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世紀50年代以后李君維先生在文壇上銷匿了很多年,當年以東方蝃蝀為筆名寫的《紳士淑女圖》,關注的學者更是寥寥無幾。直到1998年,錢理群等合著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增訂本)中才將李君維的小說納入文學史,書中這樣描述《紳士淑女圖》:“僅一冊《紳士淑女圖》,用一種富麗的文字寫出了十里洋場上舊家族的失落和新的精神家園的難以尋覓,文體雅俗融洽,逼似張愛玲,透出一股繁華中的荒涼況味。”至此李君維先生在文學史上有了一席之地。因李君維先生90年代才嶄露頭角,得以正名,研究者并不甚多,又因與張愛玲文筆風格類似,現今學者研究中多以二人文本的描繪手法,創作風格,語言詞藻等作以比較,學者左懷建更是身先士卒,把《紳士淑女》和《傳奇》列入比較視野,突出二人風格相近與異常。
本論文也將兩部小說集納入比較,不是想證明兩人的師承一脈與各有千秋,而是試運用租界文化的視覺角度來闡析《紳士淑女圖》與《傳奇》中各類都市男女的姿態和圖景。學者李永東在《租界文化與30年代文學》中首次提到了“租界文化”這一獨特的文化視野。租界文化的中外交融的框架,強烈的民族性與殖民性,以及各種法律制度和文化風尚等都有其獨特的探究性。上海是一個特別的城市,因為它是一個因租界而突起的城市。正如學者李永東所說的:“上海是在租界的政治、經濟和文化資源及語境下發展起來的,是在中西文化交匯碰撞的過程中由中外移民共同締造的現代都市。”《紳士淑女圖》及《傳奇》展現的盡是生活在上海租界內的都市男女,特殊的文化境遇使得他們的遭歷都附帶了傳奇色彩。本論文將從租界文化對家庭觀念的沖擊、禮儀交際,物欲膨脹等方面來論述生活在租界里的紳士淑女。
一、租界文化下紳士淑女的家庭觀念
租界是不平等條約的產物,它是西方人進行經濟軍事掠奪和人文侵略的“橋梁”,是西方文化進入中國的必經之地,有了這塊溫床,西方的價值觀念,禮儀風俗能更快的傳播擴散,故此租界必定是中西文化交流的內沿地帶,陸續再向全國布散開去。文化的改觀向來是以青年才俊為先鋒,年輕人對新事物的接受總是更勝一籌。中國的舊家庭多是苦悶壓抑及悲劇的誕生地,年輕人向來憧憬快樂自由的圣地,西方文化里素來提倡的放浪不羈的自由文化就正對了青年人的胃口。在這個西方文化沖擊的社會里,幸福的家庭似乎成了所有都市男女的歸宿和困惑。
小說集《紳士淑女圖》與《傳奇》中的上海都市男女都在追尋適合自己終身依靠,他們大多受過西式教育,又對傳統教育耳瀆目染,在西式文化感召下,他們崇尚唯美、浪漫,自由又互相尊重的婚姻,對舊式家庭居家過日子,整日毫無生趣的家庭生活充滿厭俱。都市男女追求新式家庭組合,擺脫舊家庭枯燥束縛,成為了當時的風尚標志。李君維《紳士淑女圖》包括7篇短篇小說,張愛玲的《傳奇》中有10余篇小說,這20多篇之中幾乎每篇都滲透著都市男女對家庭生活的困惑。
