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罌粟園(中篇小說)

2011-12-01 06:14:22潘小樓
紅豆 2011年9期

潘小樓

我來到了民族大道上的那家糖水店,離約定時間還有十分鐘,應征的女主角還沒到。

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來,點了份楊枝甘露,舀了一大勺送到嘴里,饒有興味地擺動著手里的小高清。小高清里即時攝錄的,是玻璃窗外來來往往的人群,背景是南寧市雨后初霽的街道。夾道盡是高大的扁桃樹,濕熱的地氣在樹影里蒸騰,這讓影像帶上了南國黏稠的濕度。喏,這個上了年紀的魅力型男和他身旁哭泣的年輕普相女,應該是一對情人,普相女希望自己是他最后一個女人,而老型男只不過希望自己是她的第一個男人,這注定是個悲情故事;另一邊打電話的年輕男孩,打著嚴實的領帶,西裝的墊肩下還空出半個肩膀,應該是個上進的鳳凰男,一根筋地相信只要努力就能在這個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當然了,他的字典里還沒來得及收入“潛規則”這個詞條……三年前看完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的紀錄片《中國》之后,我開始瘋狂地迷戀上人們在鏡頭里零設防的狀態。那些影像就像一個個沒有經受污染的故事初胚,極大的可塑性讓他們散發出無可比擬的魅力。不過,一旦這些人意識到鏡頭的存在,情況便完全兩樣,他們無一例外都會在瞬間變成標本,表情僵硬,動作機械,毫無生趣可言。

想要拍一個拿得出手的片子參加國際英才導演大獎賽,前提就是必須找到一個對攝像機有免疫力的主角。我指的不是那種所謂的“鏡頭感極好”的人,他們不過是一個個狡猾的表演者,知道什么時候該收,知道什么時候該放。他們在我的概念里,一樣是對鏡頭反應過激的,和那些戒備森嚴的標本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兩個月來我在各大網站的論壇上散播了征集主角的信息,但應征者只有三個。第一個是個想追回前女友的男生,他認為有臺機子跟拍會比較有排場,需要說明的是,此前他們已經經歷了六分六合;第二個是聲稱自己能夠在一年內白手起家、賺到一個億的中年女人,她認為這段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個人奮斗史需要有人來輯錄,需要補充的是,在說這話的時候,她就像被注射了雞血一樣躁動和亢奮;第三個,就我今天要見的人。

我和她在網上聊過,她許諾會給我一個非同尋常的故事,對此我不以為然,任何人都會認為自己的故事才是最特別的。吸引我的倒是她的談話方式。和其他人不同,她會在沉默地應對好幾個問題后,用極盡詳細的言辭和超乎尋常的耐心談論她感興趣的話題,思維極富跳躍性。類似的人我接觸過,他們往往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而那個世界里常常會有無法和別人分享的故事。這樣的人來應征,多少讓我感到意外。

小高清里出現了一個女孩的影像,年齡和我相當,直長發,泛著微微的栗色,身形修長而清奇,擁有典型南國女孩蜜一樣原色的肌膚。她一入畫就牢牢抓住了我,因為她的眼神,那種無視一切的眼神讓她在真實的世界里沒有任何存在感。我手忙腳亂地用長焦追隨著她的側面、背影,沒想到她一轉身,進入了糖水店,她的影像虛了起來,等我放下機子,她已經來到了我面前。

“是你嗎?”

我點了點頭。

“現在就開始拍了嗎?”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也沒有拒絕。

她坐了下來,沒點東西,只要了杯涼水,從手袋里掏出了只白棉布小袋,朝水杯里撒了些茶葉。

“我給你叫杯熱水吧?!?/p>

“不用,我習慣冷泡。熱泡的話,頭泡是很釅,但過后就散了;冷泡能把香氣鎖住很久,每一泡的味道都很均勻,也更輕浮?!?/p>

她正說著,茶葉在水面淺淺地翻了個身,一股細細軟軟的清氣飄了過來,那是一種我從未聞過的香氣組合。

“你泡的是什么茶?”我忍不住問她。

“荷花茶,我父親給我寄過來的。祖傳的制法,選取我老家高山上的白毫茶,傍晚時分放到盛開的荷花里,入夜后花朵會合起來,第二天清晨花朵綻開的時候取出茶葉。這樣重復上一個月,茶葉就會吸取荷花中的香髓,變成荷花茶?!彼哪抗廪D向我,“你們這一行很少看到女的,而且,你看起來比我想的要年輕?!?/p>

我感覺到她的目光一寸寸掃過我的波波頭和我身上二十塊一件的純棉I恤,便解釋道:“我入行的時間不長,但我是一個做事很堅持的人;之前和你提過的,也拍了一些獨立短片?!?/p>

她表示認可,轉動著手里的水杯,說:“在網上你曾問我,這大致是一個什么樣的事件,我現在告訴你,其實,我只是親歷了其中的一些片段,整個事件遺失的關鍵部分,就是我們這次需要尋找的,有兩種可能:有可能找到、補足,讓你得到一部傳統意義上的完整片子;也有可能找不到,那你所拍的,就只會是一些殘缺的片段——你愿意冒這個險嗎?”

我曾暗暗發過誓,只要她有追女無厘男和中年雞血女的半點影子,我立馬把她否掉;但聽到的卻是這樣一番話,我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那好”,她說,“為了避免出現一些不愉快,我準備了份協議,你先看看?!?/p>

我接過來一看:“雙方互不評判、干涉;一旦開始,雙方都不能以任何理由退出……”本是我要提出的條件,她自己倒先提出來了,我看著眼前的她,不禁啞然失笑:省心、省力,對鏡頭有徹底的免疫力,背后還很有可能是一個豐富的礦脈……一項一項地對上號后,可以確信,我中了頭獎,這正是我一直以來苦苦尋找的完美主角。

我不相信這是一個超自然力的事件,否則,就不會想到要去尋找事件的源頭,以及一些隱藏在記憶背后的真相了。

十年前,我還在鎮上的中學念高三,那一年,學校來了個年輕的校醫,姓聶。他的性別第一時間在學生中傳開了,因為在此之前,從來沒有過男校醫。不論是初中還是高中,我印象中的校醫都是兇神惡煞般的中年婦女。在進行身體檢查或注射時,如果男生對她們說些自夸的葷話,她們總能用更露骨,也更資深的話把他們駁回,并當面罵他們是“剛會打鳴的小公雞”。

聶醫生還未現身,他的性別便在女生中引發了擔憂。女生們對醫務室的依賴性比男生要強。不說別的,臨近高考,會有數不清的考試,月考、摸底考、統考、會考……這時,醫務室門口會掛出塊小黑板:“需要打‘特殊針的女生請到醫務室登記?!薄疤厥忉槨笔且环N能夠改變例假時間的針劑,之前的幾年,醫務室只有在高考前的一個星期才會提供給需要的女生,但到了我們那一屆,就向所有的高三女生敞開供應了,連一般性的大考都有。不知道是女生們的要求,還是學校的意思。不過,也可以理解,臨近高考,只要有一次考試發揮失常,都會讓你長久地浸淫在一種挫敗感里。因此,說是生理需要也好,心理安慰也罷,女生們都迷信這東西。絕大部分女生都沒有跟男生有過實質意義上的肢體接觸,如果校醫是男的,這就意味著,她們要把關于自己身體最隱秘的話題撕開,毫無保留地展示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

學校的醫務室一度門前冷落車馬稀,這真是一個絕大的笑話,因為聶醫生就是科班出身的婦科醫生。不過,這冷落沒有持續多久,醫務室終究還是迎來了第一個女生。緊接著,意想不到的變化發生了,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接踵而至,找

聶醫生看病的女生在短時間內呈幾何倍數爆炸增長,最后,醫務室幾乎成了女生的專場。

就在這時候,民間卻起了對他不利的傳聞。傳聞的源頭是一個叫姜元元的女生。她是學校的廣播員,獨自住在學校的廣播室里。她多次有意無意向女生暗示,聶醫生對她不軌。大家都很詫異,因為姜元元曾是去醫務室最勤的幾個女生之一。但她的話也不是沒有可信度,要知道,她是?;ǎ魏文腥说挠J覦放在她身上都會比放在別人身上要順理成章。當時傳播的渠道一般有兩種,官方渠道和民間渠道。如果選擇前者,就意味著要上報女生輔導員和班主任;而后者則只是通過一些小道非正式散播。姜元元選擇了后者,因此,這個舉動看起來更像是一次警告。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在針對聶醫生,但從她去醫務室的頻度和她對聶醫生的態度看,又不像;于是,就有人說了,其實這個警告是針對其他女生的,姜元元在隱晦地表明,聶醫生已經跟她有染,他是她的了。

不過,無論是針對誰,這個警告都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它更像是將一根劃亮的火柴扔到了一堆干稻草里,自此,同聶醫生相關的此類傳聞越燒越盛。和當初女生來找他看病時的情形如出一轍,先是姜元元,接著,便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最后,就連一個獨居的女校工也牽扯了進來。在她們的講述中,聶醫生來無影,去無蹤。涉及隱私部分的細節,絕大部分聞所未聞,并細致入微,如果她們不是親歷者,那她們就是天生的敘事天才。

民間和官方的傳播界線也不是那么絕對。一天早上,姜元元被發現在教室里,現場一片狼藉,肇事者趁亂逃走了,留下一件沾染了血污的白大褂,指向非常明顯。姜元元似乎不想張揚此事,可女生輔導員還是聽說了。她開始運用她非凡的溝通能力向更多的女生旁敲側擊,最后推敲出的內容讓她瞠目結舌——不管怎么說,聶醫生在人前的形象還是無可挑剔的。

鎮派出所開始著手調查此事。偏偏這時候,聶醫生失蹤了。誰也不明白,他為什么選擇在那個時候離開。如果一切都和他無關,那他究竟在害怕什么?“畏罪潛逃”的說法在人群中取得了較為一致的認同,因為他的失蹤本身就是一個最不合時宜的注腳。對此,校方三緘其口;男生曲折地表達了他們的快意;而女生則選擇了多義的沉默。然而,聶醫生的逃避還是讓很多局外人感到深深的失望,就好比斗獸場里的觀眾剛剛坐下,滿懷期待要欣賞一場精彩絕倫的廝殺,主角卻忽然玩起了人間蒸發。

一般到了這里,事情也就該告一段落了,但我告訴過你,這是一個非比尋常的事件。隔段時間之后——或許根本就沒有隔,只是事情還沒有暴露出來罷了——姜元元處傳來消息,說聶醫生又回來了,這一次的手段比先前更為變本加厲。但這一顯擺不久后便遭到了挑戰,女生中也傳出了同樣的消息。和之前一樣,他來去自如,而宿舍的門窗,同樣沒有任何損毀。有人甚至猜測,聶醫生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學校,他一直躲在某個暗處,窺探他心儀的女生,并伺機下手。

因為有了前車之鑒,女生輔導員在女生中布下了不少線人,她們在第一時間把這些傳聞告訴了她。校方開始緊張起來,不是因為聶醫生,而是大考在即,任由這些道聽途說泛濫,會在學生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如果一年一度的高考真的薄收,對一個升學率蟬聯了縣里五連冠的鎮中學來說,損失無疑是慘重的。他們一方面安撫人心,另一方面則積極配合鎮派出所抓緊調查。

鎮派出所決定開始撒網。既然姜元元是聶醫生的主要目標,她所住的地方當然要重點布控。這一次,姜元元竟是一反常態地配合。有人猜,聶醫生一而再,再而三的濫情已經讓她徹底失望,所以,她才會愛極生恨,下決心報復。

這時,有眼尖的人發現,警察中多出了一位女警,那是鎮上有名的輕熟齡美人,她的出現在男生中引起一陣陣騷動。據說,她原本是在所里管內勤的,至于為什么要她來參與辦案,而且還是這樣的案子,原因其實并不難猜——不過是要她充當誘餌罷了。讓女人去做這樣的事,這一聽就是男人的主意。

警方在姜元元住處布控一個星期后,確切地說,是女警李代桃僵地睡在姜元元宿舍一星期后,出了事,不過,除了當班的警察,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據最靠近姜元元住處的男生們說,他們只聽到一陣短暫的嘈雜,接著便是一聲槍響,之后便歸于靜籟。

第二天,校方對于昨晚的槍聲沒有做任何解釋,但卻放出話來說,請同學們不要擔心,一切都在掌控范圍內。但更多人認為,學校這么說,不過是此地無銀罷了;如果真如他們所說,一切盡在掌握,那派出所的人就不會留下來繼續調查,學校也不會組織男教師和男校工日夜換班巡邏了。

順帶說一下,那位女警,在離開辦案組后不久,她老公就同她離了婚。有人說,聶醫生那天晚上在她身上已經得過手,正是因為沾染上了這件事,不干凈了,她老公才把她甩了——本來小鎮也沒多大,這種事,一般是傳得最快的。

事情在最應該結束的時候沒有結束,反而在最不應該結束的時候戛然而止了。學校似乎要不惜一切代價平息此事。女生輔導員下令,不許任何人,在任何場合談論和聶醫生有關的話題,違者重罰。但至于如何重罰,并沒有細說,也許,只不過為了震懾。面上是不允許談了,但我相信雁過留聲,那么大的事件,在親歷者心上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留。但它真的就是一點痕跡都沒有了,自從我們畢業后,便再也沒有傳出聶醫生的消息。

去年,也就是事發九年之后,我遇上了幾個高中的同班同學。我跟她們談起那件事情,她們竟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不甘心,給了很多細節上的提示,很多話都是從當年流傳的細節中直接摘下來的。她們睜大了眼睛:“有么,我們當真有說過這樣的話?”我唯有知趣地閉上了口。我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她們陷入了集體性的失憶,可以那么輕松地活著,但這件事的每一個細節卻牢牢地生在了我腦子里,重重地壓在我心上。

也許你會問,為什么十年之后,我會舊事重提?我的回答很自私,讓你失望了。一個月后,我就要隨我父母搬到馬來西亞,也許不再回來了。我父親是個中醫,他朋友幫他在當地找了個鋪子,開中醫診所;而我也會進入當地的一個華文培訓機構工作。在我離開之前,我想找出整個事件的真相,如果可能的話,選擇一個適當的方式和渠道公之于眾。那件事情的每一個親歷者都應該為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負責,并承擔自己應該承擔的,我不想一個人再承受那么多,更不想把這當成最沉重的行李帶走。

