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與草根互動中的社會史研究

[摘要]社會史研究取向始終將學術眼光向下，學者走出書齋親臨歷史現場進行考察，調動了基層草根文史工作者的熱情。四川客家研究中心十年來的歷程表明，學者與草根之間的互動，無論在研究方法還是史料發掘利用上，都為當代中國社會史研究摸索出了一條新路徑。

[關鍵詞]社會史；學者；草根；客家人

[中圖分類號]K0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1)03-0160-04

在中國社會史研究領域中，客家研究無疑是其中的重要議題之一。但客家研究原本多局限于閩粵贛交界的客家地區，1999年初，四川省社會科學院陳世松研究員發起成立了四川客家研究中心，時至今日，已成為海內外客家學研究最活躍的機構之一，是我國西部唯一一個以客家社會為研究對象的學術機構。該中心廣泛吸收高校、科研機構和地方文史工作者參加，以開放的姿態拓展了傳統客家研究的地域范圍，尤其是在推進西部客家文化研究與開發中起到了巨大作用，受到學術界和社會各界的廣泛關注。該中心十年來所取得的成就表明，他們不僅是客家學研究更是社會史研究中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線，其研究模式值得學界借鑒。本文不揣淺陋，就我們所接觸和了解的四川客家研究中心發展歷史，發表一點管見。

一、學者開啟的社會史研究大平臺

四川客家研究中心自成立以來，就確立了以科研為主攻方向的戰略目標，積極引領四川學者將學術目光投向學界關注較少的四川本地客家社會的研究，而且很快就出版了一批有價值的學術著作，其中季富政的《四川客家居民》、陳世松的《大遷徙：“湖廣填四川”歷史解讀》、《大變遷：“湖廣填四川”影響解讀》、謝桃坊的《成都東山的客家人》和蘭玉英的《洛帶客家方言研究》等堪稱代表作。這些著作并非作者躲在書齋中苦思冥想的結果，而是他們走進歷史現場，親身體驗考察，結合史料閱讀的結果。

上述成果的最大特色就是開創了深入田野訪問調查的社會史研究大平臺。為了把他們的最新成果與世人分享，客家研究中心創辦了《四川客家通訊》，為廣大同仁發表有關客家社會的調研資料和研究心得提供了交流互動機會。盡管這是一份內部刊物，但學者們仍對之投入了極大熱情，藉此將書齋的理性閱讀與田野的感性考察結合起來，撰寫了一批有關四川客家研究的社會史論文。十年來，該刊物發表的四川省內學者論著53篇，基本均圍繞四川各地客家社會經濟文化展開討論，諸如四川客家人與閩粵贛祖籍地的關系，客家人與中原之“根”，四川客家民謠諺語、方言、兒歌以及善書，四川客家人物，四川客家人婚俗、家族、族譜、祠堂、神靈信仰習俗等。這些研究考察的地點分布在成都、郫縣、三臺、威遠、青川、西昌、隆昌等地，這些研究或調研報告，使讀者對四川客家人的分布以及客家社會的變遷有了較清晰的認識?？上驳氖牵S著這些學者們研究戰場的不斷開辟，有關四川客家人的歷史風貌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在世人面前，而他們的深入調查，又引發了地方草根人士的熱情。

與此同時，四川客家研究中心自成立以來，不斷與海內外學術機構開展學術研究合作，如與香港中文大學合作舉辦的“成都東山客家的歷史與現狀”課題調查，既有象牙塔中的學者參與，又積極發動地方草根文史工作者參與，對東山客家社會進行了地毯式的調研，其成果于2001年以“四川客家文化研究叢書”為名出版，包括《四川客家民俗文化》、《成都東山客家氏族志》、《四川客家歷史與現狀調查》三本著作。第一本由祠堂、民居、婚喪禮俗、二次葬、方言詞匯、廟會等專題調研匯集而成；第二本則是學者從自鄉村搜集到的34個客家移民姓氏族譜中精心挑選出的客家源流、入蜀創業等內容；第三本側重于田野調查，包括“成都東山客家歷史與現狀考察”、“錦江區三圣鄉萬福村客家人調查”、“西昌黃聯關客家社區調查”三部分。這套叢書的學者來自于歷史學、語言學、建筑學、考古學、民族學等多個學科，顯示了四川客家研究在學科研究上的交叉性。從叢書內容來看，四川客家研究既重視客家社會歷史，也關注客家現狀；既重視私家文獻搜集整理，也重視田野調查，使得四川客家研究一開始就與當今的學術前沿接軌。

