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在中國的身體規(guī)訓
——以太平天國為例

董 虹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基督教在中國的身體規(guī)訓
——以太平天國為例

董 虹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天津 300071)

基督教的身體觀中蘊含著對身體規(guī)訓的意味。洪秀全受基督教啟發(fā)而創(chuàng)立拜上帝教,后又利用宗教建立并治理太平天國,所以基督教對天平天國的意義非同尋常。洪秀全利用基督教的教義和經(jīng)典,以其身體觀和身體規(guī)訓為典范,對統(tǒng)治區(qū)內(nèi)的身體進行各種規(guī)訓,以此作為治理太平天國的一種方式。太平天國運動以后,基督教對中國民眾的身體規(guī)訓仍然在繼續(xù),并且逐漸由被動變?yōu)橹鲃?進而對近代中國社會產(chǎn)生了積極地影響。

基督教;身體規(guī)訓;天平天國

身體是什么?在基督教的信仰中,身體被認為是圣靈的殿,“豈不知你們的身子就是圣靈的殿嗎?這圣靈是從神而來,住在你們里頭的。并且你們不是自己的人。”①《哥多林多前書》,第6章,第19節(jié)。由此可見,身體是承載著靈魂的肉體,也即是說,身體是靈魂與肉體的結(jié)合,兩者缺一不可。在圣經(jīng)所提及的身體中,肉體是基礎部分,而靈魂的地位則高于身體,也因為此,基督教關(guān)注較多的是對心靈的撫慰和靈魂的救贖,肉體則常常處在隱而不顯的位置,它似乎總游走在基督教的邊緣,很少被研究者注意。但是就基督教而言,稍加分析便能看到它本身所具有的身體觀,它認為身體是上帝賜予的,是萬分寶貴的。比如在《馬太福音》中有“生命勝于飲食,身體勝于衣服”②《馬太福音》,第6章,第25節(jié)。。這里的“身體”包涵了肉體的意義在其中。

在基督教的身體觀中,也蘊含了對身體進行規(guī)訓的意味。由于身體來自上帝,所以彌足珍貴,因此要保持身體的完整、純潔;③如在圣經(jīng)中有這樣的語句:“婦人和處女也有分別。沒有出嫁的,是為主的事掛慮,要身體靈魂都圣潔。已經(jīng)出嫁的,是為世上的事掛慮,想怎樣叫丈夫喜悅。”要保持身體的圣潔,這其實就是對未出嫁女性的一種身體規(guī)訓。選自《哥林多前書》,第7章,第34節(jié)。因為人生而有罪,所以在入教時要經(jīng)過對身體洗禮的宗教儀式;也因此要在等待被救贖時讓身體來承受種種的磨難。

對身體“規(guī)訓”最早由法國社會學家福柯提出,在《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他指出,“規(guī)訓”(discipline)具有紀律、教育、訓練、校正、訓戒等多種釋義,正是利用這個詞的多詞性和多義性,他賦予了該詞新的含義,即“規(guī)訓”是指近代產(chǎn)生的一種特殊的權(quán)力技術(shù),既是權(quán)力干預、訓練和監(jiān)視肉體的技術(shù),又是制造知識的手段。④在該書中,福柯主要從技術(shù)性的層面考察了“懲罰”這種規(guī)訓身體的權(quán)力。他所考察的懲罰分為三個階段:古典時期的對身體進行嚴刑拷打的各種酷刑;18世紀法國大革命以后為了使靈魂與身體站對政治立場的言論和監(jiān)禁;以及現(xiàn)代對于身體及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的全景敞式監(jiān)獄。參見[法]米歇爾·福柯:《規(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櫻譯,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375-376頁。也就是通過行使制度化和規(guī)訓化的“身體管理”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新型的、順從的、訓練有素的身體。