我聯系到了幾個特殊的親歷者,十年過去了,當年種種限制多少會有松動,他們愿意開口,或許,會對還原整個事情有幫助。

如果沒有什么問題,你就回去收拾東西,明天我們一道去泗水。

我老家是一個地處云貴高原過渡帶的小鎮,古時候叫泗州,后來改名為泗水。一道水從后山上流出,順主街道流過,鎮上的人家就這么隔水而鄰。這道水叫泗水,右江眾多的支流之一,泗州鎮、泗水鎮因此得名。

進入立夏后,這里的天空已經很難見到蔚藍

色了,天色會由清晨的淺粉直接過渡到中午的赤白,沒有任何地理上可供解釋的因由,這個小鎮聚集了中國西南最白亮的日光,隔著主道的青石護欄,你都能聽得到水皮吱吱作響,蒸氣滾涌上升,將兩旁的老榕淹埋在濕漉漉的水霧里,整個主道看上去,就像一段通往海市蜃樓的甬道。甬道盡頭,后山腳下,就是泗水中學。

你看到了什么?連片的鳳凰樹,還是被嫣紅的花翳映亮的空校園?這不過是幻象。對我來說,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不管隔了多長時間,總還會層層疊疊地碼在那里。

如果我們來得早一些,早到高考之前,你還會看到一塊高考倒計時牌和一些紅通通的標語;往東南方向走,那一小排平房,是高三文科班的教室,你甚至還會看到一張張少女的臉,從嚴嚴實實的書堆里抬起來,美麗的,不美麗的,但無一例外都有打動外人的純凈。

然而,這不過都只是幻象。

十年前的初夏,下午自習課,并沒有科任老師坐班。教室里吊扇轟鳴,風油精、清涼油的氣味欲散不散,不少同學把頭埋在了書里,打起了瞌睡。一股酸品特有的甜辣味混了進來,我回頭,看到大頭竄到了姜元元的位置上,兩個^正埋頭吧咂。酸品是我們地方上特有的一種小食,做法類似于泡菜,用時令水果,牛甘果、楊桃、芒果、番石榴之類,加糖、鹽、辣椒腌制,據說可以祛濕熱。

大頭是我們那一屆文科班唯一的男生,但他不是班里的活寶,他只是姜元元的跟班,經常被她差到鎮上去買零食,借言情小說,甚至幫她買個人用品。進入高考倒計時后,除了星期天下午有半天時間可以放風,其他時間都禁止外出,大頭就成為了班里唯一能夠里通外界的人,因為也只有他能翻過后山那堵圍墻。在姜元元連打帶鬧的推搡下,他樂此不疲。

姜元元是學校的“頭牌”,——你知道什么叫“頭牌”的吧,學校所有大小晚會,都少不了她。這個外號忘了是誰先叫出來的了,總之,這是她流傳得最廣的一個外號。本來按照學校的規定,上了高三后就不能再繼續擔任廣播員,但姜元元打破了這一慣例。吸引她做下去的,除了享受人前人后的指指點點,很多人猜是為了獨享那間廣播室,不需要再跟我們擠十六人的大套間。至于她是怎么保住這個位置的,民間普遍認同的說法是,她出于強烈的個人意愿,去和主管的老師睡了一覺。始作俑者和傳播者絲毫不覺得這個揣測存在任何主觀暴力,誰讓她是“頭牌”呢。

班里的座位都是嚴格按照分數安排的,好前差后。老師在的場合,班里的重心在前排;但在其他更多的時候,重心還是在后排,當然了,以姜元元為首。久而久之,女生間便有了微妙的江湖。像后排的這類聚會,我們前排的通常是不會去湊熱鬧的,但大頭咂著酸品的唧歪還是傳了過來。他說他到酸品攤上的時候,對面小鎮禮堂里圍了一大群人。他扒進去看標語,是市里下來開的公審大會。

“公審大會”這個詞在2000年之后已經很少聽說了吧,就是把一群犯人集中到一起,公開宣判,一般會選擇一個可以容納很多人的地方,要求各單位,甚至是學校集中去,主要起到震懾和教育的作用。那時候,如果市里的公審大會選擇到一個小地方來開,要么,那里是在逃嫌疑犯的原住地;要么,就是那里的犯罪事件比較多。

依據大頭在會場里的道聽途說,之所以會選擇在泗水召開全市的公審,是因為有個在逃的嫌疑犯,是鎮上的人。

“他們說的那人我認識,是我表哥的朋友,我還見過他的,跟個女的談了四年,平時也沒聽說鬧出什么事,但就在結婚前的一個月,那女的竟然死在了他宿舍里,光著……”大頭用重音說出那兩個字后,明顯壓低了聲音。

泗水多年來沒出過什么人命案,現在出了這么一單,聽了總讓人心驚。我欠了欠身,裝作無意的樣子向后靠了靠,忽然發現,剛才還在奮筆沙沙作響的同桌早就停住了,咬著筆頭,拼命往后座的書堆上蹭。

對了,我還沒有向你介紹我的同桌。兩年前文理分科,重新組班,我第一次見到了她,也就是傳說中的年級第一。如果不是她那扎馬尾辮,我根本就沒辦法分清她的性別——平板的身材,棱角分明的臉頰,永遠隱藏在黑框眼鏡背后的雙眼……而她衣服的扣子,總會扣上最后一顆,死死抵住她的下腭,這讓她行動起來的時候,像一個初級的機器娃娃,只要她進入你的視野,你總會感覺到莫名的緊張。

為了不引起她的注意,我順勢拿起了水杯喝水,繼續聽后排的動靜。但除了大頭渾濁的唇齒音和后排女生的唏噓外,我聽不到任何和犯罪現場相關的細節。

“就是這樣的啦,”大頭忽地提高了音量,表明隱晦的內容已經結束,“天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那小子平時不怎么說話的,看著也老實,想不到,竟然這么流氓,真的想不到啊……”

正聽著,我的小腹一陣絞痛。宿舍鑰匙在機器娃娃手上,我跟她說明了情況。

“不是吧,你真的要去醫務室?!”她叫起來,全班同學都應該聽到了。我拿過鑰匙,在眾多猜疑的目光中離開了教室。

我身體一直有這樣或那樣的毛病,但在父親的影響下,很少吃西藥,他給我配了不少常備中藥,讓我帶到學校里來,要喝的話就到學校醫務室借爐子和砂鍋煎。老校醫退休后,我已經很久沒去醫務室了。

醫務室位于學校西南角一個偏僻的小院落。院里有株老鳳凰樹,展開烏黑的虬干,把整個小院都庇護了起來,并還在無限制地延展出去。院子終年見不到陽光,永遠是那么濕漉漉的,青苔從角落里細細密密地冒出來。院里那棟二層小樓是大板樓,建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赭黃色墻面,在陰暗潮濕的光照里,已斑駁破敗。小樓第一層是兩個大間,一間是醫務室,另一間是聶醫生的宿舍;第二層相當于一個廢棄物的倉庫,堆放著舊實驗器皿和老課桌椅。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聶醫生。傳聞中“聶醫生”、“聶醫生”地叫了那么久,在稱呼上都把他叫得比我們老一輩了,其實他也不過大專畢業,比我們大不了多少。

醫務室就一個大間,中間用隔簾隔開,外間是一套桌椅和一只長條椅,相當于診室;里間有一張床和一只高腳凳,相當于注射室和私密的檢查場所。聶醫生來上班后,把醫務室里里外外都粉刷了一遍,隔簾也拆洗過了,到處都是或明或暗的白色。

你一定不會相信這幅畫面。他穿著白大褂,坐在這樣一個白色的房間里,抬起頭來,向著我。他的眼睛黑而深,當我看著他的時候,我發覺他的瞳孔微微放大了。這個眼神點燃了整個背景,白底上亮了起來,起了一層淺水粉,這顏色越來越濃,越來越烈,最后,整個房間都籠罩在橘紅色的光暈里。

其時恰好進入鳳凰樹的花季,我看到的神跡般的背景漸變,不過是云朵慢慢移開后,越來越強烈的陽光映照在窗外橘紅的花朵上,再將色彩反射到了房間里。但不早一步,也不遲一步,偏偏讓我給遇上了,因此,我更愿意相信,這是冥冥中的某種暗示。

“怎么了?”他問。

我遲疑地向他伸出了手中的中藥包:“我要煎藥?!?/p>

“對了,那個小爐子!”他恍然大悟,抱歉地笑了笑,“我打掃的時候清理出去了,也沒人跟我說

過這個,我還說醫務室里怎么會有這個東西;不過,沒有方單,你怎么會知道自己該吃什么藥?”

“我父親是中醫,已經幫我備好了,我自己也認得幾味中藥的。”

他臉掠過一陣失望。

我趕緊說:“要不,你也幫我看看吧,總不是什么壞事?!?/p>

他笑了笑,開始常規的問診。對答的內容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了,我只記得當時我們離得很近,我看到他刮得干凈的下巴,露出隱隱的青白,他身上沒有可憎的消毒水味,一股更天然,也更近人隋的皂莢味,從他的舉手投足間透將出來。

他示意我到里間躺下,隔簾拉過來之后,我忽然感到莫名的緊張,我的身體當時一定僵硬得像一塊鉛。他沒有看我,正對著窗外橘紅色的鳳凰花簇。他的眼神有點發散,不過,他的指尖已經替代了他的眼睛,在我的小腹上專注地游走?!澳闾o張了,放松一點……哎,好?!彼f。

我深呼了一口氣,慢慢地,一點點感覺到了他輕重緩急的節奏。我瞇起了眼,窗外鳳凰樹上的風聲、知了聲離房間越來越遠,他指腹上細致入微的溫度成為了世界的中心。

“也沒多大問題”,終于,他收起了手,“出來我再給你細說……”

我這才緩過神來,整好衣服,他拉開了隔簾,我們都嚇了一跳,姜元元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坐到了外間的長條凳上。

此時她正側了臉看著我們,用修長的手指挑起了一縷長發,不停地轉,黑亮的發絲在她雪白的指尖上繞了一圈,一圈,又一圈。

姜元元似乎從來就沒有過“端正”這個概念,即便在醫務室的長條凳上坐著,也是半歪著身子,仿佛害了軟骨病,實在沒有力氣撐起她那一身似的。

誰知面對她,聶醫生還是那種微笑的表情,用一種他自認為自語的音量說:“今天究竟是走什么運了……”

姜元元臉上掠過一絲得意,旋即捂上了心口,她的語調沒有重音,倒是和她的坐姿相得益彰:“我不舒服,胸悶,氣短……”

“聶醫生,”我打斷了她,“我的藥該怎么開?”

“哦,”他似乎剛從某種狀態中抽離出來,“這樣吧,如果你想吃西藥,我可以給你開些片劑;如果你想吃中藥,也行,我宿舍里有煤氣爐,砂鍋也有……”

“我還是吃中藥吧,不過,會不會太麻煩你了?!?/p>

“不會,你把藥留下,晚上我煎好,你過來喝就可以了?!?/p>

我把草藥包放到了桌上,一轉身,發現姜元元已經起身站到了隔簾邊上,依然是她曲線形的招牌站姿,手里抓著隔簾,說:“聶醫生,你也給我檢查檢查吧。”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還沒問診呢,問診后再說——也許也沒這個必要?!?/p>

盡管我對這場談話很有興趣,但似乎已經沒有什么理由繼續留在這里。我同他道了別,走出醫務室,到一個安全的距離之外躲了起來。我遠遠看到他們兩^先是坐著,沒過多久,姜元元又急不可耐地站了起來,聶醫生也站起來了,他們一前一后地進到了里間,姜元元一把扯過了隔簾。

我到宿舍躺了好一陣,才回到教室,姜元元的座位竟然還是空的。

機器娃娃說:“剛才班主任來通知了,晚上八點在宿舍樓前的操場集中,開女生大會?!?/p>

“女生大會”顧名思義,就是只針對女生開的會,和初中男女分開的生理講座不同,更多的是人生選擇和規劃的內容,相當于是女生的一次集體成人禮。這是我們鎮中學的傳統,一般在高考的動員大會前后舉行。

我偏過頭去,趴在桌上,捏著表一秒一分地數著時間,半小時過去了,姜元元還是沒有回來。

機器娃娃忽然收了筆,鼻孔里“哧溜哧溜”地出氣,過了好一陣,還是沒有停,我側過臉去,發現她抿著嘴,臉上帶著三分幸災樂禍,我這才意識到,她不是在擤鼻子,而是在發笑。

機器娃娃平時不大怎么善于和人交往,在大家眼里她既傲氣又古怪,也就我還會和她說上幾句。她那么暗示了老半天,我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捧場問道:“什么事這么好笑?”

“哈!”她慢悠悠轉了過來,仿佛名角千呼萬喚始登場,“剛才的剛才我去廁所,你猜我路上遇到了誰?”

我配合地搖了搖頭。

她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壓低了聲音:“女生輔導員和頭牌?!?/p>

我精神一提,但還是不經心地翻著書本,說:“那有什么好奇怪的?!?/p>

她眉尾揚了揚:“女生輔導員在訓頭牌。”

“你又沒聽見,怎么就知道輔導員一定是在訓她?”

