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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那個家

2011-01-01 00:00:00杜杜
黃河 2011年5期

凌晨兩點,陸亦亦在漆黑中醒來,感覺自己是夜幕上一條高高隆起的皺褶,窗外的月光從窗簾縫隙擠進來,曖昧地在她身上映出一縷光芒,清晰而尖銳。

白晝,在陸亦亦的生物鐘里提前降臨,物理上太平洋兩邊十二小時的時差只是一種單純的表現形式,它帶著一種夢魘中迷失方向的空茫,像一只纖細的手,略帶關懷地揪住她的心臟,悄悄說:醒來,醒來,到家了。這里正是你的故鄉,佇立東方,一塊大大的土地,保留著你的溫度,記載著你青春的痕跡。

陸亦亦徹底醒來。家里很安靜,每個人都在各自的夢中徘徊,不管喧囂熱鬧還是平安靜謐,都是藏在夢里無解的秘密,睡眠之外的世界在黑夜中無聲無息。

床是兩只巨大的松木箱子并起來的,每只木箱都裝滿書籍、日記和信件。出國前她把鑰匙遞到哥哥手里,眼淚汪汪的。哥說,你走你的,放心,所有重要的東西我都給你鎖好,就像你把它們鎖進自己心里一樣。你自己的心做了保險箱,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陸亦亦很放心,她在進入安檢門的一瞬,滿臉陽光。她向哥哥揮著的手好像一只蝴蝶,輕盈美麗地抖動著,久久留在了哥哥的記憶里。十五年倏忽而逝,那兩個箱子的鎖,仍牢牢地鎖到了今天。

陸亦亦把褥子卷起,一層又一層。箱子裸露出來,木色的清漆已經發暗,但依舊沉重踏實。輕輕開鎖,輕輕掀蓋,她不讓一絲聲音驚醒家人。這一刻屬于她自己,不屬于別人,這樣的奢侈是值得小心翼翼珍愛的。

箱子里除了很多舊藏書,就是兩大摞厚厚的日記和一大塑料袋包裹著的信件。每次回國,她都會打開這箱子看兩眼,但匆匆來去,幾乎不去翻看細節?;貞浭且环N奢侈品,需要時間、心情甚至愿望來支撐。當她沒有心情和愿望翹首回眸的時候,她寧愿封存記憶,把一扇舊門貼緊封條。

陸亦亦跪在地上,從箱子里隨便抽出一本日記。中學時代的,日記的黃色塑料皮已經一塊塊泛黑,指尖撫摸那層依舊光滑的黑斑,她感覺自己在微微顫抖。連塑料的老化也是有形式的,那么人呢?

日記里是生澀的鋼筆字,還不會連筆寫,卻努力地去連接筆畫,那份天真、勉強和呆板,爬滿了一頁又一頁。一張照片從日記本里飄落下來,悄無聲息地落在腳邊。照片是自己和一個同學的合影,兩個剪著短發的少女咧著嘴,牙齒不自然地裸露著,想必是尊重了攝影師“一、二、三,笑!”的指揮。兩人都穿著白襯衣,陸亦亦的眼睛故意睜得老大,好像可以裝下整個世界。照片上另外那位女孩,眼睛神采奕奕,一汪秋水蕩漾得要溢出似的,純黑純黑的瞳仁即使在發黃的黑白相片上仍然星星一樣明亮。

如弟!陸亦亦輕輕嘆了一聲,她感覺自己的心正慢慢浸泡在一股溫暖的熱流中,好像觸摸著如弟陶瓷般的皮膚。和如弟要好,是有歷史的。這次回來,無論如何得找見如弟,十五年了。

她把照片夾回日記本,忍不住讀起張開的那頁日記來——

趙老師今天瘋了,她在全班同學面前揪著如弟的耳朵把如弟拉出了教室。她說,我看你還敢撒潑,你再敢背著我打如天,我就到教室里來收拾你。說著,她就在教室門口的院子里踢了如弟一腳,如弟當時就摔倒了,站起來的時候手上沾了地上的黃泥。她伸手去捂自己的眼睛,那只手被趙老師一巴掌打掉了,雪白的臉上被黃泥搞得很臟,眼淚、黃泥和在一起,難看極了。趙老師把如弟拉到教室對面的樹下,說,今天你就在這兒上課吧,你必須知道做錯了事是要負責的。我怎么養了你這么個混賬!

趙老師說完就轉身回了教室,她砰地關上教室門,走上講臺,惡狠狠地對全班同學說,你們發什么愣?都回座位,今天我們講《曹劌論戰》!

整節課我什么都沒聽進去,趙老師抑揚頓挫的聲音好像嗡嗡嗡的馬蜂。我坐在窗邊,不停地往窗外看。如弟開始還在樹下站著哭,一動不動,眼淚嘩啦啦的也不擦。我心如刀絞,很想陪著她一起哭。我不知道為什么趙老師要這樣對待如弟,難道如弟不是她親生的孩子?怎么趙老師待我這樣一個普通學生都那么好,待自己的女兒卻像有著深仇大恨?不管怎樣,我下課后一定要去安慰一下如弟,可是趙老師會不會因此而罵我呢?

整堂課我都心神不寧,直到后來發現如弟不見了,我才松了一口氣。就是,如弟為什么要站在樹下,誰能受得了那樣的屈辱?她憑什么像個猴子一樣被人參觀?她早該走掉了。

我看趙老師在講臺上早把如弟忘得一干二凈了,她一眼都沒往窗外看,下課時她出門也沒往樹下看一眼就回教研室了。我幾乎懷疑今早發生的那一幕是真的,還是一個夢?

如弟那天再沒來上課,我中午猶豫著想去趙老師家看看如弟是否回家了,可東青說我不應該去,她說她也想去,但覺得我們不應該管趙老師的家事,等明天如弟來上學,再去安慰她。東青做事一貫穩妥周到,她和我一樣既是如弟的朋友,又是趙老師喜愛的學生,她說的一定沒錯。

我一整天就這樣想著如弟,連上體育課都心不在焉,金老師叫我幫忙去體育館搬墊子,叫了好幾遍我都沒聽見,金老師說我靈魂出竅了。

我期待著明天,一定要問問如弟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唉,今晚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睡著覺,眼前總是晃動著如弟站在樹下可憐兮兮的模樣,那模樣太凄涼了。

她輕輕合上那本日記,沒有再翻下面一頁。她忽然很想如弟,很想很想。

如弟的事情,陸亦亦清楚地記得每個細節。

如弟第二天來上學時,臉蛋恢復了以往的白凈,除了黑葡萄似的一對鳳眼神色有些黯淡,臉上溫和的笑容和過去一模一樣,淡淡的,好像生下來就長在臉上,沒有一絲虛偽。

下課后陸亦亦拉著如弟去小花園散步。如弟的手柔軟得棉花似的,那是一雙無骨的手,圓潤飽滿,出奇地潔白,伸展開來,胖嘟嘟的手背上會露出十個漂亮的小坑兒。每次攥緊她的手,陸亦亦就無力松開,它們具有莫名其妙的吸附力,蜘蛛網一樣只要被粘住,就難逃蛛絲的牽扯。

你沒事吧?陸亦亦問。

什么事?如弟的鳳眼很清澈地看著她,好像她問得很古怪。

你說什么事?我昨天擔心了一整天,怕你難過。

哦,如弟聳了聳肩膀說,能有什么事,還不是一切照舊唄。她的目光盯在一片正在變黃的花葉上,若有所思。

你真的打你弟弟了?你知道你爸媽寵他,你為什么還打他,那不是找著挨罵嗎?以后再別干傻事了,我們看見你媽打你,心里都難受得不行。

如弟停了一會兒,轉過身來,目光游離不定,似乎看著陸亦亦,又似乎哪兒也沒看。陸亦亦突然感覺寒冷,那目光冷漠無情,冰涼地投向不知名的地方。

亦亦,你難受什么呢?我都不難受,你難受什么?我想打如天我就打如天,憑什么我每天得挨他的打,還不能還手?他打我的時候怎么從不需要負責任?我打他一次就得讓全校學生看我出丑?告訴你吧,亦亦,我才不怕呢,他們重男輕女,恨不得我死了。我過去打過如天嗎?沒有。我只有受欺負的份,所以如天從來不知道我的厲害。我昨天還了手,你知道我下了多少次決心才做到還手這一步的嗎?我真為自己高興!我掐了他,把他的胳膊都掐青了,他嚇得一整天都繞著我走路。我以后還要打他,打得他見了我就怕,看誰欺負誰!你以為我爸我媽能把我怎么樣?踢我嗎?我巴不得他們把我當眾打死才好,到時候看,是他們沒臉還是我沒臉!

陸亦亦呆了,她半張著嘴看著咬牙切齒的如弟不知所措,一貫逆來順受的如弟怎么像變了一個人?

如弟甩了甩辮子,忽然咧嘴笑起來,眼里的冷峻不見了,跳躍著溫柔的光芒。她拉著陸亦亦轉身往教室走,說,我嚇著你了嗎?別擔心,你看我多會下臺階,那么沒臉的事情輕而易舉就解決掉了。我昨天整天躲在家里想了又想,從今以后要變個樣子活,站起來!過去我太軟弱了,軟弱就要挨打,這是偉人說的。

可是,如弟,你這是和你爸媽對著干呀,你可要想好。我聽你這樣說話,怎么這么害怕呢?

如弟停下來,握著陸亦亦的手緊緊捏了一下,小聲說,亦亦,別害怕,他們是我爸媽,又不是別人,他們再不喜歡我,也不會真讓我去死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陸亦亦沒想到本來是自己想要安慰如弟,卻反被如弟安慰了,自己想給如弟鼓勁,卻反被如弟的一番話鼓勵了。是啊,軟弱就要挨打,應該站起來。

如弟果然從那之后變得強硬,趙老師似乎沒再當著全班同學的面打過她,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如弟姣好的容貌和外柔內剛的個性從來不能激發趙老師做母親的親情和熱情。趙老師對如弟沒有訓斥,也沒有夸獎,沒有怒目相向,也沒有眉開眼笑。如弟如果忘了帶家門鑰匙,走到趙老師面前,媽也不叫,直愣愣地說,給我鑰匙! 趙老師就掏出鑰匙放在講臺上,一邊繼續判作業,一邊說,把稀飯熬上,面和好。說話時頭也沒抬,好像在叮囑作業本。同學們逐漸習慣了流淌在如弟和趙老師之間的那種冷漠,就像人們習慣了東邊日出西邊日落一樣自然而然。

其實趙老師對學生好起來像個最慈善的母親,她會和學生一起涕淚橫流,會公然偏心給學生開小灶補課,甚至帶學生回家吃飯,會使用世界上最華麗的語言大肆表揚和贊美學生。相反,她討厭一個學生也會用極端無情的手段讓學生當眾出丑,比如讓學生重復一句道歉的話一百遍,推一下搡一下更是家常便飯,她在臉上涂寫自己的態度,在行為里展示自己的情緒,只有對誰徹底失望她才會不管不問不理睬。所以,對于趙老師和如弟之間這種加了冰碴的冷漠態度,同學們一致認為趙老師對如弟是真正失望了。

陸亦亦是個好學生,各項成績都是尖子,天生一副好嗓子,當著班里的學習委員和文藝委員。這樣的學生沒有老師不喜歡的。有時陸亦亦會對趙老師對自己的噓寒問暖產生懷疑,甚至對她在班會上夸獎自己單純善良聰明好學感到厭倦。一個女老師,為什么會對自己的孩子不管不問不痛不憐,對別人的孩子卻充滿欣賞和贊美呢?在陸亦亦心里,這是過分的大公無私,不太符合邏輯了。她喜歡趙老師,誰能不喜歡喜歡自己的老師呢?但她不喜歡喜歡自己的老師不喜歡自己的孩子這個奇怪的事實。

陸亦亦在如弟媽媽趙老師帶的初中班里順利畢業,考上了如弟爸爸齊老師帶的高中重點班。趙老師和齊老師兩口子是學校出了名的教學尖兵和模范帶頭人,能進他們的班級是每個家長的期望,更是每個學生的榮耀。

如弟一直都在自己爸媽的班上跟班上課,和陸亦亦一同學就是六年。子女在老師班里上學的情況在這所著名中學里很普遍,教師都希望近距離監督照顧自己孩子的學習,可惜教工子弟十有八九都是中下等生,比如如弟。

齊老師和趙老師截然不同,他天生一副石雕般的面孔,喜怒不形于色,常年不變的深藍色中山裝好像和他的身體長在一起,板板正正地沒有一絲皺褶。他說話總是一字一句,清楚而緩慢,絕無一個多余的字眼。

一次如弟課間結束晚回了教室二十分鐘,她在教室門口“報告”了三遍,齊老師才說:“進來!”齊老師問她,你干什么去了?如弟說,上廁所。齊老師的嘴唇橫方向蠕動了一下,同學們都把那個表情當作是笑容。他說,哦,我知道了,你拉鐵屎去了。

全班同學都想笑,可誰也不敢笑出來。“鐵屎”這個詞讓全班同學興奮了好一陣子,一下課就有人嚷嚷,快快快,搶廁所去,我要去拉一回鐵屎!

如弟從此有了個外號:鐵屎。

陸亦亦回家和家里人講述關于“鐵屎”的來源,樂得前仰后合。母親喝斥陸亦亦閉嘴,不許笑,給一個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起這么個惡心的外號,成什么樣子?罵她,虧你還是如弟的好朋友,怎么笑得出來?你們齊老師也太過分了,怎么可以這樣侮辱自己的孩子?可憐的如弟,就算是從小跟奶奶在鄉下長大,沒她哥她弟討人喜歡,也不應該得到這樣的待遇啊!

陸亦亦這才發現這的確是個十分不雅的外號,心里就替如弟難過。她和如弟在一起的時候,就試探著問如弟,你知道別人給你起了外號嗎?

知道呀,不就是鐵屎嗎?那算什么,別說我的屎是鐵做的,在我那個偉大的爸媽熏陶下,我的心腸都是鋼筋混凝土造的,有什么稀奇?如弟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笑模笑樣的。

如弟的嘴角天生有一絲傾斜,笑起來上傾的嘴角就微微張開,露出一小截雪白的牙齒,整個臉蛋呈現一種失衡的美麗,好像柔嫩潔白的皮膚太多汁液,需要借著傾斜從張開的縫隙傾倒出去,滋潤所有面對這張臉的人們。

陸亦亦看到如弟的笑容,心就柔軟下來,唉,你真想得開,了不起!

不想得開又能怎樣?如弟嘴角現出一絲苦澀。

亦亦,你看你今年又有新書包了,還是人造革的,那么好看。你這么幸福,是不會明白我心里到底想什么的。你看我有一件衣服是他們專門給我買的嗎?我都成我哥的影子了,衣服、書包、文具,沒有一樣不是撿如松剩下的。謝天謝地,這些衣服都很長,蓋著褲子,露不出男式的前門扣。

如弟穿著一條警藍褲,本來是這兩年流行的的確良布料,卻在膝蓋上大大地補了兩塊補丁,兩條腿就有了一對醒目的“眼睛”,左腿的補丁已經磨破了,破口邊緣卷起來,露出里面一層警藍色,好像一只眼睛睜著,一只眼睛閉著。

你看看,那天我就是穿著如松穿剩的這條破褲子,前門扣的扣子還掉了一個。我早晨問我媽要另外一條褲子,我媽沒時間幫我找,我就去如松和如天的房間里翻,卻被我爸揪著耳朵拉出房門,說我不好好學習,整天就想著打扮,不許我換褲子。他說,看我今天不換褲子會不會死了。我怎么會死呢?我當然不會死了,但我可以想遲到就遲到,想拉鐵屎就拉鐵屎。

原來你是專門遲到的?如弟,你這是干嗎呢?唉!

