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阿定的二十四節氣,本來讓風去通知,可是風很懶,把這事推給了葉子。葉子萌出新芽的時候,父親一翻農歷,保證是春分;葉脈顯山露水,一定是夏至;如果葉子鍍上金色,秋天就在田里等人。葉,誰讓古人說過一葉知秋的讖語呢。
故鄉的葉,最不能忘記的是茶葉。
茶樹近千歲,仍然活得枝繁葉茂,目光循著葉脈,上溯五千年,便可以打開《詩經》的柴門,拜見那些玉立于南方的嘉木,那是古茶樹的胞弟胞妹,只可惜,這么龐大的古茶樹大多離世了。故鄉的紅壤,讓一棵千年大茶樹活下來,古董一樣的茶樹,每片葉子,都可以撰寫《茶經》里能泡出香味的部首偏旁。
一片茶葉,承載著故鄉。那是大馬幫不舍晝夜的長途奔波,寫下茶馬古道博大精深的文化;那是生活的五味中,泛起讓人感恩的元素。故鄉人與春天最親密的接觸不是端著酒杯迎風,而是隨著春天旋律,讓纖纖玉指在茶園里翩躚,采擷生活的蜜,應付柴米油鹽的生計。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拄著拐杖,來到故鄉,就有點不想離去,倒不是故鄉不時飄著花香的輕風,故鄉人比火塘還熾熱的真情,而是茶,留住了老人家,讓他品出瀾滄江以北這個叫阿定的小山村,一片茶葉上的大美。那是明前茶,文火煨炒,清泉烹飪,出品的是“太華”,喝起來嘴角流香,氣定神清。故鄉的茶葉就以這種角度切入,在《徐霞客游記》中占了一定的頁面。
故鄉的茶葉因一個人增值,因一個人名揚天下。翻翻下鳳慶茶葉史,便會與一位頭戴氈帽的湖北青年炯炯有神的眸光相遇,他就是滇紅茶創始人馮紹裘。1938年春天,馮紹裘由下關步行到鳳慶,故鄉芽壯葉肥,白毫濃密的大葉茶留下了他,經過多次試制,最后將一紅一綠的兩個品種茶帶到香港茶市,被譽為上品。
一段時間,茶價低迷,鮮茶葉一度賤賣到每公斤1元,一些耐不住市場沖擊的茶農,砍了茶樹,種些玉米和苦蕎,想以此彌補損失。茶樹長生期長,一棵樹從栽到采得經過五年的時間,算算人生又會有幾個五年??沉瞬铇涞牟柁r,一季玉米還沒收到家,茶葉價格又漲了,這些盲從或無知的茶農,欲哭無淚。
如果說茶葉讓故鄉脫貧,那么桑葉則是讓故鄉致富。
查遍故鄉歷史每一個角落,似乎都見不到蠶的影子。富裕一點的人家,能在娶媳婦時買一張蠶絲被,買一個綢緞被面,算是與蠶有點關聯,除此之外,恐怕就是我小時候上學用的墨盒里,那薄薄的用于墊底的蠶絲,用毛筆添寫,溫潤柔軟。
故鄉發展蠶桑,是當地政府脫貧致富的一項事業,可鄉親們起初不是很樂意接受,他們有一千個理由說不同意。是啊,那片并不算豐腴的紅土地,折騰過多少種植項目啊!七十年代種過泡桐,結果找不到賣的地方,全讓孩子們打“子彈”亂扔了。八十年代種過梅子,說是與某青梅酒業訂了購銷合同,結果,梅子掛果成熟,那家公司早已破產。九十年代種過扶手甘,鄉親們熱情不減,扶手甘大面積豐收,價格卻掉得讓人心痛……
發展的模式有所改變,這才讓故鄉真的栽起桑樹。這棵五千多年前就在《詩經》里搖曳的桑,周商時,已經是宗廟祭祀時的神木,上火車,乘汽車,人背馬馱,到故鄉時已萎靡不振,甚或奄奄一息,這哪里是“落花入領,微風動裾”的桑樹!故鄉水土伺候得起一樹桑,能將春天繡到鞋墊的村姑,一定也能從蠶繭里剝離出錦上添花的美夢。于是,孵出黑色蠶寶寶的季節,我那些羅敷一樣美麗的姐姐妹妹采桑南山,然后守著蓋了桑葉的簸箕,蕩漾起桑農生活樸素愿望。隨著蠶繭一張張揭起,奔小康的愿望也加快了腳步。償到甜頭,故鄉人開始放開手腳,那些平日里被雜草與蒺藜占據的山坡,也一塊塊開辟出來,讓桑樹上路。
每次回到故鄉,都要到桑地里走走,聞一聞桑葉的鮮香,如果適逢桑葚成熟的季節,隨手摘一兩枚放到嘴里,那種甜中有酸酸中泛甜的滋味,恰恰像故鄉生活的記憶。
春天,人們上山采茶,夏至一開鑼,蠶便張著嘴要吃桑葉,故鄉人基本上奔忙在兩片葉子上,在葉子上揮汗如雨,在葉子上品味豐收,在葉子上構思美好生活,又在一片葉子上,展翅明天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