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二姐有一位女兒,叫做毓珍。我喊做毓珍姆媽。敝鄉方言里稱自家母親叫姆媽,只是姆做平聲。毓珍姆媽娘家在我家河之東,后來嫁到河之北,有獨女名靜華,乳名元元,小我一歲。我是家中的幼妹,大姊長我一輪,我剛入小學,她已有人來說親。年齡最接近的哥哥也要大六歲,并無耐心陪小姑娘做游戲。同齡的有舅父家的表妹白蘇,姑姑家的表妹蕾。而這兩家住得都遠,日常能玩到一處的便是這位元元。
元元和毓珍姆媽生得很像,都是白皙細凈的樣子。短發齊耳,刀裁一般,眉前挑出劉海,笑起來左邊會有很小的酒窩。元元的外祖父是釀酒師,每年自初秋而始便被請到如東釀酒。釀酒師酬勞不低,冬月還有許多海產帶回。我沒有去過如東,聽母親說過“十二門閘”、“洋口”、“兵房鎮”這樣的地名,說水位高時會開閘放水,魚群洶涌,只需拿網去兜。我家過冬的酒也是這位姨祖父釀制。轉年到了初春,正月的酒已窖藏至濃芳甘洌。清明前還要做新酒,叫做桃花酒。我和元元潛入酒坊,新釀的米酒真甜,喝不醉罷。河畔垂柳嫩芽初生,擼下來滾水焯過揉到米粉里,鍋底勻一層油煎餅來吃。這也是記憶中的味道。
我很喜歡毓珍姆媽,因為她溫柔,僅僅就是因為她十分溫柔。有過幾個日子,大約是我念初中,元元念小學的時候,我去她們家玩。她家有院子,院前有池塘,后院有果樹林。女墻的隔窗用屋瓦壘成連綿紋樣,陽光投進來,滿院簌簌搖動的碎金。池塘邊養鵝鴨,鵝是不敢輕易調戲的,敝鄉地位最高的家禽是白鵝。它們倨傲,易怒,兼有看管門庭的任務,尊稱做“鵝公”、“鵝娘”。還有一只黃狗,站起來可以與我平視,同元元最親近。元元喊它,過來。它便靜靜過來,伏在她身邊。
那些暮春的午后,和元元躺在東廂的木床內。手指沿著床板雕刻的花紋緩緩走下去,帳幔有細細的布紋,指尖滑過去有很輕的癢。陽光暖洋洋落在身上,池塘上有風吹來,室內很幽靜。毓珍姆媽在刺繡,很長的時間過去,花瓣只有尖尖的一角。溫柔的大黃狗伏在地上。黃銅帳鉤輕輕扣著床闌,下面吊著香包與串珠,還有一只小小的絨球。我問她,這是什么?她道,是胎發纏的球,還有胎毛筆。我道,啊,我家床前好像也掛著這個,但搬家后不知道去哪里了。她翻過身,枕著手肘,含笑望我道,以前媽媽是在這張床上生的我。我驚詫極了,難道不是去醫院?她搖搖頭,是請的人來接生,慢慢的,從黃昏到夜里,就生出來啦。
我們并不想午睡,而不知什么時候就睡過去。醒來到了三點多,黃昏的氣味已經不遠。出門到平原上放風箏。油菜花無邊無際,開得金燦燦。陌頭有桃花,木槿還沒有開。很累的時候兜頭躺到草垛里。天空在眼前,草木在身畔。風箏搖搖曳曳,直乘青云到高處去,光陰沒有盡頭,靜極了。我們只是躺著,一句話也沒有。
我與元元的相處在此之后沒有更多記憶。仿佛戛然而至于黃昏的原野,流水極軟,潺潺而來,炊煙的氣息在風里,風箏線沒有及時收回。大樹的影子真美。后來輾轉多處,偶爾聽人提到她,也會算一算,哦,她低我三屆,如今該念到什么年級。昨夜忽而聽母親提到她,說元元復讀了一年,仍沒有考上很好的學校。我問,那么是去哪里念書了呢?母親說不知道。“她現在長得很胖。”母親想了想又說,“見過一次,怎么會那么胖呢?”我也不能想象她“很胖”的樣子。族中親眷往來漸疏,小鎮日益荒敗。往日的生活失去蹤影,連氣味都很難聞見。這讓我再次懷疑是不是自己又過多賦予舊時光以溫情的想象。那些日子,婦人們總是聚在一起,討論節候、農桑、女紅,討論各家瑣事,討論誰家娶來新婦,誰家孩子又要遠游。有齟齬、交惡、斷絕往來,也有真正的相扶相親。在許多冷清的夜里在一起閑話,消磨漫長且重復的寂寞。
歲月越久,越多變故。其實一直都是如此,只是過去童兒的眼睛看不到,心里記下的唯獨漫漫的天光,飛走的一只風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