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路
我時常去幾個人的博客上覓些小詩來讀。橫行胭脂是一個,陳小羊是另一個。橫行胭脂是挺有名氣的詩人了,陳小羊卻是一個新人。記得發現她的時候,她寫詩并沒有多少時日,算起來似乎只有半年,正值在博客上四處流竄向別人學習的時候。我循著博客的腳印回訪,開始閱讀她的詩歌。她的詩歌適合我在一個沉重、繁復、快速、瑣碎的時代里閱讀,因為它輕逸、簡潔,不輕易間總有令人會心的柔軟。
我偶爾也會跳過去,讀陳小羊早些時候的文字,發現她前期的文字,雖然過早地泄露了她寫詩的才氣,但免不了青春寫作的通病,這就是:極力想通過修飾,或者繁復的意象,營造詩意,結果卻往往陷入一種矯情,正所謂為賦新詩強說愁。“清冷的街道是天空的一條傷口/夢魔似的延長覆蓋在涼薄的肉體/腳尖華麗的旋轉向著溫柔的臉龐/一圈一圈的流光溢彩/深痛的血色在蔓延”,這樣的詩句,似乎也無可詬病,卻滯重不堪,不細心品讀,往往令人不知所云。不過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陳小羊很快走出了最初的這個階段,呈現出一種詩歌寫作的自覺。我覺得一個人的詩歌要走向自覺,是從她學會減法開始的。她開始明白,在詩歌里,過多的修辭是不必要的,會讓詩歌變得強硬、虛妄,滯重不甚,過多的意象會把詩歌的空間塞滿,反而沒有想象的余地了。這種的寫作的往往是令人狂躁的,可疑的,是一種帶著虛妄的病癥式的寫作。于是她就要學會減法,減去不必要的形容詞,讓詩句變得輕盈、平實,讓詩歌變得及物,可感可觸。當減到一定程度,詩歌就變得舒服了。這時候,好的詩歌就像你把一粒種子種到土里,你想象它現在是什么樣子的,過一會兒是什么樣子的,在你想象的過程中,詩歌就長出來了。甚至它可以長成一棵樹。樹是天然天成的。
有趣的是,在陳小羊的詩歌里,反復出現的意象,卻正是樹。
我曾一臉天真地對你提起
一句詩,一句我很喜歡的詩
“當木棉有了樹的樣子”
這時,我在火車上
看著黑暗中樹的剪影
樹的樣子,不也是
黑乎乎的一團
看不清樣子
——《樹的樣子》
我走在黑暗之內,不懂得
明亮也是一種危險。它把你拉遠
找不到一棵有愛的樹
——《之夜》
這么多年,我以樸素的情懷
愛著一棵樹
不是森林,是一棵
樹,愛著
這聽起來像是一種抒情
——《不曾存在》
在這里,樹已不僅僅是樹了,它有著樹的樣子,但它已變成了情緒,變成了情感的載體:“我不要什么春暖花開,我只要/它獻出所有的枝繁葉茂/它的全部是我的俄的任性,我的目光俄看見,它就生長庀就要綠了!/他們說,對不起,沒有春天/一個沒有雨水的春天!何我是愛著的。”(《我是愛著的》)讀這樣的詩句,你會感覺到詩歌其實就是一種呼吸,這種呼吸里有一種令人舒服的節奏。詩歌的節奏是什么,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理解為韻律,于是在寫作的時候力求押韻,讓詩歌變成了蹩腳的流行歌曲。后來,經過很多年以后,人們又誤認為,詩歌的節奏,是通過修辭,使詩歌變成一詠三嘆,還美其名曰詩歌的音樂美。其實,詩歌的節奏,就是詩人寫作時的一種呼吸,它是一種情緒。它是放下或者忘記語言之后的一種輕盈的情緒跳蕩。就像過河,散文就是一步一步地走在木橋上,從此岸到彼岸;而詩歌呢,就是你踮著腳尖,在河中的那一排露出水面的卵石上,輕盈地一步一步地跳過去。而小說呢,則是作者劃著故事的船,奮力地劃向結局,但它面對的往往是激流,有著觸礁沉沒的危險……明白這個道理,我們發現,其實節奏是一個寫作者的本能,一個人掌握了呼吸,他應該的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忘掉呼吸。對于呼吸,誰會刻意去強調它呢?我覺得詩歌寫作的難度,在于作者對虛實的把握,以及虛實的轉換能力。詩歌并不等同于生活,當詩歌貼著生活的時候,它總會比生活多走出幾步,沒有這幾步,它幾乎不能成為詩。就像一只蘋果,它有水果的溫度,有生動的紅色。它是好吃的。在陳小羊的詩歌里,總能夠輕易就邁出這一步:“好吧,我承認它很好吃我沒有吃,它還存在/它還是完整的,一個不會悲傷的蘋果。”于是,這樣的蘋果不再是生活中的蘋果,它是詩歌中的蘋果,是詩人心里的蘋果。
我很高興在陳小羊的博客上,讀到這首名為《低溫的植物》的小詩:
太陽和大地隔著距離,中間
還有空曠
當那些光熱還在路上
這空容納了每一種可能的冷
從什么地方開始說起
說到不可抵達
那些低溫的植物掛滿了雨水
并非我的熱愛縱容了落下
我從未進入一朵
渴望的蓓蕾
我一直站在陌生人當中
看風塞滿它們,一點點擠破
露出春天的樣子
讀這樣的詩歌,我覺得陳小羊對虛實的把握是有天分的。當寫虛的時候,往往能落到實處。當寫到實的時候,往往又能溢出去。虛實一體,渾然天成,詩歌變成了一種有意味的形式,變成了一種美好的形態。這種形態,混和著作者的想象,以及對愛、對這個世界的看法。于是,詩歌就猶如一朵帶雨的云。云是其外在,雨是其內涵,但這朵帶雨的云,它是輕盈的,它甚至有些純真,甚至有著童話的美。
許多年來,詩歌在我的心目中就像一塊石頭,有的詩人會在想象中提煉出黃金,而我覺得,真正的寫作其實是把這塊石頭還原為石頭,只是,這塊石頭原本是有意味的,它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就像木棉,當它有了樹的樣子,在陳小羊的寫作中,我們便看到了一位好詩人的成長足跡:去掉矯情、偽飾,變得天然。變得簡單卻擁有豐富的意味。它從一種捕捉、提煉,最后會上升到一種修煉。
好的詩歌最終就是一種修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