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宏志
(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450001)
一
文革是新中國建國以后政治斗爭最為嚴重的時期,與之相適應,在文革文學中,政治斗爭也比比皆是。文革中形色各異的政治斗爭背后的一個共同的意識形態化理念是“反對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所以,在當時中國實際展開的政治運動和政治斗爭也多是以反對“走資派”為號召的,這樣的城市政治現實表現不可能在文學中缺席。事實上,在文革文學中,政治斗爭最為集中的關鍵點就是對“走資派”的斗爭。出版于1975年的短篇小說集《盛大的節日》共收錄了15篇短篇小說,這15篇小說都是反映文革時期的城市政治生活的,在這15篇小時候中,除了《苗子》、《閃亮的路軌》更加強調的是對“革命下一代”培養的這樣一個政治任務外(其中《苗子》也涉及了反對“走資派”的斗爭),其他13篇的斗爭中心都是反對“走資派”。[1]1973年出版的《金鐘長鳴》(上海文藝叢刊)是一個包含了小說、散文、文藝理論的文集,里面收集的9篇小說中,5篇是以文革時期的城市斗爭為中心來書寫的,這其中有4篇都是以反對“走資派”作為了小說矛盾的中心,只有小說《胸懷》表達的是對“革命下一代”培養的這樣一個政治主題。[2]這兩個文學集子只是當時眾多文學作品的一個代表,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反對“走資派”這樣一個主題在文革文學中顯然占據著極為重要的位置,不夸張地說,反對“走資派”這樣的一個斗爭是文革文學中城市政治最為重要的一個方面。
當反對“走資派”成為文學中的城市政治斗爭的一個主要方面的時候,事實上也帶來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當時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社會主義國家,那么,在社會主義國家里面,怎么會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呢?或者說,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具體的政治行為是怎樣的呢?為什么他們的行為被冠以走資本主義道路呢?事實上,仔細探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發現文革文學中城市政治背后隱含的意識形態指向。劉滬生的短篇小說《沖不垮的防波堤》講述了一個發生在海邊的裝卸隊的故事。小說是圍繞王海林和李明東的矛盾展開的。裝卸五隊隊長王海林是造反派出身,但是,他做了隊長之后,特別強調多裝卸噸位,為此還展開勞動競賽,結果在生產過程中造成了工人只注重噸位,而忽略安全以及更為重要的政治任務的現象,差點釀成事故。李明東也是造反派出身,他在走上領導崗位以后沒有像王海林那樣走向了修正主義路線,而是嚴守路線,和王海林進行斗爭,最后使王海林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在這個小說中,王海林走向了危險的修正主義,小說中通過敘述既往的“走資派”的行為,實際指出,王海林當下的行為已經屬于走資本主義道路了。為了對“走資派”做出更為犀利、明晰的批判,小說用一張工人寫的批判王海林的大字報點出了所謂“走資派”的行為: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已經七年過去了,但這不等于在意識形態領域的斗爭已經結束。我們裝卸五隊為了搶噸位而不顧國際影響,就是一個極其典型的背離毛主席革命路線的突出事件。這件事,正說明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批臭了的“大利大干,小利小干,無利不干”的資本主義經營方式又在某些領導的頭腦里作祟。現在,修正主義的企業管理路線余毒的潮水已經漲上了我們社會主義的碼頭,危及著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從黨內一小撮走資派手里奪過來的勝利成果,嚴重影響著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正確執行……[3]80