2004年10月，《四川客家通訊》的改版，標志著四川客家研究發展漸趨成熟，學術含量明顯增多，外地學者參與活躍，問題意識不斷深入，之后的學術路徑多致力于移民和客家社會內部結構變遷研究。學者在以往田野調查的基礎上，集中力量開展了成都沙河客家社會的深入調查，于2005年出版了《成都沙河客家的變遷》、《成都東山客家太平村》，作為“四川客家文化研究叢書”系列第二批研究成果面世。這兩部書均以目前流行的歷史人類學方法與理論，選取成都東郊沙河兩岸客家人雜居區太平村作為學術考察點，將客家人放在一個歷史長時段，考察了在地方社會變遷中作為移民的客家人如何認同新家鄉、建設新家鄉的歷史與現狀。

在四川客家研究中心的帶動下，四川省外的專家學者也給予呼應。筆者在長期關注四川客家人研究的基礎上，將清代客家向四川與臺灣移民進行比較研究，完成了《東渡西進——清代閩粵移民臺灣與四川的比較》一書；重慶學者藍勇、黃權生則從清代湖廣填四川人手，出版了《湖廣填四川與清代四川社會》，討論了清代移民在四川社會的演變軌跡；貴州學者嚴奇巖的《四川客家“崇文重教”的歷史重構》則從客家耕讀傳家的傳統考察了移民在四川重教的過程。上海、廣東、廣西、貴州、湖北、河南以及臺灣、香港等地的學者，或從本地歷史上人口與四川的淵源關系，或從中國移民史的視角，或將其在四川客家地區考察的見聞撰寫成文，通過《四川客家通訊》發文約16篇，與四川學者交流研究心得。越來越多的外地學者的介入，使得四川客家研究始終與外界保持著暢通的交流渠道。

二、草根借助大平臺挖掘鄉土文化資源

四川客家研究中心成立以來，除了帶領旗下的學者們將學術目光聚焦向下，關注鄉土社會歷史文化變遷外，在研究隊伍上還廣泛發動基層文史工作者參與，走出了一條學者與草根糅合互動的研究新路徑。所謂草根，是指那些沒有受過嚴格的學科訓練，但又具有一定文化知識，對鄉土文化感興趣的一幫基層文史愛好者。他們祖祖輩輩生活于鄉土社會，其祖上也是在清初“湖廣填四川”的移民浪潮中人川，其生活的鄉村社會不僅保存有移民在當地生活奮斗的實物遺跡，而且還有關于移民族群之間的傳說與故事。因此，他們所提供的有關當地客家人的資訊最為原始，也最為真實。這些資訊的挖掘公布，會進一步吸引學者眼光向下，不斷走進歷史現場進行考察。草根們從關注家鄉歷史的動機出發，積極挖掘與整理鄉土資源，也進一步擴大了“客家人”概念在鄉土社會的傳播。筆者在四川成都市龍泉驛區、隆昌縣、簡陽市等進行田野調查時，已充分感受到了鄉村村民因此而產生的族群認同，以及對本土相關歷史資源的好奇。

四川客家研究中心網羅的草根文史工作者來自四川省、重慶市兩地各行各業以及離退休老同志等，他們在《四川客家通訊》發表各類帶有濃厚鄉土味的考察報告60余篇。他們利用自身熟悉地方文化習俗的優勢，不斷發掘地方社會新資料，他們的文章多源于身邊所見所聞，內容涉及社會生活禮儀、婚俗、語言、會館、村落、族譜、建筑等領域，為學者們提供了許多相關信息與獲取資料的途徑。四川客家研究的升溫引起了客家原籍地福建、廣東、廣西、江西等地方文史愛好者的響應，他們通過對四川客家社會的田野考察，將之與自己所在地的客家社會進行比照，撰寫研究心得發表于《四川客家通訊》，盡管只有9篇，但大多圍繞客家移民祖籍地與四川的關系進行討論，不僅溝通了四川客家與祖籍地的聯系，而且使得四川客家研究延伸到更廣闊的地域。

