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奢侈品腐敗
在傳統的權錢交易模式中充當媒介的往往是古董、字畫、珠寶玉石……高額的價值令這些物品有了等同于貨幣的作用,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以貨幣購買權力的赤裸裸。當社會整體性進入相對富足的階段,財富不再是生存必需品時,被貼上精英或者上流社會標簽的奢侈品,與古老的“送禮”傳統和膨脹的虛榮心一拍即合,日益成為腐敗的新寵。
作為貪腐案件中的一種物證,奢侈品的定位與價值評估存在相當大的爭議。由于賄賂行為的私密性,行受賄雙方的心理狀態、言談行為很難為第三人洞悉,所涉物品也較難以明確認定為非法所得還是正常購買,只能成為合法收入不足以支撐奢侈消費、有可能存在受賄行為的間接證據。即便以“巨額財產來源不明”入罪,奢侈品的價值評估也存在相當大的模糊地帶。
更深一層的顧慮是,經過二十年的發展,奢侈品腐敗已經形成了一套成熟的模式,秩序漸生。除了商品類型相對固定外,收受方式、物品流轉、最終走向等都已有跡可循,一套特別的供銷循環鏈條已經隱約浮現。
高檔手表這類奢侈品的價格鑒定比較特殊,因為它們基本上不存在貶值的可能,反而有很大的升值空間
劉寶在監獄服刑已經快半年了。他的身份真正變成罪犯是從6月30日開始的,因為這一天北京市第二中級法院以受賄罪判處他有期徒刑十年。
此前的劉寶曾是一個風光無限的人物:救火英雄,北京市國土資源局順義分局原黨組成員、副局長、北京市土地整理儲備中心順義區分中心原主任。雖然在京城副處的行政級別不是什么“大官”,但因為手握實權,也算是一言九鼎,尤其是在順義區土地開發和利用領域。
然而,劉寶的風光人生因一塊手表而改變,并因之被送進了囚牢。這一切得從2008年說起。
改變命運的一天
官方簡歷顯示,現年50歲的劉寶曾經是出色的消防干警,參加過大興安嶺火災撲救工作。1999年,他進入北京市國土資源局順義分局工作,從一名普通的科員做起,由副科長逐級提拔,2005年被任命為副局長,分管轄區內土地儲備資源的調查、統計和分析工作。
據其妻子說,劉寶當消防員時,在工作上破過全國紀錄;進了國土局后,一心撲在工作上,甚至在她懷孕時也很少回家。
就在仕途上正順風順水的時候,劉寶認識了潘京萍,其人生軌跡由此發生了巨變。
根據劉寶的供述,他與潘京萍相識于2008年,彼時的他已經出任北京市土地整理儲備中心順義區分中心主任。這是一個由北京市國土資源局順義分局全額撥款的事業單位,于2002年底成立,負責順義區范圍內土地收購儲備、一級開發和國有土地使用權招標拍賣掛牌工作。
按照潘京萍的說法,經人介紹,她2006年下半年就認識了劉寶。那時,她是北京朗依制藥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朗依公司)副總經理,負責銷售和公司的對外聯系工作,特別是與相關政府部門打交道。
且不管誰是誰非,可以肯定的是,2008年9月的一天,潘京萍敲門進了劉寶的辦公室。
一番自我介紹之后,潘京萍告訴劉寶,朗依公司想到順義區發展,需要買一塊地,她來國土局咨詢順義區的土地規劃情況。因為“覺得引進朗依公司有利于順義區的經濟發展”,劉寶向潘京萍作了說明。
不管是否真的是為了“順義區的經濟發展”,與潘京萍的這次見面成了劉寶人生的滑鐵盧,卻是確確實實的事。
三方面提供幫助
為了幫朗依公司盡快落戶順義,劉寶介紹潘京萍認識了順義區李橋鎮原黨委書記李丙春(李丙春受賄案已進入司法程序,他也收了潘京萍的一塊手表)。一開始,朗依公司看中了李橋鎮的一塊地,但最終因為那塊地要走法院的拍賣程序而沒有買成。