但對身體的規(guī)訓并不僅是摧毀、破壞、阻礙等否定性的力量,規(guī)訓還能夠使身體充分發(fā)揮其社會功能。因為身體除了作為一種單純的生理事實外,在與人交往或者形成團體時,便具有了社會性,包含了豐富的文化心理等社會內(nèi)容,由此具備了社會功能。①作為一名社會學家,約翰·奧尼爾歸納出世界身體社會身體、政治身體、消費身體以及醫(yī)學身體五種身體形態(tài),他融合了人類身體所具有的生理身體和、交往身體的雙重性,從而賦予身體一種更為系統(tǒng)的解釋。參見[美]約翰·奧尼爾:《身體形態(tài)》,張旭春譯,春風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對身體的規(guī)訓就能盡力將個體協(xié)調(diào)起來,將單個力量組織起來,使單個身體同其他身體相結(jié)合,從而形成更大的力量和更高的效率,成為肯定性的積極力量,促進歷史、文化、政治和經(jīng)濟的發(fā)展。

基督教在傳入中國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唐、元、明清及近代的數(shù)起數(shù)落,歷時彌久,其身體觀和身體規(guī)訓對中國人的身體也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作用。這其中,尤以太平天國較為突出。洪秀全受基督教啟發(fā)而創(chuàng)立拜上帝教,后又利用宗教建國并治理國家,所以基督教對天平天國的意義非同尋常。洪秀全利用基督教的教義和經(jīng)典,以其身體觀和身體規(guī)訓為典范,又利用自己所擁有的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首先改造自己的身體,其次對統(tǒng)治區(qū)內(nèi)的身體進行各種規(guī)訓,比如反對婦女纏足,禁止棺葬等,以此作為治理太平天國的一種方式。

本文試圖利用身體規(guī)訓理論,以太平天國為例,分析基督教對該時期的身體規(guī)訓產(chǎn)生的影響,從而以全新的角度來認識基督教對中國社會的影響,以此也從另一個視角揭開太平天國的神秘面紗。

一、改造自己的身體:規(guī)訓身體的前提

作為規(guī)訓他人身體的人,必先具備規(guī)訓對象所不具備的權(quán)威。洪秀全在建立太平天國之前,或者說在創(chuàng)立拜上帝教之前只是一個普通的客家人,一個落第的科考士子。如何讓自己的擁有規(guī)訓他人身體的資格?這就首先需要神化自己的身體成為不同于凡人的圣體。而這一點正是通過基督教對他自己身體的規(guī)訓來實現(xiàn)的。

關(guān)于洪秀全與基督教的歷史淵源,大多的學術(shù)論著認為起于1836年春,洪秀全到廣州參加府試考秀才,接受了華人牧師梁發(fā)散發(fā)的《勸世良言》,由此開始接觸基督教。1837年洪秀全考試落第,做“丁酉異夢”,后于1843年再次細讀《勸世良言》,在該書中,洪秀全受到很多啟發(fā),于是利用《勸世良言》來解釋六年前夢中的病兆,而且宣稱他的身體是受洗過的圣體,他的心肝五臟是被換過的,是一個完全不同于普通人的身體。關(guān)于“丁酉異夢”,洪秀全這樣回憶:夢中“忽見一龍一虎一雄雞走入室內(nèi)。未幾,又見有多人奏樂近前,共舁一美麗肩輿至,并請其乘坐。乃共舁之而去,……彼等未幾即到一華麗而光明之地:兩旁聚集有無數(shù)高貴的男女,敬禮歡迎秀全。下轎后,有一老婦導其至一河邊,謂之曰:‘污穢的人啊,何以自暴自棄,與那些人親近,以至惹的滿身骯臟呢?如今我必要把你洗凈了。’”這里表現(xiàn)的受洗過程與基督教的受洗儀式基本相似。②“那時,耶穌從加利利的拿撒勒來,在約但河里受了約翰的洗。”,“他從水里一上來,就看見天裂開了,圣靈仿佛鴿子,降在他身上。”“又有聲音從天上來說,你是我的愛子,我喜悅你。”選自《馬可福音》,第1章,第9-11節(jié)。“洗畢,秀全進入一大宮殿,同行者有一班年高德劭之人,其中還有許多古先圣賢。在宮中,彼等以刀剖開秀全之身,取出心肝五臟,而另以鮮紅簇新者放入,傷口及時復合,全無痂痕可見。”通過置換更新身體的各種器官,洪秀全的身體完成了由普通人的身體轉(zhuǎn)變?yōu)槭ンw的蛻變。洗漱完畢后,他被帶去見了皇上帝,被賦予了神圣的使命,皇上帝親自“授秀全寶劍一柄,用以斬除鬼魔。”③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6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841、866頁。由此,洪秀全便有權(quán)宣布:“朕是天差來真命天子,斬邪留正。”④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2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639頁。這里其實通過“君權(quán)神授”的儀式,為洪秀全樹立起了作為統(tǒng)治者的權(quán)威。

