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迅雷不及掩耳”的演變

關鍵詞：俗語；迅雷不及掩耳；記憶規律；認知心理_

摘要：俗語“迅雷不及掩耳”在歷史上還有其他多種變化形式，其中“疾雷不及掩耳”最常見，后者主要用于史書中的戰爭描寫，而前者的使用更為廣泛。這一俗語在漫長的演變過程中，大致出現了句式變化和字詞替換兩類演變方式，但主要是字詞替換。通過對其各種變化形式的比較可知，記憶規律和認知心理決定了該俗語以六字為基本模式，而意義的常用性和單一性是“迅雷不及掩耳”成為最終形式的根本原因。

中圖分類號：H13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1)01－0056-05

“俗語是通俗并廣泛流行的定型的語句”，俗語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定型”，但從歷史上看，每一個俗語在定型前都有其發展演變過程。

“迅雷不及掩耳”是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俗語，意思是“急猛的雷使人來不及捂住耳朵。比喻動作或事件突然而來，不及防備”。詞典大多同時收有“疾雷不及掩耳”，兩者結構、意思大致相同，僅一字之別，“疾”與“迅”又是近義詞，都有“迅速”義，故應視為一個俗語的兩種形式。

一、

早在先秦時期，“疾”和“迅”便都可用來修飾“雷”，表示急遽的雷聲，如《莊子·齊物論》：“疾雷破山[飄]風振海而不能驚。”《禮記·玉藻》：“君子之居恒當戶，寢恒東首。若有疾風、迅雷、甚雨，則必變。”但“疾雷不及掩耳”和“迅雷不及掩耳”并非同步出現，“疾雷不及掩耳”最早見于《六韜·龍韜·軍勢》：“故智者從之而不釋，巧者一決而不猶豫，是以疾雷不及掩耳，迅電不及瞑目。”而“迅雷不及掩耳”則始見于《晉書·石勒載記上》：“出其不意，直沖末柸帳，敵必震惶，計不及設，所謂迅雷不及掩耳。”可見，這一俗語的最初形態應是“疾雷不及掩耳，迅電不及瞑目”，“迅雷不及掩耳”乃唐代出現的新形式。至此，“疾雷不及掩耳”和“迅雷不及掩耳”便成為該俗語的兩種主要形式。

“疾雷不及掩耳”源自兵書對抓住戰機的討論，后來也主要在史書中用于戰爭場面的描寫，多用“所謂”引出，如：

(1)因畜士卒之力，一旦擊之，所謂疾雷不及掩耳，兵之變化，固非一道也。(《三國志·魏書·武帝紀一》)

(2)疾雷不及掩耳，散地不可固全，使臣狼狽失據，妻子為戮，斯實陛下負臣之深。(《梁書·侯景傳》)

(3)若用此等，即宜長驅深入，直據京都，所謂疾雷不及掩耳。(《隋書·文四子·庶人諒傳》)

(4)若乘水漲之勢，倏忽至城下，所謂疾雷不及掩耳，此兵家上策。(《舊唐書·李靖傳》)

史書不僅自身大多采用“疾雷不及掩耳”，且在引用前代史料時也未見改動。而后代關于史料收集的類書，也大都忠實于原書，如《通志》、《通鑒紀事本末》、《通鑒綱目》等。史家筆法的嚴謹作風還影響到歷代別史以及奏疏類文件的行文，它們引用史料時也多用“疾雷不及掩耳”。直到清代，“疾雷不及掩耳”的使用范圍才開始擴大，出現在通俗小說中，如《歧路燈》第七十一回：“惟有這疾雷不及掩耳之法，少可以杜些弊竇。”而“迅雷不及掩耳”雖也首見于史書，但在后代史書中卻很少使用，而多見于文人作品、佛教典籍、醫書、通俗小說等，即其使用范圍不局限于史書、類書和奏疏類文書，而是運用于各種類型的文獻中，如：