此后,劉寶根據對方要建藥廠的具體情況,建議朗依公司買順義區北務鎮北方印刷產業基地的地。獲得認可后,劉寶便給時任印刷產業基地管委會副主任的李某打電話,讓她在選地一事上為潘京萍提供一些便利,把朗依制藥公司留在開發區。劉寶不僅向潘京萍提供了尚未進入土地市場交易的地塊信息,并告訴她,如果朗依公司看上了,他再協調該地塊上市交易。
在確定所要購買的土地后,朗依公司就土地價格和出讓方進行了交易前的“商量”,朗依公司希望出3000多萬元。很快,朗依公司與北方印刷產業基地管委會就購買土地問題達成意向,隨后該土地隨即經由順義區土地整理儲備分中心履行掛牌手續,并由朗依公司按照自己的報價如愿購得。
作為土地整理儲備分中心主任,劉寶在上述土地交易過程中,按照職權和程序行使了審批權。劉寶在后來的庭審中辯解說,“在朗依公司購地過程中,他是依法行使職權,并未為朗依公司謀取利益。”
但潘京萍的供詞起到了重要作用,她認為:“在我們公司購地過程中,劉寶至少在獲取土地信息、土地價格形成和排斥競爭對手三個方面起了作用。”
事實上,根據國土資源部發布的《招標拍賣掛牌出讓國有建設用地使用權規定》,市、縣人民政府國土資源行政主管部門根據經濟社會發展計劃、產業政策、土地利用總體規劃、土地利用年度計劃、城市規劃和土地市場狀況,編制國有建設用地使用權出讓年度計劃,報經同級人民政府批準后,向社會公開發布。公開發布后,有購買意向的企業才能獲取相關地塊信息。顯然,這些程序性規定在劉寶的招呼下,都化為烏有。
與此同時,按照正常程序,土地價格應按土地評估結果等綜合因素由政府部門最終決定,買地企業只能根據自己的承受能力預估價格,按照起始價和定價規則購買,不能提前和出讓方協商。朗依公司說多少錢就多少錢成交,顯然不是正常現象。
另一方面,土地交易要經過招、拍、掛程序,最終價高者得地,因此,每一個購地企業都無法保證自己選中的地塊不被其他市場參與者通過競價拿走。由于潘京萍與劉寶等人認識,且在價格方面與出讓方達成了一致,朗依公司購得選中的地理所當然。“對方就不會再考慮其他企業了,即便有別的企業去看地,也會找理由推掉。”潘京萍說。
收受手表后上交
2009年9月的一天,劉寶正在辦公室里看文件,潘京萍再次不約而至。不過,這一次她不是來咨詢的,而是來感謝的。
公司順利落戶順義,朗依公司決定由潘京萍給提供過幫助的人送一塊手表表示一下謝意。她此番是專程來給劉寶送表表示感謝的。
潘京萍在案發后曾表示,給劉寶送表還有另一層意思——因為朗依公司今后要在順義發展,因此,除了向他表示感謝,還希望通過他認識更多的政府官員。“劉寶是負責順義國有土地儲備交易的領導,知道很多土地政策上的法規、規定,也掌握很多轄區內的土地利用信息,可以提前提供一些土地出讓的信息,并介紹一些土地的實際管理部門如開發區管委會或者鄉政府的負責人認識,這樣在通過市場交易土地出讓之前,就可以提前獲取更多的信息如購買的條件和資質要求、價格構成以及其他競爭者的動態。”潘京萍說,“既然與劉寶建立了聯系,就不想斷了這個關系。”
兩人寒暄幾句之后,潘京萍便將包裝好的手表放在劉寶辦公室的沙發上,隨即離開。至于當時說了些什么,兩人都說記不太清楚了。
按照劉寶的說法,潘京萍放下東西就走了,他不想要,但沒追上,又因為與潘京萍聯系不上,退回去的想法只得暫時作罷,他后來口頭向領導匯報過。潘京萍也說,劉寶當時確實推辭了幾下。
據劉寶供述,潘京萍走后他將手表從沙發上拿到了辦公桌上。因為不是自己的東西,他甚至沒有打開包裝盒看看里面究竟裝的是什么。此后將近一年時間里,這塊表就一直躺在他的辦公桌上。
2010年6月,潘京萍因涉嫌另一起行賄案被逮捕。兩個月之后,劉寶將手表上交北京市國土資源局順義分局紀檢部門,并與相關工作人員商量,將上交時間提前至2009年9月24日。
2010年8月4日,北京市檢察院反貪局將劉寶涉嫌受賄犯罪的線索交由北京市檢察院第二分院反貪局查辦;10月11日,二分檢反貪局對劉寶立案偵查;12日,劉寶被刑事拘留;26日,被決定逮捕。
真的無法退還?
