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管子》;司馬遷;劉向;辨偽研究;《管子》詮釋;《管子》編校
摘要:自漢武帝實行儒術獨尊政策至東漢末年三百年的時間里,《管子》的研究成果不多。其間,司馬遷、劉向對《管子》的探討,如《管子》與管仲的關系,《管子》的早期流傳,《管子》的思想指向、文辭特征等,在整個《管子》研究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特別是劉向對《管子》的編校更是意義重大,它標志著《管子》散篇傳播時代的結束和其定本傳播時代的開始。由于司馬遷是在為管仲作的列傳中提及《管子》而非專論,劉向寫的《管子敘錄》又有交待未清之處,因而留給后世學者許多難解的疑團。
中圖分類號:B226.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1)01-0066-06
《管子》是春秋戰國時期管仲學派的學術著作,大約在戰國末年,其部分篇章已在社會上流傳。《韓非子·五蠹》云:“今境內之民皆言治,藏商、管之法者家有之。”后秦始皇焚書,《管子》的傳播受到阻滯。漢初統治者實施清靜無為的黃老之治,政治空氣、學術氛圍相對寬松,所謂“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惠帝四年又“除挾書律”,這給《管子》的傳播開辟了廣闊的空間。從西漢前中期賈誼、晁錯、劉安、董仲舒、桑弘羊及賢良文學等對《管子》思想的詮釋及對其文句的引用情況來看,《管子》算得上當時的一部“行書”。自武帝政府實行儒術獨尊的文化政策至東漢末年,《管子》的研究漸呈沉寂之勢。一方面,雖然在這近三百年的時間里《管子》的研究成果不多,但司馬遷、劉向對《管子》的探討,如《管子》與管仲的關系,《管子》的早期流傳,《管子》的思想指向、文辭特征等,不僅在漢代,即便在整個《管子》研究史上也占有重要地位。特別是劉向對《管子》的編校更是意義重大,它標志著《管子》散篇傳播時代的結束和其定本傳播時代的開始。另一方面,由于司馬遷是在為管仲作的列傳中提及《管子》而非專論,劉向寫的《管子敘錄》又有交待未清之處,因而留給后世學者許多難解的疑團。
一、司馬遷《史記·管晏列傳》對《管子》的詮釋
司馬貞《史記索隱序》言司馬遷撰寫《史記》是“屬稿先據《左氏》、《國語》、《系本》、《戰國策》、《楚漢春秋》及諸子百家之書,而后貫穿經傳,馳騁古今,錯綜櫽,各使成一國一家之事,故其意難究詳矣。”如司馬貞所言,司馬遷為管仲寫的傳記正是采摭史書材料與《管子》中的文句“貫穿錯綜”而成。
管仲是春秋初期的大政治家。他在齊國為相四十二載,僅用了七年時間就使“內亂無已時”、“蜩唐沸羹”的齊國兵強國富、稱霸諸侯。此后的三十幾年,齊國一直占據著諸侯霸主的地位。管仲為政期間,以“修舊法,擇其善者而業用之”為原則,實施了一系列內、外政改革。依據《國語》、《左傳》的有關記載,管仲的改革包括四民分業定居、“叁其國而伍其鄙”、作內政而寄軍令、“相地而衰征”、三選、實施法治和德禮外交等。概括地講,就是在內政方面建立法制、富國強兵,外政方面存亡繼絕、尊王攘夷。司馬遷也是從內政、外政兩個方面對管仲作出評述的。《史記·管晏列傳》曰: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區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富國強兵,與俗同好惡。故其稱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桓公實怒少姬,南襲蔡,管仲因而伐楚,責包茅不入貢於周室。桓公實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于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曰:“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而司馬遷對管仲的評述又是結合《管子》進行的。“通貨積財,富國強兵”是管仲的內政改革,司馬遷認為這種改革的特點是“與俗同好惡”、“論卑而易行”,并且援引《管子·牧民》中的文句加以佐證,這從“故其稱曰”即可看出。