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共產國際遠東局對中山艦事件的認識

關鍵詞：中山艦事件；北伐；共產國際執委會遠東局；聯共(布)；中國共產黨；國民黨；蔣介石

摘要：共產國際遠東局對中山艦事件性質的認識是有關中山艦事件研究以及共產國際與中國革命關系的研究中較少為人注意的方面。實際上，事發半年后，遠東局通過深入考察廣州的社會和政治狀況，明確指出中山艦事件源于中國大資產階級同日益高漲的工人運動的利益沖突，是“反共”、“反動”的事件，事件后廣州政府政策整個右轉，以蔣介石為首的中派竊取了廣州政府的權力和國民黨的領導權。遠東局與聯共(布)一樣反對北伐，但理由與其不同，這促使中國共產黨對北伐的態度發生轉變。遠東局還認為應加強國民黨中的工農成分以影響國民黨，最終保證無產階級政黨爭取國民革命的領導權。

中圖分類號：K262.8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4474(2011)01-0135-06

1926年3月20日發生的“中山艦事件”是國共關系和聯共(布)、共產國際與中國革命關系進程中的一個重要事件，一直以來備受學界關注。但由于學界認為共產國際執委會遠東局的認識沒能突破聯共(布)中央政治局在4月所作決定的框架，因此，共產國際遠東局對“中山艦事件”性質的考察并未引起關注。本文將對此問題進行初步的梳理，并就遠東局對“中山艦事件”及其后局勢發展的看法作一分析。

一、遠東局對中山艦事件的調查及其結論

(一)聯共(布)、共產國際對中山艦事件的決議和遠東局的成立

1926年3月20日發生的中山艦事件使聯共(布)和共產國際的對華政策受到沉重打擊，聯共(布)中央政治局于4月29日作出決議：讓中國共產黨繼續留在國民黨內，建議中國共產黨加強在國民黨中的工作，實行孤立國民黨右派的方針；加強對中國共產黨的人員和資金援助；責成駐廣州人員譴責北伐。

此次會議同時批準成立了以維經斯基為主席，由拉菲斯、格列爾、福京和中朝日三國共產黨代表人員組成的共產國際執委會遠東局(以下簡稱遠東局)。遠東局于1926年6月到達上海開始工作，8月其使團在廣州展開了對廣州政治關系和黨派關系的調查，9月作出的調查結果報告則總結了他們在此期間對中山艦事件及其后局勢發展的看法。

(二)遠東局對中山艦事件的認識

1.對事件“反共”、“反動”性質的判定

遠東局提出：“蔣介石3月20日武裝示威不是蔣介石和中派集團的孤立的偶然的行動。隨后發生了一系列其他行動，結果在5月底國民黨的政府權力和國民黨的整個領導權從(以汪精衛為首的)左派和共產黨人集團手里轉到了以蔣介石為首的中派集團手里……蔣介石取得這一勝利后在全國范圍內確立的制度同以前的制度有很大差別，暴露出‘三二○事件’的真正實質。”

在對廣州政治關系和黨派關系調查結果的報告中，遠東局列舉了廣州政治與社會的反動現象來說明中山艦事件的性質：

第一，5月15日的國民黨中央全會決議是“在蔣介石直接施加壓力情況下并且是在他的3月20日武裝示威之后通過的，不是根據同共產黨人的協議，而是為了反對他們而通過的”。“蔣介石本人和他的那個中派在思想上決不僅僅是想限制共產黨人在國民黨內的作用。整個中派在其公開的言論中都表示反對共產黨在中國的存在，并提出中國只有一個黨將與共產國際發生聯系的思想，在他們的觀念中這個黨應該是國民黨，當然是中派所領導的國民黨。”

第二，關于北伐，“1926年夏蔣介石所領導的北伐就其具體的形式而言并非直接來源于孫文主義，而是來源于圍繞‘三二○事件’所形成的具體形勢。這次北伐使蔣介石發動的政變以及作為這一政變內容的整個軍事獨裁傾向神圣化了”。“蔣介石推翻左派和共產黨人的政權的這一事實使他背離了農民，他只能用武力統一中國的思想來對抗原政權的革命民主思想(這使國民黨回到了1924年國民黨改組前很遠的時期)，而同北方進行的戰爭為軍事獨裁(這是蔣介石在走上非民主道路以后唯一可以采取的管理形式)開辟了道路。”

