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封在記憶中的手表

我們的記憶是一只抽屜，歲月那只手總是悄無聲息地往里面放進許多東西，直到某一日，一件不經(jīng)意的事情的觸發(fā)，才會把那個抽屜打開，讓我們?nèi)シ瓩z密封的最珍貴的物品，重拾曾經(jīng)丟失的幸福。這也是我們?nèi)祟惈@得幸福的源泉之一。因為幸福是一個古怪的丫頭，她常常藏在我們心靈深處，需要我們?nèi)ふ也拍塬@得。

某一日，我就從記憶的抽屜里翻出了一塊渾身裹滿了幸福的手表。那是一塊早已從這個現(xiàn)實世界中“消失”了的手表，但經(jīng)過歲月的年輪打磨之后，我發(fā)現(xiàn)它依舊在我的記憶里閃閃發(fā)光。那是一種銀子般的光芒，穿透我的心靈，照亮我的心空，我的心里像擱了一輪太陽，亮堂堂的。那表帶上的體溫依舊，還是那樣體格健壯。倏地，我的心靈就更加溫暖起來，幸福起來。

那是一塊上海牌手表。購買于上個世紀的1984年的某一天。也是父親送給我的一件最貴重的禮物。記得是九月底的一天，我第一次走出家門，到一個叫資丘區(qū)公所的地方報到上班。父親從我的老家子娘園，把我送到資丘區(qū)公所后，就從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疊錢遞給了我，說：“我給你三十塊錢。你一直想要塊手表的，就用它買塊手表吧。”

對我來說，爹這話就是一張犁，一下子就翻起了深藏在我內(nèi)心里的渴望。因為很長時間以來，我就一直渴望擁有一塊手表。那個時候，手表才剛剛進入我們鄂西山區(qū)，還是稀有的花朵，只開在鄉(xiāng)鎮(zhèn)干部、極少部分大人的手腕上，鮮艷地刺著我們的眼睛與心靈。因為手表太貴重了，一塊手表的價錢相當于勞動數(shù)月，甚至半年的所得。我們家也僅有父親手腕上生長著那么一塊手表。所以手表對我們來說太奢侈了，它是我們心里的夢，天邊的云，實現(xiàn)它似乎還很遙遠。但是現(xiàn)在，它卻實實在在地被父親遞到了我的眼前。所以忽地，溫馨就漲滿我的心口，爬上了我的喉嚨，哽得我說不出話，只是靜靜地從父親手里接過那錢。但父親卻還是眼前的一座山，他還像往常一樣，穩(wěn)重地站在我的面前，并沒有異樣。但我知道，這錢卻是父母的千萬滴汗水鑄造的，是鋤頭的千百次起落，腳步的萬千次奔忙印刷的。接著，父親又給我?guī)拙鋰诟溃拖铝藚^(qū)公所的臺階，開始朝家里走去。父親的個子不高，只是極為壯實。他下了臺階，走過眼前那段土路，匯入三岔路口的人群里，我就只能看見那背在他身后的背簍在人群中晃動了。但站在區(qū)公所門前的臺階上，我的眼眶刷地一下就潮濕了。因為那背簍里裝滿的恩情，豎在天地之間，我這輩子都還不完的。他三十歲的時候才生下我，把我養(yǎng)大，送我上學，付出的艱辛就是眼前的群山。我能識得的幾個字，都是他用背簍一背簍一背簍換來的，每個字幾乎都是山一樣沉重。今天，我由一個農(nóng)民變?yōu)槌曰始Z的干部，也正是他用腿筋在那些山路上不屈地奔忙換來的果實，是他用他沉重的勞動贏得的收獲。

接著，他的身影從西邊那條公路上消失，我這才回到我的臥室。

但擁有了買手表的錢，我沒有立刻去買手表。因為我感覺，花出那錢，就是出賣我的靈魂，變賣所有的家產(chǎn)，我嫩稚的心還無力承擔那么重大的決定。只是把自己又還原成一個農(nóng)民，像農(nóng)民守望莊稼地一樣，一趟又一趟地往供銷社跑，去打聽手表的價格，比較樣式，讓它們慢慢在我心里長大，成熟，直到最終變成屬于我的果實。這樣，直到領了第一回工資，我心里才粗壯起來，才腳步塌實地走進供銷社。供銷社就位于區(qū)公所斜對面，下了臺階，再走過那段土路，它就熱鬧地蹲在那兒。一走進供銷社，所有的光線都醒過來了，屋子里頓時就亮堂堂一片。手表作為供銷社最貴重的物品，鎖在玻璃柜子里。售貨員是個叫韓翠的姑娘。這一次，她粗大的嗓門變成了山中細流，問我：“真買?”我說：“嗯。”就讓她拿出了我看好的那塊上海牌手表。

購買回來的手表不是最貴的，花了三十五元。表蓋也只有核桃般大小。但它卻是我的新娘。我疼愛它的每一寸肌膚，生怕它在哪兒給劃傷了。呵護它的每一個部位，生怕它沾了水，和我鬧起意見，不走字了。晚上則枕著它進入夢鄉(xiāng)。而那塊手表也確實深深地暗戀著我，不僅讓我的虛榮躺在了溫暖的懷抱里，而且也成了我工作的好幫手。就這樣，那塊手表和我一同生活了十來年時間。直到后來，幾經(jīng)搬家我才沒有看見她的身影了。為此，我暗自神傷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我怎么尋找，卻就是再也見不到她了。好在后來，我細細地翻找我記憶的抽屜，終于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丟失，她還那么乖巧地活在我的記憶里。于是我便釋然了，因為做為一件物件，手表其實顯得無足輕重，任何一件堅固的物什都會在歲月里走向衰老與死亡，而永遠活著的卻是人間親情，那才是無私的蒼天，厚實的大地，人類的保姆和不落的太陽。我們不僅要靠它養(yǎng)活、滋潤和幸福，而且要靠它連綿不絕。因為親情是愛的別名，生命的血液，人類的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