陸亦亦本想勸如弟幾句,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眼前的如弟穿著一件男式的藍布上衣,長長地蓋住了屁股,衣袖卷了好幾圈。陸亦亦想起如弟的弟弟如天,如天在本校上初二,教室隔著兩排房,下課時經??吹?,如天從來沒穿過補丁衣服。改革開放都好幾年了,家家都在添置四大件,整個學校有幾個女孩兒穿補丁衣服呢?

陸亦亦拉著如弟的手默默地走在小花園的泥徑上。她們的大腦和她們的身體一樣,剛剛開始發育,如弟這么美麗的女孩兒為什么不能得到爸媽的寵愛呢?世界上的事情為什么這么不公平?

學校大喇叭里播放著《校園的早晨》:“沿著校園熟悉的小路/清晨來到樹下讀書/……讓我們記住這美好時光/直到長成參天大樹……”

那一年,陸亦亦和如弟上高二。

陸亦亦來到母校是走的后門,這一帶正大興土木,和二十年前相比早已面目全非,表姐劉希望正巧住在江城,提前下了班陪她過來。

那時候哪有這座樓啊!她望著大門兩側的門房,想起原來門房這個地方只是個小土坡,總有賣瓜子和賣酸棗的農民蹲在坡上等學生們上下學,一毛錢一小杯,小杯往撐開的衣兜里一倒,一路走一路吃,一顆酸棗吃了棗肉,棗核抿得沒了滋味才吐掉,那是多么誘人的零食?。?/p>

陸亦亦對表姐說,那時候我偶爾會有兩毛錢的零花錢,所以很克制。偶爾買了零食,總會留一些給如弟,她爸媽從來不給她零花錢的。

這個如弟真的和你那么好?為什么你出國以后和她斷了聯系?

唉,我們倆的友誼一言難盡。陸亦亦沒再說下去。兩人剛進了大門,就被門衛攔住。門衛態度很堅決,不說出具體找哪個老師不可以進入。

什么,二十年前畢業的學生?尋根之旅?不行不行,現在沒有被找的老師簽字,誰也不能進,全國都一樣,新政策!沒聽說有人在學校門口拿刀砍殺學生的事嗎?全國都好幾起了。我們要是不小心放進去壞人,這責任可擔不起。

可是,我們進去了才能從辦公室查到趙老師和齊老師的住處?。£懸嘁嘤悬c急了。

劉希望拉了拉陸亦亦,別急,我想起我有個同事的妻子在這個學校,我問問看。說著掏出手機打起電話來。

半小時之后,陸亦亦和劉希望終于拿到同事妻子的簽字,順利進了學校。陸亦亦說,表姐,想不到現在進個中學校園比入黨都難,太夸張了,搞階級斗爭嗎?

兩人說著話,已經進了教學樓。教學樓的門廳高大寬敞,正面墻壁上寫著大大的紅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當年教室黑板上方總是這八個不變的大字,伴隨陸亦亦度過了青春時代??伤齾s對這八個字產生過深刻的懷疑,偷偷寫進日記里:既然是“團結”,五湖四海皆兄弟,應該是一件大快人心、幸福輕松的好事,怎么就“緊張”了?既然是“嚴肅”,就是一絲不茍、板板正正的態度,怎么在同時做到嬉皮笑臉的“活潑”呢?為什么全中國的學校都高掛著這樣病句的標語而毫無質疑呢?

青春期的陸亦亦雖然上政治課學習辯證唯物主義經常考滿分,卻不會在這八個大字上活學活用。她對自己的疑問感到恐懼,悄悄地寫了又撕掉,撕掉了又不舍得扔,藏在日記封面的塑料皮里。人生的很多時候,你想隱藏的東西正是你最想在未來的某個日子復習和重溫的東西。日記正是這樣一個最隱秘而又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角落。

辦公室里一個中年男老師客氣地接待了游客般的兩個女人,一邊打開柜子翻找檔案,一邊和陸亦亦說話。哦,趙老師和齊老師?很好很好,都很健康,早退休了。校園里的老宅子早拆了,我給你們查一下他們家的地址。

什么,你和齊如弟是同學?結婚沒?當然結了,好像是嫁了個學計算機的,一起開過一個計算機公司,據說搞得挺大。現在呀,呵呵呵,這個,就不清楚了,你們還是去問趙老師和齊老師吧。

陸亦亦聽得云里霧里,她不明白為什么這位老師一聽齊如弟的名字馬上目光變得那么異樣,好像自己的提問很不合時宜。難道如弟發了大財或者做了大官,自己這樣的小老百姓問不得了?

揣好地址,兩人道了謝就出去。雖然已經是下午五點多鐘,外面的陽光還是中午般鮮亮溫暖。陸亦亦拉著劉希望沿著綠樹掩映的小徑四處奔走,微紅的面孔突然顯得分外年輕,青春的記憶在她血液里澎湃激蕩,這里曾擁有她的喜怒哀樂,這些道路曾留下她數不清的腳印?;貧w,是一種熱情,讓人忐忑不安,卻又欲罷不能。

那個廁所還在??!我們總是一下課就奔出來搶廁所,晚了就要排長隊。上罷廁所回來的時候,要經受男生的注目禮,他們會在教室墻根站上滿滿一排,對女同學品頭論足。如弟經過時,總會有人喊“鐵屎”,反正誰都知道如弟絕對不會去告狀,她的狀沒處可告。

這個就是我和如弟經常散步的小花園啊,現在都成苗圃了!當年不過是些零星的花草,有很多裸露的泥土,散完步,褲腳經常是泥土包裹著,連褲子本身的顏色都看不見了。

操場這么現代化啊,能舉行奧運會了,一看就是個受黨中央重視的好學校。

這個是學校的餐廳嗎?氣派!當年不過是座簡易木板房,幾個長條木桌,幾條長凳。午飯總是高粱面壓的粗面條,燉土豆的塊頭比拳頭都大,特別難吃。記得趙老師經常會讓如弟送來她炸的油糕給我們幾個住校的女生解饞,那油糕可真好吃。

那天下午,陸亦亦的心像長了翅膀,輕快的腳步如踏青云。時間把人的青春催老,卻把母校的陳舊涂新?,F代化的設施取代了簡樸的一切,當年的小樹已經郁郁成蔭,當年的學生早已桃花遍野。

趙老師開門時,陸亦亦一眼就認了出來,剛叫了一聲“趙老師”,眼淚就淌下來。她抽抽噎噎地摟著趙老師坐在沙發上,手里拎的大盒補品也不知道放下。劉希望伸手接過補品放在茶幾上,拍了拍她的后背,意在安慰她,別激動,別激動。

這是我表姐,在地稅局工作,我來這兒,就住她家,陪我專門來看您。

哦,地稅局,那兒有我一個學生,叫李大海。你坐,你坐。

落了座,趙老師紅著眼圈,上上下下打量陸亦亦,一雙手抓著她的胳膊,亦亦啊,還是這么漂亮!老齊,你快出來,看看誰來看咱們了!

齊老師從里屋出來時,陸亦亦還在抹眼淚,她站起身叫著“齊老師”,被趙老師拉著手按著坐下來。齊老師和當年一樣,沒有笑容,深藍色的中山裝換成了深藍色的襯衣,嘴角略微歪向一邊,算是笑了。他坐在一邊的單人沙發里,靜靜聽陸亦亦和趙老師嘰嘰咕咕,目光有些游離。陸亦亦懷疑他是否還記得自己。

老齊耳朵背了,聽不清咱們說話,你別介意。我啊,別的都很好很好,就是得了嚴重的關節炎,瘸了。膝蓋換了金屬的,總是不如原來純天然的好,現在啊,什么都講純天然的。

陸亦亦的眼淚還沒干,就被趙老師的話逗得笑了起來。

你表妹當年是我最得意的學生,你知道嗎?能歌善舞,文體全能。最可貴的是天生的溫文爾雅,不驕不躁,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喜歡她。你看你看,果然就出息了,一出息就出到外國去了。

劉希望笑道,您對她好,她總是念念不忘,昨天還在想您炸的油糕,想得直流口水。她說您老讓您女兒如弟給她們住校的女生送去吃,您這樣的老師少見啊。

是啊,趙老師,如弟呢,我可想她呢,她怎么樣了?一提到如弟,陸亦亦生怕錯過了話題,趕緊問。

趙老師卻好像沒聽見,很熱切地只顧問陸亦亦,說說你吧,你媽好吧?你媽真不容易,你爸身體不好天天住院,那么早就走了,你媽不容易??!你哥呢,你哥也好吧?小伙子帥呀,和你一樣長著飛毛腿,老拿長跑冠軍。

陸亦亦媽媽呀哥哥呀一一答復著,趙老師好像有問不完的話要問,陸亦亦就有答不完的問題要答。好容易有個空檔,陸亦亦從包里掏出一套伊麗莎白·雅頓的化妝盒來,遞給趙老師,您把這個給如弟,這些年也沒跟她聯系,不知道她怎么樣了,我很惦記她。

趙老師哦了一聲,沒回答。突然電話鈴響了起來,趙老師起身一瘸一拐地去接電話。她對著電話大聲說,我過去看看吧,可能是頂樓曲老師家水管漏水,我們得聯合起來跟雷校長說說。我們退休老師怎么都成后娘養的了,樓房出問題總是找不到人來解決,欺負我們無權無勢嗎?世道變成這樣,只剩下權錢交易了。

趙老師擱下電話,對陸亦亦說,你稍等,我馬上去一下就回來。趙龍師一瘸一拐地開門出去了,腳步聲在樓梯上洞噠洞噠地響著,漸漸地遠了。

陸亦亦突然感到心酸,趙老師真的老了,曾經苗條的身材發福了,腿一瘸一拐的,左一晃右一晃。

趙老師不在,陸亦亦有些局促。這么半天,齊老師沒有說過一句話,她不知道齊老師的耳朵到底能聽到多少,是不是還可以正常交流?現在他這個樣子,真好像從沒給陸亦亦當過老師一樣。

陸亦亦打量起客廳來。這是個裝潢舒適的家,木質墻圍包到齊腰高,客廳墻上掛著一幅草書《難得胡涂》,是齊老師的字。齊老師的書法很出名,曾經學校一有活動,齊老師的毛筆字就到處高懸,有時是端莊的正楷,有時是瀟灑的行草。

陸亦亦轉身對齊老師說,齊老師您還寫字嗎?您的字現在一定更加爐火純青了吧?

齊老師側過耳朵,用手遮著耳廓,好像陸亦亦的聲音來自遠方,手掌起了聚音器的作用。

嗯,還寫。但寫得不多了,心勁兒沒了。接著嘆道,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陸亦亦不知所措,她扭頭看了表姐劉希望一眼。

劉希望笑道,齊老師真有學問,出口都是詩句,這可難住我這沒文化的了。齊老師您這么好的學問,孩子們也一定非常優秀,他們現在都在干什么?

呵呵呵,齊老師松弛地陷在沙發里,發出了笑的聲音,臉上的肉輕輕地抖動了一下。唉,沒有一個走了我們教書的路。人見生男生女好,不知男女催人老。老了,就該由孩子們去吧。如松畢業后在天津搞保險,如天在上海外企工作,也結婚生子了。

劉希望和陸亦亦興奮地等著齊老師往下說如弟的情況,齊老師卻沒了下文。他起身說,亦亦你也是母親了,做父母苦吧?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無父何怙,無母何恃?現在的孩子,都不懂這個。

這時,趙老師的腳步聲重新回響在樓道里,洞噠洞噠地近了,陸亦亦聞聲站起身來。

我們準備走了,趙老師。趙老師進來時,陸亦亦說,看看你們心就安了,您能不能把如弟的電話……

別急,來來來,老師給你帶包餃子走,是我早晨剛包的,白菜豬肉香菇餡兒的。趙老師不由分說拉著陸亦亦進了廚房。

這房子真不錯,孩子們回來都能住下。陸亦亦順嘴道,她希望在這房子里看到如弟的痕跡。

樓層好,你看我這腿,二層最合適。這包餃子你拿著,老師來不及給你做油糕了,以后來提前通知一聲,我先把糕炸好了。來,我帶你看看這幾個房間。

陸亦亦拎著餃子,跟著趙老師一間房一間房地轉。臥室一共三間,一間是老兩口的,趙老師沒有停留。第二間略小,布置得十分精致,墻上掛著大幅的藝術照,一對夫妻中間夾著個漂亮小男孩。

這間是給如松留著的,他們回來就住這兒,你看那孩子是不是很像他爸爸?如松從小就不用操心,是最省心的一個孩子。

來,再看這間。一進門的五斗櫥上蓋著整塊玻璃板,下面壓滿了照片。

這就是如天,趙老師指著一張照片說,你看他跟我長得多像?這是他媳婦,也在外企工作,女兒今年才兩歲,雇了人看。我們倆瘸的瘸聾的聾,幫不上忙,就給他們留個窩兒,回來有個家的溫暖。

如弟呢,如第回來就不需要家的溫暖嗎?陸亦亦很心寒,她沒有在這個家里看到一絲如弟的痕跡,一絲都沒有。

亦亦啊,你把國外的地址留下,老師以后去看你。說著,遞過一個小本本來,陸亦亦寫好地址,伸手抱住了趙老師,在趙老師耳邊說,您一定要去看我啊,現在世界變小了,出國不再是什么難事兒,您去多住幾天,我給您做飯吃。

趙老師使勁拍著陸亦亦的后背,哽咽著說,這個好孩子,老師沒白疼你,真比我自己的親閨女還親?。?/p>

親閨女?這是陸亦亦在趙老師家聽到的唯一一句提到如弟的話。

她忍住不讓眼淚再次落下,也忍住了再次詢問如弟的念頭。

從趙老師家里出來,天已經全黑。兩人鉆進劉希望的車,半天沒說話。劉希望插了周杰倫的CD,悠揚的古箏叮咚響起,“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青花瓷般美妙的歌聲悠然流淌,陸亦亦終于嘆出一口氣來。

亦亦,我帶你去咖啡廳坐坐,別想太多了。

咖啡廳坐落在市中心一座商廈的頂層,曲曲折折,又深又大,燈光幽暗,小格子座位中間隱隱約約有三兩對男女低聲細語。

兩人找了個靠墻的角落坐下,劉希望點了一盅彩虹果茶,要了綠茶瓜子、話梅皇幾樣零食,姐倆漫不經心地吃起來。外面的霓虹天地閃爍著變幻莫測的誘人光影,一扇透明的茶色玻璃卻堅決地隔開那個花花世界,桌上茶盅下燃著溫暖的火苗,給桌邊的麗人更多的踏實和安全。

如弟和你,劉希望試探著問,把后面的話化作問號,別樣地寫在眼中。

看著表姐的樣子,陸亦亦不禁笑了,說聽我慢慢講。

如弟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日子難過,每天挨父母罵。她又死活不愿意補習再考,他爸就托關系讓她上了師范??茖W英語,因為如弟各門功課里數英語學得不錯。

也就是那個時候,你倆逃課去西安旅游的?你媽一說起來,就耿耿于懷。劉希望問。

嗯,現在想想,真是兩個瘋丫頭。不過那次去西安的經歷,把我倆的關系拉得更近了。陸亦亦微笑起來,她好像看見如弟姣好的面孔晃動在茶杯里,一雙鳳眼漣漪蕩漾,桃花谷里的鮮花四處盛開。

這個如弟天生是個美人坯子,招蜂引蝶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上了師范住了校,從家庭的牢籠里解脫出來,翅膀立刻舒展開來,故事就一個接一個。那時候我們一直通信,她對我無話不說。

陸亦亦說著話就餓了,劉希望開始點菜,咖啡廳兼飯店,陸亦亦沒見過。

別說咖啡廳兼飯店,兼旅店也不稀奇。劉希望把頭湊近陸亦亦,小聲說,這樓下就是旅店,鐘點房隨便開,男男女女吃飽喝足了,下樓娛樂一番不是很方便嗎?你知道這家咖啡店叫什么名字?叫隨欲咖啡,就是讓你喝了咖啡隨心所欲!

