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思議”考辨

關鍵詞：不可思議；成語；佛家語；佛經文獻；安世高；《佛說大安般守意經》

摘要：“不可思議”是佛家語，指思維和言語所不能達到的微妙境界，也可形容事物無法想象或難以理解。大部分辭書認為此詞來自《維摩詰經》。查考相關語料可知，這一習見的成語最早出自東漢安世高《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歷史上還出現過“難思議”、“不能思議”、“其不思議”、“可不思議”、“豈不思議”等眾多形式，但“不可思議”這一形式因易于口頭傳誦而被廣泛使用。它在表示“思維和語言所不能達到的境界”義時，在佛經文獻中比較常見；其“不可想象或難以理解”義在現代口語里多用。在詞義演變的發展過程中，它由名詞性詞語轉化為形容詞性詞語，這是由其語義基礎和人們的認知心理所決定的。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1)01-0061-05

成語“不可思議”來源于佛經，在現代生活中也比較常見。丁福保將“不可思議”解釋為“不可以心思，不可以言議”，羅竹鳳釋為：“無法想象，難以理解”。

《漢語大詞典》云：“①佛家語。指思維和言語所不能達到的微妙境界。②形容事物無法想象或難以理解。”

《佛學大辭典》云：“或為理之深妙，或為事之希奇，不可以心思之，不可以言議之也。”

《漢語成語考釋詞典》云：“原為佛教用語，指事物幽渺神秘，道理深奧玄妙，不能以心思索，不能以言評議。后借用來指不可想象，難以理解。”

《辭源》云：“指事理極其奧妙神秘，想也想不到，說也說不清。”

筆者查閱了多種辭書，認為“不可思議”可解釋為：原指言語思維所不能達到的境界，后用來比喻不可想象或難以理解。

一、“不可思議”溯源

關于“不可思議”的來源，大部分辭書認為來自《維摩詰經》，或引用“諸佛菩薩有解脫名不可思議”，或引用“其功德不可思議，果報亦不可思議”等。“從印度傳來的佛經，由于時代的不同，譯師的不同，同一部經，往往有幾種不同譯本。據《開元釋教錄》卷十一、十四記載，本經的漢文譯本從東漢至唐前后共有七種譯本”，“根據中國古代佛典目錄，如《歷代三寶紀》認為本經最早的漢譯者為嚴佛調(公元188年)及支謙(公元222-229年間)。嚴佛調所譯的《古維摩詰經》，是第一本漢譯的《維摩詰經》。然而目前可見的最早漢譯本，為支謙所譯的《維摩詰經》”。

筆者認為，“不可思議”不是出自《維摩詰經》，東漢安世高(約148-172年)《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上》已經出現“不可思議”的雛形：

(1)大彌八極，細貫毛厘。制天地，住壽命，猛神德，壞天兵，動三千，移諸剁。八不思議，非梵所測，神德無限，六行之由也。(三國·康僧會《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上》卷1序，T15/163a)

“八不思議”中的“八”如何理解，我們引《廣博物志》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原文來作解：

(2)譬如大海有八不可思議，何等為八?一者漸漸轉深，二者深難得底，三者同一鹵味，四者潮不過限，五者種種寶藏，六者大身眾生在中居住，七者不宿死尸，八者一切萬流大雨投之不增不減。

例(1)中“八不思議”和例(2)中“八不可思議”意義相近，是指思想和語言所不能達到的高妙境界，它不可言說，神秘玄妙。筆者還搜集到以下用例：

(3)佛力不思議，智慧境亦然。(劉宋·求那跋陀羅《央掘魔羅經卷第一》，T02/521a)

(4)菩薩出現世間最尊最勝，所有功德入不思議。(唐·地婆訶羅《方廣大莊嚴經卷第三》，T03/553b)

劉潔修《成語》指出，“意義相同而字面不同可以看作語源”。“思想和言語所不能達到的高妙境界”這一概念的表達形式有“不思議”和“不可思議”兩種形式，據此，則“不可思議”的語義來源可上推至東漢安世高《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上》。

“不可思議”在佛經中多和“境界”、“功德”等連用，諸多工具書認為“不可思議”來源于《維摩詰經》，很可能是“《維摩詰經》及維摩詰居士修行的形象顯明佛法的不可思議性質，對中國社會，尤其是上層社會——貴族、士大夫階層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所致。”