除了洪秀全,太平天國早期其他領導人也渲染自己身體能夠被天父和天兄附身下凡,即降神附體。最早的降神附體事件發(fā)生在金田起義前的紫荊山時期,“眾人下跪祈禱時,忽有人跌在地上不省人事,全身出汗。在此昏迷情狀之下,其人似乎有神附體,口出勸戒或責罵,或預說未來的事。其言常是模糊,聽不清楚,或則為韻語。”當時在許多人的身上都出現(xiàn)了這種情形,洪秀全一般只把楊秀清和蕭朝貴二人的“神言”判為真。楊秀清在取得這種特權(quán)的過程中,也是利用了身體的特殊表現(xiàn)才取得了群眾的信任。楊“在會中,彼忽生啞病,兩月內(nèi)不能言語。會眾均覺奇異,以為是不祥之兆;但后來復能言語,嗣后有神附體傳言比別人為多。每次代天父上帝傳言時,嚴厲肅穆責人之罪惡,常指個人而宣傳其丑行。彼又勸人為善,及預言未來,或號令人應如何做法,其言辭大概留極深刻之印象于會眾。”⑤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6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841、866頁。蕭朝貴也是采取與楊秀清類似的辦法代天兄傳言,此后降神附體便成了楊秀清和蕭朝貴的專利,每次神靈有話要說時,便會附體到楊蕭二人身上,讓這兩人代傳神言,他們宣稱這是天父下凡和天兄下凡。

這種做法雖然借用了中國傳統(tǒng)民間信仰中請神附體的形式,但內(nèi)核則是受基督教“三位一體”教義的影響。基督教認為,世界和宇宙中存在一種超自然和超社會的力量,這種力量就是上帝。他是獨一無二、無所不能、創(chuàng)造有形和無形萬物的神。由于他具有三個位格——圣父、圣子、圣靈,所以稱他為“三位一體”的上帝。因圣父在天,稱他為天父,被認為是至高無上、主宰一切的力量。圣子為耶穌基督,受圣父的派遣降臨人間,以自已在十字架上的流血犧牲拯救世人的苦難。①圣經(jīng)中認為“我們在愛子里得蒙救贖,罪過得以赦免”,“愛子是那不能看見之神的像,是首生的,在一切被造的以先。”參見《歌羅西書》,第1章14-15節(jié)。圣靈是上帝與人的中介,啟迪人的智慧和信仰,使人棄惡從善。太平天國的領導把自己的身體塑造為類似于圣子的身體,至高無上的神靈的靈魂通過他們的身體向外界傳達旨意,救贖世人。這就足以證明他們能夠得到神的啟示,用神靈能降臨到他們的身上而不能降臨到別人身上的現(xiàn)象來證明他們成為統(tǒng)治階層的合理性。