菜陸續上桌,有地皮菜,醬鵝肝,蕎面卷,燒河豚和海鮮面。每上來一樣,陸亦亦就驚嘆一番,在國外待得中國菜都不認識了。劉希望要了一瓶二十年壇裝汾酒,說,我知道你能喝白酒,咱姐倆今天就喝個痛快。

陸亦亦抿著酒,品著菜,舊日時光酒精一樣流淌在她的血液里,洶涌澎湃。年輕時那些激動人心的片斷便呼啦啦涌進腦海,擁擠著想要從嘴里沖出來。

她說,那次逃課去西安,被我媽知道后,我媽從此不讓我和如弟交往了。但也不能怪我媽霸道,那么規規矩矩的年代,哪有不好好上學,和男同學出去瘋跑的?在我媽眼里我們快成女流氓了。

那天,如弟在宿舍樓門口等我的時候,我們剛下課。從她學校到我學校坐火車要四個多小時,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她卻說上學上得沒勁,請校醫開了個病假條,來看看我。于是我白天就曠課,陪著她出去四處逛,晚上回來擠一個被窩里睡覺。

如弟睡覺喜歡摟著人,我經常半夜被她摟得透不過氣來,就轉身給她個大后背,大后背就大后背,她還是把我摟得透不過氣來。她半夢半醒的時候,手就會在我胸脯上摸索。

有一次我問她,如弟你在家摟誰呀?你媽又不跟你睡覺,你怎么養成這么個膩歪的習慣?如弟說,我從小都是摟我奶奶睡覺的,被我爸媽接回來才斷了,我沒人摟就摟枕頭呀。再說,現在想摟我的人多著呢,我想摟誰就摟誰,把我爸媽欠我的都補回來。

然后斜著眼睛問我,你不覺得我摟你摟得舒服嗎?

我無語,脖子以上火燒火燎,心里不得不承認,被如弟摟抱著,是溫暖而甜蜜的。

不出門的時候,如弟就和我一起去上大課,打了飯在一個飯盆里吃,出門時她穿我的衣服,進進出出好像一個人。我們班里有個男生叫孔東明,人高馬大的,男子漢之類的詞都可以用在他身上。他在飯廳吃飯時老是湊過來和我倆說話,還約我倆一起去看電影。

看著電影,我就發現身邊的兩人不見了,電影演完了才回來?;氐剿奚?,我就惡狠狠地問如弟干什么去了,跑到我這里還和男同學不清不楚的,成什么樣子?如弟就一臉無辜地說,哪里不清不楚了,你這是以己之見度人之腹啊,我們只是在電影院門口談了一會兒理想。哎,你說,人家談理想,我哪能干涉?

所以后來兩天,她就每天和孔東明單獨出去談理想。

劉希望咯咯咯樂得花枝招展,一邊給陸亦亦夾菜,一邊說,我覺得現在我很需要和誰談談理想了!劉希望單身,男友還沒上升到丈夫的級別,有些躍躍欲試。陸亦亦就笑,笑完了又接著講,如弟和孔東明談了幾天理想之后,兩人就有點兒戀戀不舍了,當著我的面也忍不住眉來眼去。那個孔東明有個好友在西安交大,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我們就動了去西安旅游的念頭,孔東明還約了他政治系的一個老鄉一起去。

到了西安,我們四個人白天在一起,華清池呀兵馬俑呀四處游玩,晚上回去,我們兩個女生就去研究生院住??讝|明的同學有個女研究生老鄉正好在外省實習,空出床來了,我和如弟就去擠那張床。

有天在西安街上,碰到一個算命老頭兒,我們從他身邊經過時,他突然拉住如弟說,我給你算個命吧,你此生不易,我能幫你化解。你下身有個黑痣,不信你驗驗,看我說的準不準,明天你再來找我,我幫你排憂解難。

我們幾個聽了樂得要命,孔東明說他要是有算命老頭的透視眼就好了。如弟就和孔東明在西安街頭追著打鬧,差點被自行車撞倒。事情過去了,我們接著游玩,在街頭吃羊肉泡饃,涼皮涼粉,我們把算命老頭的話早忘得一干二凈,沒想到如弟卻上了心。

晚上如弟上廁所,她問同室的另外一個研究生借手電筒,人家說廁所有燈不用拿手電,她還是堅持要借,還順手揣了一面鏡子。我自然會陪她去,問她上廁所干嗎還拿鏡子?她說,美唄。上完廁所,她半天不出來,出來的時候兩眼通紅,我覺得不對勁,問她她什么也不說。

半夜我睡得正香,卻被如弟的抽泣驚醒,她緊緊抱著我,說她害怕。我說你怕什么?她說她那里真的有顆黑痣,算命老頭說的是真的。我說,你怎么胡說八道,那怎么可能是真的?別說他看不見那里,就是你自己也看不見那里呀!她說,就是真的,我拿了鏡子和手電筒,驗證過了!

我當時心里就有些發毛,覺得這事兒離奇了,可心里還是不信,堅持說她看錯了??扇绲苷f,她睡不著,老想著自己不對勁,怎么老頭不算別人,專門算她?算得又這樣準,看來以后的日子真的不好過了。

我心里嘀咕,如弟一定是命運多舛,心理作用大,照鏡子看走了眼。

如弟不肯睡,我倆就在被子里蒙著頭說話,生怕吵醒了對床的研究生。

后來如弟把手電筒塞給我的時候,我還不以為她是認真的。她說,我知道你不信,我自己現在也被你說胡涂了,怕自己看走了眼。你還等什么,給我驗驗吧?說著,就窸窸窣窣脫光了。

陸亦亦說到這兒頓住了,劉希望大睜著眼睛靜靜地看著陸亦亦。

那,那,那你看了嗎?

看了。

真有痣?

真有,很大的一顆。

陸亦亦的頭偏向窗外,她的眼前是那尖銳的夜晚在生命的瞬間劃出的一道痕跡,好像彗星的尾巴,明明劃過了天空,卻瞬間失去了跡象。但存在過的,畢竟存在過。

漆黑的被子被如弟弓起的腿和陸亦亦的后背支起來,像一個古老的洞穴,手電筒光照在含苞待放的花朵上。粉色的花瓣舒展著,幾條慵懶的皺褶在花瓣上淡淡掃過,像是微風吹皺的秋天的湖水,波紋蕩漾?;ò甑慕唤犹幰坏尉К摰穆端綦[若現。

哪有什么黑痣?她說。

你得用手扳開呀。如弟叫道。

陸亦亦的頭在眩暈,她感覺自己的血液黏稠遲滯,似乎要停止流動,卻又奮力地想要沖破阻滯,向前奔流。手指觸碰花瓣的一瞬,花瓣突然地抖動,令血液停滯的堤壩瞬間決堤,奔流勢不可擋。電光照得花蕊深處明明亮亮,一顆圓圓的太陽,掛在亮粉色的墻壁上微笑著,墨黑的色彩不摻一點污濁,露水晶瑩地包裹著它,像是生怕它逃出美麗的花谷。

芳香彌漫,陸亦亦被熏得醉意沉沉,仿佛吸食了鴉片,無法自已。一種強烈的沖動簇擁著她接近桃花谷,晶瑩的晨露充滿期待,熱情地等待她溫熱的掬捧和親近……

陸亦亦轉過頭來,劉希望正沖著她淡淡地微笑,斟好的酒杯已經遞了過來。

我喝多了,表姐。這件事從來沒和其他人講過,今天我破了戒。

有些戒是應該破的,不破不立。再說,那時候這是個事兒,現在根本不算什么了。

表姐,你前衛。現在這年頭,這事兒對我來說,同樣是個事兒。

嗯,明白。

第二天,我和如弟避開了孔東明他們兩個男生,跑到昨天去過的那個街口尋找算命老頭,卻怎么也找不到了。走了幾條街,問遍了那一帶街邊的小鋪子,也沒一個人知道,我們幾乎開始懷疑那老頭是不是一個幻覺?

我和如弟心里不爽,都沒了興致再繼續玩兒下去,就嚷著要當天打道回府??讝|明兩人雖然覺得奇怪,也沒堅持。

回去的路上,如弟誰也不理,悶悶地看著火車窗外的田園茅舍倏忽而逝。孔東明極力想巴結她,但是徒勞。他肯定不明白,這個女孩一天前還和自己在街頭嬉笑,一天后怎么就變成了石膏像?我看孔東明對如弟實心實意,多少有些可憐他,回去就讓他單獨去車站送走了如弟。

如弟回去以后,再沒跟孔東明聯系??讝|明心里毛躁,就老上我宿舍串門,坐在床上不說話,也不走。我跟他說,遠水不解近渴,如弟和你沒戲的,你想是不是?學校不在一起,家鄉不在一起,以后分配也不會在一起,你何苦折磨自己,別再寫信了。其實如弟來信已經告訴了我實情,她來看我并不是無緣無故的,她和學校教她中文的講師談戀愛,在樹林里接吻時,被講師的太太撞上了。那太太就在如弟上大課的時候找到她,大庭廣眾之下辱罵她,她才躲到我這兒來散心。如弟很喜歡那個講師,回去后就又扯上了,孔東明只是臨時填了個空,她哪里會用心的?

一年后,孔東明的熱情冷卻,跟我說,你別再跟如弟交朋友了。她不好,沒跟你說過,那次我去送她,她問我借了一百塊錢,那是我兩個月的生活費呀。我有個老鄉是她校友,說她欠好多同學的錢,你要小心,離她遠點兒吧。

三個月后,我拿了一百元還給孔東明,說是如弟寄來讓我還他的,他沒懷疑就收下了,又提醒我要遠離如弟。我的吉他因此一直沒買,老媽問起時就胡亂支吾。那一陣老吃素,酸奶也少喝了,攢了半年飯票才又湊夠買吉他的錢。如弟從不知道我替她還錢的事。

那年我已經大三了。

陸亦亦不再說話,她的臉藏在燈光的暗影里,往事也如光中的影,在腦海里翻滾跌宕。陸亦亦覺得當時的自己充當著馬韁繩的角色,艱難地拉著如弟這匹野馬循規蹈矩地走路。如弟寫信發脾氣說,什么叫胡來,什么叫道德?你連戀愛都沒談過,有什么可說?你懂愛情嗎?你好吃好喝,懂得受虐待穿補丁衣服的滋味嗎?

陸亦亦不再回信。如弟卻一封接一封地來信,言語漸漸由生硬變得柔軟,最后幾乎是跪著賠不是的語氣,就算是我胡說八道,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我愛起什么來就是沒有原則。這沒有辦法,物質和男人能給我我所缺乏的慰藉,這個你不能理解。你優秀,前途無量,擁有父母之愛,朋友之愛,老師之愛,你是社會的寵兒。而我呢,什么都沒有,只有這點來自男人的欣賞和自我陶醉的驕傲,你怎能試圖剝奪?如果你不能理解這點,我太難受了,虧你還和我……

陸亦亦明白省略號的意思,那里面有淚光點點的辛酸,也有不可言述的隱秘。她幻想過自己如果是個男人會怎樣對待如弟,一定是又怕又愛,又想擁有又想拋棄,但她不是男人,她也只是一個正在小心翼翼打開人生之門的大學女生。

命運就這樣,無法抗拒的終究無法抗拒。陸亦亦和如弟又和好如初,鴻雁傳書,匆匆來去,搭完了大學時光的友誼之橋。

畢業不久,陸亦亦就和男朋友訂了婚,男友是一起留校的同班同學魏飆,魏飆很愛她,她也是。她的世界是晴朗的天,天很藍,云也很白。

走出咖啡廳的時候,陸亦亦步履蹣跚,舌頭多少有點大。她說,表姐,我決定了,順其自然,不再專門尋找如弟了。她出現就出現,不出現就拉倒,一切都是緣。我不過是看日記動了懷舊的心思,日子沒了誰還不是一樣過嗎?

方向盤緩慢旋轉,路上車不多,劉希望開得很穩,存著小心。酒后駕車已不是第一次,因為路不遠,從沒被警察逮住過。

燈火闌珊,夜已經深了。

媽,這餃子凍了化,化了凍,都結疙瘩了。我和表姐當片湯喝了些,味道不錯,給您帶回來嘗,趙老師專門問候了您的。

陸亦亦離開江城回到家里,母親已經擺了一桌子菜。侄女欣欣從房間里飛出來,架勢是千里萬里奔跑來的樣子。陸亦亦的胳膊環繞她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大很老。這么想姑姑嗎?她問。

是啊,我爸說你才能待三周,每一天都寶貴。姑姑,你這夾克真好看!我同學那天看到你來學校接我,都說你漂亮,像個外國人。

陸亦亦笑道,哦,是因為漂亮,才像外國人,還是因為像外國人,才漂亮呢?姑姑覺得你這中國眉中國眼中國鼻子中國嘴最好看!

說著,一只手指在侄女臉上眉毛上戳打著,兩人好像五歲的孩子一起玩鬧。

這餃子還是凍了吧,難為她還記得我。趙老師挺好吧?母親走到餐桌前擺放筷子。紅燒肘子是你最愛吃的,趕緊洗手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亦亦,你幾歲了,還和欣欣那種玩法?

母親和哥哥一家桌子一圍,濃濃的家的味道就摻著菜香環繞著,陸亦亦大刀闊斧地吃起來。

當年趙老師對你可真好,周末轉來轉去乘一個小時公交車來家訪,攥著你的手不放。咱們家什么事兒她都過問,住校的時候還給你們幾個丫頭做好吃的,這樣的老師再沒見過第二個。你看現在欣欣的老師,想換個座位都等著你塞購物卡,低于五百塊錢都拿不出手。家訪?門兒都沒有。欣欣馬上小學升初中,學校還沒著落,不知道得賄賂多少呢。

哥的眉頭皺了起來,給媽使眼色,跟您說別當著孩子的面說這個,您,唉,老沒遮攔。

什么呀,爸爸,你以為我不懂嗎?奶奶不說我也懂,不就是給老師送禮嘛,我早就知道了。

噓,別嚷嚷,什么光彩事兒!你要明白家長和老師這樣做都是錯的,孩子。嫂子在一旁制止欣欣。

錯的,那為什么還要做?欣欣問。

吃菜吃菜,母親夾了一筷子百合西芹給欣欣,社會太復雜,你長大了才能明白,別問那么多了。

那趙老師兩口子都退休了,沒再在外面代課掙外快?他們如果給中考生高考生補補課,很容易掙錢的。母親望著陸亦亦說。

我沒問,他們孩子都大了,老兩口都有退休工資,不掙外快也活得不錯,沒必要把自己搞那么累吧,要多少錢才夠?

那你見著那個神神道道的如弟了?

媽,您怎么這么說話,如弟怎么神神道道的了?

我這么好的女兒都能被她拐得逃課,她還不神神道道?

陸亦亦心里生氣,壓了壓,悶頭吃飯,不再說話。

收拾碗筷的時候,母親說,我也就是順口說說,你們都成人了,我哪管得了你和誰交朋友,上學時都管不了,何況現在?

