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玉
(東北財經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5)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其中的“形”,是天象地形的總體概括省稱,由天象地形向上歸納,獲致一陰一陽抽象之原理,叫作“道”;由天地變化向下落實,是陰陽交感所生具體事物,名為“器”[1]。關于道、器的關系,有三種闡釋——道先器后說、道器不離說以及器先道后說。西方社會責任理論的發展歷程則印證了器先道后說,它由應對壓力的工具而始,經過了數十年的爭議與發展,逐漸演變為企業使命與價值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上升至道。這一歷程恰恰體現出陳惠雄根據馮友蘭先生人生“四大境界”應用至經濟學所推演出的自然、功利、道德和天地的哲學境界[2]。
西方企業社會責任理論形成于20世紀初,與當時美國企業與經濟的工業化過程緊密相聯。一方面,大企業的出現導致了公司在經濟和社會中權利的膨脹,人們開始要求企業承擔與其權利相匹配的社會責任;另一方面,企業革命和伴隨而來的管理革命開始要求企業培養“企業良知”[3]?,F代大企業集團的出現,使得“經濟權利可以與現代國家的權力相提并論”[4],由于資本的不斷擴張引起了一系列社會矛盾,如貧富分化、社會窮困,特別是勞工問題和勞資沖突[5]。來自政府、社區、雇員和普通民眾的壓力使企業不得不面對是否應該承擔社會責任這一新的命題?!捌髽I社會責任之父”Bowen在其代表著作《商人的社會責任》中提出了“人們究竟期待商人們負擔怎樣的社會責任”這一問題,正式拉開了企業社會責任研究的大幕。他在書中將企業社會責任定義為“商人有義務按照社會所期望的目標和價值,來制定政策、進行決策或采取某些行動”[6]。此后,“責任鐵律”的提出者Davis強調,“商人的社會責任必須與他們的社會權力相稱”,并將企業的社會責任定義為“商人的決策與行動應該出于至少超出企業的直接經濟利益和技術興趣的目的,涉及到對社會經濟和社會人類的雙重義務”[7]。Carroll則認為企業社會責任也應該包含了經濟、法律的內容,進而提出了“企業社會責任金字塔”,將社會責任分為四個層次,分別為經濟、法律、倫理和自由選擇(慈善)的商業表現[8]。
從西方企業社會責任理論產生的動因來看,主要是出于對環境壓力的被動回應。20世紀初的美國,社會財富迅速增加的同時,經濟秩序卻極度混亂,血汗工廠、貪污受賄、爾虞我詐、假冒偽劣……對特權的追逐使商業企業與政府機構摻雜在一起,引發了社會范圍的整體腐敗,同時也造就了大型企業權利的無限膨脹。此時,理論界提出了企業應該履行與其社會權利相對應的社會責任。面對公眾、輿論和雇員等利益相關者的共同壓力,企業界不得不開始思考其面對的外部環境,于是履行社會責任成為企業應對環境壓力的工具。在此期間,企業社會責任停留在“器”的表象上,企業將履行責任作為一種權宜之計和應對之策,尚未將社會責任與企業的真正價值挖掘出來。此時作為行為主體的企業對自己的行為缺乏清楚的認識,其社會責任的承擔也是迫于壓力和順乎民心之行,所以體現為哲學的自然境界。
圍繞企業是否應該承擔社會責任的問題,理論界引發了多場爭論,其中最著名的當屬哈佛大學法學教授多德(Dodd)與哥倫比亞大學法學教授伯利(Berle)的責任范圍之爭和伯利與曼尼關于現代企業作用的論戰。這些論爭的核心始終圍繞企業是否應該承擔社會責任這一基本命題,而爭議存在的焦點則在于企業承擔社會責任是否破壞了自由市場體系的基本規則。
古典經濟學認為履行社會責任會使企業降低效率和收益、造成競爭者之間的成本差異,其代表人物當屬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獲得者、經濟學家弗里德曼。他主張社會問題不是企業人士所要關注的,而應該由自由市場體系里不受約束的活動來解決。自由市場不能解決的,應該由政府和立法來處理[9]。并認為“對于商人而言,僅僅需要承擔一種社會責任,既是只要企業存在一天,就必須在規則所容許的范圍內利用其資源參與到以增加盈利為目的的活動中去”[10]。在這種觀點的指導下,假如管理者打算不折不扣地履行社會責任,就有可能淡化了對企業主要目的的重視。所以,企業只需要履行能夠使企業利潤最大化的責任,即在法律允許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盈利。
這種觀點的核心在于,認為企業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它們能有效地實現經濟效益[11],而不是為了解決社會問題。這一時期的爭論將功利境界體現得淋漓盡致。企業對自身所處的環境及逐利目標有了清晰的認識,效用成為這一階段的核心問題,利潤最大化也成為企業追逐的終極目標。在這種哲學觀的指導下,企業行為必定只從自身立場出發,關心自我之利的追逐。由于承擔社會責任的企業會增加成本,進而在競爭中處于劣勢地位,出現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所以,在履行社會責任時,企業往往要考慮倫理底線,誰都不愿意履行高于底線的責任,因為這意味著付出高于競爭對手的成本。因此,這些社會責任行為往往帶有極強的功利色彩,要么執行法律要求的最低限度,要么對倫理及慈善行為大加渲染,達到提升企業形象的廣告效果。
然而,不可否認,伴隨學術爭論的逐步深入,企業社會責任思想產生了愈發深遠的影響,吸引了理論界和實務界的廣泛關注,最終成為一股挑戰傳統企業利潤最大化理論的重要思潮。