十年來，四川客家研究中心一直將這些草根文史工作者的參與放在中心課題研究的重要位置，依托他們找尋出客家社會史研究的新亮點。草根工作者對客家的關注，多出自對故土的熱愛和“尋根”的愿望，也有開發地方經濟的考量。他們一方面積極在鄉土社會挖掘資料，向客家研究中心及其學者提供諸如族譜、契約、碑刻、科儀書、賬本、書信、傳說、器物等第一手的原始材料，這些資料對學者而言彌足珍貴，被華南學者稱為“民間歷史文獻學”的方法在這里得到了強有力的呼應；另一方面，他們在鄉村的調研啟動了四川客家人“尋根認祖”的熱情，反過來又推動了四川客家學術研究邁向新領域，《四川客家通訊》自創刊開始，即開辟“尋根尋親”欄目，香港張氏據此與四川綿竹地區的張氏有了互動往來。從草根文史工作者發表的文章來看，他們對四川客家研究的關注點一直受到學者們的影響，從起初對客家問題的泛泛而談，到后來逐漸關注移民路線、民俗風情以及與當地不同族群的關系等面相。更為重要的是，草根們因諳熟當地風俗民情，使學者對一些百思不得其解的方言、民俗問題迎刃而解，至少為學者們提供了某些靈感。

四川客家研究中心將學者與草根文史工作者之間的互動關系搞得有聲有色，一批罕見的文獻資料不斷問世，解決了“湖廣填四川”移民運動中的許多難題，這在陳世松的著作《大遷徙：“湖廣填四川”歷史解讀》中有諸多反映。而客家研究中心開展的地方文獻搜集整理工作，也引起了四川地方各級政府的注意，作為西部客家重鎮的成都市龍泉驛區，其政協文史學習委員會利用民間力量，編纂了《龍泉驛文史資料》(第6輯、第7輯)，專門介紹當地客家文化。2009年5月，蓬溪縣成立了家譜收藏研究中心，編輯出版了《蓬溪文獻叢書》。這些草根文史工作者利用地域優勢開展的地方文獻搜集整理，盡管在理論高度和問題意識層面有所欠缺，但不失為學者提供了第一手豐富的資料，為深層次的學術研究注入了新鮮血液。

三、互動交流下的區域社會史研究熱潮

十年來，四川客家研究中心注意從多渠道尋求支持與合作，把客家研究與客家聯誼活動糅合起來，將省內的客家研究課題與省外乃至海外的客家研究力量結合起來。通過舉辦各種學術會議，把學者與草根聚集起來。

據《四川客家通訊》統計，自1999年四川客家研究中心成立以來，已主辦或承辦大小學術會議13次，這些學術會議一直向草根文史工作者和客家鄉親開放。如2002年“移民會館與客家文化”報告會，吸引了廣東、福建、江西、臺灣等省市以及新加坡、馬來西亞、日本等國學者和龍泉驛區500多名客家鄉親參與。2002年“客家文化與經濟建設”學術研討會，除各地學者外，隆昌、資陽、筠連、三臺、儀隴及成都市東山客家地區的新都區木蘭、石板灘和龍泉驛區洛帶鎮、十陵鎮等地的草根文史工作者也參會。2009年12月舉行的中心成立十周年座談會上，來自福建、江西、廣東、重慶、湖北、北京等地學者，與成都市三個區六個鄉鎮及省內眾多縣市客家鄉親熱烈交流。每次重大學術會議后，均將學者與草根的佳作結集出版，公開發行，如《客家婦女：紀念朱德母親鐘太夫人逝世六十周年論文集》、《四川與客家世界——第七屆國際客家學研討會論文選》、《四川移民與客家文化研究》、《移民文化與當代社會——紀念“湖廣填四川”340周年論文集》。這些文集既有學者研究客家的獨到見解，也有草根文史工作者的最新心得，豐富了四川客家社會研究的領域。