在洪秀全和領導階層具備了規(guī)訓普通民眾的資格后,他們開始利用基督教來征服、規(guī)訓、塑造和利用太平天國統(tǒng)治區(qū)內(nèi)的民眾的身體。

二、廢纏足與放足

基督教信仰來源可追溯至猶太文化,它最初被認為是猶太教的一個異端教派。由此,它繼承和吸收了猶太教的文化,諸如對身體的看法。猶太人認為:人的軀體是屬于上帝的,當人們活在這個世界,上帝把軀體借給人。所以,愛護身體,保持身體的衛(wèi)生和健康,是一種宗教義務,是對上帝的崇拜,而不顧惜自己的身體,或者故意糟踐自己的身體,則是一種罪孽,是對上帝的褻瀆。②[美]弗蘭西妮·科蘭格斯伯倫:《圣哲箴言》,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2年版,第178頁。

在基督教的信仰中,身體被認為是上帝賜予的,“因為你們是重價買來的。所以要在你們的身子上榮耀神。”③《哥多林多前書》,第6章,第20節(jié)。由此,基督教主張的是愛護自己的身體。所以,當來華傳教士看到中國女人被纏成金蓮樣的小腳時,無不驚異震驚。他們認為“天賦雙足”的義理,是上帝所設計的天然身體的構(gòu)造,但是纏足則“完全毀壞了大自然賦予女人的優(yōu)美和對稱。女人的優(yōu)雅體態(tài)和美麗舉止使得他們的步履如詩如畫,平坦了許多魅力,但我們常常忘了,這其中的秘密,就蘊藏在他們的‘天然’雙足中,而這正是女人理當擁有的神圣權(quán)利。”④[美]高彥頤:《纏足:“金蓮崇拜”盛極而衰的演變》,左岸文化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頁。他們認為纏足是毫無疑問地對上帝的侵犯。

受基督教影響的洪秀全也宣揚人的身體都是由上帝造的:“人之身體亦乃奇然:手足百骨,五官腹腸,血源千條,毛發(fā)萬支,目明耳聽,手足動搖,血氣常行,飲食自消,奇哉巧哉,人之身體乎!且也萬人有身,大概相似,惟面各異,聲說不同,故彼此不認差。其天下事亦不亂,況父母生之,不能主意,或男女之善惡皆不先知,是則此事自何而定?豈非上帝降生造化而然哉?”⑤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1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330頁。既然世人皆為上帝所造,那么天下男女皆兄弟姐妹,“天下多男人,盡是兄弟之輩,天下多女子,盡是姊妹之群”⑥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印書》(第1冊),江蘇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第7-10頁。,男女之間應該是平等的,不應該存在婦女為取悅男人而纏足的惡俗陋習。由此,基督教的教義成為太平天國主張廢除婦女纏足的理由之一,在太平天國及其統(tǒng)治區(qū)內(nèi)展開了廢纏足運動。