通過這個小說,以及上面所引的內容我們可以看到,這里的走資本主義道路其實已經被做了一個明確的限定,就是強調利益至上。社會主義不是不講利益,而是首先講政治,然后才是利益。當然,在小說敘事中,利益至上是受到批判的。事實上,在這樣的分析定位的背后,有一個價值預設:只要強調經濟利益、個人利益就是資本主義,就是錯誤的;只有強調政治至上、國家利益至上才是社會主義,才是正確的。這樣,在對“走資派”的經濟利益至上的發展路線進行批判的時候,其批判的指向實際已經點明:“走資派”的經濟利益至上的發展路線是不符合社會主義方向的,是西方路線,從而最終把批判的矛頭指向了西方。
如果說上述小說中的走資派還有錯誤的經濟路線需要批判,并且利用這個錯誤的經濟路線把“走資派”和西方聯系起來的話,有些小說則直接把批判的矛頭更明確地指向西方。《白浪灣》這個小說就不涉及什么經濟路線,而圍繞是否依靠西方的先進技術展開了斗爭。局計劃辦公室副主任陶守文不相信中國的技術,主張等從西方進口的一艘打樁船來了之后再開工,而以船長柳鈞為代表的工人階級則強調毛主席強調的自力更生才是正確的工作方向,主張利用自己的技術打樁,不能等待、依靠西方。小說最后指出,陶守文所依靠的西方進口的打樁船由于資本家的有意刁難,無法正常工作,反而是柳鈞他們自力更生搞的打樁船完成了打樁任務。小說通過陶守文的自我檢討,明晰地表達了小說的主題:“我又走了錯道,是工人同志們和事實教育了我,把我從錯誤中又一次拉了回來!回顧文化大革命期間,雖然廣大工人群眾也批判過我頭腦里的洋奴哲學、爬行主義,但對我的觸動并不大??梢哉f,在我腦海深處這種流毒并沒有肅清,因此一有時機,它就沉渣泛起,危害革命事業……”[4]353在這樣的小說敘事中,西方只有一個西方,西方是不可以分為科技的西方和政治的西方等不同的范疇的,所以,雖然西方科技的確比較先進,但是它是隸屬于西方的政治的,所以,迷信西方的科技事實上就是向西方政治投降。在這個小說中,陶守文最大的錯誤就在于相信西方科技的先進性,他也因此付出了代價,成為檢討、被教育的對象。陶守文這個沒有任何經濟路線,而只是由于迷信西方科技而成為走資派的過程其實非常鮮明地顯示了對當時所謂的“走資派”的認定和價值指向:只要和西方接近或者沒有敵視西方的人都是“走資派”。所以,“走資派”一詞,與其說是一個對要實際的走資本主義道路者的批判,毋寧說實際表明了中國的反西方立場。對此,劉小楓先生有過精到的論述:“‘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修辭表明,‘黨內資產階級’并無‘階級’一詞所具有的經濟資產的意蘊,毋寧說是一種價值理性的政治符號或隱喻。它無疑具有黨內斗爭的工具性意蘊,但這一意涵屬于毛的論述的第一層表意結構。我們要探究的第二層表意結構,實際超出了黨內斗爭的范圍。在我看來,作為毛‘主義’論述之術詞的‘黨內資產階級’的意指結構定位于中國與西方的民族性比較?!髁x’的反資本主義的論述具有現代性含義,即反資本主義是反‘西方’的隱喻性修辭?!保?]換言之,充斥于文革文學中的對“走資派”的斗爭,其最大的意義并不在于發現了多少走西方資本主義道路的反動分子,而是借助對“走資派”的批判,旗幟鮮明地表明了中國人民反西方的立場。
二
文革文學中的激烈的政治斗爭都是圍繞著對“走資派”的斗爭展開的,但是,小說敘事也都顯示,“走資派”并不是孤立的,他們都有自己的支持者。革命的造反派為了能夠更好地抓革命,促生產,還要不時地和“走資派”以及其支持者們進行針鋒相對的斗爭:造反派們要革命,要抓生產,“走資派”及其支持者則是高舉經濟利益至上或明或暗地破壞造反派們的革命行為。這樣的矛盾沖突構成了文革文學中政治斗爭的激烈性。在這個斗爭中,值得考察的是“走資派”及其支持者們的身份——幾乎沒有工人出身的人物——他們要么是知識分子,要么就曾經擔任過偽職,相反,造反派都是普通工人出身。顯然,這也是文革時期血統論的一種表達,只有無產階級工人才是最革命的人。而在這些小說敘事中,非常有意味的是“走資派”及其支持者們往往在政治、經濟上都有別于普通工人的特殊性要求,從這個意義講,文革小說表現造反派對“走資派”的批判就有了公平訴求的意味。