我的無視和無知極大地刺激了她:“就知道你護她!我怎么沒聽見?我聽到輔導員說了:‘……你看看你穿的是什么,不學好,一天到晚就挖空心思怎么露肉,媚男人,考不上大學,你能干什么!”她一說完,鼻孔里又開始“哧溜哧溜哧溜”地出氣了。

機器娃娃的話也不是空穴來風。女生輔導員四五十歲,盤發,紫膛臉色薄嘴唇,她跟姜元元的芥蒂大家都清楚。對于學生的著裝,學校有嚴格的規定,而針對女生的規矩又比男生細化許多,諸如不能留披肩長發、燙發,不能涂脂抹粉刷指甲油,不能穿高跟鞋,領口開口不能太大、太深,裙子長度要過膝,衣服不能太透、太薄、太緊,等等。學校的初衷很純粹,不過是為了讓我們無性別地融入教室、食堂、宿舍三點一線的生活,全心力備戰高考。這些內部校規具體的執行監察人,就是女生輔導員。絕大部分女生在幾次打壓后都選擇了跟校規相安無事,畢竟,高考是大事,為了這些瑣事和學校對著干,得不償失。只有姜元元例外,她條條破戒。她那么爛的成績,考不了大學;復讀的話,估計也沒多大起色。也許,她早就鐵定了心,只想混過會考,弄個畢業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瞑之?姜元元就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女生輔導員也奈何不了她。對女生輔導員來說,姜元元就是她那片整齊劃一的責任田里一棵扎眼的稗草,是她最大的敗筆。但這最大的敗筆,何以能穩坐在全校最風光的位置上?其實,廣播員看著風光,卻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職位,每天早上要第一個爬起來廣播;課間十分鐘要回去播眼保健操錄音;放學的時候,也要提前趕回去……這還只是常規的,隔三差五還會有通知讓你播報,高考稍稍有點希望的人,都不會主動接這燙手山芋。

“你真的到醫務室去了?”機器娃娃大概認為我應該禮尚往來,主動和她交換見聞。

“哦?!蔽尹c了點頭,沒接話。

“那個聶醫生呢,我見過,純粹就一個小白臉,比女人還女人。有人竟然還說,他是我們學校最帥的。切,這種男人,白送我都不要,呸!”機器娃娃傳說中的古怪又開始發作了,她方正的臉在扣得死死的衣領上不停地扭動,看得讓人愈發喘不過氣來。

后排傳來了大頭的招呼聲,我回頭一看,姜元元已經從后門進來了。她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在座位上坐下了,很享受地伸了個懶腰,活像一攤軟乎乎的水母。

老實說,之前我對她并不反感。但機器娃娃對她頗多微詞,讓她揪心的是姜元元那一身裝扮。姜元元喜歡涂上厚厚的唇膏;而她的衣服,總是以緊身高彈力的居多,伴著夸張的艷麗色,襯住她大花大朵的身材。不僅如此,她還率先全校女師生燙了個大波浪卷?!帮L塵!”機器娃娃常在她背后咬牙切

齒。然而,對大多數女生來說,自甘墮落的?;ǎ傄缺逵駶嵉男;ǜ菀鬃屓私邮?,因為她這一德行上的缺陷,極微妙地平衡了女生們的心理。

不過,這樣一種“風塵”,放到男生和男人眼里未必就是缺陷,或許,竟還是另外一番難舍的濃艷了。很多年后,我遇到高中的一個校友,歷經滄海,他仍對姜元元念念不忘,甚至有些失態地跟我談起她當年裝扮的種種細節,似乎在描述一位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女神。其實,姜元元當年的裝扮不過是就地取材罷了:小鎮集市上能夠淘到的廉價唇膏、指甲油;裁縫店師傅照著《上海服飾》粗制的連衣裙;發廊學徒照著省城所謂時興款做的發式……再說,她當時不過十七八歲,其他女生還都未開化的年紀,何以能讓一個男人過了而立之年仍然掛懷?再后來,我看到了電影《洛麗塔》,這才有了答案:絕大多數女孩身處她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節,卻渾然不知,但姜元元不一樣,像洛麗塔一樣,她自知,甚至還揮灑自如,這種自解的風情所透出來的暗示意味,對男人來說,其魅力已經遠遠超越了裝扮本身。

正是這樣一個女生,和我先后站到了聶醫生面前。下午姜元元拉上隔簾之后,那個白色的房間里發生過什么,我不敢去想。當時的我,和現在畢竟兩樣。

學校堅定地認為,去性別化,打壓早戀,是保證高考收成的有力保障。牽牛要牽牛鼻子,解決問題的關鍵是要抓住主要矛盾,如召開女生大會之類,就堵住源頭,能使早戀泛濫、校風日下這一難題迎刃而解。

女生大會的主持人,當然還是女生輔導員。她在女生中的形象毀譽參半,一方面,她堅信“廉恥是罵出來的”,罵起人來的時候讓你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另一方面,女生無論遇到什么難題,總會第一時間想到她,而她也會大包大攬下來。這樣一個頗具爭議性的人物主持,乏味的主題大會讓人頓生戲劇期待。

機器娃娃第一時間搶到了前排的位置,還幫我霸占了一個——她的即時觀感需要適合的聽眾。但我們雙雙坐定后,她還是揚起下巴不住地向后望。

“你找誰?”我問。

“頭牌。”

“找她干嗎?”

“今天下午她來跟我請假,我說所有女生都必須參加,這是學校的規定一硬幽的!她還是沒來,這小婊子!”

機器娃娃再沒有回過頭去,臺上的女生輔導員已經接過了話筒,女生大會在她的嬉笑怒罵中開場,傳說中大尺度的橋段開始了:

“最后這段時間,大家就老老實實待在學校,為什么?你們都不小了,十八了,遲點上學的,二十,要是在以前,都已經是當媽的年紀了,尤其是補習班的同學,不要老想著回家了,一回家,媒婆都找上門來了。女人能決定自己命運的時段,也就現在,有機會干嗎不好好賭一把?之前補習班有個女生,家是鄉下的,經濟狀況不是很好,她還是鬧著復讀了兩年,加上她上學本來就晚,一拖年紀就大了。家里人一出門,村里人就在背后指指點點。家里人面子上撐不下去了,就給她訂了門親事,天天來學校逼婚。我每次都幫她擋了回去,有一次還跟她家里人吵翻了。她憋著一股勁,后來考上了重點大學,家里人沒話說了,男方也不好意思提結婚的事了,畢業后她進了省城的一個好單位,一回來還是會來看我……

“男女之間那點事,要我說,還是女的犯賤,蒼蠅不叮沒縫的蛋。有那么個女生,也就前幾屆,具體哪一屆、哪個地方的,我就不透露了——我們這地方沒多大,容易對號入座,人家還是要臉皮做人的——本來成績挺好,人長得也還行,應該是前途大好,偏偏就在高考前的兩個月,毀了,因為個男生。他是年級成績排名從后面找比較不費事那種,和同宿舍的打賭,能搞定她。他給她寫了幾封情書,也怪她賤,兩個人還真搞到一塊去了。一天晚自習,我們接到舉報,說是他們兩人躲在女生宿舍。我們立馬殺到女生宿舍,男的一頭鉆到床底下,被我們揪出來了。他家里是做生意的,他老爸事發后來到學校,說是看看那女生長得漂不漂亮,漂亮的話就娶做兒媳婦,后來不知道怎的,也沒娶。她就這么完了,從哪里來的,還得灰溜溜回哪里去。泗水也就巴掌大的地方,鬧出了那么大的事,條件不錯的人還敢接你嗎,你這輩子也就那樣了……”

機器娃娃聽得入了神,我跟她說不舒服要提前走的時候,她都沒空搭理。

我回宿舍取了包荷花茶,去了醫務室。

醫務室里的白熾燈亮著,遠遠看去,沒見到聶醫生,倒有兩個男生,一個坐著,另一個站著。等到我進了門,一看,原來他正俯下身去,用酒精棉球幫坐著的男生清洗腳上的淤傷。

他見了我,指著桌上的一個保溫杯:“藥我已經幫你熬好了?!?/p>

我拿過杯子,捧著,這應該是他自己的杯子。

他見我遲遲不喝,又說:“杯子我是洗好了的?!?/p>

我笑了笑,彎下腰來仔細看了看那男生腳板上的傷口,那哪里是什么淤傷,分明是一個異物刺入,傷口腫起了有半個包子大小,已經呈紫紅色,連帶上整只腳,都是紅腫的。

“怎么不早些時候來,現在都這樣了?!甭欋t生說。

“當時還以為沒事的……”坐著的男生支吾道。

聶醫生說:“我現在也只能先幫你清理外傷口,明天你還是要到鎮醫院去看的,這里條件有限?!?/p>

我遲疑了一會,說:“聶醫生,我有事情要同你說……”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們。

“要緊的事。”我補充道。

他站了起來,我們走到了外面。

我說:“那樣的傷,我是見過的,在我爸爸的診所里,我知道怎么治,用我爸爸的偏方就可以治好?!?/p>

他在猶豫。

我繼續說:“一個晚上就可以緩過來,反正他也是要等到明天才能到鎮醫院去的,不是嗎?再說,用的是草藥,即便沒什么效果,也不會有副作用的。”

“我這也沒有草藥啊……”

“只是再普通不過的東西,你幫我拿塊紗布,帶我到你廚房看看,說不定就有?!?/p>

他的住處是一個大套間,這是我第一次進入一個單身男人的房間,竟是難得的干凈,雪白的墻面,米白的床單,刷了白漆的書架和桌椅,就連竹篾編制的掛簾,也是青白色的。房間里有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味道,仔細一辨,是竹子的清氣。廚房里也是一點油煙味都沒有,臺面上的白瓷,在橘黃的燈光下閃著柔光。

我在壁櫥里找到了那味調料,全倒了出來,搗碎,弄潮,用白棉布包好了,交到了他手里,叫他敷到傷者的腳面上,和異物相反的位置,用膠布固定好。

“太厲害了”,第二天,他遠遠見到我的時候就說,“傷口把柴枝吐出來了,吐得干干凈凈,你用的是什么?八角?真的就只有八角嗎?”

我不置可否。

他笑了,再次用那種他自認為自語的音量說:“女巫?!?/p>

聽到這個詞的時候,一陣微微的酥麻,從我心口拂過。我相信,我們之間一定是建立了某種特殊的聯系,堅韌、甜蜜,不可替代。

也許我是找聶醫生看病的第一個女生,但真正幫他打開局面的,是姜元元。因為她與生俱來的高調,這個消息得以迅速擴散到校園的每個角落,并成為女生口頭新聞的頭條。

而這頭條從最初在女生中引起震動,嫉憤,到后來促使她們跟風,僅僅過去了不到一個星期:

“聶醫生多帥啊,照我看,他肯定還沒有女朋友;姜元元呢,經過的男人都不止一打了,還扮什么純情裝女病人,聶醫生肯定過不了她那一關。這下好了,便宜她了?!?/p>

“姜元元都去了,憑什么我們不能去,聶醫生又不是她一個人的,他額頭上寫她姜元元的名字了嗎,你不去,我也不去,大家都不去,聶醫生可就真的被她一個人霸住了。”

……

姜元元在女生中不是那種被稱之為“意見領袖”的人,因為是“頭牌”,大家都會同她保持距離,即便是后排的女生,也不愿意跟她走到一起,誰又愿意做主角旁邊的配角,淪落為陪襯呢,以前也就我還會同她說上幾句罷了。但在這件事情上,她無意間充當了一個引領者的角色,客觀上推動了事情朝積極方向發展。之所以在這個節骨眼上她會那么有感召力,或許是因為女生中早就蟄伏了這樣的想法,她不過把它們召喚出來了而已,就好比一盤可口的菜肴,大家都在垂涎,在蠢蠢欲動,但都因為種種顧忌而遲遲不敢下手,姜元元就是那一個試菜的人,看到她滿足的神情后,其他女生一哄而上。

她們不間斷地涌入那個小院,把厚厚一層鳳凰花瓣都踩得碎碎扁扁的,一個接一個進入那個白色的診室,如同集體經歷著一場安全、無副作用的青春期冒險。男生們被擠了出來,醫務室成為了女生們的專場,不到萬不得已,他們絕不會去那里看女生的眼色。

一天,課間十分鐘,機器娃娃把我拉到走廊上,認真地說:“你必須發誓,等會我告訴你的,你要讓它死爛在肚子里,跟誰都不能說!”她這架勢搞得我既緊張又莫名其妙。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一廂情愿地把我當成了知已,而我只想和她清水之交罷了。但她已經鐵了心,要把這個秘密塞給我。

“好了,你說吧?!蔽艺f。

她這才從鼻子哼出了一聲,臉色發白,下嘴唇都是上齒咬過的印子:“那個小白臉,那個小白臉對我動手動腳……”

我當時的詫異一定是被她理解成了同情,她在自己臆想的鼓勵中滔滔不絕:“我心口不舒服,去醫務室找他看,他幫我聽診的時候,手拿著聽診器,就那么滑了過去,滑到了我的胸口上,他的手就停在那里,我胸口上!他對頭牌那樣也就算了,到底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可我還沒看上過哪個男人呢,我還沒有過男朋友呢,我還沒讓哪個男的碰過呢,這小白臉,這小白臉,就搶先占了我便宜……”

我忽然很生氣,我痛恨她在這個事件里的角色想象。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掠過了她的平胸,掃上了她的臉,我第一次發現,她原來竟是如此難看。這就是傳說中的文科年級第一,大考小考都沒有任何懸念的第一,伴著大好的前程,但又怎么樣?她從小到大沒有收到過任何男生的情書,甚至是字條,從來沒有被哪個男生喜歡過,甚至還因為長相被男生恥笑。她的成績是異于常人的,她的生活同樣也是異于常人的,極度的自傲,卻又極度的自卑,每天游走于這兩極,也是很辛苦的吧。這么想著,我竟然不恨她了,同情和憐憫,讓我單邊跟她達成了和解。

上課鈴還沒有響,走廊上就我和機器娃娃兩個人,她仍在咒著聶醫生,熱風不緊不慢地朝我臉上吹,舒服得我開始分神,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我只看到她的厚嘴唇在一張一合。一股熟悉的氣味混合著水蒸氣,飄了過來,在空氣中呈云朵狀暈開,很清淡,但輪廓卻很雋永,我回過神來,沒錯,是我父親的荷花茶。我掃了周圍,姜元元正站在走廊上,手里捧著個茶杯,氣味就是從那里飄出來的。我能夠想象,她喝過之后,在杯沿上留下的廉價口紅印。

盡管荷花茶的制作工藝并不復雜,但卻很繁瑣,每年家里做的數量并不多,我從來沒舍得送人,只是前些天為了謝聶醫生,我拿了一小包給他嘗,碰上了那兩個男生的事就忘了跟他說了……對了,聶醫生。