他把管仲的外交政策概括為“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認為桓公襲蔡伐楚、北征山戎令燕修召公之政、守曹沫之約取信于諸侯等外交事件都體現了這種外政思想,并認為《管子·牧民》所言“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是齊國外政實踐的理論概括。進一步講,司馬遷是把《牧民》篇視為管仲內外政改革的理論概括。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管子》辨偽研究上,即在《管子》與管仲的關系問題上,司馬遷認為《管子》反映了管仲的思想。余嘉錫在《古書通例》中說:“蓋古人著書,不自署姓名,惟師師相傳,知其學出于某氏,遂書以題之……其稱為某氏者,或出自其人手著,或門弟子始著竹帛,或后師有所附益,但能不失家法,即為某氏之學”;“傳注稱氏,諸子稱子,皆明其為一家之學也”。根據這種說法,當時的《管子》文本大概未題著者“管仲”二字。司馬遷之所以有如上認識,大概是由于這些文本源于傳管仲之學的學者之手,或者其中還有管仲的遺著。當然,這只是我們站在現代人的立場上努力還原當時的情況,其實情實難以確知。但無論如何,司馬遷指出了《管子》與管仲之間的緊密聯系,這對后世學者的辨偽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
在《管晏列傳》中,司馬遷還對《管子》的早期流傳作了描述。他說:“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這一段話為我們提供了以下信息:(1)司馬遷手中掌握的《管子》文本至少是包括上述《牧民》等篇目的,但這些篇目大概屬于在行文中的一般性列舉,他實際據有的文本可能更多;(2)再一次申明了《管子》與管仲之間的關系,即二者思想具有一致性;(3)《管子》在當時頗為流行,“世多有之”,且“詳哉其言之”。因此,司馬遷認為沒有必要對《管子》作過多的介紹。
類似“世多有之,是以不論”的行文在《史記》的《列傳》中出現較多。如《司馬穰苴列傳》中有“世既多《司馬兵法》,以故不論”,《孫子吳起列傳》中有“世俗所稱師旅,皆道《孫子》十三篇,吳起《兵法》,世多有,故弗論”。似乎不論之因在于“世多有之”。照此推測,如果某書“世稀有之”,司馬遷肯定會有所介紹的。其實不然。司馬遷為老子、莊子、申不害、韓非、孟軻、慎到、荀卿、騶衍等作的傳記中,并沒有指出其書“世稀有之”,然而卻對它們作了評述,對莊周、韓非、騶衍之書的介紹還比較詳細。在談到莊周時還特別對其《漁父》、《盜跖》、《胠篋》、《畏累虛》、《亢桑子》等篇章作了評述。另外,如果因為《管子》一書內容龐雜,“是以不論”,但《孫子》、《吳起兵法》、《司馬兵法》僅是兵家之言,為何也未加評說?《列傳》中這兩種不同的處理方式令人不解。
司馬遷在《管晏列傳》中提到了《輕重》、《九府》。從現存的《管子》來看,其中有《輕重》19篇,但沒有關于《九府》的篇章。司馬遷所說的《輕重》、《九府》究竟各闡述了什么思想,二者有什么不同?由于他未作任何說明,便引起了后人的種種猜測。
司馬貞《史記索引》曰:“九府,蓋錢之府藏,其書論鑄錢之輕重,故云《輕重》、《九府》。”又在《史記·齊太公世家》中為“桓公既得管仲……設輕重漁鹽之利,以贍貧窮,祿賢能,齊人皆悅”作注時說:“《管子》有理人《輕重》之法七篇。輕重謂錢。又有捕魚煮鹽之法也。”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也提到“輕重”、“九府”:“故太公望封于營丘……其后齊中衰,管子修之,設輕重九府,則桓公以霸。”張守節《史記正義》為此作注曰:“《管子》云‘輕重’,謂錢也。夫治民有輕重之法,周有大府、玉府、內府、外府、泉府、天府、職內、職金、職幣,皆掌財幣之官,故云九府也。”司馬貞與張守節皆云“輕重”謂錢,《輕重》篇是理民輕重之法。但司馬貞把“九府”解釋為“錢之府藏”,而張守節認為“九府”是九種“掌財幣之官”。
其實,早在顏師古為《漢書》作注時,對《食貨志》“太公為周立九府圜法”中“九府”的解釋就持張守節之說,即同樣認為“九府”是九種“掌財幣之官”。而宋張溟在《云谷雜記》中卻駁斥了顏師古的此種解釋。他說:“以周官考之,天府掌寶器,實春官之屬,初無預于貨財之事。而職內、職歲、職幣、職金四者在周官皆為掌財之官,今師古乃略去職歲以三者附太府等為九,牽強特甚。太公立法之時,周官尚未建也。”他據《爾雅》中“九府”之說認為,“九府”是東、南、西、北、中、東南、西南、東北、西北等九方的珍奇美物,并說:“予意太公所謂‘九府’者恐即此爾。蓋九府所產之不同,故作圜法,用金錢貨帛以均通之”,“太公為周立法之后退而復行于齊,至管仲時其法猶存,故仲著書有《九府》之篇,且齊猶用之,則九府非周官決矣”。張淏又引《鹽鐵論》“文學”之言,“文學曰:‘以心計,策國用,構諸侯,參以酒榷,咸陽、孔僅增以鹽鐵,江充等各以鋒銳通利末之事,析秋毫,可謂無間矣。非特管仲設九府徼山海也。’詳此,則九府非周官,此又一證也。”對比以上各家之說,張淏的解釋似更近情理。