陸亦亦不愛聽,碗也沒洗就回了房間,哥跟了進來說,這手機給你,隨便用。你昨天去江城表姐那兒,云冉來電話說你們同學要聚會見見你,你趕緊回個電話。

陸亦亦躺在床上準備睡個午覺,酒精帶來的麻木還停留在血液里,渾身酸懶乏力。老不喝酒酒力下降啊,是老了嗎?年輕時整瓶二鍋頭灌下去都當喝水一樣。她伸手把玩著哥哥留下的手機,功能真是齊備,就給云冉發短信,寫了十個字,好像用了一年時間。真土,在國外早九晚五,座機用得頻繁,手機短信極少用,連短信都不會發了。

云冉的電話立刻打過來,說,真沒見過你這么尊師重道的,連我們還沒見,就去拜訪老師。起航后天從北京回來出差,咱們仨先聚一下,我去接你。

畢業后與云冉和起航一直有聯系,起航雖在外地工作,也隔三岔五通氣,每次回國總要聚。

擱了電話,陸亦亦輾轉反側睡不著,從枕頭底下摸出日記來,是大學畢業后那本最厚的,婚后的日子點點滴滴。文字有時會沖破時間的捆綁,給生活帶來按部就班之外的激情。得帶走它讓丈夫魏飆沖一沖,看能不能沖出青春的激情。

陸亦亦心里開始流淌著清清的小溪,叮咚悅耳的泉聲潺潺,亦有柔風在撫摸。她深吸一口氣,翻開日記。

愛情的流淌悄無聲息。再沒有比愛情更美麗的文字了,那里鮮花盛開,四野碧綠,和風煦日,鳥啼蛙鳴。春天的蘇醒,夏天的燦爛,秋天的豐收,冬季的干凈,世界最美的風景涵括進片言只語。

陸亦亦一頁頁翻著,散步在舊夢的搖籃里。

“人生多么偉大,兩個不相識的人就生生死死地連在了一起,擁有什么可以勝過擁有你心愛之人的心?人生舞臺形形色色,擁有什么比擁有愛更真實?金錢名利都是過眼云煙,只有愛可以超越世俗。有什么尺子可以丈量愛的長短?它高過藍天,寬過大地。我幸福,因為這一生我擁有了最大的成功,就是擁有了你?!?/p>

是一頁貼在日記上的信紙,魏飆寫的字。

陸亦亦心中溫情無限,眼睛熱辣辣地快要下雨了,為保持晴天,她趕緊往下翻,如弟的名字蹦蹦跳跳地在字里行間穿梭——

如弟來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她憔悴著一張臉,坎肩和裙褲都極時髦,卻皺巴巴的,蒙著不明不白的灰塵。

你扛土豆了,怎么灰頭土臉的?眼睛怎么了,瞇縫著,沒帶隱形眼鏡?

火車太擠,坐農民工大包上睡了一覺。沒法兒洗眼鏡,有點兒霧,就摘了。沒地兒去,只好來擠你。

怎么不回學校,或者回家?

你嫌我來麻煩是不?

又歪想,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你已是中專英語老師了,不過年不過節不放假的,你扔下學生不給上課又跑出去了?又不是上學的時刻,除了自己不用為別人負責。

你怎么跟我爸媽一樣了,一臉正義。算了,我還是走吧。

我趕緊拉住她,陪了笑臉說,別慪氣,你又遇事兒了,是不?我給你下掛面去,你先喝口水,就去洗你的寶貝眼鏡。如弟自從配了隱形眼鏡,就歡天喜地。和趙老師拗了多少年,死活不戴普通眼鏡,不愿給自己的美麗打折扣。現在戴著隱形眼鏡,那眼睛總能睜得溜圓,秋波流盼,神采奕奕。她視那一對透明薄膜如無價珍寶,愛惜得勝過了眼睛本身。

這一夜,我們未能成眠,睡一個被窩徹夜長聊。

原來,她是和一個有婦之夫羅某糾纏在了一起,一起出差住了若干次旅店,搞到現在這樣不堪,誰能幫她撐過去呢?

有時我感到自己很低級,為什么會突然那么想知道她和羅某在一起的細節呢?和如弟嘀咕的時候,魏飆一直在外屋,生怕他進來。為什么總感覺自己像在背著他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我這是怎么了?

如弟說羅某很會愛,確切地說是很會做愛。我問,什么是“很會”?如弟說就是令你意想不到的一些行為在他來說是理所當然的。我等著如弟往下說,她卻頓住了。她說,有的男人是需要你,有的男人是想擁有你,有的男人是要給予你。這個羅某吧,他是那種在擁有了你的時候,強烈地讓你感覺到他需要你,同時又恨不得一無保留地給予你。

如弟說,最喜歡他開完會回旅店來輕悄悄擁緊我的感覺,他的舌頭永遠是濕潤的,好像水珠滴在臉上。所以我估計他要回來了,就躺倒假寐,等候那個被動的時刻。

如弟說這些的時候,并不害羞,反倒使自己莫名其妙地不安,不是起身倒水就是背轉身咳嗽。如弟咯咯咯地樂,說都結婚的人了,還這樣,要不要我教你些技巧啊?不然,我教魏飆也成。

恨不得臉是橡皮,就不會在如弟面前羞赧。如弟伸手摸我的臉,她手指圓潤冰冷,像細潤的和田玉鎮到了臉上。她說,真便宜了魏飆,攤上你這么個單純的老婆。

我知道她盡量轉移話題來讓我放松,更讓她自己放松,她別無選擇。那些美妙的細節可以讓她忘記美妙本身產生的后果,她必須自己承擔這后果的沉重與凄厲,那里面有著血的色彩,其鮮艷令人心膽俱裂。

人陷在陷阱里,你除了想辦法逃出去,別無選擇。

我說,如弟,你覺得我們要不要請魏飆幫忙?

不能。這事兒你可千萬別讓魏飆知道,知道了還不把我看扁?如果不是我真的害怕萬一做得不順利,我連你也不想找,在你面前同樣丟不起這個人。

一夜傾訴,一夜感嘆,一夜忐忑,一夜鼓勵。魏飆沒來煩,知道如弟要繼續在這里待幾日,自己安安靜靜地關在小書房里讀書,客廳沙發上睡覺。他早已習慣一個現實,如弟的到來等于與老婆的短暫分離。

乘公交車到第二婦幼保健院時,雖然是清早,醫院里卻早已人滿為患,所有窗口前都是擁擠的人群。健康地行走在明媚的天空下,你從來不會想象世界上有著巨大的人群每天都在忙于生病和治病,血肉之軀經歷著戰斗,戰勝疾病是這座幾層樓的大房子里擁擠著的生命共同的愿望。

一小時后,如弟坐在了老醫生慈祥的面前,等待生命的證實與裁判。我成了如弟的妹妹,姐夫在外地工作,姐姐只好由妹妹來陪伴。我心跳加速,生怕醫生堅持要丈夫出面,驗證婚姻真偽。

你確定不要了,不后悔?醫生問。

確定了!如弟回答,時機不成熟,不合適,等他調動回來再要吧。

今天就做?

就今天!妹妹都來陪我了,一切都準備好了。

醫生沒有懷疑,唰唰幾下開了手術單。劃價交款,一個生命輕悄悄地被判了死刑。似乎沒有猶豫,沒有疼痛,一切都混沌不堪,平平淡淡。簡單,就這樣簡單。

如弟進去了。

我等在手術室門外,隱約聽到旁邊登記的護士小聲嬉笑交談。

現在的年輕人,打個胎跟上廁所大便一樣容易。

你的比喻真惡心,應該是像母雞下蛋,一使勁就一顆,只不過都是生瓜蛋,吃不得。

你惡心到家了,連死孩子都想吃。

惡心什么,胎盤不是可以焙干了做中藥的嗎?

我聽得頭皮發麻,用手捂了耳朵。忽然想到如弟的外號“鐵屎”,如弟那塊柔軟的腹部,除了可以制造堅硬的廢棄物,更是塊肥沃的土壤,播種,發芽,掐死幼苗,一切都自然而然。

悲哀,瞬間席卷而來。如弟在經受怎樣剝骨揪心的肉體的疼痛,我的心靈就經受怎樣撕心裂肺的掙扎。年輕人,生活剛剛開始,就需要用血肉為自己付出代價,何等殘酷。這不是玩笑,這是真實的殺人游戲。我悲哀,因為我是幫兇。

一切完事后,我叫了出租。如弟行走如初,除了臉色蒼白,看不出任何手術的跡象。路上,如弟的手冰涼地被我握著,我希望自己可以溫暖它,它的白皙柔軟一如既往地迷人,那十個小肉坑靜靜地坦白著,沒有表情,無限冷漠。

疼嗎?我問。

疼!不是現在,是手術時,好像沒用麻藥。就像拿勺子刮碗,刮得干干凈凈。這兒也疼,如弟用手指指她的心臟說。那醫生做完手術還用托盤拿給我看,我閉了眼沒看,看了還能忘記嗎?這輩子被那團肉纏住的滋味,我不想承受。

回到家,燉了雞湯給如弟喝,規定她臥床三天。

晚上本想讓她一人好好休息,我和魏飆放開沙發床睡,她卻不肯,硬要我睡在她身邊。

她抱著人睡的習慣略微好些,不那么讓人喘不過氣了,一只手從我脖子下面穿過來,一只手環著我的腰,我依舊給她后背。睡著的時候,她的手和過去一樣會時不時地在我胸脯上摸索,我就時不時把她的手撥開,兩人像玩一個沒有規則的游戲,醒來就忘了,或者裝作忘了。她溫暖而飽滿的兩團頂在我后背上,是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很放心,也很動人,甚至幸福。

那天,半夢半醒之間,她忽然在我耳邊悄聲說,你覺得我可憐不?羅某干了這事兒,讓我自己處理,他那邊工作脫不開身。其實我知道,他是領導,不能陪我去醫院,他見不得人。你說我是不是很虧?我他媽的應該讓他小子吃點苦頭。

我全醒了,轉身面對著她說,如弟你可聽好了,你昨天還拼命夸獎他會愛,現在卻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搞錯沒有?一件事錯了,不能錯上加錯,你聽懂我在說什么嗎?

如弟笑了起來,避開我的目光,看把你嚇的,你以為我會殺人嗎?我只不過想要點補償費罷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沒說話,腦子里閃過孔東明討論如弟借錢時鄭重其事的面孔。

你缺錢,先從我這兒拿些去花,別和羅某再胡攪了。

關于錢的事情,我曾正面提醒過如弟多次,她反應激烈,甚至不惜重傷友情。她說,我又沒問你借錢不還,你操這個心干什么?是怕我的債主問你追錢嗎?如果是那樣,咱倆就別交往了。

氣歸氣,每次惱了,如弟照舊甜言蜜語,照舊掏心掏肺,于是陰轉多云再轉晴,彩虹也會靚麗地高懸起來。她像污染了的空氣一樣具有無形的力量,你明知道它的毒害,可你需要呼吸,你離它不得。你感覺不到它的重要,可它分分秒秒環繞著你,讓你無法拒絕它霸道的存在。

我不懂你想什么,每次你都說你是認真的,每次你都無法持久,這樣的有婦之夫除了給你帶來一時的滿足和現在這樣心靈和肉體的雙重痛苦,還有什么?你去詐他錢好了,那是對你自己感情付出的嘲笑,你愿意拿自己的感情做交易就做去吧!

我真的很生氣,我希望如弟是個正派人,懂得是非真偽的界限,懂得如何承擔責任。

周日歇了一天,如弟很乖,悶頭睡覺,低頭喝雞湯。周一我下班回來,發現如弟已經不辭而別,她留了一張紙條,說回學校上課要緊,身體沒事兒了,還說身上錢不夠,從抽屜里拿了我散放的五百元錢,以后還。

這是如弟第一次問我借錢。我知道那是一去不返的五百元,就對魏飆說,如弟不要,是我硬塞給她的。她遇了點兒事,需要錢。我希望她拿了這錢,就不要再去訛詐羅某,這五百元交個學費很值得,盡管那是我一個月的工資加上在職大額外教課的外快。

如弟在,魏飆一直沒多言語。如弟走了,魏飆結束了沙發上的睡眠,顯得興高采烈。

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不太喜歡如弟,覺得你和她在一起不安全。魏飆摟著我說。

我推開他,得了吧,就是不想睡沙發!壞蛋,學會撒謊了。

我說的真話你不信?真不是因為睡沙發,就是感覺有她在身邊,不舒服。

你不是因為她好看,心里揣了小撓子,擔心經不住誘惑吧?

你想哪兒去了,她哪有我老婆好?層次不同,沒有可比性!別傻了,不說她了,我們做我們的正事兒吧,都好幾天了,想也想死了。

漲潮了。平靜的海水涌起驚濤駭浪,用盡全力撲打岸邊的巖石,呼嘯著沖過來,又嘩啦啦退回去。下一個浪頭涌來,更加兇猛,幾乎憤怒了,拍打得巖石發出轟然巨響,魚兒想躲到水底,又耐不住浪尖上翻滾的酣暢。天空云卷云舒,一束陽光穿透云層,快樂地照耀著,在海水上蕩出粼粼波光,隨著那浪跌浪涌,破碎了又重新組合,組合了又再次破碎。浪頭歡樂著,巖石歡樂著,白云歡樂著,陽光歡樂著……

有個丈夫多好!有個家庭多好!

如弟你為什么不能遭遇一個真心實意要娶你為妻的人嫁了呢?

如弟走了兩天,我的夢境仍然被她掌握著,她蒼白的臉呆呆地注視著哪里,目光空洞無助,我搖她,使勁地搖:“如弟!如弟!”

魏飆騰地坐起身來,說,我可現在就規定了,下次如弟再來,讓她睡沙發!

對不起,對不起,我做夢了!我松開緊抓的魏飆的手,急忙對他解釋,心里對他的歉疚更加沉重。

我這是怎么了?

陸亦亦看完這篇日記合上了雙眼,她眼皮猛烈跳動著,似乎眼睛下面有座待燃的火山。日記中的文字猶如導火線引燃了許久沉睡的情感,巖漿翻滾,蒸騰不息。陸亦亦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萬馬奔騰。她不愿想下去,她的胸脯甚至感覺到了如弟輕柔的撫摸,把她的手撥開時那種漫不經心的感覺真實地停留在手邊。

魏飆如果和自己一起回來,自己敢如此關心如弟的現在嗎?會專程去趙老師家探師訪友嗎?當然了,了解一個故交的昔日與今朝,是重溫友情的自然表現方式,自己沒有錯。她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想把心中的千頭萬緒都壓在身體下面,阻止思緒的東奔西闖??扇绲艿挠白庸虉痰乇P踞著腦海,那個不忍回顧的時刻清晰得如幻燈片播放,有如弟羞怯的眼神,有自己小心翼翼的手指,有魏飆驚訝而憤怒的目光……

如弟來的時候喜氣洋洋。

真的?

真的!他說看了個黃道吉日,再等一個月就去登記!

陸亦亦拼命擁抱著如弟,眼里蓄滿淚水,像要發大水。

我太高興了,真是太高興了,還以為我們出國前等不到你結婚了!

結婚就這么重要?我可真沒你這么認真!

快登記了還說這種話,結婚難道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嗎?

當然是重要的事,不然我也不會答應他,但是不是最重要的,我可說不準。他愛我,我愛他,順理成章,就結唄!他倒真是我見過的最單純最正派最溫和的男人,從沒見過高干子弟那樣靦腆溫良的。

喲,那你可別欺負他,你看你那些歷史一抖落,還不把人家嚇著?

我有那么傻嗎?我們交往半年了,我都沒讓他碰過我,我在他面前純潔得像個透明人兒!如弟說著,雙眼放射出自豪的光芒。

如弟,這有點過分了吧?你知道透明人不是你,你也不是透明人,你不會又在玩兒游戲吧?你是什么人,能瞞得了一時,能瞞得了一世嗎?