文革小說中的“走資派”及其支持者形象塑造有著共同的特點,我們可以以幾個小說中的人物為例來認識這種形象:《浪尖上的閃電》中的走資派站長的支持者是引水員戴林,小說先描述了戴林的形象。這人年紀約莫五十出頭,一身白的穿戴,上身是件白紡綢衫,下身是條白嗶嘰短褲,腳上是一雙白網眼皮鞋,白色的高筒襪子一直套到腳彎里,唯獨鼻梁上駕著一副寬邊的太陽眼鏡是黑顏色的。他腳蹺二郎腿獨自坐在靠窗口的一張單人皮沙發上,悠閑地吸著煙,兩眼望著窗外的景色,一直沒有作聲。后面又介紹了此人以往的作為,組織過“神仙會”,下面的注釋對“神仙會”做了解釋:就是幾個資產階級專家、權威定期聚集在一起吃喝玩樂的碰頭會。[6]7-15《駿馬奔騰》中的陳國君是這樣出場的,這個人穿著一身粗呢中山裝,胸前圍著一條白圍裙,頭上用條白毛巾從頭頂一直包到脖子,上面又加了一頂呢帽子,這些穿戴似乎還不夠,臉上又戴了一個大口罩,露在外面的就只有那兩只骨碌碌轉的黑眼珠。此人一出場,就給人不舒服的感覺,接著,小說介紹了此人的問題:這個人原來是車站的一個技術“權威”,過去曾在蘇修學過幾年鐵路管理方法,回來后把蘇修的那一套全部照搬到滬江站來,什么“局長休息室”、“特殊旅客休息室”,搞得富麗堂皇,錦上添花,而普通旅客候車室卻一再縮小,甚至連受旅客歡迎的母子候車室也給砍掉了。他的這一套卻得到鐵路局一個走資派的賞識,把他從四級工程師一下子提升為一級工程師。[7]238
戴林和陳國君都是“走資派”的忠實的支持者,而且他們的行為也是受到了“走資派”的賞識的,那么,從小說對他們的形象的刻畫以及他們行為的描述上,我們其實可以窺見文革中的怨恨情緒的表達。從形象上來說,無論是戴林還是陳國君,我們都可以看到,他們是不同于工人階級的,或者我們可以這樣說,便是從形象塑造上,小說已經暗示了這些人是不會和工人階級同心同德的。當然,他們的行為更值得玩味,戴林是組織“神仙會”,當然,注釋已經表明,所謂“神仙會”,其實就是幾個資產階級專家、權威吃喝玩樂的碰頭會,在全國物質比較困乏的年代,還有人能夠集體吃喝玩樂,這顯然已經隱含了一種不公,一種小圈子的特權的存在。而陳國君的做法則更加醒目,他直接改革車站,把在車站等車這個行動由原來的全民平等改為按照身份差異而享受不同的待遇。小說敘事對陳國君的改革車站是不滿的,而且小說也交待,正是陳國君的這些行為導致他被打倒,那么,我們考察陳國君在車站的改革會發現,其改革的實質是凸顯了身份的差異,換言之,在一個全民平等的社會,陳國君強調了社會特權階層的特權。戴林和陳國君都是“走資派”的支持者,他們的行為都是受到了“走資派”們的支持的,而戴林和陳國君之類支持“走資派”的人的一個共性就是強調特殊性,無論在形象上,還是待遇要求上和普通工人階級的不同。而在小說敘事中,戴林、陳國君們之所以對抗無產階級造反派的革命行為,其價值訴求也就是要維護他們的特權地位,而且,為了保護他們的這種特殊性地位,他們還借助自己手中的權力,對工人階級進行壓制,如《浪尖上的閃電》,戴林等人為了占有引水員的特權,就取消了工人出身的引水員李明春的引水員資格,甚至在小說最后,當引水員程耿克服重重困難完成了對一個兩萬噸以上的船只的危險的引水后,站長居然還要開除程耿的引水員資格。這種對特殊權力身份的壟斷最后是直接服務于其各方面的利益的,在小說《踏著晨光》中就表現了這一點,清潔工出身的造反派于春興現在是區委常委,擁有了特殊的地位,而因為他有了這特殊的地位,于是,他的兒子就拒絕到清潔站上班,而是要求到無線電廠上班,因為他相信自己的爸爸有這個權力。小說通過于春興的回憶點出,前任的“走資派”總支書記李根生就曾經濫用職權,挖社會主義墻角,并且因此受到了批判。[8]通過小說對“走資派”及其支持者們形象、行為的刻畫,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行為實際是在吁求獲得一種特權地位,這是一種社會不公,他們的行為自然就受到了造反派的批判。從這個意義而言,造反派對“走資派”的批判顯然就有了怨恨情緒表達的意味。
事實上,從文革小說中造反派對“走資派”的批判我們可以看到在意識形態沖突掩蓋下的另外一層矛盾。在此類小說中,受到批判的“走資派”和其支持者其實就是原來的領導階層和附屬領導階層的知識分子,而批判者、造反者往往就是原來的普通工人,而造反者對于所謂走資派的批判也多指向其特權的濫用。這其實暗示了造反派對于“走資派”的批判更多的是對其特權的不滿而非意識形態的劇烈對抗。這種狀況的形成顯然和新中國的政黨倫理有關。所謂政黨倫理,就是由政黨價值理念體系引伸出的黨內成員的行為規約,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主導性的政黨倫理就是意識形態的階級斗爭理念,按照當時的話語方式,就是誰越“紅”,誰就越符合當時的中國共產黨的政黨倫理。[5]400而且,新中國成立,中國共產黨成為執政黨之后,政黨倫理開始和權力、財富的分配密切相關,從而有了社會法權。