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閻連科的新書《711號園》給人們描述了一個中國式的瓦爾登湖,然而,711號園所面臨的一系列拆遷活動卻讓作家發出“現實比小說更加魔幻荒誕”的感嘆
再次回到711號園自家院子的時候,作家閻連科在屋旁鄰居家的廢墟跟前拍了張照片,院子里十一月的丁香樹上結滿紅色的果實,在滿園憔悴的秋色中越發美得寥落。廢墟后的背景,是已經搬空的他的舊宅。
舊宅里,家具都搬走了,雪白墻壁上繪著樹的側影。被一襲竹簾掩住的窗子下,曾經是作家不斷涌出靈感的書房,拉開竹簾,便是滿眼燦爛秋色。如今空空的室內,只剩下一地廢棄的書籍,搬走后搬走后被小偷入室撬動過的窗格和電線被挖走的墻壁,把作家從回憶的美好里生生扯出——這里正經歷著荒誕的拆遷,荒誕到讓寫慣世情的閻連科都不由得感慨:“并不是作家每天在作品里嘲諷生活,實際上,生活每天在對作家進行著莫大的諷刺。”
“北京最后的紀念”
明年1月,閻連科的長篇散文集《711號園》將要出版。如果沒有突如其來的拆遷事件,呈現在人們眼前的將是中國式的《瓦爾登湖》——在711號園一角,底層142平米、閣樓100平米的宅院圓了作家身處繁華城市之中的田園夢。
房子裝修了近一年時間,進門的小廳,屋頂是透明的玻璃,陽光暖暖地灑進來,氤氳滿室詩情;院子里是他手植的丁香、玉蘭、葡萄藤、核桃樹,生意盎然,院后有小小一畝田地,由他自己耕種;幾只流浪的小貓和小狗,時常來院里轉悠,他和藹地照顧它們。“我寫這本書,像一個高中生的寫作一樣”,作家并不掩飾寫作時的愜意。書里隨處可見的是他對大自然的歌頌,“早上抓一把做豆漿的黃豆喂喂野麻雀;傍晚在無人的園里沿路散散步,和僅有的幾戶人家的主人聊聊天,然后碰到冬留鳥們停下來,你看看它,它也看看你,彼此用眼神交流一會兒,你就繼續朝前走,最后轉到園子那座不算高的假山上,看見西去的落日,又圓又大,朝下沉去時,如同被一個城市的樓房吸進了哪一家的房間里。”所有的詩意與靈感,都來源于作家在這里的生活。
而在這部18萬字的書稿尚未結束的時候,7月的一天里,在家寫作的閻連科目睹了半小時內鄰居家的房子被推土機夷為平地的過程,他有點恐慌地發現,田園夢碎了。
于是,書稿的結尾,瓦爾登湖式的寧靜遭遇了拆遷的荒誕,曾經的美好在殘酷的現實面前無能為力。為此,閻連科將這部書的副題“我一生最奢侈的生活”改成了“北京最后的紀念”——有點“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味道。
50萬與70萬
7月9日,第一份以北京市豐臺區花鄉農工商聯合總公司名義發布的通告進入711號園39戶居民的視野,通告稱,因為萬壽路南延工程,小區內百余戶居民中的39戶將要被拆遷,請他們于10至12日之間做好搬遷準備。
711號園位于北京市豐臺區花鄉,正式名稱是“花鄉世界名園”,這里的通信地址是北京市豐臺區花鄉郭公莊711號,因此閻連科親切地叫它711號園。
居民們沒有太在意。他們大多受過良好教育,有著穩定職業,比如醫生、金融家、退休政府官員,購房時都很仔細地看過市、區規劃部門的批示等相關文件,認為這里的房子手續齊備,只缺合同上寫的到時就發的房產證。當時,開放商解釋說,因為世界名園里還有中國出版集團的文化產業總部基地正在建設中,房產證需要整個小區統一辦理,也將盡快辦下來,這樣的解釋很難說是不合理的。
萬壽路南延的計劃,他們也曾有所耳聞,但并不認為會影響到自己的住宅,“正常的公路沿線兩邊拓寬都在35米左右,而我們的房子距公路近百米”,閻連科說。這個小區的開發商算是閻連科的朋友,來這里住也可以說是為這里拉點人氣,當然,園里本身山林秀美,宛如世外桃源才是吸引他的關鍵。
起初,閻連科并沒多想,他覺得拆遷在中國很普遍,落在自己頭上也是很正常的,一切按照法律程序來就行了。他甚至還在心里打算著把獲得的補償款在同一個小區里再買一套房子。
