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是昆明初冬常見的那種天氣,溫暖而晴朗。但對于我,今天卻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日子。人力車在古老的圓石子路上搖晃顛簸,它載著我去參加一次記者招待會,我,十九歲的陳香梅,算是一個女記者了。
我有說不出的高興和奇妙的感覺。早在童年,我便渴望能夠從事寫作,念中學時,對文藝的愛好又驅使我熱衷于新聞事業。我當過校刊和大學學報編輯,剛離學校便受到中央通訊社的聘約,派到昆明分社工作。如今,一次記者招待會,將給予我嚴格的考驗。
我出生于北平,在香港長大和受教育,到這中國最西南角落的昆明古城,才只兩天,兩天里我已見到了許多新奇有趣的事物。這兒有許多年代深遠的古老遺跡,木輪馬車在擁擠的街道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牧人驅著成群的豬和牛,悠閑地在林蔭大道上漫步,幾百年前一批批被皇室貶謫放逐的官吏們,建起了許多華明的宮廷式建筑。
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紛然雜存,此刻正像兩道洪流,在我身旁向著相反的方向,蠕蠕而動。光腿赤腳戴氈帽的車夫,拼命地撳按車鈴,男男女女騎著自行車在縫隙里穿梭來往,卡車、小包車、中國的和美國的軍車,全都急速地按著喇叭,堆滿了木材和其他貨物的貨車,有的用馬拉,有的用人力拖。
許多商店播放著鑼鼓喧天的地方戲,似正在和街頭小販的叫賣聲相抗,這種戲曲很難為西方人欣賞,但這里是中國,到處都彌漫著濃厚的中國氣氛,糅合著油膩、煙熏、汗臭,敬神用的檀香木、樟腦木的香霧以及其他千百種味道。
然而,當時我只是下意識地感觸到這些景象、聲音以及氣味。我整個的思想都盤桓在我的新工作上,一些輕微的,恐怕不能勝任的驚慌感覺,沖淡了我熱切的期望。是的,像我這個受過天主教教育,而且剛邁出大學校門的大孩子,我是否確有能力報道這種重要的軍事新聞能夠寫好那位表情嚴肅的十四航空隊司令,陳納德少將嗎?
“我希望你將陳納德少將和他的部下們,真切的予以人性化的姿態出現,”我的主編對我說:“人們都稱他‘飛虎’,他有一張倔強的面孔,但他卻是仁慈而勇敢的。他曾擊毀了很多日本轟炸機,而拯救了萬千中國人的生命。我要你采訪十四航空隊和全隊工作人員的新聞,讓我們的人民對他們和他們正在做的一切,有所了解,有所賞識。你的英文已夠好了,我想你將不致遭受任何困難?!?/p>
當時,我熱衷地同意了。此刻,我卻不敢說我自己有把握?;蛟S,這位名震天下的美國將軍會感到受了侮辱,讓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來記載他的歷史性活動?或許,他沒有時間或耐心來理睬我。
人力車夫的腳步緩慢下來,在兩部吉普車中間平放下車桿。這兩部吉普車正停在一幢泥土色的、古老的石頭建筑物前。大門上懸掛著一塊色澤鮮明的新招牌,明白地指出這里就是美國第十四航空隊總部。
我把簇新的記者證拿給守門的中國衛兵看,旋即被準許進入,令我頓感興奮。我深深地吁了一口氣,穿過幽暗的走廊,遇到一個手捧公文的美國下土。在一間標明“會議室”的房間門前,我停下腳步,我的心在急遽跳動。
在這間寬敞的大房間里,環繞著一張長形的疤痕累累的木桌,有六七個中國記者,還有幾位外國訪員,舒適地斜靠在椅子里,都是男人。那一對對逼射的眼光,充滿了詫異、欣羨的神色,略帶驚愕,一齊投向我來,嘈雜的低語聲緩滯了。有一個人吹起口哨。
“安娜,請進?!敝醒胪ㄓ嵣绲孽U勃·馮。一位瘦高的新聞從業者,也不過是我前一天才認識的,離開椅子,面露笑容地走近我:“先生們,這是安娜?陳香梅小姐,我們新來的女記者。你們看,我剛才沒有扯謊吧!”
我覺得兩頰在發熱,同業們都站起來,齊聲道出禮貌上的問候語:“您好,陳小姐?!本o接著,卻從一位“星條”報記者的嘴里冒出一聲愉快的:“喂!安娜!”以往,我也曾與美國人相處過,稔知他們的輕松活潑作風,但是這位同業不拘形跡的晤談方式。就我個人而言,尚屬首次?!拔疫@兒替你留下了一個座位。”鮑勃說。
大家剛坐定,房間盡頭的一扇門輕輕旋開。“老板!”鮑勃低聲說。我盡量把我的椅子往后推,想越過這些高大的鄰人,看個清楚,但卻幾乎使我的椅子翻倒。我坐穩后,看見一個瘦削、滿頭黑發的美國軍官,昂首闊步而入。兩顆少將級的銀星,在他陳舊的飛行皮夾克肩頭閃爍發光。他身后跟著一位中國籍上校,還有兩個美國軍官,一位上校,一位中校。他強烈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因為過去我曾在新聞照片上看到過他,我發現,那些照片只能表現他的若干形貌,而并不能完全傳神。他邁著輕快而堅定的大步,走向長桌,在主位上落座。他的面孔遍布深深的皺紋,倔強的下顎,看來強韌而果決,一對深沉的棕色眸子流露著堅忍的神色。我對他的瞬間印象是:這個人具有偉大的意志、力量和勇氣,兼有高超的智慧。我帶著近于輕微震顫的迷惑,凝望著他。
稍后,我發覺在我之前,別的人對陳納德也有類似的反應。例如在魁北克舉行盟國會議時,丘吉爾第一次看見他,就問他的隨從副官:“那個美國準將是誰?”副官告訴丘翁,那是“中國的”陳納德。
“這樣的一張面孔!”丘吉爾驚叫道:“這樣的一張面孔!感謝上帝,幸虧他在我們這邊!”
將軍與他的隨員們就坐后,絮聒不休的記者們也就此寂靜無聲。陳納德將軍銳利的目光掃射了一周,然后用帶有美國南方腔調的男中音,慢吞吞地向我們致意。
“午安,先生們?!彼囊暰€觸到我,于是眼角邊的皺紋深陷進去,“以及女士!”他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