第一類中的紈绔子弟與名門小姐都是出身貴族或官宦之家,與社會名流接觸甚多,父母的溺愛再加上旁人的愛慕吹噓,因而自恃而嬌,對待感情又是散漫沒有拘束,家庭概念更與他們無緣。小說集《紳士淑女圖》七篇之中,幾乎每篇都有此類人物。《春愁》中的僟米與成亞麗,《河傳》中的鄔明蟾,《惜余春賦》中的金嬌艷,《紳士淑女》中的鳳簪,更有《駱駝上的少年》中的鄔婉莊乃至《牡丹花與蒲公英》中的繆玉尖都屬此類人物范疇,張愛玲《傳奇》中諸如之類人物也是密云分布,最具有代表性的如:《傾城之戀》中的范柳原,《沉香屑:第一香爐》中的喬琪等。這類紳士淑女徹底擺脫了道德觀與家庭觀,充分享受人身自由,使得我們在他們身上找不到美好的精神向往,物質與感官享受占據上風。第二類中保守卻又追求西洋時尚的男女,在當時的紳士淑女圈內不乏少數。比如李君維筆下《紳士淑女》中的含山與瑤豪,《春愁》中的信玉,再比如張愛玲筆下《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和《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以及《紅玫瑰與白玫瑰》中的振保等,他們在那個物欲至上的社會,一面極力的追求“高貴的物質生活”,一面又難免陷入自身傳統道德觀念的束縛,害怕自身被家庭所牽制,又不得不抱以“自我犧牲“精神,聽從父母及親人的意愿,再加上“自我救贖”的迫切,就甘心做了物質堡壘下互相依存的可憐之人。
兩類紳士淑女的風貌,呈現出租界時期都市男女家庭歸宿的基本框架,只是在這些雷同的紳士淑女中也存在些許的差異。李君維寫作的復雜性在于,他并沒有就此而否定這些所謂的新時代男女。作家也努力讓他們站立在歷史的地平線上,成為另一種對歷史的啟示。作家告誡我們:“她們也有無奈的一面,她們的精神性成長缺乏中厚的土壤。因為他們自始至終站立在人類精神文明的廢端上,只是她們不再像張愛玲小說中的主人公過于頹廢。一味瘋狂,她們也不奸不壞,而是更清醒、更理智、更堅強了。”因此他筆下都市男女的家庭觀念理性成分多于張愛玲,《傳奇》里的感性成分較多,尤其是女性,歇斯底里的瘋狂,瘋狂過后還是一片頹廢,往往以悲劇收場,無奈中透露的悲涼勾發出讀者無限憐憫。《紳士淑女圖》更像是歷史的敘述,將生活在租界里的紳士淑女像圖畫呈現一番。如果說張愛玲筆下紳士淑女的家庭歸宿啟示更多的是悲劇,是作者對家庭觀念無奈的控訴,那么李君維筆下都市男女留下更多的就是歷史造成的家庭觀念困惑,是平面圖。
二、租界里洋化的禮儀
由于租界政府的存在,西方禮儀也無形中滲透開來,一時間西方禮儀成為衡量修養與學識的硬性標準,西方禮儀的膜拜,使得租界的空氣里到處彌漫著中洋混合的復雜氣息,這種氣息交融到各各區域,優雅的禮儀成為紳士淑女的必備氣質。禮儀在人際交往中,涉及穿著、語言、溝通等內容,可以說是人際交系中適用的一種藝術,是人際交往中約定俗成做法。由于租界內西方禮儀的沖擊和盛行,中國傳統禮儀在吸收這外來文化的同時,呈現出不倫不類,模棱兩可和啼笑皆非的特殊交際方式。
服裝樣式的不和諧就由于西方洋服的介入。姿態斑斕的服裝也成為當時紳士淑女自身閃亮的風景線。李君維和張愛玲對上海服裝樣式的描繪都可謂細致精膩。李君維《春愁》里的亞麗對信玉的服裝做了如此建議:“不穿整套西裝,穿一件羊毛衫,顏色可以鮮艷些,深色衣服一律不可碰,顯得跟小佬頭似的,西裝上了身,也倒有些中國氣派,冬天可穿皮袍,夏天可以穿白紡綢短衫。”藍布罩袍已經洗得絨兜兜地泛了白,那顏色倒有一種溫雅的感覺,像有一種線裝書的暗藍色封面。”亞麗建議信玉保留中國氣派又不可失去西化風格,曼潞的羊皮大衣與深藍罩旗袍倒是中西合璧,但“現代文明”的西裝和羊皮大衣,“封建守舊”的皮袍和深藍罩旗袍處于同一界面,無疑吐露出尖銳的矛盾與不協。