2.對事件爆發原因的梳理

對中山艦事件爆發的原因，布勃諾夫使團和索洛維約夫、羅加喬夫、鮑羅廷等蘇聯駐華工作人員基本都認為是三種客觀矛盾所導致：一是集中統一的國家政權同尚未根除的中國軍閥統治陋習之間的矛盾；二是在國民革命中一起戰斗的基本力量之間，也就是城市小資產階級和工人階級之間的矛盾；三是國民黨左派和右派之間的矛盾，即小資產階級同中國買辦資產階級上層的利益沖突。事件爆發的基本矛盾是“帝國主義在背后撐腰的中國大資產階級同日益高漲的工人運動的利益沖突”。

區別于其他蘇聯駐華人員一直從國民黨上層的派系斗爭角度看待中山艦事件，遠東局認為：“蔣介石的這些行為不是偶然性的上層陰謀或者不大的個別錯誤和某些派別和人物的沒有分寸所致，而是廣東內部主要圍繞農民問題產生的社會沖突的急劇尖銳化在政治上的反映”。“蔣介石3月20日武裝示威的外部形勢起初給許多同志造成一種印象，它的基本原因是蔣介石對軍隊中的關系不滿……但‘三二○事件’的原因實際上要深刻得多”。遠東局對中山艦事件發生的社會政治原因進行了深入的分析，指出導致中山艦事件發生和廣州政府整個政策右轉的基本原因是：

第一，經濟性質造成廣東政權搖擺不定。“就該地區的經濟性質本身而言，廣東政權的搖擺是不可避免的。廣東省根本沒有可能成為革命建設催化劑的工業無產階級。城市帶有封建時期的舊商業、手工業關系的烙印……主要的居民階層是商業一手工業資產階級。富裕的買辦資產階級階層對整個經濟生活起著更大的影響，這些階層與香港有著密切的聯系，并使眾多的商業一手工業資產階級從屬于自己。國民黨的領導人就是來自這個商業一手工業資產階級隊伍。”

第二，廣東革命組織的上層性和派別集團斗爭。“從1924年以后到‘三二○事件’以前國民黨的改組和國民政府整個政策的轉變還沒有取得重大的成就。國民黨本身在廣東還絲毫沒有成為群眾性的革命的政治組織，而依然像過去一樣是一個因各派內部紛爭而四分五裂并受制于各派軍閥壓力的上層組織。”國民黨“多半是個上層組織，聯合著一些有影響的人士，而在這個上層組織中，互相交織的大小派別和集團之間的斗爭持續不斷，這些派別和集團有時是建立在同鄉或其他特征基礎之上。同時在國民黨組織的上層人士中，具有決定性影響的是在各種軍隊中擔任領導職務的軍人，而軍隊中的指揮人員又常常是根據同鄉或其他派別性特征挑選出來的。”

第三，在清理反革命過程中，地主豪紳不滿政權和農民接近，形成了反革命策源地。

第四，上海罷工后暴露出來的民族解放運動的分化和北方革命軍的失敗導致了廣州革命政權的危機，促使國民黨內三派的迅速分化。“(1)左派，走上了與農民聯系的道路；(2)右派，明顯傾向于同帝國主義者搞妥協；(3)以蔣介石為首的所謂中派集團。”

第五，廣東國民黨革命建設存在薄弱和消極的方面。“到目前為止，軍隊和以軍隊為靠山的政府是促進廣東省革命發展的基本因素。正如我們在上面所指出的，革命各界是較晚出現的因素。與此相適應，在革命建設的軍事獨裁因素和社會政治因素之間的相互關系中，前者起著決定性作用。迄今為止，在廣東省沒有建立任何可以作為政府與民主居民群眾的聯絡機構的革命代表組織，這完全不是偶然的”。

在國民黨二屆二中全會上蔣介石直接施壓把中國共產黨人排除在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的整個工作之外，廣州政府政策整個右轉，局勢已經明朗化的情況下，通過分析廣州政治和社會的反動狀況以及中山艦事件發生的社會政治原因，遠東局對事件性質的認識更加準確，明確指出中山艦事件是“反共”、“反動”的，認為“與豪紳勾結在一起的中國資產階級爭奪國民運動領導權的斗爭必然導致反動”，事件“標志著反對共產黨人的運動的開始”。

二、遠東局對中山艦事件后形勢發展的認識

(一)對蔣介石集團的認識與對汪蔣和解的看法

中山艦事件發生后不久，維經斯基就提出了“右派是‘三二。事件’的鼓舞者和思想領袖”的看法。遠東局認為蔣介石及其中派已經形成并受戴季陶思想影響，國民黨中派“在客觀上把自己的旗幟交給反革命勢力”。