1853年(癸好三年)六月,也就是太平天國在南京建都后四個月,洪秀全就嚴令:“婦女悉去腳纏”,“違者斬首”⑦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3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316頁。,“著其放腳,婦女皆去腳帶”⑧羅爾綱:《太平天國史事考》,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55年版,第325頁。。《金陵被難記》述這年天京事說:“六月初,賊忽出一令,命婦女悉將兩足裹帶除去”。當日令下,天京地方就做到了“一日萬家纏足放”⑨詩句如下:“寡婦頻言與丈夫,柏舟節(jié)義笑為迂。挖溝駝米朝朝苦,削竹擔甎事事麤。一日萬家纏足放,四更百長竭情驅(qū)。蠻婆大腳鳴鑼過,女偽高官意氣殊。”參見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2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3頁。的盛況。除了禁止普通的民間婦女纏足,太平天國還禁止在天國任職的婦女及“王娘”纏足。洪秀全認為:“后宮為治化之原,宮城為風俗之本”⑩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主編:《太平天國文書匯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8頁。。要克服纏足的陋習,首先應當從“王娘”做起。洪秀全告誡王娘們:“不準扎腳講妖話,……瞞天罪難饒”??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2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472頁。?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3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314頁。。為了嚴格執(zhí)行法令,太平天國更是設立了女館這個推行禁纏足令的得力機構(gòu)。太平天國在“湖北武漢,江南江寧、鎮(zhèn)江、揚州等處……婦女則概歸女館……皆迫令放足”??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2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472頁。?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3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314頁。。設立監(jiān)督機構(gòu),是在對身體進行規(guī)訓的時候,時常會用到的手段。“規(guī)訓的機構(gòu)中暗含著一種類似于觀察行為的顯微鏡的控制機制,這些機構(gòu)所創(chuàng)造的分工精細的部門圍繞著人形成了一個觀察、記錄和訓練的機構(gòu)”①[法]米歇爾·福柯:《瘋癲與文明》,劉北成、楊遠櫻譯,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197頁。,《盾舅隨聞錄》也說太平天國“令女館婦女悉去腳纏,夜間女百長逐一查看,有未去腳纏者,輕則責打,重則斬腳”②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4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395頁。,可見禁纏足之嚴格程度非同一般。

1859年太平天國后期,洪仁玕開始主張朝政,仍然堅持禁止纏足的政令。洪仁玕是與西方傳教士有頻繁接觸的中國人,他在1952年由八色會傳教士韓山文領洗入教,③茅家琦:《太平天國對外關(guān)系史》,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04-305頁。1955—1958年,受雇于倫敦布道會,任布道師達四年之久。在一位英國傳教士寫給倫敦會的書信中,贊揚洪仁玕:“我們?nèi)w傳教士都非常敬愛玕王,在基督教教義方面,他的知識非常淵博、正確”。④王崇武、黎世清編譯:《太平天國史料譯叢》,神州國光出版社1954年版,第140頁。由于具有基督教的知識,洪仁玕也認為纏足應該革除。在《資政新篇》中,他明確地指出女子纏足是舊的習俗之弊,他說:“所謂‘以風風之’者,謂革之而民不愿,興之而民不從,其事多屬人心朦昧、習俗所蔽,難以急移者,不得已以風風之,自上化之也。如男子長指甲、女子喜纏足……皆小人驕奢之習。”⑤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2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525頁。雖然此時洪仁玕以風化改良教化的形式禁纏足,已經(jīng)不同于洪秀全時的嚴格法令,但他同樣是受了西方基督教保持上帝賜予身體的完整,愛惜身體的影響。

經(jīng)過相當長時間不懈的努力,太平天國的放足運動確實取到了一定的成效,一些太平天國的女性享受到了天足的益處。曾參加過太平天國運動的英國人呤唎曾寫到:“太平天國婦女的天足是她們一大享受,可以使她們隨意行走,雖然不幸,天足僅在年輕婦女中盛行。我們只有這樣來描述纏足婦女和天足婦女的完全不同的走路步態(tài),前者甚至在站立不動的時候,也顯得十分不穩(wěn),搖搖擺擺地走動起來,則每一步似乎都有傾倒之勢。”⑥[英]呤唎:《太平天國革命親歷記》,王維周、王元化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41頁。

這些放足的婦女開始走出家庭內(nèi)務瑣事,參加勞作,為太平天國提供了更多的勞動力。自太平天國洪仁玕《在資政新篇》中反對纏足后,諸多開明人士開始積極發(fā)表言論、紛紛成立不纏足會反對婦女纏足,由此看來,太平天國時期的廢纏足可謂開了風氣之先。

