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邦索爾譯本;《紅樓夢》回目;語言美;意境美;形象美;風格美
摘要:翻譯學與美學的結合為研究翻譯提供了新的視角,中國古典小說《紅樓夢》的回目從功能上講是全書的一個楔子,從語言上講是全書美感的縮影。邦索爾神父作為全譯《紅樓夢》一書的第一人,在回目上再現了原文巧奪天工的語言美、物我兩忘的意境美、活靈活現的形象美和自成一家的風格美,潛移默化中為后來者指明了翻譯方向,為中華璀璨文化的傳播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中圖分類號:H315.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1)01-0082-05
20世紀90年代,當傳統的從語言學角度研究翻譯顯得力不從心時,翻譯領域出現了跨學科的綜合研究。翻譯不再僅僅是兩種語言的轉換了,而是兩種語言及其相關知識的運用,它要求譯者把原語所表現的思想內容、感情、風格等忠實地重現出來,而其中原語所體現的美感便是譯者需要再現的重要內容。侯向群認為,文學作品的美學系統應包括四個方面:意境美、語言美、形象美和風格美,而譯者只有對所翻譯的文學作品的各種美學特質有所認識,才能去再現它們。中國古典章回小說的重要信息來源之一——回目,具有其獨特的美感,它們多以對偶句合成,似對聯,整齊明晰,朗朗上口,中國古典小說巔峰之作《紅樓夢》尤其如此。其回目不僅具有八字對句、整齊劃一的形式美,也有疊詞押韻的音韻美,還有情景交融的意境美,更有作者言簡意賅、字字蘊意的風格美。而一部好的譯作,不僅要再現章回小說語言藝術的特色,更要帶給譯文讀者與原文讀者一樣的美的享受。
在《紅樓夢》英文譯本出現的將近160年時間里,人們公認的英文全譯本多是楊憲益和戴乃迭的英譯本以及霍克斯和閡福德的英譯本,而且學界對《紅樓夢》英譯本的研究也無一例外地關注在這兩個全譯本上,而忽視了另外一種當時未能出版、多年后才以數字形式公布于眾的全譯本——邦索爾神父的全譯本。邦索爾神父熱愛中國文化和文學,苦心孤詣、孜孜不倦地譯出了《紅樓夢》,且譯文體例完整,規模浩大,文字嚴謹,緊扣原文,在翻譯上作出了不朽的歷史貢獻。這個譯本是前兩個譯本問世之前出現的第一個120回全譯本。自2004年邦索爾譯本以電子版本形式問世以來,譯學界研究該版本的文獻著作仍屈指可數,對該譯本回目的研究更是空白。為此本文擬用侯向群有關文學作品翻譯的審美標準來分析《紅樓夢》邦索爾神父全譯本回目之美感。
一、巧奪天工的語言美再現
章回小說《紅樓夢》的回目在語言層次上既有傳統回目格式的特征,又有獨特的語言美感。語音上疊音疊韻,雙聲平仄重復出現,讀起來順口,聽起來悅耳,抑揚頓挫,流暢婉轉;字詞上,處處錘煉,其回目體現了曹雪芹“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創作艱難;句式上對仗工巧而又自然天成,互文錯綜,整齊劃一而又靈活多變;辭格上比喻、借代、戲名頻繁運用。英語作為一種與漢語完全不同語系的語言,要找到與之完全對應的話語,再現原語的美感,就如十七八世紀英國翻譯理論家約翰·德萊頓所說:“翻譯既要摳字眼又要譯好是不可能的……就好比戴著腳鐐在繩索上跳舞,跳舞的人可以小心翼翼避免摔下來,但不能指望他的動作優美。”但就邦索爾神父譯本來看,其回目翻譯在還原原文語義的前提下,仍注重了語言美感的再現。例如:
第二十九回目享福人福深還禱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邦索爾譯文One in the enjoyment of happiness,when his happiness is profound.prays for morehappiness.
A girl of much affection,when her affection isweighty,pours out her affection the more.