二、“不可思議”的形式流變

有些詞語在形成的最初階段，形式是不穩定的。“不可思議”的早期形式是“不思議”，東漢時有2處用例，均出自安世高的譯作。“不可思議”中“不”和“可”一開始并不是結合在一起的，二者結合為“不可思議”這一形式最早出現在西晉竺法護譯《德光太子經》中，共有73例，“不思議”只出現了4例。

由于對“不可思議”的理解不同，佛經翻譯者及漢地禪宗僧人使用了不同的形式，用例如下(以出現時間順序為序)：

(5)其因緣，而無有滅，過去無所，因定正受。而立其十法，為彼定，復有悟。亦立其十法，于諸如來，得入不思議。(西晉·竺法護《等目菩薩無量如品第七》，T10/579b)

(6)希有難思議，稽首無等倫。(后秦弘始年佛陀耶舍共竺佛念《佛說長阿含經卷第四》，T01/029a)

(7)所作功德甚深，甚深難可思議。(北涼曇無讖《悲華經卷第三》，T03/186e)

(8)華嚴不起道場現身七處，可不思議，此經既四處往反，何名莫測。(隋·吉藏法師造《凈名玄論卷第七》，T38/898a)

(9)所有佛法，如來法、自然法、一切智智法，聲聞獨覺，世間天人阿素洛等，皆悉不能思議、稱量、數量等等。(唐·玄奘《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第三百一十》，T06/578c)

(10)名如白日，如夢一喻。喻無二相，欲言其有。覺競無實，欲言其無。夢境歷然，故非有無。為無二相，其不思議。后偈顯之，末句結勸。(唐·澄觀敕述《貞元新譯華嚴經疏卷第十》，X05/192a)

(11)且凡夫一念造惡之心，尚遍十方三世，豈不思議，大用不即含納。若不信凡心理本具足此用，則諸佛果上依正融通悉不成矣。(宋·宗曉《四明尊者教行錄卷第四》，T46/892b)

它的形式流變可用圖1來表示：

這些形式在《電子佛典》中出現的次數多少不一，可用表1來表示。

通過檢索電子版《文淵閣四庫全書》，可知“不可思議”出現423次，“不可思議”其他形式的用例比較少，計“不思議”268次，“難思議”16次，“難可思議”3次，“可不思議”、“不能思議”分別出現1次，“豈不思議”、“其不思議”0次，用例顯然比“不可思議”少了很多。從形式上來說，“不可思議”不但音節整齊(四言二二)、平仄和諧(仄仄平仄)，而且意義精辟、通俗易懂，在語言競爭優勝劣汰的過程中，不易被其他形式所取代。更重要的是，“語言是一種社會現象，是人們交際的工具，是整個民族共同使用的東西。因此，即便是某個人創造出好的詞語，如不為群眾所熟悉，并推而廣之，那還是不可能成其為成語的”。所以說，成語使用的從俗從眾心理，也是“不可思議”不能被其他形式取代的重要原因。

三、“不可思議”的意義演變

“不可思議”的原始意義是“形象和思維所不能達到的境界”，例如：

(12)菩薩之德，不可思議。(竺法護《普曜經》，T03/486c)

(13)如來彈力不可思議。(東晉·平陽沙門釋法顯譯《大般涅槃經》卷2，T01/197e)

(14)令人愛樂，一切天身。有此十種不可思議。(隋·天竺三藏閣那崛多等譯《起世經卷第七》，T01/344b)

丁福保在《佛學大辭典》中指出，“不可思議”也可以表示經名、菩薩名、人名等，如《不可思議解脫經》、“不可思議慧菩薩”、“唐靈妙寺沙門，名不可思議”。

越南的武氏明心——釋愿蓮指出：“‘不可思議’的含義是小乘智力不足、故無法計算、測度的佛之威力。”“思議”能單獨表義。佛典中既有“不思議”，也有“可思議”的說法，如《大乘四論玄義》之“故今明因果非因果，思議非思議。不思議，非不思議，方是不可思議”(X46/633a)。《中國成語典故考釋》認為，“思議”作“思想、考慮”解。《漢語大詞典》將“思議”解作“理解，想象”。筆者認為，“思議”在該成語中作“思量、稱量、思惟”解似更妥些，指思量境界、功德、法門、微妙之事等。例如：