之前我極少參與這些女生八卦,但現在,聽到種種對姜元元不利的傳聞,我會在心里升騰起一股惡俗的快意。

如果說,此前姜元元和聶醫生的傳聞還只是初步的構架,在匯集了各方信息之后,現在已經是枝繁葉茂了:

“聽說了沒有,姜元元可有心機了,她第一次去醫務室那天,故意不穿文胸。誰不知道她胸大啊,再加上她平時穿的衣服都是又薄,又緊,又透,乳暈都看得清清楚楚,坐她旁邊的女生說的,千真萬確,估計早就計劃好了的。她一進醫務室里,沒和聶醫生說上兩三句話,就把他騙到了里間,自己把隔簾拉上了,躺到了床上,叫聶醫生幫她解扣子。聶醫生哪敢啊,她硬把他的手拉了過去……鬧出的動靜那個大啊,附近路過的人都聽到了。你以為她從醫務室出來后,女生輔導員為什么要截住她,沒穿內衣倒是其次,主要還不是她騷得無法無天了。輔導員那晚在女生大會上說的話就是針對她的,不知道她去了沒有,要是沒聽到的話,就太可惜了?!?/p>

關于那天下午的詳情,在女生中流傳有好幾個版本,這是綜合性最強的一個,也是佐證最多的一個。譬如,姜元元的確不喜歡穿內衣,體育課短跑的時候,總會有一群年級不詳、班級不詳的男生別有用心地聚集在終點,說是為她加油,但最后都忘了加油。

在此基礎上,又陸續出現了許多類似的傳聞,傳聞里的姜元元和聶醫生似乎非常熱衷于各式各樣的冒險。有人說看見他們在午睡時間偷偷摸上醫務室二樓,在廢棄物倉庫里折騰得大呼小叫;有人說看見兩個人晚上在草叢里滾做一團,女的身形一看就知道是姜元元;更多的人說,有一次在廣播里,在音樂的背景聲中,真真切切聽到了他們一長一短的喘息聲……

在路上碰到姜元元,我已經不會再同她打招呼了,要么把目光移開,要么干脆繞道。但我越是這樣,她就越是有意無意靠近我,似乎有話要對我說。

一天早讀,我來到教室,發現筆記本端正地擺在桌面上,我記得昨晚離開時不是這么放的,我打開筆記本,本子里夾了張紙條:“下午五點半,實驗樓前。”那筆跡我認得,是姜元元的,但我猜不出她約我的目的,選了那個鐘點最安靜的地點,總不可能是顯擺,或是挑釁。

姜元元住的廣播室位于學校西北角的實驗樓,緊傍著后山,后山過去,就是延綿連片的山脈。我們這一帶大多是石山,植被以矮叢灌木為主,一旦遭到破壞,生態便很難恢復。歷經了那些特殊的年代,這片山域卻還保留了最原始的植被。據說,守護這一生態的,是近乎殘酷的鄉規:禁止上山,違者鞭笞;砍一棵樹,斷一條腿;折枝摘葉,則是斷指。這一片山林是泗水的涵養林,制定這一規矩的初衷,也是為了保護鎮上的水源。

實驗樓白天熱鬧,但日落之后,便成了一棟空樓。那些對姜元元獨占一個單間既羨又嫉的人,如果在這個時候來看,便不會這么想了。后山上經年累月的地氣隱隱地滲出,沒有輪廓,呈混沌的薄霧狀,在半空停留了一會,才像一道瀑布般緩緩下沉,落到地面上,聚攏成一口霧氣般的深潭,將整棟樓沒頂淹沒。

姜元元早早地就站到了樓前等我。她臉色發灰,還沒等我開口,便說:“不要再跟聶醫生走到

一起?!?/p>

“我憑什么要聽你的?”

“我試探過,他……白天和晚上很不一樣,我不知道這么說是不是合適——他白天和晚上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不要靠近他,我就只能跟你說這么多。”

我總喜歡去尋找事件之間的邏輯關系,這是我的思維習慣,那些關聯能讓我感到踏實,可姜元元的這番話,卻顛覆了之前我所有的推想。

我沒有理會姜元元的警告,每天晚上,還是會到聶醫生那里去。和以前一樣,我沒帶自己的杯子,就用他的那只。

如果醫務室沒有其他人,我們會有三到五分鐘的獨處時間,但也僅僅限于此,再無任何進展。藥也都是他提前弄好了,灌到保溫杯里,再拿到醫務室給我;我喝好后,他便接了過去,清洗工作也沒讓我做,我也沒法再進入他的房間。

他臉上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那么干凈。這樣的一個男人,怎么可能會接姜元元的招,還在人后鬧出那么大的動靜……不對,我不能這么想,要不,就中了姜元元的招。因為迄今為止,在傳聞中和聶醫生有過交集的,也就只有她,而她又是那么個愛出風頭的女生,說不定,她一廂情愿把他當成了顯擺的道具,對,一定是這樣……我和聶醫生就那么坐著,窗外靜謐的夜,像一雙巨大的黑色翅膀,靜靜地滑翔過來。

距高考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候,學校為了讓高三安心復習,提前給高一高二放了假,高考后再給他們補課。校園空了出來,吃飯,洗澡,打水,都不會那么擠了,但和聶醫生相關的傳聞依然熱鬧,所以我猜,給這些傳聞推波助瀾的,絕大部分是高三的女生。

一天,我不是很舒服,在宿舍里躺到很晚才去浴室。我們住的宿舍不是公寓式的,浴室和宿舍分開,是一個狹長的紅磚棚,外墻勉強刷上了層薄薄的水泥,幾個雨季下來,苔衣倒比水泥面還厚。棚里中間一排過去全是水龍頭,兩旁是一個個小隔間,人口敞著,用的時候,就把各自備好的簾布拉起來,遮住人口。

我進到里面的時候,只有兩個相鄰的隔間還拉著布簾,一張的圖樣是水蜜桃,另一張是小碎花,簾后的兩^,在談話。

水蜜桃:“哎,聶醫生的事,你聽說了嗎?”

小碎花:“外面沒有人了吧?”

水蜜桃:“晚自習鈴響過了,我們都已經遲到了,還能有什么人!”

我決定竊取這一場談話,悄悄靠了過去。

小碎花:“你剛才說,聶醫生怎么了?”

水蜜桃:“嚯,他啊,他對找他看病的女生下手……”

小碎花:“不是說,他只跟姜元元……”

水蜜桃:“一道菜吃久了,總要換換口味的嘛;再說了,我不覺得姜元元有什么漂亮的,你看看她的腰,那也能叫腰?她也就胸大一點罷了……”

小碎花:“他是醫生,傳出去總不好吧?!?/p>

水蜜桃:“正因為他是醫生,他才知道該怎么下手?!?/p>

小碎花:“不會吧?”

水蜜桃:“有個女生跟他說,洗澡的時候摸到胸口好像有個腫塊,他就把人帶到里間,說是檢查;一個女生體育課上摔了跤,身上沒有傷,就是底褲上有血跡,他也把人家叫到里間檢查……”

小碎花:“哦,這樣!”

水蜜桃:“說真的,他有沒有對你動手?”

小碎花:“……”

水蜜桃:“當然了,他也不會對人人都那樣,只有遇到他看得上眼的……”

小碎花:“不是,里間……他也要我進去過的?!?/p>

我猛地把水龍頭擰到了最大,水蜜桃和小碎花一定是被嚇到了,兩張簾布瑟縮著,背后再也沒有傳出聲音。

那段時間地表受熱強烈,空氣對流旺盛,午后至傍晚這段時間很容易形成雷陣雨。這種雨突來疾去,疾去之后,校園里全是一地的鳳凰花瓣,浸泡在雨水里,混合著紅泥。發酵之后的花泥散發出一陣陣腥甜,深深淺淺地疊加在一起。在這股混沌的氣息里,傳聞中縱欲過度的姜元元再次擔當了引領者的角色。在她之后,弄不清有多少女生去了聶醫生那里,聶醫生對她們做了什么,波及的面究竟有多大,總之,原本只能在閨密之間談論的話題,競可以在女生中公然談論了。

機器娃娃無疑是這陣風潮最大的受益者。她現在左右逢源,已經極少纏住我了。此前一直沒有合適的由頭讓她融入女生中,而聶醫生這一流行話題讓她在人群中發現了一個又一個臭味相投的小族群。她那段要我聽了“跟誰都不能說”的經歷,現在則成了她的社交資本:“……他的手就停在那里了,他就那么占了我便宜!他當時還說了什么,具體我記不清了,總之,背后的意思我明白,就是要暗示我到他房間去,這小白臉!”她一次又一次地說,舌頭已經不再打結。她多少還有點難為情,但面色卻是潮紅的,佯裝憤怒的眼神背后,竟是熠熠的神采。

女生中關于聶醫生的傳聞經過了最初的淺嘗輒止后,也開始朝縱深方向發展。姜元元部分退居二線,個人化的體驗分享成為了主導。綜合了她們第一人稱的敘述,聶醫生不論身材,高、矮、胖、瘦;不論膚色,青、白、棕、黑;不論長相,漂亮的,不漂亮的,全都來者不拒。他挖空心思,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來侵犯她們像花苞一樣的身體。有人說,聶醫生以檢查為名命令自己躺到了醫務室里間的移動床上;有人說,聶醫生把自己逼到了他的房間;有人說,聶醫生把自己拉扯上了小院二樓的廢棄物倉庫;還有人說,聶醫生把自己摁到了校園偏僻角落的草叢里……雖然大家都說自己是受害者,但在傳聞中,似乎聶醫生為了誰肯冒更大的風險,那個人的青春附加值便會跟著水漲船高。

最駭人聽聞的是,有個女生說,自己請了病假,一個人在宿舍休息,聶醫生就趁上課時間潛入了戒備森嚴的女生樓,一間一間地排查,終于找到了她,用非常手段進入了她的宿舍,不顧她的病體行事,而且還要敞開門窗,并命令她叫出聲響。

一天中午餐點時間,我和機器娃娃去食堂。排飯的隊伍很長,我們一點一點往前挪。忽然,她猛地抓住了我的衣角,兩眼閃得晶亮,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湊到我耳邊說:“你那一排,往前數第四個,穿紅衣服的女生……看啊,快看啊!”我一看,是有那么個女生,摸不清什么路數,只看到背影,身形稍矮,發色烏黑,束著,露出脖子上的一大塊膩白,想必膚色是極好的。機器娃娃激動地踮起腳尖,不斷變換著姿勢往前傾。見我還沒有任何回應,她恨鐵不成鋼:“哎呀,不是說聶醫生跑到女生宿舍,對個生病的女生狠下毒手嗎,就是她呀……”正說著,那個女生側身回頭,跟后邊的同學說了句什么,機器娃娃第一時間收了聲,站穩,眼睛翻向天花板,眨巴眨巴地望。融入女生圈后,她倒是動脫了不少。知道了這一層,我格外仔細地看了那女生。有的人臉和身形是全然分開的,她就屬于這類人,光看臉你絕對想象不出她沙漏形的豐碩身形,光看身形你也絕對想象不出她還沒退掉嬰兒肥的臉,單看是沒有問題,可搭在一起就有些突兀。她的五官還算得上小巧,但就是下巴過于尖利,還好,有水蜜桃一樣的氣色平衡。不過,相對于姜元元來說,這樣的姿色還只能算中等,至于聶醫生為什么會為了她冒那么大的險,實在讓人費解。但輿論從來不會過久停留在一個死結上,

后來,就自發形成了一種解釋:讓聶醫生那么大費周章的人,自有她的過人之處。接著,就有人說了,其實仔細看那女生,五官長得還是挺好的,身材嘛,女人味也特別濃。大家聽了這話,再去看她的時候,似乎還真是,就這樣,她在大家眼里也漸漸變成了一個能同姜元元看齊的美人。

由于這些傳聞只在女生中秘密流傳,因此,也沒有人去追究具體的人證和物證,它們只是影影綽綽地相互印證。

就在這時,我在筆記本里再次收到了姜元元的紙條:“離開他,明天早上提前到教室,你會明白?!?/p>

我是班里的學習委員,如果沒有什么特殊的情況,教室鑰匙由我保管,每天早上我都會第一個到教室開門,晚上則是由最后一個離開教室的同學上鎖,姜元元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在紙條里還強調了“提前”,似乎是在說教室里會有一件隱秘的事,而這件事,她并不想讓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第二天,我比平時足足早了二十分鐘來到教室,附近還是冷清的,籠罩在一層淺青的薄霧里。我把鑰匙插進鎖孔的時候,聽到里面有人聲,那聲響重疊而緊湊,似乎還不止一個。我忽然緊張起來,如果發生了什么意外,其他同學不會聽到我的叫喊,但定了定神,好奇心還是驅使我推門進去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環視了一跟,沒有人,只有成行的課桌椅,課桌上堆滿了一摞摞的資料,像一排排隱蔽性極佳的掩體。

那聲音再次響動起來,這回我確定了具體的方位,在教室后面,后排座位和學習園地之間的空地那里。我隨手抓起了只鐵制的鉛筆盒,一步一步地走過去。還沒等我走到那,一個人惺忪地爬了起來,我一看,是姜元元;與此同時,另一個人貓著腰穿過過道,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奪門而出。我膝蓋一軟,扶著張椅子坐了下來,驚魂未定地看著姜元元。

“我知道你不愿意相信我,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就算你想接近他,他想要的人也未必是你。”她頭發蓬亂,衣衫不整,還露著半個胸,支著站了起來,身下是一件白大褂,上面沾染著血污。她把衣服卷了起來,抱在懷里,“離開他?!痹陔x開教室之前,她再一次對我說。

照理說,到了這一步,事情應該朝著姜元元的計劃走,我不應該再和聶醫生見面了。但是,怎么說呢,在你的一生里,總會有那么一個人,是可以讓你卑微到有如浮塵的。我一遍又一遍地過著早上的場景,事情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回轉的余地。我和他沒有打照面,他不一定知道是我;即便知道了,只要我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他也會裝傻的。

晚上我還是到醫務室去。中午父親給我送來了一大袋石榴,家里那棵老石榴樹上結的,我在背包里裝了幾只最大的。果然,他見了我,并沒有什么異樣。醫務室里坐了個女人,他示意我多等一會。

