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奇案本是法律學者福勒于62年前虛構出來的一個法律案例:“威特莫爾等五名洞穴探險者因山崩被困于洞穴之中,并得知無法在短期內獲救。為了維生以待救援,五人約定以擲骰子的方式選出一名犧牲者,讓另外四人殺死后吃掉他的血肉。威特莫爾是最初提出此建議的人,卻在擲骰子前決定撤回約定。但另四個人仍執意擲骰子,并且恰好選中威特莫爾作為犧牲者。其他四人獲救后遂以殺人罪被起訴。”
福勒虛擬了5位大法官的陳詞,把法律與爭議從形式主義的法律條文里解放出來,把法律上升到哲學的高度。被后人稱做“法理學經典”。
“福勒的洞穴探險謀殺案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法律虛構案例”,續寫后面9個觀點的薩伯認為。
半個多世紀以來,圍繞“他們到底該不該被判有罪”的爭論始終不休,而福勒和薩伯先后虛構出的14位大法官的判決意見,其影響之深遠已遠遠超出了法律的層面。62年后,福勒的洞穴奇案卻在中國找到了它的現實版本。
案子從一開始就陷入一個謎團。因為警方的高度保密而使本來就很驚悚的案情變得撲朔迷離,從而引發了公眾的種種猜測。
到底是與一起命案有關?還是與兩起命案都有關?是一名女子與命案有關?還是4名女子都與命案有關?是高壓下的強迫還是脅從?她們的心理健康是否處于岌岌可危的狀態?被救以后有沒有對她們進行心理疏導?
圍繞這些疑問,引發了一場從法律到人性和命運的大討論。
高艷東:身處危境不是受害者之過錯
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副教授高艷東認為要從兩個方面看:
1. 如果四名女受害人是在“她死還是你死”的極端強制狀態下(比如槍抵著腦袋)參與殺人,則不存在刑法意義上的意思自由,不構成刑法上的“行為”,因而不是犯罪。
2. 如果四名女受害人在沒有完全喪失自由意志的情況下參與殺人,則可能需要考慮以下三個方面的因素,作出定罪但免除刑事處罰的結論:
(1)刑事責任能力降低問題。判斷刑事責任能力問題,一般需要分析犯罪人的控制能力和認識能力兩個方面。本案里面,控制能力并不是爭議焦點,但是四名女受害人的辨認能力可能明顯降低。一是因為受到李浩的長期關押、虐待和毆打,二是因為與社會長期隔離,生活在地下室這樣一個逼仄、潮濕、惡臭的環境下,三是還要忍受色情表演、強迫賣淫等侵犯。如此一來,四名女受害人對于是非善惡的辨認能力可能降低,對他人生命的認識、對自我行為的認識都可能發生異于正常人的判斷,因為可能符合限制刑事責任能力的標準。
(2)期待可能性問題。這是一個理論上比較成熟的觀點,在司法實踐中也往往得到遵循。其核心理念是:在當時的特定情況下,能不能期待被告人——本案中的四名女受害人——選擇不殺人的適法行為?對于被告人行為的期待,應當設身處地地綜合考慮各種因素,既不能拋開當時環境做矯情的“衛道士”,也不能以“事后諸葛亮”的視角輕易臧否。這是一個帶有相當成分的主觀性的價值判斷,但是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則應考慮減輕或者免除被告人的刑事責任,甚至確定為無罪。
(3)協同犯罪問題。如果四名女受害人受到李浩的強制而參與殺人,不管這種強制是暴力的還是精神的,不管是致命的還是相對緩和的,都導致她們的意志自由降低,因而即使定罪,也應以脅從犯論處,應當減輕或者免除刑事處罰。
蘭榮杰:定罪不應忽視的幾個元素
浙江大學光華法學院講師、法學博士蘭榮杰認為:司法上對刑事個案的處理,不僅要“向后看”,即解決本案的定罪量刑問題,還要“向前看”,即關注本案處理對被告人和社會其他成員的引導作用。在刑法理論上,“向前看”又具體分為兩個層面,一是“特殊預防”,即防止犯罪人本人再犯罪;二是“一般預防”,即防止其他社會成員犯罪。
