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所說的“社會學”,即“sociology”,是援引日本學界的譯法從日文中轉譯過來的說法,而我國學者也曾進行過“sociology”這一概念本土化翻譯的有益嘗試,其中影響最廣的當屬嚴復先生的譯法——“群學”,雖然這種譯法在中國社會學史上并未得到長時間的使用,但是卻有著里程碑式的意義,其價值是不可忽視的。在這里我將試圖探索一下嚴復先生為什么要將“sociology”譯為“群學”?
總體而言,嚴復先生的這種譯法是由當時的時代背景和嚴復先生的個人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但是這種說法過于寬泛,下面我將詳細地論述這種共同作用是怎樣運作的。
關于這種譯法的探究,我認為第一個關鍵問題在于嚴復先生為什么沒有將“sociology”譯為“社會學”?
對于這一問題,從現有的研究中可以看出,有三點是可以肯定的:(1)嚴復先生12歲時就已經開始在福州船政學堂學習英語和其他的一些西學,并于1877年至1879年間在英國留學,因此他對西方的文化、語言有著相當程度的理解,因此我們完全可以相信嚴復先生的翻譯絕對是有據可循的(2)在嚴復先生提出“群學”這一概念的20年前,即1875年,日本政論家福地櫻癡已經將“sociology”一詞的詞根“society”譯為“社會”,而這一譯法很快在日本受到廣泛認可并傳入中國,然后在我國學界廣為流傳(3)從嚴復先生的著作中可以很明確地知道,他在將“sociology”譯為“群學”時是已經知道“society”已經被譯為“社會”的。綜合以上三點,我的結論是:嚴復先生不僅了解西方文化和語言,而且還知道“society”已被譯為“社會”,然而他并沒有使用翻譯中常用的以詞根為基礎的翻譯法,即不是對已有的“society”譯法進行進一步的加工,而是提出一種全新的譯法,他必定是進行過多方面的考量的。下面我將試圖探究他的這些考量。
我認為,如果要探究這些因素,必須要對這種譯法中包含的幾個重要概念在當時的含義進行解釋,否則任何探究都會成為無源之水。因此,我首先要對有關這一問題的三個基本概念“sociology”“社會”“群”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進行解釋。
“sociology”,這一概念在當時指的是一種包羅萬象、百科全書式的科學,按照孔德的說法“它的意義在于尋找混合了人類知識及哲學的源頭”。相對于現在的社會學概念,當時的“sociology”這一概念的還十分寬廣,它甚至可以指向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
“社會”,在當時的中國,這個詞有兩方面的含義:一方面指從“society”譯來的“社會”,即共同生活的人們通過各種各樣關系聯合起來的集合;另一方面,指中國的傳統文化中的“社會”,與“society”譯來的“社會”不同,這個“社會”是“社”和“會”的組合,“社”指的是土地之神,或者祭祀之所,“會”就是集合,由此可見“社會”一詞更多地是指向祭祀和集會。
“群”,源于荀子思想中的“人能群”,微觀上指的是人與人因為共同目的組成的正式或非正式的社會組織,宏觀上可以指向我們現在所說的社會或社會結構。
下面我就結合這些基本概念來探究嚴復先生為什么不將“sociology”譯為“社會學”而將其譯為“群學”。
正如很多文獻中提到的,這是與當時中國知識界流行的思想方法密切相關的。當時的中國知識界流行著一種將西方思想同中國古代圣賢的思想作比較試圖找到雙方共通之處的思想方法。而這種思想導致了許多學者在翻譯外來概念時盡可能從我們的傳統思想中取材。而在這一點上,嚴復先生也不例外。陳旭麓在《戊戌時期維新派的社會觀——群學》一文中指出“譯述西方資產階級著作,嚴復一般的做法總是盡可能從中國的古籍中找出相應的詞語來表達。這樣做,既使寢饋于古籍的士大夫樂于閱讀,而且也可以表示這種思想古已有之,不至被輕視為‘夷說’”。
這解釋了嚴復先生為什么會使用像“群”這樣一個古老的概念,但是這不能解釋他為什么選取“群”而不選取“社會”。我認為嚴復先生選取“群”而不選取“社會”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社會”這一概念在當時的中國已經流傳千年的已有含義無法科學地反映“社會學”這一學科概念中的“社會”。
正如上文中提到過的,許多學者在翻譯外來概念時盡可能從我們的傳統思想中取材,但是這種取材有一個重要的標準,那就是其在意義上一定要與所引入的概念有共通之處,也就是對這些引入的概念進行意譯。因此,雖然已經有人將“society”譯為了“社會”,但是“社會”這一概念在當時的中國卻有兩個指向,在這兩個概念中,中國傳統思想中的“社會”概念相對于從“society”譯來的“社會”而言,可以說只是其中的某種關系的一種具體表現形式,是極其具體的一個層面,它完全無法表達“society”一詞在英語中豐富的內涵。而“社會學”這一概念中的“社會”明顯取的是后者的含義,在這一點上它已經不符合意譯的要求了,因此這就可以解釋嚴復先生為什么不選取“社會”這一概念了。