那女人是花房里的女校工。學校的女工何其多,大家為什么偏偏只記住了一個?因為她實在是太特別了。花房看上去二十七八歲,面色青白,五官清秀,身形勻稱,還算得上是個美人。但讓大家記住她的,還是她的裝扮。她總是喜歡穿著爽潔的米白色衫子,行動于花花草草間,在清一色汗漬漬的藍工作服同類中尤為扎眼。此外,她還綰了個和她的年齡很不相稱的發髻,每天都會別上一兩朵時令的鮮花,當然不是那種大花大朵,而是挑了和她的身形五官相稱的茉莉、鳳仙、白蘭,諸如此類。在我們學校,女校工一般是作為男老師或是男校工的“配偶”出現的,但她卻像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一個人住在學校的花房里,無人問津,而她本人看上去絕不像那種嫁不出去的人。后來就有了合乎常理的解釋,有^說她早年受過刺激,住過精神病院;有人甚至還說,她其實是石女,并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對一個女人而言,這無疑是最惡毒的資質攻擊了。

聽他們的談話,她早就是醫務室的常客了。這一次她說自己得了痢疾,吃了聶醫生白天開的藥,也沒有多大好轉。我警惕地看了看她,說這話的時候她臉色發青,冒著虛汗,應該不是裝的。聶醫生有些為難,醫務室的存藥不多,種類也不全,加上他開的藥都比較溫和,能對付的范圍有限一以前老校醫開的藥倒是好得快,但動不動就抗生素,有點偷懶的意思,在我看來,那類藥和虎狼之藥無異。

我又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心里便有了個底,再次向他借用了廚房。我找出一個搪瓷盤子,把幾個大石榴的籽實全都掰了下來;剩下的皮收好了,放到沸水里煮開,等到砂鍋里的水變成黃綠色,收到有一小碗的時候,我關了火,倒到一個白瓷碗里,濾出了皮。聶醫生捧著那個小碗出去了,和花房轉述了我的話:如果明早起來還是沒有好轉,學校西北角有兩棵番石榴,摘了嫩芽,生嚼吞服下去就可以了。

他對我還是那么溫和,這得體讓我憤怒,憤怒之后,便是寒心。我想,我究竟是哪一步做錯了,讓他單單用這樣一種方式來懲罰我?!

我決定冒一次險。

花房身體不適,也無心逗留,應了聶醫生幾句就起身了。

聶醫生關了醫務室的燈,鎖了門,在外邊徘徊了好一陣。顯然,他在朝四處張望,也許他想不明白,為什么我連招呼都沒打就走了。過了一會,他才朝房間走了過來。房間里沒有亮燈,他推門進來的時候,習慣性地朝門框左邊摸過去,但他沒有摸到電燈開關,他摸到的是我赤裸的身體。

十一

意料之外的觸覺讓他退后了兩步。

“不要開燈。”我說,有路燈透進來的光就足夠了,他的簾子是細竹篾編織的,一旦開燈,簾子透光,屋內的情形在路人眼里會一覽無遺。

他待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我聽到了他喉嚨里的吞咽聲。他聽從了我的話,沒有開燈,這時候他的眼睛也已經適應了屋子里的黑暗,他看了看我扔在白床單上的衣服,又看了看我。

“你在發抖?!彼f著,撿起了衣服,遞了過來,“穿上,我知道你原本不想這么做的。”

“我就是想這么做?!蔽艺f。黑暗讓我的勇氣成倍增長,我摸索過去,拉起了他的手。

他掙脫開,把衣服披到了我身上。

我眼前飛掠過姜元元大花大朵的身形,還有食堂里那個女生豐碩的沙漏身形,我瘦削地站在她們中間。他肯為她們冒最大的險,他肯為她們冒最大的險……我想著,抱著肩,蹲了下去,我從來沒有那么絕望過,我覺得我快要窒息了。

房間外面,晚自習下課鈴響過了,熄燈預備鈴響過了,熄燈鈴響過了,人聲靜了下來,草叢里的蟲鳴聲越來越干凈。我們就這么對站著。終于,他忍不住了,說:“你也該回去了吧?!?/p>

“回不去了,熄燈鈴響過了,值周老師在巡查?!蔽艺f著,賭氣走到床邊,躺了下來。

他也拉開了把椅子,坐下了。

我以為我們會這樣睜著眼睛到天亮,但到了凌晨兩三點的時候,我的意識還是模糊了起來,恍惚中,我聽到他拉動椅子起身,走到我身邊,站了很長時間,他的臉湊到我臉上,貼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覺到他呵出的聲息,我以為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他只是給我蓋上了被單。再后來……我想我應該是睡著了。

第二天,院子里的鳥啼把我吵醒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他背對著我,趴在書桌上,還沒醒。天

光下,我不得不換了另一種眼光,來重新思量眼前的一切。趁他還沒動靜,我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出去了。

我去到教室開好了門,把鑰匙放在機器娃娃桌上,接著,去找了班主任請假,然后回家。兩天之后,我才回到學校。

果不其然,機器娃娃一見我就問:“這兩天你到哪里去了?”

“家里有事,我回去了,跟班主任說過了,太急,忘了跟你說了?!蔽野严牒玫脑捯蛔忠痪涞乇沉顺鰜怼?/p>

她咕噥著:“我說呢,沒回宿舍,連個招呼也不打……”

我以為就這么過去了,誰知剛過了一會,我又聽到了她“哧溜哧溜”的出氣聲。

不過這次她沒等我發問,自己就湊過來了:“哎,你知道聶醫生前晚找上了誰嗎?”

我的心差點沒跳出來。

“花房!”

“不會吧……”

“你沒在真是可惜了!昨天有人到聶醫生那里去,看到花房在里面哭哭啼啼,聶醫生見有人來,趕緊關上了門。誰看到了這樣的事情還舍得走啊,她們聽到花房在里面說:‘昨天晚上,你要我的時候可不是這么說的,反正我不管,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要賴也賴不了,哎喲喲,她以為她是誰啊……”

“聶醫生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他當然是說:‘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不要胡說,‘讓別人聽到了多不好……”說完,她閉了口,鼻孔里又“哧溜哧溜哧溜”地出氣了。

十二

學校不知怎的就聽說了這件事,官方信道和民間信道的那層薄紙被捅破了,開始有女生被女生輔導員叫出去問話。

被叫出去的女生回來后,都會被大家用狐疑的目光短暫隔離。女生之間大一統的融洽沒有了,大家相互警惕起來。這也正常,人心隔肚皮,誰又知道自己被別人出賣了多少。一想到自己的秘密有可能會被同類出賣給外人,這在女生中引起了極大的恐慌,就好比大家原本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里相安無事,但卻不知道是誰,別有用心地把門給拉開了,強光透了進來,打在了所有人身上,有人失聲尖叫了起來,原來大家身上一塊遮羞布都沒有,就這么赤條條地暴露在外人眼前。那情形只要一想,都羞愧難當。

惱羞成怒之后,大家開始自發排查,誰才是第一個告密者。這個人掌握了如此多的秘密和線索,以至于女生輔導員查起來的時候毫不費力,就證明了,她一定是內部的人,也就是說,她也是聶醫生的眾多女病人之一。

花房有著最大的嫌疑,因為她是事發前最后一個去找聶醫生的女病人,而且還跟他起了沖突。話說她獨居多年,背負著那個莫須有的名頭,把自己搞得冷落蕭條,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當然要死抓不放,強攻不下,寧可玉碎,不愿瓦全,也是有可能的事。反正,事情鬧大,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也可以讓她曲線達到正名的目的。

但也有不少女生堅持認為,這是偃旗息鼓已久的姜元元所為。動機非常微妙,微妙到只有女生,或是女人才能意會。理得比較順的說法是這樣的:原本聶醫生只對姜元元下手,這乍一聽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可好歹是“唯一”,讓人矚目的主角地位,她也就半推半就地受用了。沒曾想后來由于聶醫生態度轉變,她的人氣急轉直下,不得不讓位給了一些之前不知名的小卒,甚至是花房,這其問巨大的心理落差,不是常人能夠體會的。所以啦,她才做出了非常人的舉動,以此來報復冷落了她的聶醫生,再次高調地進入大家的視野。換句話說,姜元元是在跟聶醫生,跟所有女生吃醋撒潑。

但事情引發的波瀾比大家想象的要大得多。兩天后,有人看見鎮派出所的人進到了校園里,相關女生和花房都被叫去問了話,聶醫生也接受了傳訊。

十三

星期天下午,我們會有半天的放風時間。發生了那么多事,我決定一個人到鎮上去透透氣,順便買件內衣。

當時鎮上賣內衣的,就只有兩個地方。

一是百貨商店,年紀大的女人都喜歡去那里。百貨商店在小鎮禮堂旁,店名字體溜金,日曬雨淋,金粉已經掉了大半,米石外墻上,原來的店名被敲掉了,不過,你還可以在灰白色印子里看到“泗水鎮供銷社”幾個字,和半舊的“泗水鎮百貨商店”套嵌在一起。內衣在最里間的柜臺,柜臺后站著個營業員,胖胖的,像只碩大的米袋子,只是中間多了幾輪褶子,所以更像是把幾個大小不一的輪胎搭到了一起。她永遠在嗑著瓜子,在她不得不應答的時候,你能清楚地看到她門牙上有個凹坑,那就是所謂的瓜子牙。柜臺里的內衣一般只有兩種顏色,肉色和白色;料子軟塌塌的,像蛻下的蛇皮。你要細看的時候,營業員會抓上一把,沒好氣地甩出來,大聲嚷嚷適合你的碼數,這才是最可厭的。

再有,就是麗萍內衣店。我們鎮子很小,主街道是沿岸的兩排店,那家店在左排鋪子的盡頭,一株老榕樹下。店主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獨身,叫麗萍。據說,十多年前,她有過一個對象,后來吹了,就因為她執意要開這家店。和百貨商店里那些雞肋一樣的玩意不同,她店里都是從廣東走過來的時鮮貨,她還挑了最為招搖的色彩和款式,往塑料模特身上套,滿滿當當地碼在玻璃櫥窗里。開張那天,店面被一個老太婆潑了盆洗腳水,鎮上自詡為正經的女人經過時無不掩面。很多人都認為,這家淫店肯定辦不長,因為傷風敗俗總是要遭報應的。但沒過多久,鎮上的女人便魚貫而入,其中不乏當初指指點點的那些人。被發現后,她們便忙不迭地為自己辯解,說什么之所以來這里,僅僅是因為可以試穿,再沒別的什么。直到別人到她們家串門,看到天井里曬著當初套在塑料模特身上的款,一時間傳為笑談。當然了,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鎮上的女孩一批又一批地長成,沒有這一層糾結,自然都去麗萍內衣店。

鎮上的房子格局都差不多,呈扁長形,靠街的外間用來做門面,進去依次是天井,主人的臥房,廚房。麗萍內衣店也一樣,外間是鋪面,試衣間是天井里一個封頂的沖涼棚,總是沖刷得干干凈凈的,散發著清潔的香皂昧。我去的那天不是圩日,店里沒有人,等我拿了一套要去試穿時,發現沖涼棚棚門緊閉,門邊上站了個贏弱的女孩,年紀和我差不多,低眉順眼的,手里拿了兩套大罩杯內衣,玫紅的和黑色的,全都是網紗罩面,十分妖冶,不管是杯號、顏色,還是款式,都與她極不相稱。

我正疑惑著,棚里傳來了一個聲音,綿長的調子:“哎喲喲,還是太小了,我整個塞不進去啊。”

門邊那女孩接了句:“我剛才都說了,你又不信?!鄙夙暎镩T開了一道縫,她把手里的兩套都遞了進去??礃幼游乙壬虾靡魂嚵耍冶傅匦α诵Α?/p>

我心里一震,這個場景,這兩個聲音組合,我好像在哪里碰到過。終于,我想起來了,在學校的浴室里,水蜜桃和小碎花。

但棚內的水蜜桃似乎沒有覺察有外人:“對了,你知道頭牌為什么能長那么大嗎,交男朋友交出來的,特別是跟了他之后?!?/p>

小碎花笑:“要那么大干嗎?”

水蜜桃:“男人喜歡啊。等我們上了大學,你還想鉆那些破書嗎,我可不干,我要口紅,絲襪,高跟鞋,我要低胸的上衣,超短的迷你裙……”

小碎花沒有答話,她看了看我,臉上有些不大好看。

我把頭偏到一邊,裝作沒聽到。主人臥房門口有只竹椅,我走過去,坐了下來。

水蜜桃的聲音小了些,但還是很清楚:“你最近有沒有注意,我的胸大了足足有一個碼?”

小碎花因為和我有了新的距離,略為自在了些:“你呀……”

水蜜桃咯咯地笑了起來:“你沒聽說過一個詞啊,叫‘逆用……唉,跟你說的那兩招,你找他試過沒有?”

小碎花朝我這邊看了看,壓低了聲音:“別說了?!?/p>

“你還不好意思啊,這早就是女生中公開的秘訣了。”棚門吱呀一聲,一個女孩閃了出來,沙漏身形,嬰兒肥的臉,尖利的下巴,膩白的皮膚上浮起一層粉暈。

竟是那天在食堂里機器娃娃指給我看的女生,水蜜桃的聲音和人在我腦子里終于對上號了。

十四

我買好了內衣,還是不想回學校。

胸口悶得很,我到小鎮禮堂對面的酸品攤買了一小袋牛甘果,來到水邊,靠著青石欄,用竹簽子叉著吃。牛甘果是我們當地的一種小野果,有櫻桃般大小,青黃色,用鹽水腌過后,澀味是去了,苦味還在,但吃下去后,會有一絲絲的回甘。我半張著嘴,汲著從青石欄下冒上來的水汽,那回甘更明顯了,舌頭上像頂了張薄荷葉。小鎮很靜,買賣聲,小孩的哭鬧,看家狗的吠叫,姑姨們的家長里短,都是最常態的聲音,所以,當那陣嘈雜聲由遠到近的時候,才會讓人感到緊張。

先是對岸拐角沖出了個男子,大概二十歲,后面緊跟上了四五個光著膀子的小青年,很快趕上他,把他掀翻在地。幾個小青年正要一齊動手,被為首的一個制止了,他怒氣沖沖地沖著地上那個男子說:“殺人犯,跑了還敢回來,說,你是怎么害死我姐的!”