司馬遷留給我們的疑問不止這些。《管子》《輕重》一組有19篇文章,但只有后7篇以“輕重”標題,其余篇章標題中均未出現“輕重”二字。司馬遷所讀的《輕重》究竟包含哪些篇目?不得而知。如前述司馬貞所言“管子有理人《輕重》之法七篇”,似乎司馬遷看到的《輕重》篇僅僅是以“輕重”標題的7篇。但司馬貞所指大概是劉向編校以后的版本,即現在的《管子》版本。實際上這7篇以“輕重”標題的篇章也未必是司馬遷當年讀到的本子,即有可能還包括其他的篇章。還有一個問題是,即使司馬遷當年讀到的是這7篇文章,那么其余12篇文章歸屬何在?這12篇是不是歸于司馬遷說的《九府》?如果承認它們結集為《九府》,劉向校書時為什么把它們與以“輕重”標題的7篇文章共同編為《輕重》一組?換一個角度看,劉向把它們編為一組似乎又是合理的,因為如果我們從內容上分析,這12篇與后7篇文章在主題上有相似之處,即都是討論輕重理論的。但參考諸家對“九府”的解釋,無論哪一種都與這12篇文章的主題不符。張溟推測說:“《九府》篇劉向時已亡,而《輕重》篇今固存也。”《輕重》、《九府》究竟存在著怎樣的“面目”,其篇章構成又如何,依然不得而知。
然而,對于《管子》的思想指向的評述,司馬遷的態度是明確的,從前述其對《管子》與管仲的關系詮釋中可見一斑。對《管子》中的某些思想觀點,如“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他作出了進一步闡釋。《史記·貨殖列傳》云:
故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禮生于有而廢于無。故君子富,好行其德;小人富,以適其力。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富者得勢益彰,失勢則客無所之,以而不樂。夷狄益甚。諺曰:“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此非空言也。故曰:“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
人民的物質生活保障是其履行禮節、辨識榮辱的基礎,就像“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一樣,都不是人為地施加外力的結果。追利求富是人的本性,這種自然合理的欲望若得不到基本滿足,“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也會憂心忡忡,“況匹夫編戶之民”?他們又哪能安心接受統治者的禮義教化呢?在司馬遷看來,“千金之子,不死于市”并不是一句空話,因為富貴子弟沒有衣食之憂,不會為不符合社會道義的事情而拋棄自我;相反,那些無衣無食的人為了生計會不顧及禮節榮辱而做出違反統治者教化的事情。人民富裕了,自然會樂善施德,即“人富而仁義附焉”。出于這樣的理解,司馬遷尊重人的追利求富活動,認為人民的富裕對形成良好的社會風尚是有利的,并提出“禮生于有而廢于亡”的命題。這是對《管子》“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論斷的高度濃縮,以更簡潔的文字表述繼承了《管子》的光輝思想;不僅從正面指出物質基礎對于禮義教化的重要作用,而且從反面強調了沒有物質保障就不會有禮節榮辱這一社會規律。毫無疑問,《管子》中這個光輝論斷在司馬遷的詮釋中顯示出更加發人深省的意義。
二、劉向《管子敘錄》對《管子》的編校與詮釋
我們知道,《管子》的部分篇章早在戰國末期就已在社會上傳播,西漢賈誼、晁錯、《淮南子》的作者、桑弘羊、司馬遷等都曾閱讀過,但他們看到的都不是足本。直到劉向奉詔領校群籍,廣備《管子》眾本、刪復存異,86篇的《管子》才得以最終成型,這在《管子》研究史上意義重大。自此以后,學者們看到的就不再是散亂無序的《管子》,而是一個相對固定且完整的《管子》文本。毫無疑問,它為方便并加深后世學者對《管子》的研究提供了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