(15)余福不可計，其福不思議。(東晉·罽賓三藏瞿曇僧伽提婆譯《增壹阿含經卷第二十八》，T02/708b)

(16)佛事精妙，不可思議。(東魏·楊炫之《洛陽伽藍記》)

(17)色不可施設、思議、稱量、數量。(唐·玄奘《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卷第三百丸》，T06/574c)

“不可思議”在古代印度表示對人生死解脫的不明，用來解釋因果，勸世人多行功德，廣利眾生。由于它表示生死倫常，智慧經咒，灑脫圓便，所以具有中性的語義色彩，如：

(18)吾當與誰，于世尊前，難問講議?當令通暢，不可思議章句：應器難解之跡。(西晉·竺法護《佛說如幻三昧經卷》，T12/138b)

“詞義的變化有時是在聯想作用的影響之下或者是由感情色彩的相似而造成的。”自東漢以來，佛教在中國廣泛傳播，對中國文化影響深遠。在相互融合的過程中，佛教成語的運用也相應擴大了范圍。“不可思議”在北魏被楊炫之引人中土文獻，到了唐末，在漢語中流通，獲得了新的引申意義，如：

(19)父、阿娘、眷屬、遠近鄰舍總來驚訝曰：“不可思議。這個子，養來到十六，并不曾見他語話，又不曾見他過門前橋。今日才見和尚，有如是次第。恐是此子異于常人也。”(南唐·靜筠禪僧編《祖堂集》卷三)

(20)問曰：“弟子聞和尚說法，實不可思議，今有少疑，愿大慈悲，特為解說。”師日：“有疑即問，吾當為說。”(唐·惠能《六祖壇經·疑問品第三》)

例(19)、(20)中，“不可思議”不是比喻思維和語言所不能達到的微妙境界。例(19)說明這個孩子一直不說話，但一見這個和尚就開口說話，這件事讓人難以置信，匪夷所思。例(20)是說這個弟子對和尚的說法難以理解。

“不可思議”的意義歷宋遼金、元、明、清、民國至現當代，都沒有發生很大的變化，例證如下：

(21)乃知修道不可思議，所延二十載，以償功也。(宋·李防等《太平廣記》卷一○五)

(22)道婆看見，一頓擂挺，打得不可思議功德。(元·柯丹丘《荊釵記》)

(23)邱長春所云“圣功道力不可思議”者，是或一道也。(明代王士性著，周振鶴點校《廣志繹·卷一·方輿崖略》)

(24)少林寺中有唐太宗為秦王時《賜寺僧教》，其辭曰：“王世充叨竊非據，敢違天常。法師等并能深悟幾變，早識妙因，擒彼兇孽，廓茲凈土。聞以欣尚，不可思議。”(顧炎武著，欒保群、呂宗力校點《日知錄集釋》卷二十九)

(25)又把天道看得太神妙不可思議了。(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第九篇·莊子》)

(26)杜大心底瘦削的面容，在月光下，看起來是不可思議的美麗。(巴金《滅亡》第二十章)

(27)一個剛到上海的人，總覺得上海這地方是不可思議的。(茅盾《子夜》)

“不可思議”表示“思維和語言所不能達到的境界”義時，在佛經文獻中比較常見，如例(12)、(13)、(14)；而其“不可想象或難以理解”義在現代口語里多用，如例(25)、(26)、(27)。在詞義演變的發展過程中，它由名詞性詞語轉化為形容詞性詞語，這屬于詞性范疇的變化，是由語義基礎和人們的認知心理所決定的。

成語“不可思議”理應被詞典收錄，它源于東漢安世高《佛說大安般守意經卷上》，其固定為四字格形式出現于西晉竺法護《德光太子經》中。劉潔修給成語下過這樣的定義：“人們長期以來習用的、形式簡潔而意思精辟的、定型的詞組或短句。許肇本認為成語有這樣三個特點：結構定型、音節整齊、意義精辟。關于“不可思議”這一成語，文獻中還出現過“不能思議”等眾多形式，然而“不可思議”由于韻律協調、通俗易懂，最終未被其他形式所取代并固定下來。但在語言演變過程中，其意義發生了變化，由“形象和思維所不能達到的境界”這一名詞性原始義衍生出形容詞性的引申意義“不可想象或難以理解”。這個意義歷宋遼金、元、明、清、民國至現當代，都沒有發生很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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