“向前看”的關鍵之處,即在于設立一種合理的刑罰方案,能夠指引人們的行為,當她們遭遇和當前案件相同或類似的情況時,能夠主動避免侵犯特定法益的犯罪行為,轉而選擇其他更為合理的行為方案。其中微妙之處在于,必須把人當做一個理性的主體,預測一個理性人在特定情況下的合理選擇。如果一種刑罰方案有悖于人的理性,要求個體在特定情況下違背理性進行抉擇,則難以起到“向前看”的預防犯罪作用。
以此觀之,洛陽性奴案中,基于不同的案情假設,需要分別配給以下幾種刑罰方案:
第一,如果四名女受害人是在意志完全自由的前提下——比如純屬爭風吃醋或“窩里斗”——參與殺害另兩名受害人,則毫無疑問應當以故意殺人罪論處。從“向前看”的角度,就是要向社會發出明確的信號:不能隨意剝奪他人的生命,否則將受到極端嚴厲的刑事處罰,包括從肉體上消滅犯罪人。
第二,如果四名女受害人是在受到現實的、緊迫的、致命的威脅情況下(比如“你不殺她我就殺你”)參與殺人,則應當判決無罪或者定罪但免除刑事處罰。核心理由在于,如果對四名女受害人施以刑罰,并不能引導她們本人或社會其他成員在遭遇類似情況時選擇不殺人;因為不管如何,一個理性的人在面臨“我死還是她死”的抉擇時,幾乎都會選擇“她死”(除非是超越了自我的大愛,比如父母對子女之愛等)。既然如此,對四名女被害人施以刑罰,除了宣泄暴戾的報復心理外,并沒有實現“向前看”的指引功能;其所暗含的“即使我死也不能殺她”的指引,其實并不符合常人的理性。
其實同樣在河南,曾經發生過類似的案例。平頂山一名男性檢察官被八名歹徒劫持,在捆綁、毆打、勒頸等暴力方法之下,以及“不照做就殺了你”的威脅之下,被迫將另一名被劫持的女性強奸,并以繩索緊勒該女性之脖頸(當時,該檢察官本身亦被歹徒勒頸)。該女性后死亡,不過不能確認是否系該檢察官勒死。案發之后,平頂山市公安機關并沒有追究該檢察官的刑事責任。
第三,如果四名女受害人遭受的威脅既非緊迫也非致命,而僅僅是一般的毆打、餓飯等,則應當就參與殺人的行為承擔符合比例的刑事責任。換句話說,在“自己的疼痛”和“他人的生命”之間,一套合理的法律制度應當鼓勵選擇前者,懲罰選擇后者,從而引導人們盡最大努力保全他人的生命。由于這種懲罰機制的存在,一個理性的人在面臨類似情況時,可能就更傾向于選擇不殺人。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以上三種分析,都是以四名女受害人屬于“理性人”為前提的。問題在于,如果她們因為長期的關押、侮辱、虐待、毆打和強迫賣淫,已經形成心理上的某種缺陷(比如所謂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則不再屬于完全意義上的“理性人”,其行為不再完全是一種理性選擇,而可能是缺陷心理支撐下的非自主選擇。在這種情況下,就應當根據其心理缺陷的程度,再結合受脅迫的程序,按照合適的比例加以定罪量刑。
總之,處理刑事案件一定要“向前看”,關注案件結果對犯罪人和其他社會成員的行為指引。其中的關鍵,就在于把人當做理性的人、當做正常的人,思考這樣一個人在特定情況下的合理選擇是什么。如果一種刑罰方案并不能改變一個理性人在相同情況下的行為,那么就僅僅具備報復功能,除了宣泄憤怒和張揚戾氣之外,并不能提升社會整體福祉。
馬特: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馬特認為,“洛陽性奴案四名受害女性反映出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又稱斯德哥爾摩癥候群或者稱為人質情結或人質綜合征。(1973年8月23日,兩名劫匪闖進瑞典首都斯德哥爾摩一家銀行,扣押6名職員做人質。奇怪的是,人質獲救后反而對警察表現出明顯敵意;其中一名人質竟愛上綁匪,跑到監獄要與他私訂終身,另一人則四處籌錢,請律師為綁匪開脫罪責。)