(5)數十年盤錯之訟，公一再翻閱，不一二日之間，明辨剖決，迅雷不及掩耳，而予奪無不得情。(宋·陽少箕《有宋朝散大夫字溪先生陽公行狀》)

(6)黑漆竹篦握起，迅雷不及掩耳。(《五燈會元》卷二十《天童凈全禪師》)

(7)五臟正中者，迅雷不及掩耳。(《世醫得效方》卷一《集治說》)

(8)然后以得勝之兵，掩諸侯之后，出其不意，彼前后受敵，一戰乃成擒耳。正所謂“迅雷不及掩耳”，此誠不世出之功也。(《封神演義》第九十三回)

盡管“迅雷不及掩耳”的使用范圍比“疾雷不及掩耳”廣泛得多，但在清代以前，其總數少于“疾雷不及掩耳”。“迅雷不及掩耳”是何時在使用數量上超過“疾雷不及掩耳”的呢?筆者調查了1898-1929年間的九種報刊雜志，發現在辛亥革命前后，“迅雷不及掩耳”的用例已經大大超過“疾雷不及掩耳”，兩者比例約為2：1。此外，北京語言大學信息處理研究所的7種詞頻統計數據表明：“迅雷不及掩耳”及“疾雷不及掩耳”的出現次數分別為1177次和5次，前者在當代已經完全戰勝后者而成為該俗語的固定形式。

二、

除“疾雷不及掩耳”外，“迅雷不及掩耳”在完全定型前還存在多種變化形式。由于這一俗語源于《六韜》兩句話“疾雷不及掩耳，迅電不及瞑目”，所以歷代的變化形式也偶爾會涉及前后兩句，如“疾雷不及塞耳，疾霆不暇掩目”(《淮南子·兵略》)、“疾雷不及掩耳，卒電不及瞑目”(《太白陰經》卷二《人謀下·作戰篇》)。“疾雷不及掩耳，倏電不及瞬目”(《籌遼碩畫》卷十九)，但更多的是只引用前一句，并在此基礎上略作變化，未見只引用后一句“迅電不及瞑目”的。其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因為前后兩句話意思一樣，只引用一句話便足以說明問題。而且人們理解語句是一種信息加工過程，這一過程極大地依賴于短時記憶，而人腦短時記憶能力的限度是七個字左右，所以只引用其中一句，即六個字，恰好符合記憶規律，易被人們記住。二是因為從認知原理看，舊信息往往前置，位于前面的句子往往被視作習慣用語而經常引用。但這只是“迅雷不及掩耳”成為現代俗語的前提，其根本原因在于它符合俗語通俗性的要求，即句式和詞義都易懂好記，這可通過各種變化形式的比較得知。這些變化形式大致可分為以下兩類。

(一)句式略作變化

俗語的句式一般比較簡單而且固定。“迅雷不及掩耳”的句式是一個常用比較句，通過“迅雷”和“掩耳”兩者時間的比較，可以很好地突出時間的短暫、轉瞬即逝，這正好符合俗語的要求，所以其句式大多固定，即使有所改變，比較的痕跡還是依稀可辨。這種變化類型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擴充式，即在俗語中加入其他成分。最簡單的就是加入虛詞“之”，如“迅雷之不及掩耳”(《赤水玄珠》卷二十七下《原痘發五藏之故》)。復雜一點的就加人一個近義詞加以強調，如“迅霆怒雷不及掩耳”(宋·黃龜年《天童山交禪師塔銘》)。更復雜的是加入各種成分，將之擴充為一個句子，如“迅雷逸發，人人不及掩耳”(宋·陽枋《與趙大寧書》)；“罰若雷霆，使聞者不及掩耳”(《靖康要錄》卷八)；“迅雷之下，虜將不及掩耳矣”(《皇明大政紀》卷二十四《議征北虜》)。二是節略式，即將“不及”隱去，只說“迅雷掩耳”，但意思不變，這種用例不多，如“況臣等自承命以至入簾，僅隔一夕，迅雷掩耳，敏者莫措”(《焦氏澹園集》卷三《謹述科場始末乞賜查勘以明心跡疏》)。在上述例子中，這一俗語雖然表面上句式改變了，但比較詞是隱含其中的，可以根據語境補出，故比較句的實質沒有改變。可見，“迅雷不及掩耳”的句式因符合俗語要求，很早就基本定型了。