原文中“福”和“情”字分別三次出現,這種有意識的重復出現起到了強調和突出的作用,如果分別只出現一次,其藝術效果就非常一般。邦索爾譯文注意到了原文的這種藝術手法,也分別用happiness和affection的三次重復出現來再現原文語言的美,譯文讀起來也更加抑揚頓挫。此外,在原文的對偶上,兩個短句對仗工整,“深”對“重”,“還”對“愈”,是典型的三二三式。譯文中雖未能運用完全對仗的句式,但也注重兩個短句的句式一致,每個短句分為三個小句,基本還原了原文的語言美。筆者認為,若把譯文中第一小句的morehappiness中的more,改為the more并后置,可能與下旬更加對仗,讀起來也更上口。再如:
第四十五回目金蘭契互剖金蘭語,風雨夕悶制風雨詞
邦索爾譯文An agreement of close friendshipopens out words of close friendship.
In the melancholy of a windy and rainy evening iscomposed a poem of wind and rain.
此回目的翻譯比上例更具有美感。原語中“金蘭”與“風雨”兩詞的疊詞重現,在譯文中分別用close friendship與wind and rain來譯,其美感完全被再現了。wind與rain兩詞的運用,突出了英語獨具的腹韻美感:[in]與[ein]兩個元音反復出現,構成腹韻,夾雜在其他元音中間,時隱時現、抑揚頓挫,增強了聽覺效果,給人一種和諧的音樂美之感。
在邦索爾全譯本的回目中,語言美不僅體現為上文例子當中疊詞疊韻的運用、句式的整齊對仗,還體現在譯文中對精煉詞語的深入理解和雕琢上。如“滴翠亭楊妃戲彩蝶,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第27回)。這里的“楊妃”和“飛燕”分別用來比喻薛寶釵和林黛玉,因為釵豐黛瘦。釵似唐代楊貴妃,黛似漢代趙飛燕,從這一絕倫的比喻當中便能聯想到釵黛二人各有韻味的體貌特征。在邦索爾的譯本中,譯者就采用音譯的方式,將“楊妃”與“飛燕”分別用Yang-fei、Fei-yen音譯,保留了原文蘊含的文化韻味,并且在譯本的注釋當中,對這富有文化韻味的兩個詞做了進一步解釋,從而彌補了英語讀者與原語讀者之間的文化代溝。諸如此類的語言美在譯本中隨處可見,原文中的疊韻、煉詞等在譯文中被完美地再現了出來。
二、物我兩忘的意境美再現
意境是我國傳統美學中的核心概念,指某種語言藝術作品通過形象描寫所表現出來的境界和情調,它是所描述的景象和所表現的情誼相交融的產物。文學翻譯就是用另外一種語言,把原作的藝術意境傳達出來,使讀者在讀譯文的時候能夠像讀原作時一樣得到啟發、感動和美的享受。英語作為一種形合的語言,長于邏輯,注重分析,卻難有意境。而漢語則是一種意境語言,富有詩意,長于抒情寫景。《紅樓夢》回目中雖多以歸納敘述為主,但也不乏寫景抒情之處。邦索爾在處理這類語言時,在盡可能滿足英語語言規范的前提下,努力再現了原語的意境美。例如:
第四十九回目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邦索爾譯文In a world of glass,white snow,andred plum-blossom.
The rouged,powdered and scented girl cuts upuncooked meat and eats the strong-smelling flesh.
原文中回目前半句所指的意境是寶玉清晨起床,發現窗外光輝奪目,白雪皚皚一片,當罩上膀褂,行至山坡之下,被妙玉門前十幾株紅梅寒香襲鼻時,頓黨自己如裝在玻璃盒內一般,不解室外風景。邦索爾譯文在此用三個名詞短語并列放置,很有“枯藤老樹昏鴉”一般的氣勢,給譯文讀者傳遞了雪景紅梅的意境,也能使譯文讀者感受到寶玉要去參加詩社起詩的興奮和享受了美景的愉悅之情。從這種角度看來,原文的物我兩忘、情景交融的意境美得到了忠實的再現。
再看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這里分別用黛釵二人的住所名代替林黛玉與薛寶釵兩個人的人名,不僅使讀者聯想到二人,更聯想到二人所居環境的優雅,而且與小說充滿詩情畫意的情景吻合。在邦索爾譯本的回目中,譯者用Heng-wu,Hsiao-hsiang兩個音譯詞將這兩個地名展現出來,原汁原味地傳達了原文的意境美。
英漢兩種語言在寫景狀物上存在著很大差異。英語更多地強調摹寫和再現,而中國傳統意境理論強調文藝是人類情感的表現,強調文藝應通過感性經驗的形式喚起欣賞者的聯想,從而盡可能豐富地表現人類的情感。因而在邦索爾對《紅樓夢》回目的英譯當中,也有美感丟失的例子,如:
第七十六回目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館聯詩悲寂寞
邦索爾譯文In the projeeting Green Hall theexcellent flute is moved to mournfulness.
