因素的聚合形成公正的判斷,最后才能得出準確的結論。有時,我對自己都產生了困惑,要怎樣做才能無愧于我們的職責,才能無愧于法律女神的信任?
漂浮在時光中的那一雙眼睛,雖然不會給我答案,但卻會使我的思維更接近法律的真諦,使我在執著中去追求一種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