你說我是什么人?我覺得我就是透明人,我沒玩兒游戲。我是認真的,才這樣對待他!

陸亦亦不知該說什么好,如弟就是如弟,牌桌上經常違規出牌的如弟。

其實,我只是擔心結了婚他再發現你復雜的歷史,會給你帶來更大的苦惱,倒不如婚前坦白了一切的好。

如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

你真是太傻了!坦白?笑話!坦白什么?說我有過無數次性經驗?說我差點兒當了媽?你以為世界上真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這個道理?坦白了,就意味著斷送,就意味著死亡!

可是,可是,誠實不應該是婚姻的基礎嗎?我總覺得婚前的隱瞞和欺騙一定會帶來……

陸亦亦本來想說“婚后的惡果”,但是沒有說出口,害怕有詛咒的味道,在如弟身上應驗了。

誰欺騙了?不坦白不等于欺騙。他又沒有正面問過我什么,我憑什么自己挖陷阱往里跳,繞開不就完了嗎?

陸亦亦閉了嘴, 她雖有一肚子道理,但在如弟面前蒼白無力。如弟不需要道理,道理也不是給如弟這種人預備的。

你啊,就別教導我了。我呢,這次不只是來向你報喜,還有一件小事兒要麻煩你。

如弟說著竟少有地臉紅起來,她把陸亦亦拉進里屋,關了門說,我記得你腳腕上長過一個小瘊子,是你自己用線勒掉的,說是你外婆教的民間土法兒。后來再長沒有?

是啊,圓圓的,用線勒了,再沒長過。你問這個干什么?

如弟就忸怩起來,她說,在你面前,也沒什么可保留的。是這樣,我開始以為是得了那種病,那時正好有個三角關系,嚇得要命,以為這輩子完蛋了??珊髞戆l現只有一顆,并不擴散,也沒有痛癢的感覺,只是好像越長越大,才明白是瘊子。你說怎么會長到那里去了?我自己夠不著,現在快結婚了,你幫我用線勒掉好不?

陸亦亦眩暈起來,桃花谷的艷麗仍歷歷在目,黑太陽晶瑩的光芒,映照在粉色的墻壁上,那顆黑痣在溫暖的花叢中眼睛一樣專注?;ㄏ闼囊?,醉人的不是芳香,是混沌的感覺。疲軟的心跳,麻木的妥協,被席卷進一條看不清顏色的河流……

你倒是說話呀,發什么呆?你又不是沒看過,有什么?快點吧,魏飆不是去學校取資料了嗎?一會兒他回來就不方便了。

你太令我刮目相看了,那里有什么稀有肥料啊,專門培植怪東西?一會兒是痣,一會兒是瘊子。陸亦亦低聲嘟囔著,她看見如弟脫褲子,臉就燃起火來。

如弟伸手拽了毯子蓋在身上,選了沖著陽光的方向。陸亦亦手拿一根白絲線,迷迷糊糊地跪到床前。

桃花盛開的地方歷經風雨,雖然不再蓓蕾般透明嬌嫩,卻仍舊新鮮艷麗,隱藏在繁盛的樹林中半掩琵琶半遮面,黑太陽躲在暗紅的花瓣中間若隱若現。山谷的根角處黃豆大的一顆頑石默默佇立,衛兵一樣守衛著險要的山門,似乎要搶奪桃花谷的風光,讓日月無語,又似乎擁有堅強的力量,阻擋劍戟的侵襲。

陸亦亦忍住手指觸碰花蕊時的戰栗,極其小心翼翼地拿絲線忙碌著。

哎喲,這么疼?。?/p>

這是肉,又不是橡皮。忍忍,勒緊了,根部缺血才能壞死,然后自然脫落。當年,我外婆說根基大的每天往緊里勒一次。你這個好勒,兩次一定能完全脫落,我留好線頭,過兩天你再緊一次就掉了。

門就是在這個時候悄無聲息地打開了。從門口張望進來,是一幅怪異的畫面:一個女人躺在床上,叉開雙腿,對著陽光,身上遮著毯子;另一個女人跪在地上,面對著敞開的秘密,全身貫注了,雙手緊張地忙碌著什么。

關門聲是兩人同時聽到的,兩人同時扭頭朝門口張望去,魏飆的臉在剛剛關上的門縫里閃了一下。她們都跳了起來,如弟迅速穿好衣服,說你別擔心,我去和他解釋。

陸亦亦臉色慘白,嘴唇顫抖著,魏飆他肯定誤解了,肯定的,解釋也沒用。

兩人開門出來,魏飆在外屋沙發上坐著,面孔嚴肅,表情深不可測。

你回來了?陸亦亦問道。

魏飆,我聽說你們簽證都下來了,特意來恭喜你們!如弟好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笑嘻嘻地看著魏飆說。

魏飆沒理如弟,他抬眼凝視著陸亦亦。

陸亦亦避開他的注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避開他,她轉身給如弟去倒水喝。魏飆站起身來,走到陸亦亦身邊,從她手里拿過杯子,轉身遞給如弟,溫和而平靜地說,如弟,喝完這杯水,你就回去吧,我和亦亦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忙出國的各項事宜,應付不了太多。你也很忙,我家你就不要再來了,你和亦亦好了這么多年,該有個好了好散,咱們都留點兒美好的記憶吧。

如弟呆呆地瞪著魏飆,陶瓷一樣的臉在短短幾秒鐘內變幻著七彩顏色,赤橙黃綠青藍紫,最后定格在蒼白處。她竟然笑了,魏飆,我看你是亦亦的老公,不和你計較。不過,咱話得說清楚,亦亦沒做什么對不起你的事,你要聽清楚了,你犯不著冤枉她。我以后不會再來,你們好好出國,好好過你們的日子吧。說完背起皮包,也沒有看陸亦亦,轉身開門走了。

陸亦亦驚訝地張著嘴,魏飆你這是干什么?如弟這是干什么?我們這是怎么了?

如弟,你回來!陸亦亦開門追著如弟的背影喊道。她的胳膊被魏飆猛地拉住,拽了回來,門在身后砰地關上。魏飆一字一句地說,你還沒鬧夠嗎,還有理智嗎?你和這個如弟在一起不干好事,她從來沒對你起過什么好作用,你難道是小孩兒嗎?

陸亦亦躲開魏飆可以穿透巖石的目光,背靠著房門一出溜蹲下,雙臂交叉抱著肩膀。她忽然覺得很冷,身冷心冷,像深陷在寒冬一樣。

只是一個瘊子,只是一個瘊子,她嘴里喃喃著。

三個月后,魏飆和陸亦亦登上了飛機。

陸亦亦從舷窗望著機翼邊濃厚的云層,突然又想到了如弟的瘊子,不知用線勒掉沒有,那瘊子還在嗎?陸亦亦的心像一片樹葉,浸泡在憂傷與無奈交織的河流中,無力掙扎,只有隨波逐流。

她對如弟突然辭職去北京當北漂的行為并不驚訝,如弟即使不是為了躲避自己的電話和信件,即使不是為了躲避魏飆的責難和恐嚇,也可以有上千條理由選擇離開。愛情的又一次失敗,婚事的取消,百無聊賴的教師工作,內心充滿怨憤的父母兄弟,哪一條可以留得住如弟的心呢?

陸亦亦把自己對如弟深深的情感留在了云層里,飛機駛向另一個世界,生活的鐘表正在滴答滴答地繼續。兩條曾經相交的直線,沿著自己的自然走向,延伸得越來越遠……

睡好了沒有?母親不知什么時候捧著茶杯坐在了床前。

叫你不要趴著睡,這么大了也不改,心臟被壓迫著,會做噩夢的。醒醒吧,喝點茶。

陸亦亦從半夢半醒的回憶中警覺,趕緊翻過身來沖著母親。她看見母親從地上撿起那本厚厚的日記準備翻看,一下坐起來,搶了日記說,我看了會兒書,根本沒睡著,您別管我,給我點自由。

唉,自由,張口閉口自由,做母親的這么惹你煩嗎?

媽,對不起,您怎么這么想呢?我時差沒倒過來,有些心煩,您別介意,我好好陪您說話。陸亦亦俯身摟住了母親。

母親輕輕推開陸亦亦,我不用你陪我說話,我是惦記你侄女升學的事,你哥你嫂傻做學問,社會關系小,辦事兒難。你們同學當官的當官,做生意的做生意,同學聚會時你惦記著點兒,看誰在中學招生系統有關系,替欣欣說句話,該花多少錢咱們就花多少錢,現在是有錢沒關系也辦不成事兒。

好,我惦記著,您就別瞎操心了。我們下一代的事,下下一代的事,您操心除了勞神傷身,于事無補,我們自己來解決自己的問題。父母盡了力,孩子的命運最終還是在他們自己。

話是這么說,你和你哥小時候可真沒讓我這樣操心過,上學都是自己考上的。可時代變了,現在的孩子,除了班里前三名好學校搶著要,其他孩子都得走關系花錢上好學校,所有的家長都發瘋了,你能穩坐釣魚臺,眼看著孩子被撥拉到爛學校去嗎?

哎,媽,我知道了,您放心,我一定記著打聽關系。您累了一天,放松一下,我陪您看會兒電視去。

陸亦亦和母親一邊閑聊,一邊陪母親看電視。電視上在演一個追蹤80后戀愛婚姻狀況的紀實節目,男方剛剛東拼西湊借錢買好了房子,要求電視臺幫忙挽救女友已經變冷的心,讓女友重新回到自己身邊。

母親看得津津有味,嘖嘖稱嘆,現在的年輕人啊,真實惠!

陸亦亦就笑,哈,這不是用房子交換愛情嗎?等價了?電視臺還當這種媒婆?時代的發展真是突飛猛進,有房子就可以有愛情。那么,有無數的房子,就可以有無數的愛情了?

哥從書房里探出頭來,你們說話小點聲,欣欣還在寫作業呢。正要關門,又探出頭來,對陸亦亦說,你說對了,現今的中華大地上,房子的數量就是可以和愛情的數量等價。剛在網上看到一個消息,一個管地皮的局長被查了,查出他有一百六十五套房子,住著一百六十五個情婦,開著一百六十五輛汽車。

一百六十五?那是愛情?他能叫上幾個女人的名字?知道哪座房子里住著哪個女人?

陸亦亦思緒紛亂,她突然想,如果當年的社會是現在這種狀況,美貌的如弟一定可以順利被包養,興許就不會走那么多彎彎曲曲滿腳泥濘的路了。即使是現在,三十尾巴上的女人,保養良好,仍然可以是魅力四射的。

如弟啊如弟,你不會正在某座房子里萬丈光芒地充當“愛情”吧?如果是那樣,就真不知道是該為你高興,還是該為你流淚了。

陸亦亦心潮起伏,和同學見面,好像黑夜里去點燃篝火,青春時的火焰將溫暖地照亮每個篝火旁圍坐的人。記憶中沉底的漂浮起來,湮埋的重見天日。少年的溫情回到身上是舒服而溫馨的,她渴望這種久違的情感,那種將要到來的興奮就像沙漠旅行者看到一叢綠草,心跳無法抑止。

云冉來接陸亦亦時,陸亦亦正在樓下邊陪侄女欣欣打羽毛球邊等云冉,因為精心打扮了,高跟鞋一扭一拐,奔跑接球的樣子分外造作,碎步子磋著,企鵝一般,肩上還背著Prada精致的皮辮挎包,一甩一蕩。

云冉從車上下來,燦爛地微笑,亦亦,你怎么這么中國?我還以為只有我們中國人會穿著高跟鞋和超短裙爬長城,敢情你這外國人也穿高跟鞋運動???

陸亦亦收了球拍跟侄女告別,上了云冉的車嗔道,你呀,開口就“中國人”“外國人”地嘮叨,這樣的見面禮?我這頭發染得真后悔,明明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回來天天被人當老外,真郁悶!其實不過是挑染了幾綹,讓自己年輕些。你別火上澆油,眼睛再大鼻子再高也大不過高不過老外,在外頭自始自終做個地道的Asian woman,心里蠻高興的。

車駛上了新修的高速公路,公路中間和兩旁都是綠茵茵的苗圃,修剪得方是方圓是圓,像推子理過一樣。

云冉,變戲法了,離上次回來不過兩年時間,這環境綠化得如此講究,漂亮得跟假的似的。你說,國家得花多少人力物力干這個?

環保局、園林局干什么的?咱們中國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和人力,這兩年物力和財力也不缺了,什么不往大里搞,往排場里整?綠化是啥?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那是造福子孫萬代的好事兒。加上咱們好面子的習慣,綠化工程那就是城市的臉面,把臉蛋弄得光眉俊眼的,城市才能體現低碳、綠色、節能的新時代要求??谔柌皇钦f了:實現低碳生活,共創綠色家園!我要是當領導,也會舍得往這上面投資。

你不當領導真可惜,這報告做的,隨便就是一個。陸亦亦斜眼看著云冉,嘴角藏著笑意。

云冉穿著麻紗白色碎花上衣,白色開衩齊膝裙,白色露指高跟短靴,衣服和胳膊腿滑膩地白成一片,凝脂般干凈,露水般清爽。

諷刺我?云冉白了陸亦亦一眼,笑道,你還不知道吧,給領導寫報告是我的職業,耍耍嘴皮子是沒有問題的。

云冉是陸亦亦大學校友,高中同校不同班,算是相識久遠的老同學。云冉畢業后在大型國企黨辦當秘書,結婚生子,按部就班。因為學的英文專業,常常在電大額外代些課,掙得好一把外快,買車買房都是最早的一批。倆人要去會的起航,是陸亦亦初中的好友之一,也是趙老師的得意門生。起航在清華讀完就一直留在北京工作。起航和云冉也是好友,走得比較近,陸亦亦每次回國總是云冉張羅三個人見面。

兩人一路說著話,開車到了市郊一處新開發區,七拐八拐,拐到樹林里一座造型別致的巨大建筑前,建筑物整個是茶色玻璃外墻,上上下下掛滿了攀爬植物,成年樹木從建筑物中間直挺挺地沖出來,拔向天空,竟是無頂設計。

震撼!陸亦亦嘆道。

寬大的玻璃門外筆直地站著兩個穿制服的侍應生,云冉和陸亦亦咯噔咯噔走過來,門早給款款地推開,歡迎光臨!

這哪是飯店,像進了熱帶叢林。陸亦亦一邊好奇地東張西望,一邊問。撲面而來的潮濕熱氣,熏得她有點迷迷糊糊。

起航點名要我帶你到這里來,她請客。這個叢林憩嶺飯店一建好就滿員,據說投資上億,很多熱帶樹木和沙石都是從海南島運來的。平時都要提前一周預定包間,貴得要命。你看這些躲在小溪和竹林中間的座位,浪漫不?咱們定得晚了,沒訂到戶外的。走,我們先去看看那兩只海豚,在前面瀑布腳下的池塘里。

兩人過石橋,穿巖洞,聽鳥鳴,跨溪水,著實在“熱帶雨林”里悠閑了一陣,才轉到人工瀑布前。兩只灰白色的海豚滑溜溜地在青石板上閑臥,尾巴啪啪地拍著。兩人指指點點,嘰嘰嘎嘎說笑不停,咔嚓咔嚓拍完照,才收了興致,找到叢林邊緣的幾排玻璃包房。

模特般亭亭玉立的帶位員把兩人帶到預定的房間,起航還沒來。

干嗎來這么講究的地方,太破費了,咱們幾個見見面,哪用這樣?