In the crystal Hall in the Hollow the connectedverses reflect the solitude.
此回目在原語中首先表現出來的美感是語形上的。“凸”、“凹”兩字,望形可知兩地“一上一下、一高一矮、一山一水”,再細一讀,讀者便能聯想到山高月小、皓月清波。其次是表現在寫景抒情的意境上。中秋時節,史湘云和林黛玉來到有通藕香榭路徑的池沿邊,近水賞月,二人即興聯詩,吟出“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悲涼寂寞之句。這種場景顯示出史湘云與林黛玉二人月圓之時的孤獨寂寞之感。但在邦索爾譯文中,意境美的再現就遜色了許多,筆者試著將其回譯成:在凸出的綠色大廳里,悠揚的笛聲被凄涼所感動,處于凹地的水晶館中的聯詩映襯出孤獨。筆者在此尚不評論譯文的對錯,僅從意境上看,譯文與原文的美感就相差甚遠。
三、活靈活現的形象美再現
文學作品與科技作品的不同是因文學作品具有形象性的特點,其美感也在于對人物進行了形象逼真地刻畫,從而讓人產生聯想。對人物形象進行刻畫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可以平鋪直敘,也可以二人對話,可以成段成篇,也可以寥寥數語。《紅樓夢》的回目在字數和句式限定的情況下,其形象性主要體現在煉字上。如第二十一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一個“毒”字,將王熙鳳的心狠手辣刻畫得惟妙惟肖。邦索爾譯文中用“evil”一詞對應了這個“毒”字,突出了王熙鳳在處理賈瑞的相思之情一事上的過火,使王熙鳳詭計多端和處事不留余地的個性特點在原語讀者和譯語讀者的理解中不謀而合。又如:
第七十九回目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賈迎春誤嫁中山狼
邦索爾譯文Hsueh Wen-chi regrets that hemarried a virago of Ho-tung.
Chia Ying-chun by a mistake is married to a wolfof Chung-shan.
“河東獅”與“中山狼”都是在用典,前者出自宋代洪邁《容齋三筆·陳季常》。河東為柳姓郡望,河東獅形容陳妻柳氏的兇悍;在《紅樓夢》中,“河東獅”代指薛蟠之妻夏金桂,突出其妒悍“中山狼”則出自明代馬中錫《中山狼傳》,諷喻狼不知好歹,以警示世人分清敵友,不可盲目行善;在《紅樓夢》中,中山狼代指賈迎春之夫孫紹祖,以突出其兇殘。夏金桂和孫紹祖這兩個人物的生動形象皆蘊含在這兩個典故之中,邦索爾譯文分別譯為avirago of Ho-tung和a wolf of Chung-shan。Virago在英語中是悍婦、潑婦的意思,顯然邦索爾在此采用的是意譯法;wolf在英語中的寓意與漢語一樣,是貶義。從形象性的角度來看,譯文忠實的傳達了原文對夏金桂和孫紹祖各自性格的描繪,實現了形象美的再現。但從文化傳遞的角度來看,原語典故中的蘊意多少有些流失,給譯文讀者的印象可能僅是一位名叫“河東”的悍婦和在“中山”的一只狼。再看:
第三十九回目村姥姥是信口開合,情哥哥偏尋根究底
邦索爾譯文An old village woman.sayingwhatever eomes into her mind,opens a river.
The emotional elder brother must needs(need)try to get to the bottom 0f her story.