那男子說:“不關我的事,她本來就有癲癇,你不會不知道……”

小青年一聽,急了,對著男子一腳踹了下去:“你才癲癇,你才癲癇……”

男子半蜷著身子,不住地用手護頭。

旁邊已經圍上了半圈人,奇怪的是,并沒有人上前勸阻。我聽到身后雜貨店的老板娘對一個老主顧說:“把一個正經的姑娘家害死在自己宿舍里,還讓人家光著走,看,遭報應了吧。”

小青年踹累了,歇了口氣,喝道:“我姐手腳上那些淤傷怎么回事?你給我老實說!”

男子說:“我本來也不愿意,是她,硬要我綁著玩的……”

周圍的人聽了這話,都靜了下來。

小青年的臉馬上就黑了,他騎到了他身上,一拳拳實打實地捶了下去:“我看你還敢胡說,強奸犯,強奸犯……”

沒過多久,男子的手松開了,身子也攤開來,其他幾個小青年一對眼色,把為首的那個架了起來。地上的男子臉上全都是血,周圍人還是沒有出手,一個穿白襯衫的男人扒開了人群。我一看,是聶醫生,我趕緊側過了身,自從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沒有去過他那里。聶醫生一個人沒辦法把他弄到背上,他大聲向人群求援。幾個小青年見勢頭不對,半抱半拖著為首的那個,還是從先前的拐角跑了。人群中開始活絡起來,有人幫著把男子弄到了聶醫生背上,聶醫生吃力地支起腿,向鎮醫院的方向跑去。我看到他背后染了一大攤血跡,襯著白襯衫的底子,尤為觸目,那一大片猩紅跳躍著,越來越小,終于,消失在暮色中的水汽里。

第二天,有人看到醫務室關了門,聶醫生的宿舍門窗緊閉。沒過幾天,便有個年輕女人接替了他的位置,在大考當前神速而潦草地完成了接替過程。新校醫暫住老師宿舍,此外,也許是出于安全考慮,晚上并不需要她值夜班。

之后,又過了好多天,聶醫生失蹤的消息才傳了出來。

十五

機器娃娃逢人便說:“他的手就停在那了,他就那么占了我便宜,他現在就那么走了……”但沒有人搭她的話,更沒有人能夠安慰她,因為聶醫生的失蹤對所有的女生來說,都是重創。

試想,他曾那么挖空心思要占有她們年輕的身體,甚至不惜鋌而走險,在頻頻得手之后,他竟然視之為草芥,不負責任地統統拋卻了。他曾是她們的一面鏡子,她們在他的冒險中,反向看到了自己的對應值,但現在,這面鏡子被移開了,她們對著空鏡框不知所措。盡管大家都知道現在對他來說情勢艱難,但他就這樣走掉,仍是不可原諒的。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只要我一走神,就會重新潛入那個白色的房間里。窗外鳳凰樹的氣息在清晨中蘇醒過來,整個房間都是晨曦的味道,他就以那個讓人心疼的姿勢趴著,身上還穿著前一天的白襯衫。我站在他身后,他的頭發烏黑、油亮,而又濃密,讓我總忍不住要把手伸過去。但他似乎并不愿意再讓我碰到他,就在我的指尖快要觸到他發梢的一剎那,我還是被那個白色的房間拋了出來。每被拋出來一次,我就會聽到心口傳來像青花瓷破碎一樣的聲音,這聲音起初還在淺處,后來越來越深,最后“哐”的一聲,我胸腔里只剩下了一堆碎片。

該是誰來為這件事情負責?當然是姜元元??伤傃b出一副比誰都無辜的樣子。對于大家的反感,她似乎也有察覺,在風聲最緊的那幾天,干脆就不到教室來了,而每天的廣播還是會按時響起,大家也就知道,她人還在學校。至于為什么沒回家去,有人猜,她是為了等聶醫生。

一天,有人午睡時間去廁所——也就是女生浴室旁的另一個磚瓦棚——看到女生輔導員蹬著自行車,姜元元坐在后座上,兩人繞了偏道,駛出了校門口。這個情形讓人生疑。首先是事情發生的時間,午睡時間是白天校園里行人最少的時候;其次是行車的路徑,從實驗樓到校門口完全可以走直線,也就是學校的主道,可她們偏偏繞了偏道,中途也并沒有特別的事情要停留,可見只是為了避人耳目;再就是兩人當時惺惺相惜的樣子,誰都知道女生輔導員和姜元元之間的過節,她們這么湊到一起的情況還從來沒有過。

之后的好多天,不同的目擊者陸續將兩人的行蹤上傳至了輿論共享圈,她們幾天來的行蹤便明朗了起來。

那天下午,廣播還是按時響起,去實驗樓上課的女生發現,從廣播室走出來的,是女生輔導員,可見姜元元那天并沒有回學校,女生輔導員把她一個人留在了外面。

第二天,有人看到姜元元回來了,依舊坐在女生輔導員自行車后座上,兩人還是繞了偏道回到實驗樓。最后,女生輔導員放好了車,攙扶著她上了廣播室。

再后來連續一星期,姜元元都沒有來教室。不時有人看到女生輔導員到廣播室去,都是中午午睡時間或晚自習上課時間,手里還提了個大包。因為在餐點的食堂里沒見到姜元元,所以有人猜,包里裝的是盒飯。一向把姜元元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女生輔導員竟然給姜元元開起了小灶,聽上去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了。

針對這些邊角碎片,民間進行了自發的連線和修復,大家認為,最大的可能,就是聶醫生讓姜元元懷了孕,女生輔導員帶她到鎮醫院去做人流的。這個說法獲得了普遍的認可,因為這么一來,所有解釋不通的狀況都能理順了。這猜度像一股清風,讓女生們從連日的萎靡中舒展開來——雖然往日聶醫生似乎更看重姜元元沒錯,但大難臨頭,還不是一樣把她給拋下了嗎,何況,還是在她

出了這種事的時候。她們心里多少平衡了些:嚯嚯,在他的世界里,也并沒有誰會得到特別眷顧嘛。

十六

不久后,就傳出了那個消息,聶醫生還是會偷偷潛回,去會姜元元。萬籟俱寂的夜,他就像個披著斗篷的俠客,掠過弦月,越過鳳凰樹冠,突破各種防線,潛入廣播室,對姜元元極盡能事。消息是經由什么渠道走出來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激情、浪漫加情色的敘事角,始作俑者除了姜元元還有誰呢,中間還摻雜了太多私人化的體驗細節,花樣翻新,層出不窮,實在讓人難以啟齒。不過,她在女生中的人氣卻因此迅速回升,盡管還是和以前一樣惡評如潮,但好歹“話題女王”的位置被重新扶正,她再次成為了紅人。

這則消息背后隱藏了一層大家都無法忽視的內容:在聶醫生的心目中,姜元元的位置還是最重要的。她的青春值,也因為有了這個參照而再次凌駕于所有女生之上。這對眾多女生來說,無疑是當頭棒喝,因為他曾經那么垂涎于她們年輕的軀體,并滿足了她們淺薄的虛榮,但現在看來,那只不過是他一時興起,逢場作戲;大浪淘沙,最后他淘出的,還是姜元元。

不過后來,女生中也陸續傳出了聶醫生重新潛回的消息,有人說晚自習自己最后一個人在教室,聶醫生進來了,示意不要出聲,并關上了燈;有人說晚上路過拐角的花叢時,有個人把自己的手腕抓住,扯了進去,聽聲音,是聶醫生;甚至還有人說,自己晚上睡覺的時候,聶醫生摸到了她床邊……這些當事人,我再次聲明,盡管她們還是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現的,但聶醫生還能重新找回她們,證明她們在他心目中也并不是沒有位置,這在女生圈里,在微妙的輿論層面上,多少幫她們挽回了顏面。

這些消息無疑也給了我希望。我以為他會回來找我的,我給他創造了很多次機會,早上我會提前半小時到教室,中午午睡時間我會到空校園里閑逛,晚上我會在教室待到很晚才回去,我還特意繞了遠路走最偏的地方。只要我閉上眼,他的氣息就無所不在。有時候我走在鳳凰樹下,背后會起了一陣清涼,我知道是他跟上了我的背影,但等我回頭的時候,小道上已經空了;有時候我能感覺到他躲在花叢里,隔著花枝,看著我的側影經過,但等我跑過去的時候,花叢里只有風的聲音……和之前一樣,他造訪了所有的女生;但對我,還是例外。

因為女生輔導員在女生中布下了線人,聶醫生重新潛回的消息無一例外匯集到了她那里,學校緊鑼密鼓地配合了警方的行動。

就在這時候,眼尖的人發現,負責走動這個案子的警察里多出了一位女警。她是鎮派出所的警花,也是小鎮上有名的輕熟齡美人,她的出現讓所有的高三男生沸騰了,這一股熱浪一路強勁地攻入了女生圈。女警的信息第一時間匯集,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她越過眾多小兵小卒,最后替代了姜元元,成為圈里新一代的話題紅人。

有父母在鎮派出所工作的同學說了,那女警原本是所里管內勤的,這次破例參與辦案,無外乎就是為了色誘聶醫生。這個重大而又特殊的任務讓她的姿色又一次成為了輿論的焦點,有人說,她有點像從良版的姜元元,但又有人說,姜元元無論如何假正經都沒有她那氣質;有人說她像豐腴版的花房,但又有人說了,花房無論如何膨脹都沒有她那風韻;還有人說了,其實她的吸引力大半集中在她的穿著上,即便不穿警服,她也會只穿得體的正裝,單看她姿色也不見得十分出眾,但她端莊的裝扮對男人來說卻有著致命的吸引力,和姜元元那種直白、鄙俗的方式不同,也有別于花房的晦澀不露,她正裝素服的手段更為高明,這樣一種帶有禁欲感的姿態,是一種對男人欲說還休的挑逗,而男人天生就對帶有禁欲色彩的女人毫無抵制能力……總而言之,用她來色誘聶醫生,是綽綽有余的。

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找到了這件事的幾個最特殊的親歷者,我跟他們做了個交易,他們愿意開口。

這個女警,就是其中的一個。

十七

你們說片子是送到國外去參賽的,不會在國內公開播映,我相信你們,我的聲音可以不需要經過處理,但還是請不要拍到我的臉,那會讓我很不自在。

十年前,在聽說那件事情之后,我找到所長,跟他說了我的計劃,并要求參與辦案。他答應了。他還說,如果需要,他可以親自去跟我前夫解釋清楚。我下意識就說,不用。這種事情,越解釋只會越多事。何況,當時我和我前夫已經分居很久了。

我帶著行李住進了泗水中學,白天住在教師宿舍樓空出的房間,那間房以前是給到學校來短期實習的老師住的,有簡易家具;晚上,我再住進廣播室,把廣播員換出來。廣播室所在的位置很偏,盡管樓道里有門鎖,但一到了晚上,整棟樓,連帶周圍都是空的,很難想象竟然讓一個女生單獨住在這里。校方說,原先廣播室是允許有陪床的,也就是說,可以允許廣播員讓另一個女生陪同人住,但不知道為什么,那女生并沒有這么做。我見到她的時候,她臉色很不好,眼睛里都是血絲,神色疲乏,但還是可以看出來,她長得非常漂亮,身材發育也比同齡人早得多,顯得很成熟。可能是受了驚嚇,她說話略有點夸張,但應該不至于彎曲事實,她不是那種能藏得了話的人,而醫院的檢查結果也能夠證明,她的確受過侵犯。

廣播室其實就是一個很小的單間,廁所在走廊的盡頭,洗漱都只能去那里。房間很窄,除了廣播設備之外,不過是一個上下架床,一套桌椅,一個小柜子,僅此而已。正沖著房門口,有一扇鐵窗,通向后山。

所長已經安排人在實驗樓周圍布控,只要那個人出現,一行動,大家就開始收網。一想到同事就在周圍,往左不遠就是男生宿舍樓,的確也沒有什么好擔心的,我關了燈,安心躺到了下鋪。

等整個人都靜下來后,周圍開始呈現了一種和平時兩樣的氣氛。山上的地氣俯沖下來,穿透鐵窗,沉積下來,整個房間都是幽涼的氣息,讓人頭皮發麻,我腦子里頓時冒出了關于這個案子的種種說法。我在白天無數次看過那個校醫的照片,他長得很清俊,是個讀書人的模樣,但在問訊的時候,很多人卻說,他可以來無影,去無蹤,可以讓女人在一時間變得服服帖帖……這些傳聞在白天,或是人多的時候像煙霧一樣荒誕不經,但現在,它們卻在我腦子里沉積了下來。

我就這樣失眠了兩天。

到了第三天晚上,也許是因為前兩天的失眠,我的精力開始有些不支。夜深了,映著窗外的天光,屋子里是一種深重的藍靛。一陣輕微的風吹了進來,和后山上緩緩滲進來的地氣不同,說得確切一點,那其實并不能算是一股風,更像是物體行動時的氣流,但它的存在感非常強烈,直接就穿透了房間里輪廓模糊的地氣,撲到了我臉上。

那股氣流一定是帶有氣味的,但我辨不出來,那種氣味我從來沒有聞到過,至少我在熟悉的世界里沒有,它的個性非常之強,似乎什么氣味都沒有,卻又似乎把所有氣味都占全了,你一定要我形容的話,這么說吧,如果說茉莉清新,含笑香甜,桂花馥郁……這股氣息就是把所有好聞的氣味匯集到了一起,它們原有的個性相互侵蝕、萎敗下去了,但在這堆殼子里,卻有一株苗芽,刺破空殼,強

勁地抽發了出來,它和我們平日里熟識的氣味有嫡傳關系,但卻并不屬于它們中的任何一種。

之所以到現在還能那么清楚地跟你們描述這些,是因為剛開始的兩三分鐘,我自認為還很清醒,但緊接著,整個身體就不聽使喚了,先是腳麻了,后來蔓延到上肢,脖子,最后整個人都被定在那里。我患過神經衰弱,之前曾有類似的感覺,但我敢肯定,這不是神經衰弱,因為我沒有入睡的記憶。