四川客家研究中心的學者與草根互動之結晶，當屬“四川客家文化研究叢書”系列出版，以《成都東山客家太平村》為例，這是一部由草根與專家聯手的典范，作者之一鐘培全系龍泉驛區十陵鎮太平村客家人，曾擔任過村黨支部書記，從崗位退下后熱心編纂村史。四川客家研究中心委托四川省民族研究所研究員客籍學者馮敏女士。對鐘培全編纂的村史重新整理，最終以《成都東山客家太平村》的形式面世。該書以目前流行的歷史人類學方法與理論，對十陵鎮太平村作田野學術調查，考察了在地方社會變遷中作為移民的客家人如何認同新家鄉、建設新家鄉的歷史與現狀，論述了太平村歷史沿革、村落人口結構、經濟發展、社會組織、風土民俗、重要人物，采取村落主人公鐘培全的自述與學者的綜合分析相結合的體例，微觀地剖析了成都東山客家一個農村社區的歷史文化變遷過程。

四川客家研究中心還通過組織培訓班、印行普及讀物、媒介宣傳等方式將客家文化推向社會大眾，讓更多的人參與到與學者互動的模式中來。2005年7月，中心同四川客家海外聯誼會、成都市龍泉驛區委宣傳部聯合在洛帶鎮開辦客家文化培訓班，學員來自成都市龍泉驛區文體局、文化館，四川客家博物館及洛帶等12個鄉鎮，使草根工作者了解了客家研究的前沿動向，也使他們的工作趨向規范化。中心還編印了“四川客家文化叢書”(盒裝口袋書)一套七種，組織出版了圖文并茂的《四川客家風采》畫冊，從整體上形象生動地宣傳了四川客家形象。中心還通過各類媒體②宣傳四川客家社會，對推動全社會關注四川客家研究起了重要作用。

四、結語

四川客家研究中心成立以來，一直將客家史料的搜集、分析、整理作為研究客家社會歷史的基礎性工作。這些資料大多散落在民間社會，為了更好地搜集民間資料，四川客家研究的學者們在四川客家聚居地展開了艱苦的調查工作，力圖把學術視野延伸到民間，嘗試用個案與田野調查的方法，體驗民眾的日常生活。在這個過程中，學者依靠草根的熱情幫助和積極參與，將四川客家研究不斷推向新階段。四川客家研究中心將學者的學術研究與草根大眾的鄉土體驗有效地加以整合，闖出了一個學術研究的新模式。這一新模式不僅引導學者的學術研究眼光向下，關注基層社會的變遷史，而且由此帶動了鄉土社會的草根大眾自覺地加入到這一研究領域，兩者的互動，使得四川客家研究更富有中國社會史研究的學術特色。

在20世紀中國歷史學從宏大敘事向民眾日?，嵤罗D變的過程中，社會史學者居功甚偉。社會史研究決定了研究者眼光必須向下。在這一學術背景下，大陸學人與海外的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共同推動了一系列中國鄉村社會史研究計劃，強調文獻解讀與實地調查的結合，“歷史人類學”方法已為眾多國內研究者所接受。客家研究由于其研究對象的特殊性，使得“走向歷史現場”在此領域更為必要，在客家研究者切身感受地方的風俗民情，了解傳統社會中的社會關系的過程中，草根大眾的積極參與無疑為學者研究提供了諸多便利和研究靈感。華南學者陳春聲在“歷史。田野叢書”的序言中不僅強調了學術研究要志存高遠，要有理論方面的雄心，也要注意從中國歷史的實際和中國人的意識出發理解傳統中國社會的歷史現象，在理論分析中注意建立適合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實際情形的方法體系和學術范疇。中心成立十年來，建立的學者與草根互動下的研究新模式漸漸成型，為學者與草根的溝通與對話搭建了平臺，也為歷史問題與歷史情境尋找到了良好的融通路徑。無論從田野材料的挖掘和搜集，還是研究方法的創新與社會史學的內容表達上都是一種大膽而有益的探索。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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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馮敏，成都市錦江區三圣鄉萬福村客家人調查[A].四川客家歷史與現狀調查[M].四川人民出版社。2001

[3]劉義章，陳世松，成都東山客家研究·序(J].四川客家通訊，2005，特刊.

[4]陳春聲，歷史·田野叢書序言“走向歷史現場”[A].三聯書店，2008.8.

(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