這些禮儀通過李君維與張愛玲筆下的紳士淑女,再現出租界時期上海印記。李君維描繪男女的穿著,言語及溝通時,通常是以第三人的角度去建議或評價,不經意間的觀察與言語,仿若置身之外又身臨其境,總是站在人物所處的時代說話,既不夸張刻意又新奇平常。《傳奇》里的男女卻都是個性鮮明的人物,張愛玲任由其張揚瘋狂,唯恐不能淋漓盡致,在描寫服裝及談吐等禮儀時極盡修辭,利于突出人物個性,風格也凸顯華麗細膩,卻略有偏激,不比李君維的《紳士淑女圖》客觀公正。二人雖都將西化禮儀特色勾勒出來,張愛玲像是為自己做了一件華麗的禮儀衣裳,衣衫下卻滿是叛逆迷茫的軀體,《紳士淑女圖》就像一幅卷曲的細長畫筒,翻閱打開后,禮儀風俗皆映入眼簾。
三、租界里浸泡的金錢欲望
租界是一個充斥著前衛、冒險、刺激和時尚的地盤,誘惑無處不在的招手,那些引領潮流的紳士淑女們,自然把享受作為人生樂趣,游走于欲望的迷宮中,成為著實的物質崇拜者,有了物質資源的人們才有資格去享受社會的時尚。美國著名的心理學家埃里克森曾說:“在人類生存的社會叢林中,沒有同一感也就沒有生存感。”個人價值的認同,生存感的精神體驗,必定建立在物質基礎之上。在物欲橫流的租界堡中壘,欲望的滋生不斷讓他們迷失,又不斷的追尋生存感。那時的上海是一座錦繡繁華的迷宮,生活在上海的都市男女在欲望中打轉,以其最優秀的角色周旋與世俗社會。
欲望是想得到某種東西或達到某種要求的本能表現。叔本華認為:“生命意志是活力、欲求,而欲求是無止境的,欲求得不到滿足就是痛苦。世界包括人生在內就其本質而言是意志,而人不僅是作為具體的欲求與需要的生命意志存在,而且還是“千百種需要的凝聚體。”租界的生態圖景吐露出太多新奇與刺激,千百種的欲求滋生蔓延,實現這種欲求的直徑便是金錢。《紳士淑女圖》與《傳奇》中“金錢”這一線索貫穿與兩部小說始終,叔本華一句欲求得不到滿足就是痛苦,道出了當時都市男女的心聲。
金錢帶來了物欲的滿足,卻是在孤獨無助中消受。女人們對金錢的追逐,也滿足了男人們玩弄心理,僟米(<春愁>)抓住女孩子愛虛榮的心理,彬彬有禮的追逐女孩子,戀愛時百依百順,分手時一雙高跟皮鞋便將女孩子打入冷宮,即便這樣,被他俘虜的女孩子也是一打之多。范柳原(<傾城之戀>)本就想找一個“不損失自己自由”的情婦,白流蘇以青春作賭注,想把范柳原作為經濟依靠的想法,正符合了范柳原標準,雖然香港淪陷成全白流蘇的姻緣,可人們總在疑惑:也許就是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城市傾覆了。
金錢作為不可或缺的主角,游刃與兩位作家的作品之間。法國的西蒙·波娃在《第二性一女人》中說到:“今日,女人雖然不是男人的奴隸,卻永遠是男人的依賴者,這兩種不同性別的人類從來沒有平等共享過這個世界。”對金錢的追求,使得女子們不得已的依賴男人。李君維則以男性的獨特眼光,冷靜的審視這些男女,他以歷史為緯度,以故事為經線,將租界下都市男女的生活各態平鋪開來,把他們的困惑訴說給聽眾,任由讀者評說。語言和人物個性上雖沒有張愛玲《傳奇》中的華麗鮮明,素材上卻更加廣泛,比之張愛玲筆下人物的異常生活狀態,李君維塑造的人物皆生活在常態之中,雖也有些荒涼頹廢的韻味,且撫平太多的嘆息,干干凈凈的沉穩平靜。
結語
因為租界的存在和文化的影響,曾經生活在租界里的李君維和張愛玲,給世人留下了太多的追憶和荒涼。活在《紳士淑女圖》及《傳奇》里的那些紳士淑女們,呈現出各色各異的租界生態圖景。兩人塑造的形象有相同特性,也有不同個性,后世的評價和影響也是不盡相同,卻對現今研究上海租界里的紳士淑女很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