一個黑影以極快的速度穿過鐵窗,躍到了地面上,它的體量感很小,我第一感覺那絕不是個人。它著陸的聲音很輕,動作也很敏捷。我想摸出枕頭底下的槍,但當時真的是一點都動彈不了。那東西在地上打了個滾,接下來看到的情形讓我不寒而栗,在我面前慢慢舒展開身段的,竟然是個體態年輕的白衣男子,是那個校醫!這幾天來我一直在看他的照片,我腦子里全都是他,不會有錯。我同事就在附近,但我怎么都喊不出聲音。

他走了過來,就這樣湊到了我跟前,我能聞到他呵出來的氣,正是剛才我說的那一股氣息。接下來發生了什么,我就不用細說了吧。我承認,女生們和女校工并沒有夸大其辭。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天開始泛白,他已經不見了,我趕緊在同事來敲門之前把自己收拾好。

這件事當時我對準都沒有說,包括所長。我知道,如果報上去,除非是親歷者,否則是不會有人相信的。我自己也曾細細查看過窗欞,但沒有找到任何痕跡。窗戶外面就是郁郁蔥蔥的山體植被,那是一種深到發黑的綠,也只有經年的山林,才會呈現出這樣的顏色。

之后一連幾天,聶醫生都沒有出現過。所長他們越來越緊張,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們進一步縮小了包圍圈,從實驗樓周圍潛伏到了樓里。

住進廣播室的第七天晚上,我剛躺下不久,就聞到了那一股熟悉的氣息,我知道是他來了,這似乎已經成為了他事前固定的某種儀式,甚至可以說……前戲。我順從地讓那股氣息一點一點地侵蝕,但還沒等他出現,一聲意外的槍響就結束了這一切,接下來發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為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這案子最終還是不了了之,成為了一樁懸案。由于當中的很多環節沒有找到合理的解釋,擔心散播出去會在鎮上引發不必要的猜測,因此,我們在對外宣傳上還是采取了冷處理的方式。不過所幸,聶醫生再也沒有出現;泗水中學當年的高考升學率蟬聯了縣里的六連冠,文科班有個女生甚至還考取了全市的文科第一,打破了學校有史以來最好的紀錄;而我前夫也終于同意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我如愿以償地和現在的丈夫走到了一起。

關于那天晚上的情況,我知道的不會比所長更多,因為聽到我叫聲的人是他,沖進來的第一個人是他,放槍的也還是他。你們可以去找他,雖然他沒有像我一樣離開系統,但他已經退了休,事情也已經過去了十年,說不定,他會在很多細節上松口。

十八

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說出來;但作為交換,我要知道你們掌握的全部細節,就現在。我等不了多久了,醫生說,我的大動脈上長了個瘤子,隨時都有可能破裂。我想在走之前解開這個結,即便打不開,也松他一松,給自己緩口氣。

這些年來,我總在反復做著同一個夢,我夢見那個人向我走來,他說他被人軟禁了,本來是有個出口的,但被我給堵上了,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臉像石灰一樣白,我常在這樣的夢里驚醒過來。有人說,^死后會重新把自己生前走過的路再走一遍,你會清清楚楚地看到所有你做過的事。如果真的有那么回事,那我就一定會回到十年前,那樁案子里。

我還記得那一股腐敗的氣味,在我第一次進入鎮中學的時候撲面而來。那一年的鳳凰樹花期特別長,花開得也特別盛,地上連片都是花瓣,被校工掃開,歸攏起來,堆在路邊,漚成花肥,這就是那一股怪味的源頭。我的胃液一陣陣翻騰,但學校里的人來來去去,臉上沒有任何異樣。

案子的焦點集中一個姓聶的校醫身上,他已經失蹤了兩天?,F在,女生和女工的證詞,縣醫院對部分女生的檢查結果,以及他的失蹤,都直接把他升格成了犯罪嫌疑人。綜合各種情況,我們選擇了對廣播室進行布控,晚上,用我的一個女手下去換出廣播員,我和其他人在實驗樓周圍埋伏,盯實驗樓的入口和廣播室的房門。就這樣,我們睜著眼過了兩夜。

到了第三天晚上,還是沒有人影。深夜的時候,我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風夾帶過來的,混著草叢里的雜音,持續了好一陣,好像是她的聲音,循環往復,韌性十足。因為我們都在實驗樓外,離廣播室比較遠,我聽得不是很真切,便推了推一個手下,問他聽到什么沒有,他卻說什么都沒聽到,我也只好作罷,因為廣播室房門在我們眼皮底下的確是完好無損的。

在第二天的檢查中,我們也沒有發現室內有什么異常,但她的神情告訴我,昨天晚上,她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她一定對我隱瞞了什么。我沒有逼她,在這個事情上,她做出了太大的犧牲,心理上承受的壓力,肯定非同小可。

后來,我讓他們進一步縮小了包圍圈,潛伏到了實驗樓里,這回我決定了,在判斷上要遵從于我的耳朵,而不是眼睛。

當我再度聽到那種奇怪聲音的時候,第一個沖了上去,踢開了門,我一定是吸進了什么,薄荷,紫蘇,或是別的什么,反正就感覺一頭撞入了一個柔軟的球體里,水淋淋的,有點輕度失重。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那個困擾了我好幾個晚上的聲音,是她發出的呻吟。屋子里沒有燈,我朝床上看過去,看到她已經被脫得白花花的一片。走廊里的路燈從我身后透過來,在我放大的影子里,一團顏色更深、更重的活物挪動了起來,我第一反應就是那個校醫,可我看不清輪廓。在我舉起槍的一剎那,那東西卻敏捷地一躍,在槍響的同時,穿過鐵窗逃走了。我這才知道,剛才我所面對的,原來并不是個人。這也就是幾秒鐘內發生的事。幸好,我還知道在其他人趕過來之前,給她嚴嚴實實蓋上了被單。

我自己也做過調查。我曾翻過實驗樓后的圍墻,到后山上去看過。那里很荒,經年沒有人跡,到處都是恣意生長的野生植物。一片說不上名字的植物,一直連上實驗樓后的圍墻,中間隱約還有被撥開和啃咬過的痕跡,但我仔細查看了被踩壓的地方,并沒有發現人的腳印,應該只是某些小行獸的通路。

我也曾到女生宿舍和女工住的花房勘察過,門窗都沒有破損的痕跡,和廣播室不同的是,那些地方連窗戶都是鐵紗網的,可以說,防范比廣播室還要嚴密;這也就意味著,門關上之后,廣播室還可以進出活物,但那些地方,除非他是一陣風,否則不可能進得去。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開始認真理會女生和女工那些怪誕的話。我從早到晚不停地翻閱調查筆錄,發現她們的描述無論是在內容上,還是在遣詞造句上,都有著驚人的整飭,似乎事前就曾經過多次集體討論和修改,最后才和盤托出的,關聯處嚴絲合縫,沒有任何紕漏。

盡管我沒辦法解釋那天晚上見到的情形,但我還是相信那個校醫是個真實存在的人。我是用排除法得出這個判斷的,他的照片就在我手上,這

個人有名、有姓,有家人,有同學,有朋友,有檔案,和我們并沒有什么兩樣。他不可能像狐類一樣,穿得過廣播室狹窄的鐵窗;更不可能像風一樣,穿得過女生宿舍和花房的紗窗。

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之中,如果我選擇相信女生和女工,那就意味著,我承認聶醫生——這個履歷的每一個階段都有可靠證明的^——不是我們的同類,甚至不是血肉之軀;但如果我選擇懷疑她們,則意味著,我否掉了那天晚上自己親眼看到的一切。這兩種判斷在我腦子里就像掰手腕一樣較勁,把我拉扯得很辛苦。

最終,我還是沒有據實上報。至于理由,一抓就是一大把,比如說,粉飾過的報告看上去更有可信度;比如說,我不想把她那天晚上的樣子公之于眾;比如說,我不想讓整個鎮子陷入無度的猜測和恐慌……

這么結案,我當然清楚,相當于是給自己選擇了一生的噩夢。我曾有想過,那個校醫并沒有逃遠,只是躲在了附近某個暗處,事情一旦起了對他有利的轉機,自然就會回來。但我的結案報告,卻把他囚禁在了一個永不見天日的地方,而這個人,至少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是無辜的。但如果你問我,可以重來的話,會不會做另一種選擇,我的回答是:不會。這案子太敏感,遠非其他案子可比,一著不慎,不可收拾。你大可以說,這是我一生當中最大的污點,但我認為,這是我權衡各方利弊之后,能夠做出的最圓滿的結案。

我的犧牲,是值得的。

十九

那個女孩讓我叫她芨,這個帶著中藥味的名字,在我們近距離的談話中幾乎用不著。

來到泗水鎮已經有二十多天了,我們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但真相還是和彼岸一樣遙遠。十年前發生的那件事仿佛一塊巨大的拼圖,被打碎、打散了,親歷者都偷偷撿起了屬于自己的那一小塊。相互間的猜疑,讓他們把單片死死地攥在了手里。他們私下肯定不止一次試圖用那一小塊去透析整體,無奈這個體系太龐雜,因而沒能夠得逞。

芨利用了這一點,她充當了一個合縱連橫的角色,用一個共享的預支性承諾,讓他們供出私藏的單片,賭上一把。

當所有的單片都搜齊,拼接到一起的時候,他們會獲得整個真相;而在真相浮出水面之前,我們就是單片的忠實保管者,真正獨立的第三方,我們會遵從約定,不會對任何人透露一星半點;萬一真相無法拼接出來,那些單片將永遠埋葬在我們這里。當然了,我們對外是這么承諾的,但遇到特殊情況的話,還得做特殊處理——我們可沒那么傻。

我們手里搜集到的單片越來越多,可答案卻越來越模糊。到現在我才發現,整個事件原來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平面拼圖,它是立體而多維的,構造比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為每一塊單片找到專屬的位置,只會讓你更沮喪,因為,一旦貼上去,非但沒有能夠接近你想要的完整,這個線索還會將你指引向更為龐大的空缺。

就在這時候,芨說想到泗水中學的后山去看看。事隔十年,你還能指望有什么發現呢,但我們說好的,“互不干涉”,我只得背起了機子跟她走。

后山已經封山了許多年,到處都是灌木叢,鎮上沒有路可以直接通到那里,我們只能重新回到學校,從實驗樓后翻墻過去。圍墻是青磚砌的,結著厚厚的苔衣,不算高,但我帶著機子,就另當別論了。芨說好了過去后接應我,但半天都沒有動靜。我背上機子,笨手笨腳地爬了上去,著陸的時候一失手,膝蓋便重重地撞到了地上,幸好有層厚厚的腐葉,沒有大礙。

我狠狠地撮著手上的泥,滿腹不快。

芨就在前邊,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她面前是一大片我沒有見過的植物,樣貌有點像蘆薈,齊膝高,半透明狀,莖葉上還結了層厚厚的霜狀物,在樹蔭下挨得密密實實。

我拍完這個場景后,她依然還是這個乏味的姿勢。總不能跟她這么干耗下去,我朝山上看了看,如果再爬高一點,說不定還能掃到學校的全景,備幾個空鏡。我剛想撥開那一大片植物走過去,忽然聽到她說了聲:“別碰。”

“這一片比較好走……”

“不要碰那東西,繞著過去。”

樹影中漏下的光束讓這一大片植物明亮起來,青白色的光照反射到她臉上,襯得她的神色的確有幾分怕人,我只得收回了腳,繞了過去。

沒等我拍完一組空鏡,芨那邊傳來了聲響,我側耳仔細一辨,很意外,竟是她在哭,確切地說,應該是嚎,那聲音一點水分都沒有,生澀而沙啞,像是郁結于內的深慟在一瞬間全都爆發了出來,因為過于猛烈,而變成了喉管深處的抽搐。

但當我趕到她身邊時,她硬是把那聲響生生咽了下去,才轉過身來面對我的鏡頭,嘶啞著說:“現在除了一個環節之外,都可以連接起來了,你會得到一部完整的片子,不過,要等我找到姜元元;我們得先找到大頭,班里和她還有聯系的,也就只有他了?!?/p>

二十

芨,我們多久沒見面了,九年,十年?你是越來越漂亮了,我差點就認不出來了;我剛好相反,身高、腰圍、體重全都是一六五,哈哈,沒辦法,應酬多。我開了個客運公司,包下了泗水、靖圩、古美、那坡到闐州縣的客運班車,準備還想再多搞幾條線路。我不像你,能風風光光走出闐州,也就只能在本地混口飯吃咯。

你拍的片子,是不是和十年前那件事有關?我怎么知道的?得了吧,泗水鎮又沒多大,早傳開了。你怎么會想到要把這件事重新挖出來的?鎮派出所的人都查不出來,我們還能怎樣?再說,事情都過去那么久了,了了就了了,挖出來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尤其是你們女生,沾染上這種事情,不能直接說是壞事,但總不能算是好事吧。你還是要堅持?好好好,看在老同學的份上,就幫你一次。

你想從我這里知道什么,元元的消息?