(二)字詞替換

字詞替換是指在句式不變的前提下同義字詞的換用。這類例子相對多見，略舉如下：

(9)擊其猶猶，陵其與與；疾雷不及塞耳，疾霆不暇掩目。(《淮南子·兵略》)

(10)當其沖者摧，值其鋒者破，所謂疾雷不暇掩耳。(《意林》卷五引楊泉《物理論》)

(11)此捷濟之機，所謂捷雷不及掩耳。(《晉書·苻堅載記上》)

(12)唐李靖伐蕭銑，乘水潦以進師，謂震雷不及掩耳。(《中興御侮錄》卷上)

(13)觀釁而動，待機而發，使如雷霆不及掩耳。(宋·楊萬里《朝請大夫將作少監趙公行狀》)

(14)宋景文公修《唐史》，好以艱深之辭文淺易之說，歐公思有以諷之。……歐公曰：“《李靖傳》云：‘震雷無暇掩聰’，亦是類也。”宋公慚而退。今所謂“震霆不及掩耳”者，系再改。(《事文類聚》別集卷五《文不必換字》)

(15)若迅雷疾霆之弗及掩耳。(《重刊緇門警訓序》)

從上面七例可知，“迅雷不及掩耳”的變化可以表現在每個字上。為使分析更為清晰，本文根據意義分為“迅雷”、“不及”和“掩耳”三個部分進行剖析。

與“迅雷”相近的說法有“雷霆”、“震霆”、“震雷”、“捷雷”、“疾雷”五種，分別是偏正式和并列式結構，其中“雷霆”為并列結構。“雷”本義是“帶異性電荷的兩塊云相接近時，因放電而發出的強大聲音”。而“霆”本義是“震雷所發出的余聲”，《說文·雨部》：“霆，雷余聲也。”當“雷霆”連言時，泛指雷聲，不利于突出雷聲之迅急。而“震”的意思則有三種：一是“雷、疾雷”，《說文·雨部》：“震，劈歷震物者。”段注：“劈歷，疾雷之名。”若取此義，則“震雷”、“震霆”皆為并列式，表義也有泛指傾向。二是“迅疾”。如取此義，則“震雷”、“震霆”為偏正式，較能突出雷聲的迅速，可惜“震”第三個意義“震動”是其常用義，《爾雅·釋詁》：“震，動也。”當“震雷”、“震霆”被理解為偏正式時，人們往往聯想到的是“震動”義，而非“迅疾”義，因而也不利于突出雷聲的迅速。相比較而言，只有“疾雷”、“捷雷”與“迅雷”同為偏正式，都易于突出雷聲迅速的特點。然而，“捷”雖有“迅速、敏捷”義，但本義為“戰利品”，《說文·手部》：“捷，獵也。軍獲得也。”加之所出現的語境是戰斗場面，故原義更易被聯想起來。而且，“捷雷”的組合應該是受“捷濟”一詞的影響而臨時產生的，并沒有像“迅雷”、“疾雷”一樣成為一個常用詞，因此“捷雷”只是曇花一現。最后剩下“迅雷”和“疾雷”，它們同為偏正式常用詞，“迅”、“疾”皆有“疾速”義，在表義的明確性上可謂旗鼓相當，因此兩者長期處于競爭狀態。“迅雷”之所以能最后戰勝“疾雷”，與“疾”、“迅”兩者意義的多寡和常用與否有密切的聯系。“疾”的本義是“疾病”，《說文·廣部》：“疾，病也。”引申有“患病、病人、疫癘、痛苦”等義。又有“敏捷、敏銳”義，如《史記·殷本紀》：“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可見，“疾”的語義十分豐富，常用義是“疾病”。而“迅”的語義只有兩種：一是“疾速”；二是獸名，指狼有力者。后者是一個生僻義，現代已不為一般人所知，故“迅”的現代義只有“迅速”，這從現代漢語雙音節詞“迅速”也以其為構詞語素可以看出。正因為“疾”的語義繁多，且常用義為“病”，而“迅”的語義單一明確，所以“迅雷”易為民眾接受。“迅雷不及掩耳”產生不久，便廣泛運用于各類文體。而“迅雷不及掩耳”在佛教文獻、通俗小說中的運用又能深刻影響平民百姓的口語，從而促使“迅雷”成為現代俗語的最終選擇。