換言之,中國共產黨的政黨倫理已經成為國家倫理,符合政黨倫理行為的人都成了國家權力階層,開始掌控國家權力。這在某種程度上開始帶來社會的不公,事實上,在當時“紅”已經帶來了社會層面的福利、救濟、晉升、加薪等各個方面的分配的不平等。而且,雖然中國強調平等,當時的中國是一個高度平均化的社會,但是,在不同的階層之間仍然有著較大的差別,例如干部和工人之間,城市和鄉村之間,而造成這樣差別的,很大程度上仍然是政治上是否夠“紅”。換言之,當時中國政黨倫理和國家機體中的財富及權力分配的同構,使得“紅”色階層出現,加劇了社會成員之間的沖突。在這樣的情況下,處于劣勢的社會成員要改變自己的地位,只有攫取“紅”的資本(重在政治表現)——他們曾經是因為不夠“紅”而淪為社會劣勢地位的,現在他們可以通過極端的“紅”的行為來獲取社會優勢地位。從這個意義而言,“反‘走資派’的意識形態修辭為不滿的社會成員提供了表達侵犯性情感和訴諸暴力的報復行為的契機?!保?]386換言之,反對“走資派”,打倒“走資派”在充當反西方的話語符號的同時,還成為了文革時期國內處于社會劣勢位置的成員表達政治怨恨,進行政治斗爭的一種話語邏輯。上述所引小說中的走資派如戴林、陳國君、站長等人之所以成為“走資派”,成革命群眾打倒的對象,根本原因恐怕不是其行為多么的暗合資本主義路線,而是其特權地位的獲得和對特權地位的壟斷引發了公眾的憤怒。這種話語邏輯在文革時期的派性斗爭中仍然適用。在描寫紅衛兵派性斗爭的小說《領路人》中,實力較強的紅旗兵團為了兼并燎原兵團,就聲稱對方是“走資派”的?;逝?,以此借口對燎原兵團發動攻擊。[9]251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打倒走資派”之類的詞匯,其實在當時已經成了進行利益爭奪時所必須依據的意識形態符號。
著名的語言學家索緒爾把語言符號定義為兩面實體,這個兩面就是能指和所指,他強調語言符號中都存在不可分割的能指和所指。但是,他指出,能指和所指之間的聯系是任意性的,也就是說,并沒有必然的理由讓我們把那種叫做馬的四足動物用“馬”這個詞來表達,所以,索緒爾認為,二者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沒有必然的聯系,是約定俗成關系在起作用。但是,考察文化大革命時期“反對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個詞語的使用,考察“走資派”這個詞的所指外延的延伸,我們會發現,在某些特定的歷史時期和特定的歷史場所,所指其實是可以被超越約定俗成而根據現實利益的需要有意識地制定的。昆德拉認為,小說就是要告訴你,生活遠比你想象的要復雜。按照昆德拉的標準,文革文學顯然不能稱之為小說,因為這里面有太明晰的政治目的,有太單一的、界限分明的生活。但是,倘若我們能夠深入到這些表面簡單的小說深處,我們就會發現,在這些表面簡單的敘述的背后,深蘊著文革時期的種種意識形態以及操作規則,這些小說倒是從另一個方面闡釋了生活和政治的復雜性
[1]盛大的節日三結合創作組.盛大的節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2]金鐘長鳴·上海文藝叢刊[M].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3]劉滬生.沖不垮的防波堤[C]//盛大的節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4]趙乃炘,劉滬生.白浪灣[C]//盛大的節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5]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M].上海:三聯書店,1998.
[6]朱鐘華.浪尖上的閃電[C]//盛大的節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7]孫克剛.駿馬奔騰[C]//盛大的節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
[8]姚克明.踏著晨光[C]//金鐘長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9]鄭和中.領路人[C]//金鐘長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