其實我們的關系沒你想的那么好。畢業后,她去了南寧,我們就慢慢疏遠了。主要在她,接我電話都不咸不淡的。我對她呢,還是和以前一樣,只要能幫得上忙的,我還是會盡力幫。沒辦法,世上的女人不只她一個,但我就是被她吃定了。不過,我也是有底線的,她必須親自求我,我才會出手。我不可能還像以前一樣,一天到晚追在她后面。女人嘛,寵不得的,越寵她,她就越不把你當回事。

我最后一次見她,是五年前,在南寧一家叫艾倫故事的酒吧。那是一家以尋找一夜情聞名的酒吧,每個臺位上放著臺號和電話,對哪一座吧客感興趣,你就可以拿起電話直播臺號;要不,叫天使替你傳信。哦,“天使”,就是穿件白裙,肩胛骨上裝對假翅膀的年輕女孩扮的。就元元那面相,扮不了天使,她做的是女招待。你也知道那些地方,我到那里的時候,有個禿頂老男人正拿了一卷大鈔,硬要往她胸口里塞,她躲不過,最后還是我替她解了圍。

她跟我說,前男友帶著她的積蓄跑了。說真的,聽到這話的時候,我一點也不難過。那小男人我見過,比她小五歲,和她一起回過泗水,穿著精瘦的緊身褲,恨不得在屁股上勒出個桃形,跟她走在一起,遠遠看過去還以為是一對姐妹。就那么個男人,她把他當成個寶,跟了他那么長時間,還把整個身家都交給他,你看看現在,栽了不是?她很委婉地跟我說,經濟上決撐不下去了。你沒看見當

時她那個表情,比躲閃往她胸口里塞錢的禿頭好不了多少。我想,我一定是她求助名單里的最后一個。我沒有立即說幫,也沒有說不幫,我只想多消受一會她那個表情。嚯,用得著我的時候蜜得跟什么似的,不用的時候躲得遠遠的,你看看現在,原來你也有求我的時候啊,原來也有非我不可的時候啊,用“揚眉吐氣”來形容我當時的心情,一點都不為過。

我給了她一筆錢,夠她過一陣子的。當然,數目不會很大,不過是救她目前的急罷了,她這么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我告訴她,只要她肯離開這一類的夜場,找個正經的工作,什么都好說,不管她最后跟不跟我。

芨,你給我評評理——我,大頭,又算不上她姜元元的男人,能夠做到這一步,于情于理,是不是已經算仁至義盡了?

哪知她想都沒想,一口回絕。她還說,平時很少遇到這種事情的,那個客人是一個例外,她不會離開夜場,因為只有在那些地方,別人才不會帶眼色看她。你聽聽,這是什么話,真真要把我氣死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發誓,不會再跟她這么折騰下去。

她現在應該是換了另一家酒吧,不知道是不是跟那個禿頭有關系。她最后一次跟我聯系,用的是座機,說是要我報卡號過去,把錢還給我。我還缺她那幾個錢嗎,這不是存心要讓我難堪嗎,一生氣,當場我就把電話掛了。后來我再打過去的時候,接電話的說那邊是蘇荷酒吧總臺。

我今天是不是說得太多了?可能是因為見到你的關系。元元曾跟我說,女生里和她投緣的,也就只有你了。我就想問問你,當年你們曾是最好的朋友,后來怎么就再也不聯系了呢?

二十一

蘇荷酒吧在南寧市桃源教育路口,一排大葉紫荊樹后,是當時南寧市最為出名的慢搖吧。

我們去的那個夜晚,竟是蘇荷的謝幕酒會。門口打出了燦爛的射燈,一側是“告別酒會”的牌示,一大群吧客、酒吧員工擺出不醉不歸前的陣勢在合影;另一側是留言板,都是不舍的煽情留言。兩者之間,則充斥了種種對蘇荷關張的飛短流長,有人說是因為場地租期到期;也有人說是因為經營不善,這么高調,不過是為了給自己找個臺階。假如這一情況是真的,這場公關策劃的確起到了應有的作用,只要你看到當晚的情形,“經營不善”的說法很難找到依據,人們像水流一樣涌人這里,桌子、吧臺和過道都站滿了人。

因為有了太多不肯配合的先例,除了手上的機子,我還備好了暗拍裝置,但意外的是,沒有人害怕和警惕我手里的機子,大概把我當成了蘇荷安排抓拍的,不少人還主動湊到我跟前來,女孩們撲扇著她們夸張的假睫毛,男人們則放肆地用玻璃杯滑過她們性感的網紋襪。

走在前面的芨站著不動了,后面的人推搡上來,我死死擋住。在我們前面站著的,是個女招待,正從托盤上取了酒遞給一個吧客,她的五官和身材都極為濃艷,笑靨像窖藏的紅酒一樣撩人。芨給我看過當年的班級集體照,這正是“大花大朵”的姜元元。顯然,她也看到了我們。

我提醒芨,最好找個安靜的地方,否則店里吵得沒法錄音,可她似乎沒有聽到。我們跟了姜元元,穿過狹窄的過道,來到了女洗手間。里面有兩個女孩在鏡前補妝。這里的墻壁像紙板一樣薄,隔音效果很差,忽然聽得外面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其中一個女孩“啪”地合起化妝盒,扔到手袋里,尖叫道:“快點陜點,他們的總經理上臺了!”另一個則忙不迭地抹畢了口紅,兩人的高跟鞋踏著清脆的點數,飛了出去。

芨和姜元元的談話已經開始,她們貼得很近,我聽不清她們談的內容,只能盡量用近景和特寫捕捉她們最細微的動作和表情。似乎芨一剛開始就拋出了最尖銳的問題,姜元元有些退嚇,躲閃著答話。芨的怒氣越來越盛,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她的手高高地揚了起來,如果不是我在旁邊,說不定早就朝姜元元臉上甩過去了。但沒過多久,姜元元便迎上了她的目光,漸漸占了上風,把她逼到了死角。這反攻讓她一時間不知所措,過了好一陣,才緩過來,拉了我的手,一路沖沖撞撞,離開了蘇荷。

出了門口,芨甩開了我的手,她的步履很快,我要一路小跑才追得上她。我們沿著那排大葉紫荊向右,到了南湖岸,一路過去都是藝術學院的沿湖休閑吧,蘇荷的告別夜場似乎把人流全都吸引過去了,這里空空的,并沒有什么人,我們挑了角落的位子坐下。

她快速地轉動著手里的杯子,微微發顫,良久,才說:“事情能不能到此為止?”

“什么意思?”

“片子能不能不做了?”

“嚯,你搞什么?我們是有協議的,這一個月來我一直追在你后面跑,現在你說不做就不做了?!”

“對不起”,她從包里掏出了張卡,順著桌面劃了過來,“這是我工作以來所有的積蓄,算是對你的補償。”

我沒接,也沒退:“你已經找到了你要找的東西,對嗎?”

她沒說話,又把卡往我這邊挪了挪。

我留了個心,收起卡,說:“好,你現在可以說了吧?!?/p>

“你想知道什么?”

“究竟怎么回事?”

“你想讓我從什么地方說起?”

“姜元元把大家都耍了,對嗎?”

“她沒有。”

“那就是說,聶醫生的確對她有過……”

“他也沒有?!?/p>

“我聽不明白?!?/p>

“姜元元、女警和老所長都沒有說假話,他們說的都是自己的親歷,但他們所見到的,不是聶醫生,但他們自己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在后山見到的那一大片植物,醫書上沒有輯錄,我叫不出名字,但卻是認得的,小時候我和父親上山采藥,他給我指認過。那些植物的莖葉折斷后,冒出的新鮮汁液能讓人致幻,還會讓人上癮,當然,對其他動物也會有類似的作用。老所長說,曾看到那片植物中間有被撥開和啃咬過的痕跡,應該是某種小行獸無意中碰到后,反復回來啃咬的,也許是狐貍,也許是黃鼠狼。它們碰過那些植物的新鮮汁液后,會在一段不短的時間內處于亢奮狀態,甚至還會做出反常舉動,比如說,穿越鐵窗欄進入廣播室。正是它們身上殘留的汁液和汁液所散發出的氣味,把人帶入了幻覺。老所長放了那一槍后,它們受了驚嚇,就再也不敢出現了。你想要知道真相,這就是真相。事情到此為止吧。我過兩天去馬來西亞,所有的聯系方式都會改變,你也不要再聯系我了。”

她不像是在開玩笑,她這個人從來不會開玩笑,我知道在這個已經淡化了住址的網絡時代,一個人的失蹤是可以徹底得驚人的。我只能揀了最要緊的問她:“其他女生和花房的遭遇怎么解釋?”

“老所長的話不是已經回答這個問題了嗎,女生宿舍和花房的窗戶,與廣播室不一樣,是鐵紗網的,關上門后,在門窗無損的情況下,除非聶醫生是一陣風,才可能進得去;可他不是風,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p>

“那天早上你在教室里的親眼所見,是怎么回事?還有,如果女生輔導員陪姜元元去醫院的事情是真的,那又怎么說?就目前我們了解到的信息,都在指向聶醫生。”

“不,你不懂,也許永遠都不會有人懂,聶醫生他……是我見過的最干凈的男人,也許,也是我這輩子里遇見的最干凈的男人了?!闭f了這話,她閉

了口。

幸好有暗拍裝置,我的鏡頭沒有錯過什么。

在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談話里,她說了兩次“到此為止”,而且,她一直沒停住轉動手中的杯子,顯然,姜元元的話讓她亂了方寸,她對我隱瞞了更重要的事,只是一味想要了結。

驀地,我意識到,她才是整個事件最關鍵的親歷者,說不定,她手里也捏了一塊單片,也許,還不止一塊,而缺了這些,我的片子永遠都不會完整。

二十二

我站在地王大廈的五十層,這是全南寧市的制高點,窗外,萬家燈火盡在腳下。一年前,剛把工作室搬到這里來的時候,這種腳下中空的感覺,還讓我的胃一陣陣痙攣;但現在,我已經適應并迷戀上了這種體驗。俯瞰一切的感覺能讓你欣快到顫栗,從這個視角看到的世界是奇幻的,就像是一個凡人,借助某種外力,突然間擁有了上帝的視點時,他眼里所看到的一切。這種滿足感是如此深刻,以致只要你體驗過,就再也丟不掉它。

辦公室里照例沒開燈,萬家燈火之上,和我的視線持平的,是一團帶了寒氣的藍靛,這光照透過灰綠的落地窗,打到了屋角水泥灰的保險柜上。從我搬入這個辦公室起,那柜子就鄭重其事地擺在了那里。其實,里面只有三樣東西罷了。

一張銀行卡。那卡是一年多以前芨給我的,里面有多少錢,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很聰明,知道在物質上退讓一步,就可以在另一個更高的層面上先發制人,一旦我率先違約,多少會在道義上處于劣勢。如果我久慣牢成,這不會成為一個問題,但和大多數人一樣,我還想努力讓自己做上一個好^,我說服不了自己邁出那一步,我能想象得出那種緊緊粘連住你的不潔感。

一份對話稿。那份手稿,是我從市聾啞學校的唇語老師那里拿到的。我的心結因了這份東西,“哐當”的一聲,打開了。面對原本和你處在同一條道義水平線上的人,如何才能夠為所欲為,而又沒有任何負罪感?有兩種策略,一是讓你自己變得崇高,騰空上升;再就是讓對方變得卑劣,就地下挫。只要你能站到相對制高點上俯視她,問題就變得簡單多了,尚方寶劍在你手里,你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你可以大開殺戒,而不必有任何顧忌,你的雙手不會沾染上血,你會是干凈的。

再就是《罌粟園》的碟。一年前,這部間接記錄了一場疑似集體癔癥的片子,一舉拿下了國際英才導演大獎賽的銀獎。讓人意料不到的是,它受到的關注度竟然比金獎還高:關于體裁,有人說是劇情式的紀錄片,也有人說是紀錄片式的劇情片;關于片名,有人說《罌粟園》這個片名和內容風馬牛不相及,也有人說“罌粟”這個符號寓意一針見血……甚至有知情人士向媒體透露,正是因為它本身存在著巨大的爭議,才會讓另一部中規中矩的片子險勝。像昆蟲具有驅光性一樣,媒體永遠喜歡往熱鬧的地方湊。熱鬧之后,我成了最大的贏家,各種機會紛至沓來,我有了投資合伙人,有了自己的制作團隊,在地王國際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我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

這三件東西,自從我把它們鎖起來之后,就再也沒有打開過。

倒不是因為擔心官司纏身。我這^做事很謹慎,為了杜絕后患,甚至還請了自己的律師。采訪過的那五個當事人,一個移民了,跨國官司很麻煩,一般人不會挑起這個頭;一個沒有拍到臉,不可能跳出來,因為跳出來就意味著新一輪的曝光;一個去世了,而他的家人并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口頭協議;一個是個粗人,和這個領域八輩子打不著竿;還有一個混跡在夜場,收入不穩定,“名譽”對她來說是一個奢侈的詞,她沒有能力,沒有精力,也沒有必要去折騰這類事情。因此,對我來說,律師絕大多數時候是沒有用處的保險杠。

我只是覺得,它們背后還隱藏著一些不為我所知的東西。

不知道多少個這樣的夜晚,我隔著冰冷的鐵板,和它們對視。我們之間的空氣一點點變得滯脹,直到膠著得像一對男女在進入實質性關系之前的一瞬。終于,我把柜門打開,取出了碟片,我知道我敗下陣來,我敵不過它。

我反復倒播著結尾,這是片子的高潮。之前媒體上大家的意見比較趨于一致的,也就只有這里,各種評論從不同角度詮釋了,這是一個無與倫比的結尾。芨和姜元元在蘇荷酒吧的對話場面重新出現,沒有任何音樂、音效,只有字幕的人出:

“那天早上,從教室里跑出去的人,我知道不是聶醫生。”

“……你那時候已經不喜歡我,也不會相信我,我只能用那樣的方式告誡你。”

“到底是誰?”

“……你不是剛從他那來嗎?”

“嚯,原來是他……難道說,你為了我,借用了他,不小心還把自己賠了上去?也許你本來就想那么做吧,找這種借口,還賴到聶醫生頭上!”

“至少,我不是第一個把聶醫生供出去的人,因為我曾以為,事情鬧大了,他被抓了,最傷心的會是你?!?/p>

“我是不是還要感激你?!”

“在那件事情里,又有誰是干凈的?是誰第一個把事情告到輔導員那里去的?花房說聶醫生去找她的那個晚上,你又在哪里,后來派出所的人來調查,你為什么沒站出來?”

“……下作!”

“一個人扛了那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你出賣了他,他可是寧可自己離開都沒有逼你站出來。我知道其實你不恨我,就像她們也并不恨我一樣,因為有了我替你們扛過來,你們才會好過。在這一點上,你和她們也沒有什么不同?!?/p>

鏡頭推到了芨身上,她轉向了我,就像一只被褪光了毛的兔子,在躲閃,在掙脫,在乞冷,在尋找一個可以容身的地洞。但當時我想著,就這么草草定格,觀眾怎么會過癮呢?我的鏡頭亢奮起來,乘勝追擊,一直推到她臉上,她的瞳孔里。在那里,有個小小的人影。

這回我看清楚了,很意外,那是我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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