咳,起航搞IT,和德國人合資都做到董事會里去了,年薪過百萬,你替她省什么錢?她除了登山和旅游,不買名牌,不做美容美體,不搞婚外戀,有什么開銷?她老公年初也提了老總,比她掙得還多,這頓飯算什么,牛身上一毛唄。起航是為了讓你好好吃一頓,你們那邊沒這種享受,我們都知道。

陸亦亦微笑道,你們給我掃盲呢,那天大班說世界上第一流的享樂場所都在中國,問我想嘗試什么??磥聿患?,我們這些洋插隊的回國來就得乖乖接受再教育。

你見大班了?我可有一陣沒見他了。

嗯,街上就那么碰上了,他說要召集中學同學聚一次,問我最想見誰。

你最想見誰?

說不清,留在本地的同學能見誰就見見誰吧,有些同學名字都記不清了,外地的估計是沒緣聚了。陸亦亦說著,腦子里閃過如弟的影子,如弟早就是外地人了,連父母都把她從記憶里清除了。

過去幾次回來,你除了我和起航總是誰都不見,這次怎么開竅了?

唉,不是碰上大班了嗎,還能逃了飯局?而且這兩年突然感覺老了,很懷舊,過去的事情總是莫名其妙地霸占頭腦,你沒有這樣的感覺嗎?

沒有。我們每天忙得吐血,哪有時間懷舊,我看你在外頭是太悠閑了,無病呻吟。

那你說,我這次回來不該和同學聚會?

聚聚聚,干嗎不聚?我就是那么一說,你還當真?在外頭越活越天真了。要我說,你每次回來都該和同學聚聚,咱們同學大多混得不錯,松弛一下,嘗試一下國內的紙醉金迷,都不用你花錢,多好!如果我是你,隔三岔五就回國來揩揩他們的油。

真惡心,你當我是什么人了?

起航來的時候,倆人還在拌嘴。起航滿面紅光,展開雙臂給陸亦亦的擁抱火熱火熱。她梳著假小子短發,一如既往地不施脂粉,颯爽英姿,朝氣蓬勃。紅體恤衫繃在黝黑的皮膚上,性感十足。

又爬山去了,曬這么黑?

剛回來一周,這次和驢友們去了趟西藏,走了橫斷山脈五個山峰,爬了貢嘎雪山。還迷了一回路,藏民幫了忙才找見組織,真正的探險經歷,一會兒給你們講。我正在寫游記呢,寫好了就發給你倆,那種挑戰極限的感覺,真是棒極了!

你這日子過的,超女該輪你做了。

過獎了,亦亦。咱們這些女人一到中年啊,得自己活得熱血沸騰,才可能抓住青春的小尾巴。你看,在我們登山隊里,我就是老大姐,可論腳力我最硬,憑的就是日積月累的鍛煉。你也不錯,胳膊這么結實,一看就是黃油面包加運動的體魄。云冉最懶,白嫩得像溫室里的花朵,咱倆得教育教育她。

云冉討饒的時候,菜已經陸續上桌。起航很節制,作主不喝酒只喝飲料,點菜恪守不鋪張、不浪費、不超支、不打腫臉充胖子的四不原則,三個人點了三個熱菜:百靈菇扣鴨掌,干鍋片片魚,還有個名字好聽的“絕代雙驕”,其實就是紅辣椒和青辣椒用老雞湯燴燒。涼盤是一碟玻璃肘花,晶瑩剔透,一碟情人淚,著實讓你舒服得淚流,竟是芥末拌菠菜。養生湯一人一個紫砂陶盅,名曰“醉園小憩”,拎起小蓋,可以看見里面一團一簇的野菇和叫不來的菌類,喝著,真讓人有了幾分昏昏欲睡的醉意。

起航的雪山歷險記聽得陸亦亦和云冉膽戰心驚,一迭聲感嘆起航了不起。

有些人的生命從降生就好像從上帝那里獲得無限恩寵,聰明睿智,積極進取,善良正派,仕途順利,身體健康,家庭和美,樣樣都占全了。起航就是一個這樣的幸運兒。

幾個人邊吃邊聊,你一言我一語,家長里短、天南地北地概括了,話題就轉到了學生時代。

人們說往事如煙,風一吹就散去,痕跡全無,其實不然,記憶總是太過強大,無法如煙。往事如水才更加貼切,平時溫吞柔軟地存在,但一遇冷就冰凍,一遇熱就蒸騰,不同的環境總會有不同的形式相匹配。老同學見面就像沸水開鍋,每個人的三言兩語都可以演化成熱情的氣泡,瞬間翻滾蒸騰,讓心里心外溫暖而激動。

起航說,去年我也去看過趙老師,她還問起你,贊嘆你能干,闖到外國去了。

起航,我這次去看趙老師,覺得有些奇怪,幾次提到如弟,她和齊老師都避而不答,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很多年沒見如弟了,倒真想知道她怎么樣了,你也在北京,難道就沒有她的消息?

是啊,那個如弟,從小受虐待,一直跟你好,你怎么會和她斷了聯系?起航你快給亦亦說說。云冉插嘴道。

起航說,如弟剛到北京時我們通過幾個電話,但也沒見過面,這兩年沒消息了,應該早就結婚生子了。不過,你這么一問,我倒想起一件事情來。

幾年前,我突然接到趙老師一個電話,說她來北京辦事,我要請她吃飯,她不肯,但希望我幫個忙。她問我信用卡這個新鮮事物是怎么回事?我給詳細解釋后,她問我可不可以替他人付信用卡的賬,還問我有沒有辦法?我說不行,至少以我所知,這是不現實的,你不知道他人詳細的信用卡信息,怎么付賬?再說了,誰會好端端地要別人為自己的卡付賬呢?趙老師就支支吾吾,好像非常難過。我當時就猜測可能是如弟有了什么麻煩,欠了信用卡公司的錢。那時候沒幾個人有信用卡,如弟也夠超前的,但怎么會把老媽扯進去呢?

我問趙老師怎么回事,她也不肯說,我就給她出主意,如果你知道某人信用卡公司的地址電話,不妨去問問,可不可以替人付賬。送錢的事,信用卡公司不會不喜歡。趙老師說不知道那些信息,那還有什么辦法?我問她是不是住在如弟家里,她顧左右而言他。我說很久沒跟如弟聯系了,問如弟電話變了沒有,趙老師說如弟剛進了一個德國人的外企工作,換了手機,她也沒記住號碼,完了就匆匆掛斷了。

我覺得這事有些蹊蹺,就翻出如弟原來給我的住址電話,打過去。房東說如弟搬走有半年多了,搬走時說要結婚了,新房在王府井附近,很寬敞的四合院,是對象家的祖產。對象是一個年輕有為的銀行經理。那房東還和我感嘆了一番,說女人漂亮了就是好使,一個外地人在北京沒混幾年就可以住進王府井附近的四合院,稀罕不?我當時聽得云里霧里的,你想當時我畢業都工作好幾年了,還租房子住,離單位遠得天天像長征。想著如弟這么順,北漂了沒兩年就穩定了,也算是苦盡甜來,暗自為她高興。于是猜想趙老師也許并不是為如弟而來,就不再惦記她說的事兒了。

如果真是這樣,如弟也算命好,說不定現在正享受榮華富貴呢。陸亦亦舒了口氣想,她說,不過前兩天回咱們中學,聽辦公室一個人說她嫁了個搞電腦的,還開了電腦公司,也不知哪個說法是真的。

這個世界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女人先嫁了這個,有了一個這樣的生活,再離了,嫁了那個,再有個那樣的生活也不稀奇。生活倒挺豐富的,你倆說是不?云冉接嘴道。

你呀,就是心不靜,上班下班、教教英文你就老覺得生活平淡,想找刺激??晌腋嬖V你,紅杏出墻不一定會結個好果子,離婚更不現實,你看亦亦同意不同意我的看法?起航直奔主題。

云冉,你周圍是不是有人撩逗你,心癢了?我勸你別邁出那步,出去容易,回來難。陸亦亦答。

可是怎么就那么沒勁呢?你說我那位整天也是忙,回了家兩人話也沒一句,有啥意思?起航利用業余時間到處爬山去抓青春的尾巴。你呢,天生溫順,心甘情愿早九晚五、賢妻良母,青春的尾巴一直把握在自己手里。而我呢,為什么就不能弄出點兒激情故事來重溫青春呢?

完了,起航,你看她是不是走火入魔了?一心想紅杏出墻。

亦亦,云冉和你不一樣,國內誘惑俯仰皆是,你看她心里憋著那團火,可不能像你那樣進門相夫教子,出門人影不見,抬頭大大的天,低頭大大的地,甘愿做賢妻良母。你讓她下班圍鍋臺,就全成牢騷了,還不吵翻天?云冉,婚姻要去建設,建設要有投資,感情的、時間的、耐心的投資,你既然不想去投資,反倒想著紅杏出墻,我也能理解。不過,我和亦亦意見一致,奉勸你小心點,四十的人了不要輕易許諾,不要有過激行動,玩兒不起的。起航說著,一臉的鄭重其事。

中年危機在三個女人的餐桌上成了熱門話題,起航這位最正統的也一堆牢騷亮了底,什么老公老出差啦,招呼也不打;什么只知道自己打高爾夫球,不關心孩子進步啦。連家庭平穩的陸亦亦也忍不住埋怨幾句魏飆的不是,什么懶得做家務啦,不懂甜言蜜語;什么成天上電腦,不陪自己說話啦等等。三個人過完揭發批斗老公的癮,終于理順了氣。

畢竟都是知性女人,好像身高、體魄、訓練都不相上下的人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槍聲一響,沖出去的速度的快慢也就是百分之幾秒的差別。生活就是這樣,心里想的和實際面對的,總有相當大的距離。有了這個距離,人就有了前進的動力,也正因為這個距離,走錯路的危險就朝夕相伴。

聊完老公,三個女人閑聊的話題又轉移到孩子身上。

云冉始終沒要孩子,兩口子活得自由自在。起航的女兒在一所名牌中學寄讀,一周回家一次,孩子繼承了父母的優秀基因和好學上進的積極性,各方面都相當不錯。兩個女人做得省心容易,才有時間一個努力爬山,一個努力想紅杏出墻。

陸亦亦的兒子生得晚,兩口子在國外白手打天下,“帽子,房子,車子,票子,孩子”五子登科里兒子排了老小,學位拿到了,工作穩定了,生活有保障了,才安安心心地迎接下一代?,F在孩子剛剛上小學,魏飆是標準的慈父,又有公婆幫襯,陸亦亦在語言中心搞行政工作,上班下班,帶孩子學鋼琴、踢足球,周末全家外出旅行,自然而然地成全著“幸福”兩個字。

起航你孩子省心,但在國內,這沒有代表性,尖子生不能以點蓋面。孩子學習中不溜的是大多數,沒有關系沒有錢,進個好學校難于登天。哎,你們知道咱們同學里有誰在教育系統?我侄女小學升初中,現在國家規定不考試,任何小學生都有權利上初中。可這下好了,考學生變成了考家長,誰的關系硬,塞得進去錢,誰的孩子就進得去好學校。這么一考,連我這做姑姑的回來幾天,也得一并參賽,我媽整天嘮叨,你們可得幫我想個招呀。

大班他爸不是教育局的頭兒嗎?大班自己開公司,社交面也廣,一定有辦法,老同學的忙他還能不幫?別擔心,同學聚會你提一提。起航安慰道。

聽說大班的爸爸被“雙指”了,是去年的事兒,你們不知道?我聽家里人說的。云冉的姑父在省委工作,云冉的話一定不會錯的。

陸亦亦問,“雙指”是什么?

就是在指定時間、指定地點對涉嫌問題做出交待,針對非黨員的,跟“雙規”是一回事兒。大班爸爸肯定是黨員,估計是“雙規”。現在教育系統貪污受賄是明擺著的事實,每年都有幾個被拿下來。起航解釋道。

可大班來電話和我說同學聚會的事兒,挺開心的樣子,沒聽出什么異常來??!

亦亦,國內這么復雜,在社會上撲騰的,誰還會把喜怒哀樂寫在臉上?生活再難也得往前走不是?再說大班爸爸出事,即使對大班有影響,也不會影響太大,他的生意畢竟是搞房地產,又不涉及教育。

陸亦亦聽著,眼前出現一片沼澤,人們排著隊在沼澤地上行走,一腳踏出去,便緩慢下陷。只要上了路,路就只有 一條,后面的人擁著你前行,你不往前走,自己不越陷越深,也會被后面的人推倒。你只能趁著下陷的程度尚淺盡量快行,雖然滿腳泥濘,一步一個坑兒,但畢竟在前進著,有著和隊伍步調一致的滿足,也有著走完沼澤的希望。

起航結賬的時候,還是把陸亦亦嚇了一跳,兩千一百多塊。幾個家常小菜,雖然制作經典考究,服務殷勤周到, 也不至于玻璃標了鉆石的價吧?

陸亦亦嘖嘖嘆氣,起航啊,你那點菜的四不原則在我眼里等同于鋪張浪費,我真是跟不上國內衡量金錢的標準了。網上的統計數字說,北京大學新畢業生的月薪平均數還不足兩千,咱們三個人一頓飯是他們一個月的工資都不夠,還活不活命了?

起航正在刮發票上的隱形碼看中獎沒有,抬頭說,亦亦,你看我像個講排場擺闊氣的人嗎?這里環境特殊,收費一半都貴在環境上了,咱們就算為這些稀罕樹木捐了點養育費吧。今天也沒點什么稀罕菜,我經常出差和客戶談判,能報銷的餐飲費從來沒用完過,也就是你回來,才充一次大頭。別想那么多,難得見一次,熱帶雨林玻璃房子里吃飯,圖個別致新奇,聊得開心盡興,菜的味道又棒,值了。知道你們在外面活得樸素實在,可回鄉就隨俗吧。

走出叢林憩嶺,起航叫了出租車要回家看父母,明天還趕著回北京。兩人知道再見面又不知幾年之后,擁抱時都用了力,半天不肯松手。

世界變小了,說不定哪天我就出去看你,你先替我研究一下那邊的山,我要去看你就一定捎帶把它們都登遍,到外國去會當凌絕頂一番,一定很豪邁。起航在車窗上招著手,干練的短發下面是陽光燦爛的微笑。車駛進叢林,很快就拐走不見了。

云冉送陸亦亦回家的路上,又提到大班,說,這小子這兩年發了,聽說小三、小四養了好幾個。在同學面前倒還正經,和當班長時一樣有氣魄,每年過年時都會張羅一次同學聚會。這年頭,同學關系都是人脈,對做生意的人太重要了,也難怪他上心,咱們中學同學里三教九流都沾邊,說不準什么時候用到誰。

同學聯系是為了“用到誰”?陸亦亦接嘴道。

云冉冷笑道,唉,我說你現實一點好不好?這是中國,不是外國呀!我看你在國外待得真是弱智了。哎,我告訴你啊,我馬上要去青島培訓三個月,肯定沒辦法參加聚會了,到時候你讓大班派車來接你。他公司有的是車,也正好給他一個顯擺的機會。

車里放著超女李宇春的《北京一夜》,“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那曲調很快就讓陸亦亦的心情抑抑揚揚了。陸亦亦不知道大班組織的中學同學聚會會有誰參加,既然見不到如弟,別人多見一個少見一個自己并不很在乎。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故事里掩埋記憶,多年之后,過去被無數個今天涂抹掩蓋,每個明天又肆無忌憚地在這些掩埋的記憶上描繪出各式各樣的新圖案,誰能看到今天這幅圖畫下面那一幅壓一幅的老故事舊風景?美的丑的,一幅幅疊著摞著。有時你需要掀開今天這幅,暫時把它翻轉,去看清昨天。別人都是畫外的風景,即使有空翻轉今天,又有誰會真正在乎去看你的昨天呢?