三、禁棺葬

基督教的死亡觀是將死亡定義為身體與靈魂的分離,他們相信靈魂是不朽的。基督教徒認為靈魂或精神是由上帝恩賜,使靈魂或精神的不朽不再是自然的而是上帝的意志和作為,這樣上帝就成了永恒生命最后的和唯一的保障,沒有上帝就沒有永恒生命。由此信仰上帝和信仰靈魂不死就聯(lián)結(jié)為一體。上帝既然是造物主,那么上帝也可以依據(jù)人的善惡來主宰其命運,并把死后的境遇歸結(jié)為天堂與地獄,上天堂者是福,下地獄者為禍。

除此之外,基督徒還相信肉體的復活和不朽。《馬可福音》里記載了耶穌復活的詳細過程。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以后,嫉妒和痛恨他的人嘲諷他說“他救了別人,卻不能救自己。”耶穌死時遍地黑暗,他大聲叫喊著“我的神,為什么背棄我?”然后就斷氣了。晚上時有一名叫約瑟的信徒求了耶穌的尸首,回去“買了細麻布,把耶穌取下來,用細麻布裹好,安放在磐石中鑿出來的墳墓里,有滾過來一塊石頭來擋住墓門。”安息日后,抹大拉的瑪麗亞和雅各的母親馬利亞并撒羅米,買了香膏,要去膏抹耶穌的身體。她們到墳墓那里時,卻發(fā)現(xiàn)擋住墓門的大石頭已經(jīng)滾開了。她們進去后發(fā)現(xiàn)看見細麻布還放在那里,又看見耶穌的裹頭巾沒有和細麻布放在一處,而是另在一處卷著。一個白袍少年(天使)坐在那里,告訴她們耶穌已經(jīng)復活了。之后,耶穌現(xiàn)身并且告訴他的門徒:“你們往普天下去,傳福音給萬民聽。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不信的必然被定罪。信的人必有神跡隨著他們,就是:奉我的名趕鬼,說新方言,手能拿蛇;若喝了什么毒物,也必不受害;手按病人,病人就必好了”⑦《約翰福音》,第19-20章。。說完后就被接到天上,坐在神的右邊。

由上可以看出,基督教的教義在潛移默化中傳播了它的生死觀。即信奉基督,可以解救別人,能夠幫助身處困難的人,即使在失去生命之后,其肉體也會獲得復活,進入天堂,獲得通向永恒的生命。

深受此影響的洪秀全于是自然視人死為升天享永福的“好事”,既然人死是好事,穿喪服、做佛事、占卜兇吉等傳統(tǒng)葬喪禮自然也就是多余之舉,被視為舊時壞規(guī)矩。太平天國貼出告示:“親喪不必成服,盡準入場,又高速入館者斥之。”洪秀全在1852年刊行的《天條書》重刻本中強調(diào):“升天是頭等好事,宜歡不宜哭,一切舊時壞規(guī)矩盡除,俱用牲醴茶飯祭告上帝。”①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1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77頁。《太平刑律》中也明文規(guī)定:凡軍中兵士打仗升天,此是好事,不準哭泣,緣是人有志頂天,已隨天父到大天堂享萬年之福,何用哭也。②中國史學會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太平天國》(第3冊),神州國光出版社1952年版,第229頁。

太平軍對于死后身體的處理,也更多的帶有西方基督教的味道。《賊情匯纂》中這樣寫道:“死時,主者遣人來驗,盡驅(qū)死者血屬,無一人在前,方扃門行殮。殮時,以膏藥二紙掩尸目后,裹以紅布囊,曰衣胞,紉其項,以入棺,或曰借殮事以刳死人睛作煉銀藥,生前與銀四兩,正為此也。故死時不使人聞知。若不聽其殮法者,謂之叛教,即令多人至其家凌辱……”③張德堅:《賊情匯纂》(第2冊),文海出版社1968年版,第707頁。可見,死后“裹以紅布囊”是受耶穌被信徒裹細麻布④《約翰福音》,第19章,第40節(jié)。的影響,也是中西文化雜糅的產(chǎn)物。