與“不及”相似的說法有“弗及”、“不暇”和“無暇”。“及”，本義為追上，《說文·又部》：“及，逮也。”“不及”意思是趕不上、來不及。“弗及”與“不及”意思完全一樣，只是用了“弗”作否定詞。而“弗”是上古用語，中古已經少見，而俗語的特點就是口語性強，所以用“不”更好。至于“不暇”和“無暇”，關鍵在于“暇”的本義是“空閑”，《說文·日部》：“暇，閑也。”疾雷的到來十分迅猛，引起人的驚恐，于是連忙捂住耳朵，這是趕時間的動作，而不是有沒有空閑的問題，如果用“不暇”和“無暇”，則難以顯示疾雷的迅猛，所以“不及”于義為長。

“掩耳”或被寫作“塞耳”和“掩聰”。“掩耳”和“塞耳”的區別在于“掩”和“塞”。“掩”的“掩蓋”義自古至今沿用，是其常用義。而“塞”的本義為“阻隔、堵塞”，《說文·土部》：“塞，隔也。”《詩·豳風·七月》“塞向瑾戶”。后引申有“遮掩”義，《玉篇·土部》：“塞，蔽也。”《論語·八佾》：“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但因“堵塞”義為“塞”的常用義，所以“蔽、遮掩”義到了近代已漸漸為人們所遺忘，“塞耳”會被誤解為“堵塞耳朵”，這從金王若虛《滹南遺老集》卷二十二《新唐書辨》的論述可知：“雷以其疾，故不及掩耳，而何取于震，掩且不及，復何暇塞哉?”而“掩耳”和“掩聰”的區別則在于“耳”和“聰”。“聰”原義是“聽而能審察是非真假。”《說文·耳部》：“聰，察也。”引申有“聽，聽覺”義，又可借指“耳朵”，但這是一個古語詞，現代不用。所以，在三者中，“掩耳”的詞義最為常見，并因符合俗語的特點而被保留下來。

綜上，俗語在固定前往往有眾多變化形式，只有那些符合通俗性、口語性要求的形式才能成為最后的贏家。就俗語“迅雷不及掩耳”而言，記憶規律和認知心理決定了它采用《六舊》中前六字為原型。而其簡單的比較句式因符合俗語要求，從一開始出現便變化不大，所以其變化形式的區別更多在于同義詞的替換選用上。語義的常用性決定了“疾雷”、“迅雷”、“不及”和“掩耳”四者的成功，從而使“疾雷不及掩耳”和“迅雷不及掩耳”成為該俗語的主要形式。在“疾雷”與“迅雷”的競爭中，“迅”的語義單一性決定了“迅雷不及掩耳”使用廣泛并取得最后的勝利。

三、

通過對俗語“迅雷不及掩耳”的演變和動因分析可以看到，俗語的演變過程是復雜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其組成部分語義的常用性、單一性往往是關鍵。至于其他俗語的演變是否也存在類似的規律，尚待進一步研究。本文首次對漢語俗語進行動態描寫和分析，希望能為漢語俗語研究提供新的思路，讓俗語的演變研究為更多學者所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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