車窗外黃昏的街景很平民化,路燈已經亮起來,人行道上有人遛著一條通體黝黑的狗,騎電動車和自行車的人們在車流中見縫插針地尋找出路,遠處高樓大廈頂端的霓虹燈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忽明忽暗。

如弟的臉固執地在那些閃爍的霓虹燈光里跳上跳下,陸亦亦長長地呼了口氣。沒人在乎如弟,沒人記得她,也沒人知道她的下落,這種沒有預料過的神秘不能不勾起她的無限遐想和追根究底的欲望。起航猜測她結婚生子了,自己卻總覺得不像,在大班組織的聚會上一定再打聽打聽。

大班斜靠在奔馳車上,在離陸亦亦家最近的十字路口等她。陸亦亦穿了一件乳黃色鏤空連衣裙,腰掐得恰到好處,整個身體好像一只精致的高腳花瓶從遠處滑動過來,齊肩秀發軟軟地披著,側分的劉海不經意地遮了半邊眉毛,眼睛因此有些神秘朦朧起來。

大班遠遠看著一朵黃云飄過來,胸前的鏤空花紋處隱約露出乳溝的陰影。他感覺有些眩暈,來不及掐滅手里的香煙,就被陸亦亦溫柔的雙臂擁抱住了。班長,你好??!

大班瞬間恍惚,身體里有塊柔軟的東西被輕輕撫摸搔癢,難耐得不知所措。陸亦亦的擁抱也不過兩秒鐘,卻讓大班大腦缺血,他想,自己好歹也在江湖上闖蕩多年了,女人見過不計其數,怎么連這么點兒抵抗力都沒有了?

他掐了煙,清清嗓子,把一張國字形臉擺得端端正正,眼角笑出一群魚尾紋來。哎呀,美女的美不減當年啊!一邊夸獎,一手開了車門,示意陸亦亦上車。

汽車行駛在環城高速上,陸亦亦扭頭直視著大班,大班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靠在車門上老練地開車,樣子漫不經心的。曾經濃密的頭發已向發際深處后退,前額顯得光潔寬闊,一身深藍色的Polo便裝,閑散而高貴。

你自己開車,沒叫司機?陸亦亦問。

這不是接你來嗎?讓司機歇了,一會兒喝多了酒,再叫他來開車送我們好了。

大班上初中時是班長,長得人高馬大,很有號召力,加上父親是教育局的領導,于是很受趙老師器重,又因為重義氣,對同學們都很關照,威信頗高。到了高中,大班和陸亦亦并不同班,但教室相隔不遠,彼此低頭不見抬頭見,仍舊很熟的。

這次回來,有一天陸亦亦在市中心逛街,停步觀賞一家飯店門口的雕塑,就被剛吃過飯出門來的大班留意了兩眼,一留意發現竟是老同學,當下就欣喜若狂。當時大班正要去開會,寒暄了兩句,要了電話就走了,就走就回頭嚷著,我馬上張羅同學們聚會,你想見誰就給我發信息。

同學這種關系,好像一個池塘里喂養的水生物,相同的水溫里漫游過,被相同的水草滋養過,也在相同的風雨雷電中歷練過,肉質的緊密松弛、味道的香郁鮮美就有了共同之處。于是名氣因了地點而凝聚,同樣是蟹,陽澄湖的大閘蟹就有了別致的鮮美;同樣是魚,崇明島的魚就有了獨特的鮮嫩。同樣是學生,當年同校同班的同學就多了真實的近似感,少了模糊的距離感,削弱了變革與進步中的差異感。

聚會是定在天宇大廈的二十層,包間寬大舒適,大得可以舉行五十人的會議,包間里有內設的豪華衛生間和休息室。可以圍坐二十人的餐桌上鋪著緞面的大紅臺布,整個房間富麗堂皇,白色雕花杯盞盤碟早已擺放停當,靜靜地等待被填滿食物、叮當作響的快樂時刻。

大班和陸亦亦在休息室古色古香的檀木坐椅上落了座,服務小姐端上來精美的茶具,然后輕聲對大班說,老板您點好的茶,“王者至尊”,特殊渠道來的,絕對正品,大堂經理專門關照了給您留的。

大班顯然是這里的熟客,他點了點頭,轉身問陸亦亦喝過王者至尊沒有?見陸亦亦矜持地搖搖頭,就呵呵呵笑道,估計你在外頭也不喝茶,只喝咖啡吧?這王者至尊是一種上等的鐵觀音,兼容觀音茶兩大奇異特點,“蘭花香”和“觀音韻”,專門在福建安溪海拔很高的山上才能采得,產量不大,所以要上萬塊錢一斤。

大班給自己和陸亦亦滿了茶,自己先端起來湊到鼻子下面聞了聞,說,聞茶香這一步很重要,“蘭花香”就是這樣聞出來的名氣,入口時的微苦后甜便是“觀音韻”了。怎么樣,好喝吧?

陸亦亦很努力地照貓畫虎,端著茶盅仔細聞了,小嘴抿了一口,又在口腔里含了一會兒,才不舍地咽下去。嗯,的確醇香無比,她說。

雖然對茶沒有研究,陸亦亦卻懂得中國的茶文化帶著對儒道佛糅合滲透的哲學含義,形成中國文化的一朵奇葩,芳香醇厚的茶香仿佛遍布大江南北的韻律,奏響在每個屋檐下。有人的地方就有茶香,一點不夸張。任何時候,面對茶,你都應該帶著一種虔誠去品嘗。

你對茶挺有研究的嘛。陸亦亦微笑著說,聽說你這幾年發達了,果不其然,什么都講究。

大班坐在陸亦亦對面,心里是說不出的滋味,撇開這個成熟女性依舊美麗的容貌不提,她身上洋溢著一種骨頭里鈣化了的自信,讓他感到格外驚奇。華麗的一切似乎不能動搖她的心,也不能讓她心生羨慕或者不安。她的這種淡然,好像絲絲小雨,無聲無息地滋潤著小雨可以涉及到的一切事物,然后滲透,最終成為一體,原本干燥的事物不知不覺就被同化了。

這種安然的平靜,在大班身邊的女性中極其少見。大班忽然感覺自己今天召集同學聚會選錯了地方,喝錯了茶。一個僻靜的私家菜館,一壺清爽的高山云霧茶,恐怕更合乎這位外國同學的胃口。自己的炫耀真是白瞎了,他一貫高人一籌的自豪感,不知不覺間大打折扣。這種失落感,點燃了他進一步探究陸亦亦的欲望。

同學們陸續到齊了,陸亦亦忙著起身寒暄,兩人干脆出了休息室。來的大多同學都還有些印象,只是名字記不太清了。微笑,握手,落座。氣氛像爐子上的水壺,隨著人數的增多,溫度漸漸升高,發出越來越大將要煮開前的翻滾的聲響,蒸汽溢出壺蓋,四周很快就被熱情充滿了。

大班毫不謙讓地坐了主位,拉陸亦亦坐在身邊,其他同學隨便坐,沒有主次。菜一道道上來,大多是陸亦亦叫不上名字的美味佳肴,也沒人給陸亦亦講解,同學們只顧高聲說話,笑聲此起彼伏。鮑魚上來時,一個同學沖著大班叫嚷,今天這頓飯的規格可高啊,陸亦亦的面子真大,這是大連鮑嗎?

大班笑道,剛子你大驚小怪什么,亦亦什么沒見過?

我還真沒吃過這種鮑魚,光知道貴,是極品菜肴。我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需要不斷掃盲呀,大班你給我講講。

這個是日本黑鮑,最好吃的一種鮑魚,比南非鮑還好,其它產地的鮑魚都比不上日本鮑。上品鮑魚要吃干鮑,干鮑因為制作工藝復雜,原料損失大,成本特別高,所以昂貴。市面上的餐廳經常拿鮑魚醬或鮮鮑做湯汁,渾水摸魚降低成本。這家餐廳的老總是我哥們兒,這湯汁絕對是干鮑煲成的,黑鮑也是干鮑用特別工藝制成的,味道極鮮,放心吃,放心吃!

輪番敬酒開始了,同學們離開自己的座位,相互你敬我敬的,“干了干了”的聲音此起彼伏。同學們的情緒被酒精浸泡,場面高漲得瀕臨失控。男同學的收斂和女同學的矜持都像剝了皮的洋蔥赤裸到鮮辣的程度,喧嘩聲中,當年的故事一股腦兒翻攪出來,有陸亦亦記得的,更多的是不記得的。

你和起航交朋友倒容易理解,和趙老師的女兒經常形影不離,就特別不對勁了。你和那如弟都漂亮,可不是一個品質,都清純,可又不是一個味道。我們都尋思你那么聰明,如弟那么笨,你那么循規蹈矩,如弟那么桀驁不馴,你倆在一起有啥可說的?一個坐在對面已經喝高了的男同學沖著陸亦亦大聲說。

哎哎哎,你們記得那個如弟的外號叫什么來著?另一個同學嚷著問。

鐵屎!至少有五個聲音同時說,同學們哈哈大笑起來。

陸亦亦的心被揪了一下,她也跟著笑,卻感覺臉部的肌肉在僵硬地抽搐。她隔著桌子問,你們別光拿她尋開心,誰能告訴我如弟現在在哪兒?但因為桌子太大,陸亦亦的聲音又小,被眾聲的喧嘩淹沒了,沒人回答她的問題。

陸亦亦不甘心,就轉身問身邊的大班,哎,說實話,我這次特別想見如弟,可就是不知道她在哪兒。班長你消息靈通,一定知道她在哪兒吧?

大班嘴里叼著煙吞云吐霧,讓陸亦亦受不了也得受了。陸亦亦回國以后,對煙的抵觸心理早已打包收藏,有男性同胞的酒席,你非得學會在煙霧里浸泡不可,你得讓自己的嗅覺失去功能,才可能安心品嘗美食美酒,你得把煙霧像空氣一樣喜愛,才可能與同學們打成一片。

大班吐一口煙凝視著陸亦亦,還沒回答她的提問,就被前來敬酒的剛子打斷了。剛子說,陸亦亦,那個如弟很能折騰的,嫁了個搞外貿的,和老公一起做進出口生意,發了財啦。我老婆的妹夫在北京見過她,說她妖里妖氣挽著一個老外發嗲,一看關系就不正常。她還跟我老婆妹夫介紹說,那老外是她老公的朋友。我老婆妹夫拿來當笑話給我們說的,說她臉皮比得上長城的厚度了。

旁邊一個女同學插嘴道,剛子你別瞎諞,如弟明明混得不錯,你憑什么貶低她?她是嫁了個北大的數學老師,是她在北大上研究生時認識的。那年在北京火車站碰上,她親口對我說的。她當時還沒畢業呢,說是她因為工作表現好,單位特批的指標,讓她帶薪進修碩士文憑,進了北大。我當時羨慕得要命,想我怎么就沒運氣進個那么好的單位呢?

陸亦亦的腦子里進行著復雜的排列組合:電腦專家,電腦公司,王府井四合院,銀行經理,外貿公司,一個老外,北大數學講師,帶薪研究生……她感覺自己的腦子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潭,里面漆黑一片,漂浮著黏稠的漿液,味道混濁不堪。她努力游動,卻怎么都伸不開手臂;她想探出頭顱,拼命呼氣,卻怎么都浮不出水面,難耐的窒息與困惑,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她。如弟,你到底怎么回事兒,這樣千變萬化了?

陸亦亦,陸亦亦,沒喝多吧?剛子推了她一把。來來來,你還沒跟我喝酒呢,管他那個如弟在哪兒,咱們喝!

大班插話說,剛子也得有個說法,不能來來來的就讓美女喝。亦亦,你悠著點,你有權拒絕喝酒的,這是個民主的時代。

大班你別和稀泥,陸亦亦這酒必須喝,理由當然有,因為我要給她說個秘密。哎,陸亦亦,你記得當年你們東邊的學生回家的路上有個土山包嗎?你在那兒挨過石子沒有?對對對,黑咕隆咚下晚自習的時候?,F在告訴你吧,那是大班率領我們幾個朝你扔的,你當年那清純的小樣兒,可是點燃了不少哥們兒的青春之火??!為什么?傻啊你,那不是表達暗戀的具體行動嗎?

陸亦亦顯然有些吃驚,她說,那我怎么就不知道有人暗戀我呢?大班,你說話我相信,剛子他在編故事吧?我可記得下晚自習挨石子那次,嚇死我了,當時撒腿就跑,連滾帶爬的,一路上摔了兩跤。第二天我就去告訴了趙老師,后來就因為這個才住校的。

大班呵呵笑著,臉上的紅光不知道是來自酒精還是歉疚。他說,年少氣盛,不懂事兒,不懂事兒,現在給你賠不是。你呢,也理解一下,那個年代,那個年紀,每天看著你這樣的小美女,背后搞點小動作是自然的。哥們兒幾個下了課經常聊你,喜歡也沒法表達,就扔幾個石子,嚇嚇你。原諒吧,原諒吧!

大班一邊說,一邊伸手握住了陸亦亦的手,拇指漫不經心地撫摸著陸亦亦的手背。陸亦亦渾身繃緊了,正不知所措,他突然把嘴湊到陸亦亦耳邊說了一句,你的皮膚還是這么細嫩,美麗還不減當年,還是這么迷人!

陸亦亦慌張地抽出手來,但立刻就鎮靜下來,都不是小孩子了。她直視著大班的眼睛說,班長你別搗蛋,我有正經事兒要問你呢。

大班笑瞇瞇地看著陸亦亦,剛才陸亦亦那一瞬間的慌張被他盡收眼底,給他帶來無限暢快。他想,你的心靜如止水也是有限度的嘛,人終究是血肉動物,肌膚相親的一瞬,是會產生化學反應的。甜言蜜語的灌注,更像催化劑,令所有化學反應錦上添花,反應加速加劇,再堅固的堤岸也會被腐蝕攻破。

大班一貫自視對女人有一套,這一套其實簡單到家,就是動手加動嘴,以達到最直接而有效的效果。顯然這一套對陸亦亦也同樣奏效。他深感欣慰,剛見面被陸亦亦的平靜震懾住的那點驕傲,又搖搖擺擺地抬起頭來。

什么正經事?你說你說,歸國美女的問題一定有問必答。大班收住笑說。

班長,你認識誰在教育系統?在座的同學們好像沒有這個口上的。我侄女小學升初中,學習中不溜的,想進實驗中學有些困難,聽說得找個口子塞錢疏通,你給我出出主意。

大班嗯了一聲,低頭整了整襯衫,抬起頭時,突然一本正經起來,亦亦啊,這事兒可不簡單,現在每年教育口上都有典型被抓,管事兒的都存了小心,家長還照樣發瘋了一樣找關系塞錢,你回來這么幾天,怎么攪進這個渾水了?

沒辦法,我哥倆口子是書呆子,沒后門,我當姑姑的趕上了,只能義不容辭,能幫多少就幫多少吧。

我想想看,一兩天給你電話。你先別急,辦法肯定有,不就是個花錢辦事嘛?