太平天國的領袖還身體力行,率先垂范。早在1853年,洪秀全的妻弟賴漢英死,雖貴為“國舅”,“亦不過用大紅洋縐被裹葬而已。”⑤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編:《太平天國史料叢編簡輯》(第5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79頁。遲至1864年夏,身為太平天國最高領袖的天王洪秀全病故,“勿用棺槨,以黃龍緞袱裹尸。”⑥太平天國歷史博物館主編:《太平天國資料匯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27頁。葬在天王府新天門外御林苑的東山岡上,顯然也是效仿耶穌的這種葬禮的。用布裹尸,與耶穌后來的復活升天相聯(lián)系,賴漢英和洪秀全必是誠心誠意地向往一種美好的歸宿。

四、結(jié)語

福柯指出,身體被規(guī)訓的前提在于把人當做一種機器,“古典時代的人發(fā)現(xiàn)人體是權(quán)力的對象與目標”⑦[法]米歇爾·福柯:《規(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櫻譯,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版,第154頁。,在這樣的知識論證下,身體就可以被權(quán)力操縱、駕馭、塑造和規(guī)訓。規(guī)訓的過程就是對肉體進行外部控制與訓練的過程。為了使身體和靈魂統(tǒng)一成為一個完整的規(guī)訓主體,在實施身體規(guī)訓的同時,必須把某種規(guī)范和標準引導進人的思想和意識之中,只有這樣,身體的精力和時間才會發(fā)揮最大的價值。

太平天國時期對身體的規(guī)訓,其對象是太平天國統(tǒng)治區(qū)內(nèi)的身體。規(guī)訓的形式是多種多樣的,如設立監(jiān)督執(zhí)行機構(gòu),用美好的來世和死后進入天堂來引導,設立政令法規(guī)強制等等措施。規(guī)訓的目的是為了使之順從太平天國的統(tǒng)治,區(qū)別與清王朝,表明自己的政治立場,同時也是為了擴充勞動力、增強自己的戰(zhàn)斗力,有充足的被規(guī)訓的身體與清政府相抗衡。這里,規(guī)訓和塑造身體時被引導著進入人的思想和意識中的準則即為反纏足和禁棺葬等。而使得太平天國制定出這些標準和規(guī)范的重要源泉之一便是基督教。或者可以這么認為,太平天國的身體規(guī)訓體現(xiàn)著基督教對身體的一種規(guī)訓。太平天國在現(xiàn)實中對身體的規(guī)誡馴化某種程度是基督教理想的身體觀的實現(xiàn)過程和結(jié)果。但是隨著天國王朝的崩潰,這些規(guī)訓留在身體上的印記最后都被漸漸抹平。

1860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結(jié)束,傳教士進入內(nèi)地自由傳教有了條約的保護。大批的傳教士及傳教團體陸續(xù)來華,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獲得前所未有的推進。如各種勸誡婦女放足的天足會、利用西方醫(yī)學救治中國人病體的西式醫(yī)院、提高國人身心智力水平的教會大學紛紛成立,各種教會組織在賑災救濟中積極幫助災荒民眾脫離身心痛苦、在各地積極推行強身健體的近代體育運動等等都是基督教對國人身體規(guī)訓的方式。

基督教對中國人的身體規(guī)訓,已經(jīng)由太平天國的強制推行到積極開展各種活動,從被動變?yōu)橹鲃?并對中國社會的各個方面諸如婦女解放、醫(yī)療衛(wèi)生、教育等等都產(chǎn)生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基督教通過對身體規(guī)訓改寫社會,也可能被社會改寫;身體的變化既可能利用既有的社會條件,也可能被既有的社會條件所限制。身體被基督教刻寫下歷史的印記,即使已經(jīng)完成了某種形式和內(nèi)容的刻寫,在不斷行進的歷史過程中,仍然會不斷地改變。

(責任編輯:蔣海升)

K092

A

1003—4145[2011]01—0048—05

2010-10-08

董 虹,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