“這個中派集團已經形成，只是在廣東具有很大意義，其成員絕大多數是浙江人，即蔣介石的同鄉、同商業資產階級和江浙部分豪紳有聯系的人……中派的思想在國民黨內是一股強大的思潮，其理論家和思想領袖是戴季陶。當我們的同志把蔣介石稱為穿軍裝的戴季陶時，他們是想以此來說明，與豪紳勾結在一起的中國資產階級爭奪國民運動領導權的斗爭必然導致反動。”3月20日行動畢竟在客觀上對右派有利……后來，打擊的矛頭直指向共產黨人。5月15日國民黨中央全會就是在蔣介石的專橫領導下舉行的……蔣介石準備把共產黨員趕出群眾性的組織，公然聲稱，只需要在廣東建立一個在共產國際執委會……領導下的新的國民革命政黨，而不能有國民黨和共產黨兩個黨。

遠東局認為中山艦事件后廣州局勢的反動傾向有增無減，并且“政權的主要基礎——軍隊掌握在以蔣介石為首的中派手里”。雖然遠東局也肯定汪蔣之間和解是最正確的辦法，但認為和解的基礎是“蔣介石放棄軍事獨裁企圖，放棄對反動派的任何縱容，實行明確的民主綱領，保證工會組織和一切民主團體的自由發展，保證進行土地改革”。在遠東局看來，“要向地方委員會指出，它的關于在不久的將來政權會重新回到國民黨左派和共產黨人聯盟手里的看法是不切實際的，不長期堅持不懈地在基層做革命力量的組織和鞏固工作，想要立即奪取政權，這只能有利于反革命分子”。

(二)批評北伐及其對中國共產黨轉變北伐態度的影響

中山艦事件后，聯共(布)中央政治局于4月1日召開會議，在談到中國的對日政策問題時指出：“中國革命的內部需要要求我們采取這種方針，因為在歐亞新的革命浪潮到來之前，它不可能頂住帝國主義者的聯合進攻”，“廣州政府在目前這個時期應該堅決放棄進行進攻性軍事遠征的想法和那些可能促使帝國主義者走上軍事干涉道路的行動”。此后，聯共(布)中央政治局在4月15日、4月29日、5月20日連續作出決議，“責成廣州同志保證實行政治局不止一次重申的堅決譴責在目前進行北伐或準備北伐的指示”。

雖然聯共(布)反對北伐，但部分蘇聯的駐華工作人員和中國共產黨員都對北伐持支持的態度。蘇聯駐華大使加拉罕在4月3日給蘇聯外交人民委員部的電報中稱：“廣州的上述擴張是不可避免的，需要給以協助，這是預防性措施，因此在湖南可能受到吳佩孚的影響。我認為，作出的決定不適用于我所提到的具體情況。”在中山艦事件中被布勃諾夫使團解除了駐華南軍事顧問團負責政治工作的副團長職務的拉茲貢也在他4月25日提交的《關于廣州1926年3月20日事件的書面報告》中說：“必須擴大廣東國民政府的勢力范圍，因此準備進行北伐的工作應當提上我們軍政工作的日程。”6月11日維經斯基到達北京談及中國共產黨對北伐的態度時說：“關于北伐問題，盡管莫斯科作了各種指示，但在這里這仍然是一個十分迫切的問題。我還不能確切地說，中央的情緒怎樣，但這里的同志們堅定不移地主張進行北伐。看來必須就此問題同中央認真地談一談。”

到達上海后，遠東局7月1日在給聯共(布)駐共產國際執委會代表團核心小組電報中稱：廣州的管理權集中在蔣介石手中，為便于準備北伐，政府停止采取有利于農民的措施，不僅增加捐稅，還提前一年征收稅款。“廣東的政治工作也都是由其余所有人以準備進行北伐的這場革命進攻戰的名義進行的。”通過對廣州的考察，遠東局提出了批評北伐的方針。與莫斯科基于擔心北伐受到帝國主義者軍事干涉招致失敗而反對北伐的認識不同，遠東局認為北伐在客觀上雖然有革命作用，“但是，對于廣東省本身來說，‘三二○事件’后的這次征戰，在某種程度上使社會和政治反動的傾向神圣化了并得到了加強。這里還要加上為北伐籌集資金的老辦法，在‘三二○事件’后，這些新的稅捐的全部重負自然主要落到了農民身上。而強行收取這些稅款和在農民中強制攤派軍事債券又加強了豪紳、高利貸者和被收買的官吏們的地位，使廣東省發生了大倒退，破壞了農民群眾與國民政府之間尚未鞏固的聯系”。