此回目原文中的美感表現在疊音和成語的運用上,在此只討論后者。原文中“信口開合”不用“河”而用“合”,更增強了語言的形象性和生動性,切合“村姥姥”的性格特征,使人讀來如見其景、如聞其聲。邦索爾譯文在翻譯此句時使用了一個插入語,完美地再現了原文的形象美。倘若拋去中間的插入語而只剩下句子的主謂部分,就會讓譯文讀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開了一條河?”若真如此這恐怕就只能說是一種錯誤的翻譯了,其美感也便無從談起。“尋根究底”對應的“get to the bottomof her story”,就使賈寶玉非要將劉姥姥胡謅的某個廟宇找到的形象活靈活現地再現了出來。再有27回中提到的釵黛二人用“楊妃”和“飛燕”做比所體現的喻底的體貌特征,譯文用音譯的方式譯出,形象、貼切而傳神地傳達出了釵黛二人春蘭秋菊般各有特色的形體特征。
四、自成一家的風格美再現
風格指主觀風格(個人風格)和客觀風格(共性風格)。簡約、繁豐、明快、含蓄、莊重、幽默、嚴謹等是個人風格的表現;而時代風格、地域風格、語體風格、民族風格等是屬于客觀的共性風格。通觀《紅樓夢》整部小說,其風格自成一家,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作者采用寫生的手法來寫人情。“其間離合悲歡,興衰際遇,俱是按跡尋蹤,不敢稍加穿鑿,致失其真”,作者在第一回便表明書中的人物事情都有藍本。二是全書實事求是,怨而不怒。全書是一部十足的悲劇,挑戰民眾大團圓的心理,哀而不怒的風格漸漸引人入勝。曹雪芹和高鶚在回目上所表現出的風格主要在于句式上八字一句,兩句一聯的古典美、遣詞造句的辭趣美以及與眾不同而又貫穿始末的悲壯美。邦索爾譯文基本再現了原文的風格。
《紅樓夢》全書共一百二十回目,全是八字一句,整齊對仗,不像其他古典章回小說的回目,雖說上下句字數相等,卻句式不一致,難以突顯回目美感。除此之外,《紅樓夢》的回目不僅句式一致,而且為避免句式單調,作者或是采用三二三式,或是采用三三二式,或是采用三一四式,不一而足,給讀者一種整齊中有錯落的古典美感。由于英漢兩種語言不屬于同一語系(英語屬印歐語系,漢語屬漢藏語系),要讓兩種語言在各方面都做到完全一致似乎有點強人所難,因此譯者也只能在盡可能“信”和“達”的前提下做到“雅”。邦索爾在翻譯《紅樓夢》回目的時候,就盡可能地采用一致的句式。比如:
第六十七回目見土儀顰卿思故里,聞秘事鳳姐訊家童
邦索爾譯文When she sees presents from theiocality,the girl pin thinks of her native place.
When she hears of a secret affair.Feng-chiehquestions a lad of the household.
從原文回目句式來看,一般為三二三式,彰顯出漢語的意合特點。邦索爾譯文與之比較起來,雖未能做到三二三式的形式對等,但也采用了英語文字典型的形合句式。兩個時間狀語從句的并列也再現了原語回目對偶的美感,除此之外,在譯文兩個小句的從句與主句中,均運用主謂賓完整的句子,還原了原語工整對仗的風格。只是原語從措辭上來看,有著古代漢語獨特的圓潤、整飭和凝練,如一個“思”字,將林黛玉睹物生情,愴然淚下的場景再現出來;然而譯文相對要白話得多,與“思”對應的think of,從審美角度來看,譯語的含蓄性就顯得不足。
邦索爾神父在無前人的全譯本參考的情況下完成了《紅樓夢》巨著120回的翻譯,單從回目上就能看出譯者的良苦用心。本文對邦索爾譯本回目的美感進行分析,發現原文回目中所體現的語言美、意境美、形象美和風格美在譯本中得到了較忠實地再現,并且后來楊憲益夫婦與霍克斯、閔福德翁婿翻譯的《紅樓夢》,在沒有參考邦索爾神父譯文的情況下,很多譯處都與邦索爾譯本不謀而合,這不能不說邦索爾神父的翻譯功底深厚。可能本文對邦索爾譯文在有些方面有夸大之嫌,但仍然阻擋不住邦索爾譯本作為第一部《紅樓夢》全譯本對原著美感的傳播和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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