然而,7月18日早6點,百余穿黑衣的青年來到園中拆圍墻,業主被攔在現場外,拍照的鄰居邱陵(化名)價值萬余元相機被搶走砸碎,人被打成輕微傷。閻連科并沒有目睹這一現場,聽說之后,頗感詫異。
此后,拆遷的通知貼到了每戶人家的墻壁上,拆遷辦告訴居民說,在通知的規定日期內搬走,賠50萬,獎勵70萬;如果表現不好,沒搬走,那就只能賠70萬,獎勵就沒有那么多了,只有50萬。邱陵在聽到這個答復的時候,瞬間無語,拆遷辦人員還很關切地問,聽明白了嗎?邱陵只好苦笑,知道了。還能說什么呢,兩個數據之間根本沒有差別。這個決定,據說是豐臺區花鄉政府經研究下達的,文件不能看,保密。
同時,閻連科每天都會收到拆遷辦發來的短信,內容從溫和到嚴厲再到進入倒計時,不斷給居民做思想工作。“拆遷辦常說,住戶要維護國家和諧,好好學習《北京市城鄉規劃條例》等相關文件”,閻連科啞然失笑。他們并不想破壞國家的和諧,也很清楚相關文件是怎么規定的,更非常愿意配合拆遷,只是想知道和自己的房子拆遷有關的基本信息,比如,萬壽路南延的具體規劃,怎么修、修到哪;比如,拆遷的房屋怎么定性,賠償依據的是什么文件……
被迫等待的鄰居
39戶居民中,有7戶已經搬走,房屋被推倒,變成廢墟。“其中有4、5戶是開發商自己的,1戶是開發商的律師,還有1戶長居國外不了解情況,接到威脅電話說要求拆遷,也沒多問就搬走了”,半小時內被鏟平的那家就是后者,他們的院子正對著閻連科書房朝陽的窗戶。
園子里每天都有巡邏車開進,帶來許多黑衣青年,在堅守的32戶人家之間走來走去,不時透過玻璃窺探他們的生活,居民不堪其擾多次召警,可是也沒什么用處。大喇叭里時時響著勸搬的口號,勸搬的橫幅被風吹得呼啦啦作響。唇亡齒寒的感覺讓閻連科選擇了離開,他搬走了所有家具,但是沒有接受賠付。“拆遷的事有點驚心動魄,我感到任何這類事情都一樣可怕。”他承認,有點擔心和害怕。
10月,32戶的宅院被判定為違法建筑,補償標準被定為每戶160萬。依然沒有文件,“怎么評估出來的違建,拆遷辦說不清楚;拆除違建也有相關規定,為什么不按那些規定辦事?160萬的標準怎么來的,違法建筑還有賠付?”作家和鄰居們一樣,因為這些不能自圓其說的通告,感到可笑又無奈。
他們懂得法律,可是,讓他們詫異的是,管理拆遷的相關人員并不想太多地談到法律。“拆遷有拆遷的程序,拆違有拆違的程序,但是政府卻找出一個中間概念叫做‘拆除整治’”,丘陵有些憤怒,“要么守法要么非法,怎么可能會有中間地帶?”
雖然搬走了,但閻連科偶爾會回來一趟,他并沒有打算置身事外,因為這關系著一個人的基本尊嚴。原本互相不太認識的鄰居,經此一役都變得熟悉起來。32戶人家里,還有一些仍然住在711號園中,忍受著不再寧靜的生活,因為相信政策,相信法律。閻連科也會去鄰居家能曬到陽光的前廳坐一坐,喝杯茶,聊些有關拆遷的話題。那些依舊溫暖而詩意的宅院,并沒有因為岌岌可危的境遇而變得寥落。
“不想看到地方政府做錯事,我們這么堅持,其實就是想扶著他們往正確的路上走”,邱陵說,臉上浮現出一種老師面對不聽話學生時常有的表情。“我們的要求很簡單,就是一切嚴格地按照法律來辦。”談及目前雙方僵持的情況,閻連科也無計可施。“國家的政策都是正確有效的,關鍵是落實不落實的問題,”那里的業主們認為,拆遷問題的癥結在于地方政府對錢和利益的過分需求,對法律的漠視;執行拆遷的隨意性太強,如同對農村一樣的強制手段被運用在這里,就會顯得特別荒誕。
“現在能做的只有等待,”閻連科和鄰居們看著窗外依然不時走過的黑衣青年,有點憔悴,他并不想再這么拖下去了,“很煩,就盼望著這事兒早點結束,讓生活和寫作早日進入正常的軌道”,他慨嘆。地方政府原本通知說10月22日后會給出一個答復,可是直到現在,這個答復依然沒有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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