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是一篇美文,思接千載,行云流水;她原是一串玉鏈,晶瑩剔透,瑞光四射。從巴黎圣母院走來的雨果驚艷她的美麗,心馳神往,如癡如醉:“一個近乎超人的民族所能幻想的一切都匯集于圓明園。只要想象出一種無法描繪的建筑,一種如同月宮似的仙境,那就是圓明園。假定有一座集人類想象力之大成的燦爛的寶窟,以宮殿廟宇的形象面世,那就是圓明園。如果不能親自目睹圓明園,人們就在夢中看到她”;從皇宮深處走來的雍正感慨她的圓潤,撫之玩之,如夢如幻:“夫圓而入神,君子之時中也;明而普照,達(dá)人之睿智也”。
可是,1860年10月的一天,兩個強(qiáng)盜走進(jìn)了她,一個“搶劫”,一個“放火”,于是,簡毀珠散,日月無光;于是,斷章殘句,無法標(biāo)點(diǎn)。
我夢中的圓明園啊,壯美又凄婉,蒼涼又厚重。
第一次去圓明園,是十幾年前一個寒冷的秋天。踏進(jìn)園中的那一刻,歷史忽然倒退到了古希臘羅馬時代,斷碣殘碑,萍天葦?shù)兀ú慌d,雕兵永駐,瑟瑟秋風(fēng)中,無邊的野草落滿白霜,高大的銀杏挺拔俊朗,如同拜倫的情詩、王爾德的童話一樣,此刻的圓明園明凈、純粹,略帶貴族的憂傷。沿著浩淼的湖水,我終于走到了那著名的傷心之地——大水法遺址。盡管無數(shù)次從影像書本中見過這遺址的全貌,可當(dāng)我站在蒼茫的天空下,真實地面對著這一片一地一曠野的白玉石塊時,仍感到來自心底的震撼:依舊優(yōu)雅——冰涼的玉石潔白無暇,深沉含蓄;依舊華美——?dú)W式的曲線流暢不羈、雕鏤細(xì)膩。這蒙受了奇恥大辱的廢墟,穿越百年,疼痛不已,寂寞無聲。我心中的圓明園啊,從來沒有哪座園林像你這樣,承載了如此嚴(yán)峻的文化意義;從來沒有哪座園林像你這樣,把一部專供皇家私人娛樂的喜劇,瞬間變成所有國人心中永恒的悲劇!
十年后的秋天,我再次踏上圓明園的土地,來憑吊,來拜謁,來尋找一種心情,或是一種提醒。踏進(jìn)圓明園的那一刻,我立即發(fā)現(xiàn)圓明園變了,變得不再寧靜空曠,不再深邃滄桑。蓮花嬌艷欲滴,爭奇斗艷;蝴蝶五彩繽紛,上下翻飛;一群中學(xué)生吃著零食,在傷痕累累的拱門疊石間追逐打鬧,互擲著石子,有兩個淘氣的男孩甚至在“貝殼噴泉”處尖叫著上演驚心動魄的“空中飛人”雜技;幾位穿紅著綠的大媽手里拿著扇子,興高采烈地擺好陣勢,大喊著“茄子”,在“大水法”前拍照留影,大有“隔江猶唱后庭花”之意味。
一瞬間,看著眼前這群在斷壁殘垣間笑語歡歌的老老少少,仰望那高大斷裂的羅馬石柱,我不知所措,悵然若失,胸口仿佛壓上巨石,憋悶疼痛起來。前些年,圍繞圓明園重建的話題爭論不休,結(jié)果是理智的人們尊重了歷史的真實,理解了廢墟的價值:中國并不缺少美麗的園林,而是缺少“廢墟之美”,縱然圓明園煥然一新,縱然園中花朵千嬌百媚,園中宮殿精美絕倫,縱然是“負(fù)棟之柱,多于南畝之農(nóng)夫”“架梁之椽,多于機(jī)上之工女”,也只是在慘不忍睹的傷疤上貼上了一塊精美的膏藥,毫無價值與意義。不如保留一個殘缺的園林,保留“廢墟之美”,給國人一個承載記憶、緬懷歷史的圣地更理性,更明智吧。可今日見到這些在廢墟上、遺址前熙熙攘攘的小販,喜氣洋洋的游客時,我真有點(diǎn)懷疑留下它的必要了:在經(jīng)過許多歲月的磨礪,許多時間的沖刷之后,眼前這斷碣殘碑,這奇恥大辱,還能提醒人們對一個多世紀(jì)前那場噩夢的記憶,對那場災(zāi)難的沉思嗎?
有風(fēng)吹過,在路另一側(cè)的小樹林中呼嘯,忽高忽低,如泣如訴。忽然,從園林深處飄來“哇——哇——”的聲音,我詫異地轉(zhuǎn)過身去,驚見蒼煙落照,寒鴉萬點(diǎn),淡藍(lán)的天空布滿了鉛灰色的云朵,遠(yuǎn)處的山巒抹上了一層朦朧的黛色,啊,昔日倚疊如山的珍寶,今在何方?曾經(jīng)朝歌夜弦的妃嬪,魂歸何處?佇立在屢遭踐踏的西洋樓前,撫摩傷痕累累的斷柱石門,“黍離”之悲揮之不去,我不禁想起杜牧《阿房宮賦》中的一段話:“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復(fù)哀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