而且,這個問題還可以從反面去思考。假設采用日本傳入的“社會”這一概念,將“sociology”譯為“社會學”,那么雖然能達到“既使寢饋于古籍的士大夫樂于閱讀,而且也可以表示這種思想古已有之,不至被輕視為‘夷說”’的目的,但是在傳播過程中,受眾會不會因為受到傳統的“社會”概念的影響而更加難以真正理解“社會學”這一門全新學科的真正內涵就成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雖然這種影響的程度在當時可能難以得到考證,但是治學嚴謹的嚴復先生盡可能去規避這種影響是在情理之中的。
上面的兩點論述主要是結合當時的時代和概念本身來展開的,除此之外,我們不能忽視嚴復先生自己對這一問題的解釋。在這里我找到了嚴復先生的如下兩段論述:
“荀卿曰:‘民生有群。’群也者,人道所不能外也。群有數等,社會者,有法之群也。”“西學社會之界說曰,‘民聚而有所部勒,祈向者,日社會。”’
——《群學肄言·譯余賡詔》
“社會者,群居之民,有其所同守之約束,所同蘄之境界。是故,偶合之眾雖多,不為社會。”
——《社會通詮》
由此看來,與之后的一批學者不同,在嚴復先生眼中,“社會”和“群”之間是存在一定差異的:他僅將“社會”看作“群”的一種。“群”比“社會”在外延上更為廣泛。在這一點上,陳樹德是這樣概括嚴復先生的觀點的:“‘群’指一般人類結合,而‘社會’僅指有組織的人群而言。”在這里我無法考證嚴復先生的這種觀點是否正確,但是這一點卻對我要考證的問題給出了一個很好的解釋。
綜合以上三點,我已經探究了嚴復先生為什么不將“soci-ology”譯為“社會學”,下面我就不得不面對第二個關鍵問題:他為什么選取“群學”這一概念。
在探究這一問題的過程中,我遇到了這樣一個問題:中華文明博大精深,一定有眾多的概念可以用來作為翻譯“sociolo-gy”的基礎,嚴復先生為什么獨獨選了一個“群”字?對于這個問題,我在參考了一些文獻之后仍然無法解釋,我認為,這可能是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嚴復先生個人因素的影響,抑或是嚴復先生另有深意,但這些目前我都無法考證,因此我只能對嚴復先生選取“群學”這一概念的“合法性”做一下探究。
“群學”一詞最早出現于嚴復先生于1985年發表在天津《國聞報》上的《原強》一文,原文是說斯賓塞“宗天衍之術,以大闡人倫治化之事,號其學曰群學,猶荀卿言認知歸于禽獸者,以其能群也,故曰群學。”我認為,雖然在這段論述中嚴復先生用了“故曰”二字,但是卻并未揭示一種邏輯上的因果聯系。在這句話中,他甚至連他眼中的“群學”就是什么都沒有指明,這一點他在《群學肄言》的序言中給出了答案:“群學何?用科學之律令,察民群之變端,以明既往測方來也。”“群學者,將以明治亂,盛衰之由,而于三者之事操其本耳。”
結合嚴復先生對“群學”概念的解釋,我認為他這種翻譯的“合法性”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在內涵上,“群”在中國能較為貼切地反映“society”在西方的含義,因此,“群學”能較為貼切地反映“sociology”在西方理論中的含義。這一點上,由于我對中國傳統思想中“群”的概念并沒有深入的了解,因此,我在這里采用了一種對照法來解釋其“合法性”。從嚴復先生關于“群”和“社會”的關系的論述我們不難看出,嚴復先生雖然認為“群”不能等同于“社會”,但是他也間接地肯定了二者的相通之處,而且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來看,二者之間的這種差異更多地是由中國的特殊國情而決定的。所以,我認為,如果以得到普遍認可并流傳至今的“社會學”這種譯法為參照,“群學”這種譯法就當時而言在貼切程度上毫不遜色,甚至能更好地反映當時的中國,因此,我認為就內涵而言,嚴復先生將“sociology”翻譯為“群學”是合理的。
第二、在外延上,“群學”在外延上十分接近當時的“sociol-ogy”。這里“群”字出自先秦時代的荀子的思想體系,而先秦時代的思想中一種普遍的傾向就是“玄”,而這個“群”字也不例外。正是因為其玄,“群”的外延得到了無限的擴大。而正如我在前面提到的,當時的社會學實際上是包羅萬象的、百科全書式的社會學,其外延十分之寬廣。在這一點上,二者十分接近,因此用“群學”來翻譯“sociology”在外延上也是合理的。
綜合以上兩個層面的討論,我得出這樣的結論:“群學”這一概念不僅相較“社會學”而言能很好地反映中國傳統思想與西方思想的相通之處,而且在內涵和外延上都能很好地反映“sociology”,因此嚴復先生將“sociology”譯為了“群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