《漢書·藝文志》云:
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易》有數家之傳。戰國從衡,真偽分爭,諸子之言紛然殽亂。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圣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求遺書于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成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歆于是總群書而奏其《七略》,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數略》,有《方技略》。
《管子敘錄》則記錄了劉向編校《管子》時的情形:
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言:所校讎中管子書三百八十九篇。太中大夫卜圭書二十七篇,臣富參書四十一篇,射聲校尉立書十一篇,太史書九十六篇,凡中外書五百六十四,以校除復重四百八十四篇,定著八十六篇,殺青而書可繕寫也。……太史公曰:“余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詳哉言之也。”又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愛。’豈管仲之謂乎?”《九府》書民間無有。《山高》一名《形勢》。凡管子書,務富國安民,道約言要,可以曉合經義。向謹第錄上。
劉向把取自各處的《管子》的篇章數都作了記錄。顏師古《漢書》注引如淳語曰:“劉歆《七略》曰:‘外則有太常、太史、博士之藏,內則有延閣、廣內、秘室之府’。據此可知,此處的“內”即劉向所言“中外書”“中”之意。《管子敘錄》中提到中書389篇,太中大夫卜圭、臣富參、射聲校尉立、太史等外書共175篇,中書多而外書少。前引《漢書·藝文志》云:武帝憫“書缺簡脫”,“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充于秘府,也就成為中書,或許中書多與此有關。張舜徽說:“武帝時重在搜羅遺書,藏之秘府,而未及校讎;成帝時始任專人為之。校書必資異本校勘,故又遣使廣求之于天下也。”成帝“廣求之于天下”之書,是用來與秘府之書相參校,那么成帝所求之書應該列入外書之列。從劉向所記錄《管子》內外書的篇數來看,外書卻又不及內書的二分之一,則成帝之詔令求書成效并不大。參考現存的《孫卿敘錄》、《鄧析子敘錄》、《戰國策敘錄》,劉向編校它們時只有內書而無外書,似乎也說明了這一點。前面提到,司馬遷曾說《管子》“世多有之”,它們可能不是專指內書而言,而是社會上流傳的各種《管子》篇章。既然成帝詔令求書成效不大,那么朝廷以外或許還有大量的《管子》篇章流傳。
劉向在《管子敘錄》的中間部分引用了司馬遷在《管晏列傳》中評述管仲與《管子》的有關材料,可見他贊同司馬遷對《管子》一書所持的觀點。同司馬遷一樣,劉向在《管子》編校過程中也留給后人許多困惑。
劉向在參考中外書564篇的基礎上,剔除重復者484篇,定著86篇。自此以后,《管子》86篇的定本開始流傳。現存《管子》也為86篇,就此推測,它可能就是劉向所定的本子。但這里有一個問題:劉向所校《管子》總篇數減去重復的篇數實為80篇,而定著的記錄卻為86篇。針對這一數目不符的現象,后人作出了種種猜測。我們首先考慮到的是:是不是劉向《管子敘錄》中的數字統計部分在后人的輾轉傳抄中出現了訛誤呢?如果是傳抄訛誤,那么定著數是沒有錯誤的,因為今本《管子》為86篇,與定著數相合,而總篇數由各種本子相加而成,也沒有出現差錯。由此推論,傳抄所致的錯誤可能發生在復重篇目的記錄上,即本為478篇卻誤抄為484篇。如果排除這種傳抄致錯的可能,則大概是由劉向統計疏漏所致。屈萬里說:“五百六十四篇,減去四百八十四篇,應該是八十篇。劉氏說八十六篇,當是因為‘輕重’有七篇,因為篇目相同,而在‘復重’的篇數中,少算了六篇的緣故。”不過,學者們在“八十篇”如何變為“八十六篇”的問題上也有其他種種推測。郭沫若說,書中《牧民解》、《形勢解》、《立政九敗解》、《版法解》、《明法解》是《牧民》、《形勢》、《立政》、《版法》、《明法》的解釋,“在初或本合而不分”,“《心術下篇》與《內業篇》重復,‘校除’未盡”,而劉向又“交待未清”。劉蔚華、苗潤田推測,總篇數與復重數之差為80篇,但由于《輕重》一文太長,故將其分為7篇,整理后的篇章數目也就由80篇變為86篇了。此說似更近情理。