犯罪學家Nils Bejerot提出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這個說法,“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是一種心理疾病,緣自患者與綁架者共同生活,對其產生某種程度的認同感,也可稱為“人質情結”。無獨有偶,1976年法航139次班機被恐怖分子劫持到烏干達機場,也發生類似的狀況。根據一名叫達維森的女人質回憶,劫持過程中,留給她強烈印象的不是恐怖分子如何毆打、虐待旅客,而是每當恐怖分子頭目發表演說時,全機艙里就會發出如潮的掌聲。在她的回憶中有這樣一句話:“現在,只是現在,我才理解。當人們想活命時,是最容易受騙的。”
“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是人質挾持事件中相當普遍的一種現象。杰弗遜大學綜合醫學中心精神和行為醫學主治醫生楊景端博士在哈佛大學燕京禮堂的一次演講中,分析出人產生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四個條件:(1)要人質切實相信生命正受到威脅。(2)施暴的人會給人質施以小恩小惠。(3)控制人質的信息來源和思想。(4)讓人質感到無路可逃。這四個條件下,人們就會產生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馬特說。
而性奴案中的四名受害女性基本符合這些條件:(1)犯罪嫌疑人李浩當著這些人的面先殺死了一名反抗者,并就地掩埋,使另外幾名女性產生極大的恐懼,她們認識到自己如果不服從也會有一樣的下場。(2)囚禁她們的地窖位于地下6米,且有7道鐵門,基本沒有逃生的可能性。(3)施暴者李浩是與外界唯一的聯系渠道,可以帶來讓她們賴以生存的食物,甚至基本供她們消遣的書。(4)誰表現好了,李浩就會把她帶到地窖上面的儲藏室或者外面放放風。
“人性多么脆弱!只要滿足一定條件,人是可以被暴力和恐懼馴化的。在徹底絕望之時,人的反抗意志和獨立精神可能完全被摧毀,由憤怒到冷漠,由冷漠到麻木,由麻木到配合,由配合到依賴。”馬特說。
李玫瑾:我們更應該關注的是四名被囚女性的命運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教授、研究生導師李玫瑾卻認為這并不是一個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所能解釋了的。為此她提出了自己更深的思考,“在洛陽性奴案中,有些被害女性還助紂為虐,尤其在兩名女子遇害過程中她們中有人參與,最后這一點是最讓人痛苦的,是同情她們好呢?還是譴責甚至處罰她們好呢?有人馬上想到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并用此概念來描述這些被囚女性的心理,真不知這是心理學的幸事還是悲事,心理學時髦的詞匯很容易讓人記住的,似乎這就解釋了被囚女性的心理?其實不然,此案最值得研究、最值得社會關注、最值得司法斟酌的就是這幾名被囚女性!”
李玫瑾教授認為,“洛陽性奴案已經讓社會看到冰山一角,有這么一個女性群體:她們來自貧窮的地方,她們身邊沒有親人,在城市里她們只是一個誰都不識、誰都不管、可以充分自由的個體。她們沒有太多的知識,甚至她們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完全是在無知無畏的背景下開始了這種生活,我把這種生活稱為‘灰色生活方式’。”
“這種灰色的生活方式,從社會普遍觀念,到她們自己的觀念,都對此予以否定;從道德到法律,都對此進行制止甚至處罰;甚至她們自己也從內心否認自己,只能隱匿而為,不敢讓家人知道,不敢讓朋友知道,這就造成了她們生活的極高風險性;因此她們生活得極不體面,她們常常失蹤或者遇害也不被人知道……”李玫瑾說,“其實世界各國都有類似的問題,他們也在探索有效的對策,我們不妨擺脫一些偏見或固執的觀念,應該學習所有可借鑒的先進管理方法。對于特殊場所的管理,應該以人為本,真正管理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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