面對上述爭議,西方管理學界開始重新審視企業存在的根本目的。以管理學大師彼得·德魯克為代表的社會經濟觀對企業社會責任理論的發展起到重要的推動作用。這種觀點認為,現代組織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向社會提供某種特別的服務,即所謂的特殊使命。所以,它必須存在于社會之中,存在于社區之中,并與其他機構和人物相處,在一定的社會環境中開展其活動[12]。而任何組織或機構的首要責任就是完成社會所需要其完成的“特殊使命”,如果這種能力受到損害,“那么社會也就不再能夠得到收益而必定會遭受損失”。因此,其代表人物、管理學大師彼得·德魯克認為“這些組織……都是有著特殊目標的機構。它們是社會中的各種器官,在特定領域中謀求特定的績效。它們所能做出的最大貢獻、它們最大的社會責任,就是在它們的職能范圍內取得杰出績效?!保?2]社會經濟觀認為,企業必須對其經營活動所造成的影響承擔全部責任,而對于非本企業所造成的社會影響也需在企業能力限度的范圍內積極參與。
社會經濟觀重新思考了企業存在的目的,并提出“企業是社會器官”、“利潤不是企業的目的”、“企業的目的在于創造顧客”等顛覆傳統的觀點。這些觀點把利己與利人、個人快樂和最大多數人的幸福統一起來,涉及到企業經營活動的倫理問題,進入了哲學的道德境界。這一時期的研究將企業嵌入到社會整體的環境中考量,開始討論企業經營活動中“該不該”的問題。企業與社會是有機的統一體,企業能夠為社會創造財富、創造就業機會、提供稅收、提供公益事業及投資機會;而社會則為企業提供各種生產要素、提供制度框架及市場基礎[13]。這種觀點將企業的道德人格與經濟人格置于同等地位,在這一意義上,企業存在的目的遠遠超越了創造利潤。恰恰相反,創造利潤是為了保證企業的生存與發展,以維系企業在社會整體中作為器官的存在,滿足社會中各種行為主體的需求,包括消費者需求、雇員需求和投資人需求等等,即保證企業根本目的的順利達成。于是,企業社會責任理論與利益相關者理論開始全面結合,并在這種結合中得以發展。這些觀點也出現了天地境界的萌芽,理論界開始統一考慮企業與社會共同發展的問題。
早在1946年,德魯克在他《公司的概念》一書中就提出,“企業作為一種社會制度,需要進行重新定義,公民自身利益與社會利益的關系是一個自由社會最基本的問題?!瘛粌H僅是法律術語,而且是一個政治術語。作為政治術語的公民意味著積極的承諾,就是責任。它是指在社區、社會乃至國家有些影響?!钡牵@一見解在當時并未引起理論界的強烈認同,卻是實務界更敏銳地預知到企業公民的非凡意義[14]。1979年,強生公司就在“我們的信條”中承諾“我們必須成為好公民——支持良好的欣慰以及慈善事業,繳納我們應該承擔的稅賦。我們必須促進人類發展,讓人類擁有更加健康的身體,并接受更好的教育。我們必須維護我們有權使用的財物的良好秩序,保護環境和自然資源?!?/p>
Matten等在企業倫理期刊上撰文指出,“在一個長期研究企業與社會之間關系概念化的進程中,企業公民體現了一種進步?,F代企業的公民角色意義深遠,其最終價值急切地需要重新評估?!保?5]霍季春認為,“企業公民”較之于“企業社會責任”,在精神表達、行為展示和責任履行上更具有公民意味,也更符合企業的社會存在本質和存在特性。企業公民隱含著責任履行的前提和保障,使得“責任治理”從被動走向主動,拓寬了治理路徑,其意義和進步性體現在為對企業社會責任的匡正和超越[16]。全球化時代的跨國公司不僅僅受到單個國家的約束,而且要面對不同國家的社會規范、規則和期望。因此,有必要用跨國公司可以理解的語言來建立一種社會控制機制以約束跨國公司,促使跨國公司在其全球性的經營活動中采取統一的政策,于是,Logsdon和Wood等學者提出了全球企業公民的概念。
企業公民的概念最初是為了解決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合法性問題,從個人到公司、進而發展到跨國公司的全球企業公民,企業從“自我”走向社會,進而面向全球,使企業位于社會環境的天地之間,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它體現出將自然、功利、道德和天地四種境界合為一體的趨勢。企業需要愛護環境、與社會的其他主體和諧發展,雖然尚未達到順天、利己、利人和事天相統一,但是已經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中國哲學中“天人合一”的境界。
其實,企業社會責任思想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 000多年前的古希臘時代,那時,社會重視社區利益并壓制逐利行為。而中國哲學的古老思想中也處處體現出古老民族的智慧火花,無論是孔子的“仁與天命”、《易傳》的“天地人三材之道”,還是孟子的“仁民愛物”、荀子的“節流開源”,無不蘊含著人與自然、個體與總體的和諧、平等、仁愛與關懷。通過前文縱覽西方企業社會責任理論的發展歷程可以發現,企業社會責任由最初應對壓力的工具發展到企業使命的最高追求,體現出由“器”至“道”的發展規律。“器”與“道”原不分離,圣人通過器以明道,器道相成(正)、器道相推(反)——舉而措之(合),以生生不易。
乾坤其易之邪?乾坤成列,而易立乎其中矣!乾坤毀,則以見易;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弥^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周易系辭上傳》)。
是以企業社會責任在其未來發展中也必將體現出“器”與“道”一體的趨勢,以信任為媒介,將利潤和責任相統一。如果積極地履行社會責任既能為企業也能為社會創造價值,那么企業也將增強承擔責任的主動性,真正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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