從現存的《管子》看,《牧民》、《山高》、《乘馬》分別為單篇文章。《輕重》不同,它由19篇單篇文章組成,其中有7篇標題為“輕重”,并分別綴以甲、乙、丙、丁、戊、己、庚以示區別。《九府》為單篇還是數篇文章的結集不得而知。現存《管子》中并沒有以“九府”為標題的文章,甚至整部書中連“九府”這個詞都未曾出現過。劉向在《管子敘錄》中提到“《九府》書民間無有”,蓋《九府》在劉向校書時已亡。然而問題并不如此簡單。如前所述,司馬遷見到的《輕重》究竟有怎樣的面目,它包含哪幾篇文章,劉向所說“《九府》書民間無有”究竟是什么含義,這些問題在未理清之前,說《九府》在劉向校書時已亡難免武斷。針對這些疑問,有的學者推測,‘民間無有’僅指民間的私人藏書無有”,并非指太史書、太常書無有,司馬遷曾讀過《九府》,正說明太史書有《九府》的藏本。劉向在《管子敘錄》中承司馬遷“余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詳哉言之也”之后說“《九府》書民問無有”,又說“《山高》一名《形勢》”,“很明顯,這兩句話是因為《史記·管晏列傳》曾提及《山高》、《九府》,才特意添加的說明,在行文上則采用了互文見義的手法。有學者理解為:‘太史書’中有《九府》書,而民間藏書無有;‘太史書’中的《山高》,中書或民間藏本一作《形勢》”。并且認為:“劉向稱‘《九府》書’而不稱篇,可見它不是單篇,應該包括今本的《輕重》前十二篇。司馬遷所言《輕重》,今本中分成七篇”。這種觀點可備一說。但其言“劉向稱‘《九府》書’而不稱‘篇’,可見它不是單篇”,似乎未確。《鄧析子敘錄》曰:“中鄧析書四篇,臣敘書一篇。”《晏子春秋敘錄》曰:“臣向書一篇,參書十三篇”,足見多篇可稱書,單篇亦未嘗不可以書稱之。而且,“《九府》書民間無有”一句也可另解:劉向可能意在表明,《九府》書在司馬遷詮釋《管子》時尚能讀到,但在他校書時已不得而見,為使后人不致產生疑惑,故特別說明其書已佚。司馬遷讀到的《山高》篇,可能因有的本子題名為《形勢》,且題名為《形勢》的本子占多數,劉向在校定時就以《形勢》作為定本的標題。所以,“《山高》一名《形勢》”這句話同樣有特別說明之意,而不是“互文見義”。
劉向在《管子敘錄》中不僅記錄了當時校書的情形,還對《管子》一書作出了總體評價。劉向認為《管子》所論為“富國安民”之道,語辭上的特點是簡約扼要,其思想所指“可以曉合經義”。
我們知道,管仲思想是一種內以法治富國強民,外以禮治挾周天子余威以為方伯的思想。研習管仲思想的學者們繼承了管仲法治與禮治的傳統,并將其融合為一種重法治不棄禮治、亦禮亦法的治國之術。由此看來,劉向對《管子》所作出的“富國安民”之道的評價是確切的。劉向將《管子》一書的語辭風格概括為“道約言要”,這與《管子》一書的實際也相符合。司馬遷《管晏列傳》曾言管仲“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說明管仲為政是充分考慮到了民眾這一受政主體的。管仲不作高深之論,實施的各種政令能貼近民眾的生活,這從他關于“四民分業”的制度改革中可以看出。《國語·晉語》中姜氏把管仲為政之語記誦如流,并援之說服晉公子重耳,足見其政令簡約易行的風格特征。管仲的這一語辭風格無疑影響到了《管子》一書的作者,也就是說,《管子》一書也具有這樣一種語言風格。《管子》中豐富的禮治思想與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有相合之處,這大概是劉向說《管子》“可以曉合經義”的原因。不過,我們對劉向的此種詮釋作出上述理解的同時,還應該看到,劉向所說的“經義”,其內涵可能較寬泛。劉向在《晏子春秋敘錄》中說其內六篇“皆忠諫其君,文章可觀,義理可法,皆合《六經》之義”;又在《列子敘錄》中說道家“秉要執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崇不競,合于《六經》”。由此推測,《管子》中存在的其他思想也未必不在他所說的“可以曉合經義”之內,則此“經義”的內涵所指似乎又不太明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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