7月7日，中共領導人陳獨秀在《向導》上發表了《論國民政府之北伐》一文。關于此文，遠東局在其調查結果的報告中提到，“文章的基調是由遠東局和中央共同擬定的”。在文章中，陳獨秀一改以前支持北伐的態度，反對北伐的整個進攻思想，呼吁將注意力轉移到向農民發起攻勢的內部反革命勢力上。“文章的口號是：‘保衛革命成果!’它的政治意義在于，以革命勢力反對蠻橫無恥的反動勢力的斗爭，也就是爭取消除‘三二○事件’的后果，從而消除‘三二○事件’本身的斗爭，來與蔣介石提出的、掩飾‘三二○事件’后反對派無所顧忌的活動的國內和平口號相對抗。”遠東局從中也看到了中國共產黨對北伐態度的變化。7月6日，維經斯基在寫給加拉罕的信中說：“對于北伐，現在中央采取了廣州的防御立場而不是北上以使全國革命化的立場。”

綜上可見，遠東局在改變中國共產黨對北伐的態度問題上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從貫徹聯共(布)中央政治局決議和阻止中山艦事件后廣州反動傾向引發社會倒退的角度出發，遠東局制定出批評北伐的方針。遠東局反對鮑羅廷認為“北伐在政治上的必然失敗”而要求共產黨人不要批評北伐的策略，指出為了保證廣州根據地的性質，打擊反革命，共產黨人應當保留批評政府措施的權利，切勿“使他們的退讓變成了真正的投降”，從而破壞和動搖中國共產黨同國民黨左派的合作。

(三)關于加強國民黨左派的策略和建立代議制機構

中山艦事件發生后，7月，斯大林和布哈林在同“新反對派”的斗爭中又明確重申了中國共產黨留在國民黨內的方針以及在國民黨內通過加強其強大左派和建立共產黨人和國民黨左派聯盟的辦法改變國民黨促使其激進化的策略。

對于與國民黨左派的聯盟，遠東局提到：“廣州的同志毫不動搖地認定，汪精衛正是這樣的左派領袖，他能夠毫無畏懼地同農民結成聯盟，加強農民組織以及影響，為了農民的利益進行社會改革，但是我們認為，對汪精衛這位典型小資產階級的和相當脆弱的政治家作出這種極其樂觀的評價是過分夸大了。”農民運動的發展瓦解了國民黨左派，“他們都受到了戴季陶思想的很明顯影響，都被階級斗爭的發展嚇破了膽，都害怕共產黨人。……農民運動的發展無疑遲早要從與農民有聯系的基層推舉出新的國民黨左派。”但由于現在沒有這樣的左派，因此不得不和所謂的“左派”談協議。

在加強國民黨左派的策略上，遠東局提出了通過吸收工農組織集體加入的方式加強國民黨中的工農成分、充實國民黨左翼的方針，力圖以無產階級及農民的群眾革命力量影響國民黨，同時使共產黨在政治上更加獨立，以保證無產階級政黨爭取國民革命的領導權。

遠東局認為中山艦事件及其后廣州政府整個政策的右轉，暴露出廣東國民黨革命建設存在的薄弱和消極方面，廣東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的工農組織沒有成為真正群眾性的工農聯合組織。“阻礙兩省廣大民眾政治覺悟、積極性和組織性提高的并使所有政治組織的上層性質凝固化的重要因素之一，是迄今為止沒有代議制(在社會各階層代表基礎上)的政權機構”。面對不利局勢和反動傾向的日益發展，遠東局認為在短期內一蹴而就地讓蔣介石倒臺以消除中山艦事件的影響的想法是不切實際的，應該通過建立民主政權的代議制機構對群眾進行政治教育，加強政群聯系，通過發展工農組織和群眾性組織來建立強有力的左派，將其作為中國共產黨和國民黨左派“自下而上”施加影響的基礎，促使蔣介石和中派向左轉。

三、對共產國際執委會遠東局策略的評價

在中山艦事件事發半年后廣州政治局勢右轉已經明朗化的情況下，遠東局對于中山艦事件及其后事態發展的認識當然會更加準確，因此他們明確提出了中山艦事件的“反共”、“反動”性質。對于聯共(布)已制定的反對北伐的方針，遠東局予以了強調，但在反對北伐的認識上遠東局與聯共(布)是不同的。通過考察廣州社會和政治的狀況，研究中山艦事件發生的社會政治根源，遠東局對蔣介石集團的反動性質以及廣州局勢變化的不利方面比莫斯科和其他蘇聯在華工作人員都有更加清醒的認識。這表現出遠東局在考察這些國民黨領導人時的非機械性和非定型化，即并未因為他們過去“革命積極”的表現，就認為他們是完全可以信賴的，而是認真分析了他們當前的表現和實際行動，這有助于遠東局提出對妥協政策的質疑和加強國民黨中的工農成分使中國共產黨在組織上和政治上更加獨立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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