經過近八個月的偵查、審查起訴和審前準備工作,2011年6月22日,北京市第二中級法院開庭審理劉寶受賄案。
檢察機關指控,2008年至2010年間,劉寶利用職務便利為北京朗依制藥有限公司在順義區購買國有建設用地提供幫助,于2009年6月收受該公司副總經理潘京萍給予的以12萬余元價格購買的積家牌手表一枚(購買價格為12.53萬元,經鑒定2009年9月實際價為17.9萬元)。
據公訴人張啟明介紹,受賄物品的價格鑒定程序比較復雜,實際購買價格和折舊通常是需要考慮的主要因素,而高檔手表這類奢侈品的價格鑒定更為特殊,因為它們基本上不存在貶值的可能,反而有很大的升值空間。
出庭支持公訴的北京市檢察院第二分院檢察官張啟明此前提訊時曾提醒過劉寶,根據《刑法修正案(八)》,坦白已成為法定從輕情節。法庭上,他也再三提醒劉寶爭取一個好的認罪態度。但是,劉寶不僅對此前的供述予以否認,甚至對有自己親筆簽名的土地批件,也否認知悉情況。
爭議不是來自于收受手表的事實本身,而是手表的退還與上交。
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受賄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規定:“國家工作人員收受請托人財物后及時退還或者上交的,不是受賄。”該《意見》同時規定:“國家工作人員受賄后,因自身或者與其受賄有關聯的人、事被查處,為掩飾犯罪而退還或者上交的,不影響認定受賄罪。”
在實踐中,國家工作人員對行賄人送財物當場確實無法推辭,或者事后才發現留有財物,在知道真相后,能及時將財物退還或上交的,就不認為其存在受賄故意,不能作受賄罪處理。
公訴人指出,劉寶上交手表是因為得知潘京萍案發的消息,擔心她供出自己。
而劉寶的辯護人之一、山西省律協主席、黃河律師事務所主任李飛認為,劉寶的行為不構成犯罪。
李飛說,對劉寶來說,潘京萍送表是不可預知的,他既沒有向她索要,也沒有事先約定;而且手表一直放在他辦公室里從未使用,劉寶主觀上沒有收受、占有手表的故意,只是因為聯系不上潘京萍而客觀上無法退還。更為關鍵的是,不論是否更改上交時間,在立案前甚至是紀檢部門談話前,他就將手表上交單位紀檢部門了,而沒有證據證明他是因為獲知潘京萍案發為掩飾罪行才上交的,他此前就曾上交過30萬元。同時,對于上述《意見》規定的“及時”,也有一個認定問題。因此,劉寶行為不構成犯罪,而且值得鼓勵。
劉寶自己也否認是因為知道潘京萍被抓才上交手表,而且多次表示根本不知道手表值那么多錢。他陳述收受手表經過時先是長嘆了一口氣,然后小聲說:“記不清了。”他說不知道潘京萍送來的是什么東西,直到上交給紀檢部門時才知道里面是塊名貴手表,收到東西就向局長作了口頭匯報,并且說收表后沒及時上交是“馬虎”了。
“不是我的東西就上交了。”劉寶說。“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怎么向局長匯報?”“你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為什么要上交?為什么要改上交時間?”公訴人的質疑,讓劉寶啞口無言。
劉寶還辯解說,自己一直想把東西歸還給潘京萍,只是因為找不到她而無法歸還。
刑罰標準是否嚴苛?
據了解,劉寶的受賄經歷是奢侈品受賄犯罪中一個較為普遍的現象,即收受賄賂時是被動的,不了解受賄物品的真正價值,受賄行為暴露之后就上交相關部門,并辯解說不知道所收受物品的真實價值,沒有占有所收受物品的意圖,不應構成受賄罪。
在庭審后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張啟明也表示,目前受賄犯罪中,像劉寶這樣受賄后觀望的情形較為普遍:一些人存在“先收錢再說,是否退還觀望再定”的想法,比如收受了購物卡、銀行卡卻并不使用,一有風吹草動馬上退贓,以為這樣就能不以受賄罪處理。
“其實這種想法存在誤區,受賄后觀望并不影響受賄罪的定性。”張啟明說。即使事后因其他原因將賄賂款物退回或上交,只是犯罪后的悔罪態度問題,不影響其先行行為的定性,仍構成受賄犯罪。
在量刑建議階段,公訴人建議法庭量刑有期徒刑十年至十三年。這立即引發了旁聽席上的竊竊私語聲,很多旁聽者都沒想到收一塊手表,會判得這么重。
對此,張啟明指出,盜竊6萬元就可判十年以上,而受賄罪要達到10萬元。“有的行竊者是迫于生計,但受賄官員通常衣食無憂,并且受賄犯罪的權錢交易往往造成國家和人民利益的重大損失。所以目前受賄罪的刑罰標準并非過于嚴苛。”
對于量刑,劉寶的辯護人提出,如果認定劉寶構成犯罪,他在未被采取強制措施的情況下主動向單位上交手表,自動投案并如實說明收受手表的主要事實,應認定為自首;此外,沒有證據證明劉寶指使他人修改上交日期,上交日期不是劉寶受賄的犯罪事實部分,因此應對劉寶減輕處罰,但未被法庭采納。
6月30日,北京市第二中級法院一審以受賄罪判處劉寶有期徒刑十年,他沒有提起上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