其實,大班低頭整理襯衫的那一瞬間,腦子里已進行了復雜的思考。

陸亦亦這是求我辦事啊,原來以為她從國外回來,不會對我有所求的,看來是高看了她,竟然還懂得行賄受賄這一套,和國內的人無二。就憑這個,她對自己的吸引力已經降了一小格。不過,她既然對我有所求,就是好事兒,各有所需,我自然應該遵循求人辦事兒的大眾潛規則,人情我可以給你,但得讓你知道你欠我人情。當然不能賺她的錢,老同學說不過去,自己也不缺這個。辦這點兒事不會太困難,哥們兒小何每年都靠這個發財,給小何帶來財運,小何和自己會更鐵。嗯,就以這個借口和她再見見面吧,很久沒和如此知性的成熟女子交往了,品貌皆佳,完事兒就遠走高飛,不留后患,多好的美事兒。

桌上已經杯盤狼藉,同學們酒都敬了好幾圈兒,此時三堆兩伙地說著話。陸亦亦被幾個女生圍著詢問國外孩子的教育狀況,似乎都有心將來讓小孩出國深造。陸亦亦溫言細語的模樣,不驕不躁的語調,不卑不亢的態度,讓女同學們心生羨慕。她們猜測著,國外就是好啊,沒國內這么忙這么累,瞧人家心態多好。再看人家保養的,那么細皮嫩肉,貌美不減當年,咱每周都做美容,怎么臉皮還是猛勁兒地往下耷拉呢?不過她還是老了,瞧那眉毛一挑,就有幾道抬頭紋,太明顯了。

女同學扎堆兒,無一例外地在心里暗暗評判彼此的身材、五官、皺紋多少、衣著品位,寬容點兒的會帶著欣賞贊美的目光,尖酸刻薄的就挑剔了來平衡自己。論語云:“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奔词共话堰@當做男人對女人的怨氣,在女性自己中間也有著哲學意義上的必然性。

此時,男男女女的臉都被酒精熏陶得紅潤光艷,眼神里有了酒精生發出的曖昧和迷茫,舌頭打卷兒了,語言不能再平坦地出入嘴巴,于是有了莫名其妙的嘟囔和含混不清的呢喃。但腦子似乎都清醒,又似乎都昏沉,似乎都在言之有物,又似乎都在顧左右而言他。

大班站起身來,繞圈給每個人的酒杯填滿,高高舉起杯說,同學們,咱們大家一起碰了這一杯,陸亦亦遠道歸來,咱們托了美女的福聚這么一場。大家盡興沒有,減不減壓?

大家都高舉酒杯,呼應著,盡興盡興,減壓減壓!

那好,咱們就干了這杯酒!

散場時,大班的司機已經等在樓下,大班招呼著大家去金星光歌城唱歌去,說早包好了房間。人們開車的不開車的,有司機的沒司機的,呼啦啦照應著進了各自的交通工具,融進霓虹閃爍的夜世界。

陸亦亦從大班車上下來時,被眼前的氣派震懾了。她站在停車場上,原地前后左右轉了幾圈兒,眼前的燈火通明令她眩暈,好像自己到了一個好萊塢游樂中心,四圍全是兩三層樓的歌廳,足有三五十家,燈紅酒綠的招牌鋪天蓋地,霓虹燈照在人臉上,色彩繽紛。

陸亦亦隨著大班進了一間名叫“迷你沒商量”的歌廳,歌廳門臉并不大,窄窄一條五顏六色動畫裝飾的半透明單扇玻璃門,進了門卻冷不丁地豁然開朗,裝點門廳的巨大水晶玻璃墻高大寬闊,上面的凸凹不平把房頂的彩燈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夢幻效果。玻璃墻左側是一個寬敞的旋轉樓梯,裝飾樓梯內墻的除了通頂的巨大鏡子,就是二十來個沿著鏡子斜靠的妙齡女子,個個濃妝艷抹,美目流盼,芳香襲人。她們看見這么大一群男男女女上樓來,知道是團聚,不會有單身男人照顧她們的生意,但仍舊推推搡搡,低聲嬉笑,眼神在男同學臉上放肆地流竄著。陸亦亦看得傻眼了,一邊跟著大家上樓,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張張被濃妝覆蓋的美麗面容。

一個女子突然伸手扯了陸亦亦的袖子一把,要我陪你唱歌不?

陸亦亦咂咂嘴,扭頭對身邊的大班說,哎,班長,如果沒有我們這些女同學在,你們就會請她們陪唱吧?她們可真年輕,個個都好看,太具誘惑力了。

大班嘿嘿笑著,你如果是我,會不會叫她們呢?

陸亦亦也笑,你可真狡猾。不過,班長,你說她們這樣的花樣年華,干什么不好,為什么非要干這個?

大班說,為什么不可以干這個呢?無本生意啊,生下來爹媽給的這個身體和容貌,天然地可以賺錢,為何不用呢?哪用像你們,寒窗苦讀,頭懸梁錐刺股,當個白領,你以為高級嗎?不過是熬白頭發,領到份工資而已。你們有時間享福沒有?人家的工作本身就是吃喝玩樂,你們比得了嗎?你們撇下自己的本錢不用,好日子不過,選苦日子過,在人家眼里才是犯傻呢。

陸亦亦聽得目瞪口呆,噢噢地應答著,受教育了,受教育了!

歌廳包間巨大,轉角沙發沿墻擺了一溜,整面墻的大屏幕前面有個高出地面的小型模擬舞臺,舞臺頂端吊著迪斯科旋轉球,沙發盡頭有個電腦觸摸式點歌臺,早有同學在那里興高采烈地點歌。啤酒和小食點心已經上來,一碟一瓶分散開擺著。

那同學給大班點了一曲《濤聲依舊》,顯然是大班的拿手好戲。大班很拿派,站得筆挺,端著話筒說,此歌獻給咱們的美女同學陸亦亦,她雖然海外歸來,和大家隔山隔水,但老同學的心卻是一馬平川,什么都不隔,為了這依舊的真情,我來獻上這首《濤聲依舊》。

“塵封的日子,不會是一片云煙,久違的你一定保存著那張笑臉……今天的你我怎樣重復昨天的故事,那一張舊船票,能否讓我登上你的客船……”大班唱得動情,音響的合成效果出奇地好,整個包間仿佛四面八方充滿了大班的傾訴。

同學們手里端著啤酒,三三兩兩地小聲私語。陸亦亦坐在沙發上,捻了一顆話梅皇含著,她已經久違了這樣嘈雜的繁華場所,好像自己是臺下一名觀眾,感覺一切輕盈如夢。

大班的聲音溫情渾厚,靜靜地敲打著人心。陸亦亦認真地讀著屏幕上的字幕,那些字跡里充滿了對過去的懷念,熟悉的旋律溫馨柔軟,把她帶到了十分遙遠的地方。

同學們嘩嘩地鼓掌,大班已經唱完,其他同學陸續點了自己拿手的曲子唱起來。大班端了啤酒坐在陸亦亦身邊,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肩上。陸亦亦穿的連衣裙后背開口很低,大班手臂的溫度直截了當地傳遞給她后脖頸的皮肉,那溫度顯然在每一秒鐘里持續升高。

陸亦亦扭頭看了一眼大班,說,大班,那張桌上的松子兒好像不錯,你給我遞一下好嗎?大班嘿嘿笑著,放下手臂,起身給陸亦亦去拿松子,然后擺在陸亦亦面前。他手臂抬了抬,卻沒再搭上去。陸亦亦變了姿勢,幾乎是面對著他,他沒有理由面對面把陸亦亦摟進懷里。大班心里笑了,這女人,躲我躲得不留痕跡,真是聰明!看來她的豆腐并不好吃,但越不好吃,他倒越有意思。

你還沒回答剛才吃飯時我問你的問題呢,你好像知道如弟在干什么,是不是?同學里怎么好像沒人真正知道她的行蹤,挺怪的。

大班伸出啤酒瓶和陸亦亦碰杯,他說,今天怪高興的,掃興的事咱們今天別說,好不好?再說,如弟跟你有什么關系?今天你就好好聽歌唱歌,好不容易開心一場。你的金嗓子怎么樣了,升級了還是降級了?我去給你點首歌,當年你可是咱們班的文藝委員,每天給大家起頭帶歌兒的,記得有一次國慶演出,你唱了一首《唱支山歌給黨聽》,把全校同學都鎮住了。

大班說完就跑到點歌的電腦臺前去點歌。陸亦亦抿了一口啤酒,想如弟的事怎么就成了“掃興的事”?“她跟你有什么關系?”是啊,她跟我有什么關系呢,但是沒關系就不能問問了?同樣是同學,咱們可以這樣花天酒地地團聚,而問問同學如弟的下落就另類了?陸亦亦心中的疑惑好像魔瓶里那縷逃跑的輕煙,越釋放越大,終于魔鬼一樣可怕地成了形。如弟肯定有什么事發生了,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一個女同學拿著話筒遞到陸亦亦手里,推著她說,給你點的歌,快站起來唱吧。 陸亦亦起身,使勁搖了搖頭,換了一張笑臉,清了清嗓子說,這么老的歌,很久不唱了,讓同學們見笑了。

“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生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陸亦亦優美的女高音豪邁地響了起來,一種金屬般干脆清晰的質感彌漫在昏暗的燈光中,閑聊的同學們開始安靜下來,有同學忍不住大聲叫好。給陸亦亦鼓掌呀,使勁兒地鼓掌呀!

在同學們瘋狂的掌聲中,陸亦亦唱罷坐回座位,坐在幾個女同學中間,她不想再為后脖頸子的溫度擔憂了。

她不知道二十年不曾唱過的歌自己,怎么還能如此記憶猶新,嗓子還如此渾厚優美,跟當年相比一點不遜色。同學們還在哄著她唱歌,她卻不想唱了,因為同學們很多,每個人都該有個歌唱的機會,聽著看著吃著,她已經很滿足了。她想留給自己一個品味重逢的空間,那是屬于自己的。多年來每逢聚會,她都會有意留給自己一個這樣的空間,停止參與,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靜靜觀察每個人的神態、表情和語言的使用,她要她的記憶努力儲存,好像遇水吸納的海綿一樣,然后在日后閑暇的時光里,一個人慢慢享受品味。

這時,開始播放強勁的迪斯科舞曲,大班過來拉陸亦亦,來來來,放松放松,別老坐著。在沸騰的節奏中,陸亦亦的血液開始奔流,同學們全都站了起來,她跟著人群搖著擺著,迪斯科球旋轉的燈光掃過一張張面孔,包間里于是有了邁克爾·杰克遜那首《Thriller》MTV的效果,活著的鬼魅幻影。大腦里的一切開始慢慢消逝,取而代之的是跳動的音符,強勁,霸道,不可商量。它們扭撥著緊張的神經,把它們放松到“不必控制”檔,這個檔一達到,人的肉體似乎分散成碎片,精神散落如塵埃。旋轉的不僅僅是那顆七彩的迪斯科球,還有許多彩球的光罩下的蹦跳的心臟,和心臟里盛裝的世界。

K廳的聚會是在陸亦亦《同一首歌》的歌聲中結束的。陸亦亦動了感情,唱著“星光灑滿了所有的童年,風雨走遍了世間的角落,同樣的感受,給了我們同樣的渴望,同樣的歡樂,給了我們同一首歌……”她一邊無比深情地唱著,一邊品味著歌詞的含義。眼淚悄悄地溢出眼眶,她轉身擦了擦,最后唱道:“甜蜜的夢啊,誰都不會錯過,終于迎來今天,這歡聚時刻……”

大班送陸亦亦回家的路上,自覺地坐在駕駛副座上,他轉頭對陸亦亦說,亦亦,我看到你掉淚了,弄得我也很感慨。

對不起,不知怎么就突然管不住眼睛了。

瞧你說的,什么對不起?你們從國外回來的人就是太禮貌,禮貌得都有些見外了。

哦,是么?那真對不起了,讓你覺得見外了。

兩人同時笑了起來,又一個“對不起”。唉,習慣成自然,陸亦亦不好意思嘆道。她下意識地低頭遮羞的模樣,被大班看了個一覽無余,大班的心抖動了一下,好像琴弦余音般地顫動,好幾分鐘才平息。

陸亦亦到家時,院子的大門已上鎖,她才發現已經過了十二點。大班幫著喊出門房大爺開了門,讓陸亦亦進去,然后隔著大鐵門握了握陸亦亦的手,說,早點歇著吧,等我電話。

入睡前,陸亦亦沒有翻看和如弟有關的日記,卻一如既往地想到了她?;貋硎炝?,連她的消息都摸不到,這次要見到如弟,恐怕不易。不過,大班話里有話,應該知道她在哪兒,改天還得問問大班。自己是多么想知道如弟的情況啊,她做什么工作?嫁了什么人?有了孩子沒有?是男是女?每天是否快樂?那瘊子還在嗎?會不會又有什么神奇的事物在那里制造故事?

夜早已深沉,夢境漸漸席卷了陸亦亦。在夢里,她又變成了那團模糊的霧,尋找著什么,飄來飄去,漫無邊際,那是一個沒有目標的世界,一切都沒有答案。

吃飯本來是個生來就有的自然需要,在整個生命成長過程中日復一日復,你幾乎意識不到它的存在,卻沒有一天不在努力去完成這項最重要的使命??焖侔l展中的中國,吃飯的自然狀態已經很自然地被升華提高,成為商業活動中的藝術手段和日常生活里的藝術形式。你非得“學會”吃飯這種藝術不可,否則你就是另類,就喪失全社會認可的一種交流手段,你會成為人脈拓展方面的殘疾人,失去升官發財種種機會的同時,很快就被周圍人淘汰出局。

對陸亦亦來說,吃飯這門學問簡直深奧難測,需要久經沙場方可練就出本領。令陸亦亦驚嘆的是,國內的同學朋友個個本領高強,在吃飯這所學堂里出類拔萃,請什么人,在什么檔次的飯店,叫什么人作陪,定什么樣的包間,喝什么樣的酒,點什么樣的菜,說什么樣的話都是學問。自己這種剛入校的差等生只有眼花繚亂的份兒,乖乖被高才生們領著到處悶頭去吃。

陸亦亦發現自己回國之后,一直在不停地吃飯,上頓飯還沒消化,下頓飯又開始了。五花八門的餐廳進了一家又一家,胃口始終處于忙碌興奮的狀態。這天,所以當大班通知她到某某地方吃飯時,陸亦亦很是猶豫地問,一定要吃飯才可以和人會面嗎?

大班卻反問,你認為還有什么別的更好的方式嗎?以我混跡江湖多年的經驗,告訴你吧,任何方式都沒有這個方式好。你早九晚五,工作是為了什么?歸根到底是為了吃口飯。你讀書深造,賺錢打拼,奮斗進取,為了什么?說白了是為了把這口飯越吃越好。把飯吃好的過程是個進步的過程,沒有這個過程你就沒有進步!

陸亦亦擱下電話,來到鏡子面前,開始打扮自己。母親的抱怨在耳邊響起,你啊,回來這些天了,在家吃過幾頓飯?她反駁說,哎呀,人家看得起我才請我,你女兒被看得起,你不高興嗎?母親說,這個高興我不要。陸亦亦說,那欣欣的事兒總要辦吧,不吃飯怎么找人辦事?母親起身離開,自言自語道,什么世道,吃吃吃,干什么都得先吃了再說!

從家里出來,陸亦亦等出租的時候想,自己這次回來和同學們見面的決定真不怎么樣,看來下次回國,還是應該悄悄來,悄悄去,而且不能停在飯店門口欣賞雕塑。

宴席是擺在一個私人會所,出租車兜了好幾圈才找到進口。大班發短信說他中午已經喝了酒,沒法開車,這個私人會所不愿意讓司機知道,所以無法派人來接她,他也是打出租車去的,早就到了。

陸亦亦一進門就感覺進了一個古色古香的大戶人家,大門是舊式的黑漆木門,又厚又重,門軸發出吱呀聲,黃昏的院落在兩棵老樹下寂靜安詳。一個清麗白凈的少婦掀起竹簾向陸亦亦笑嘻嘻地招手。進屋,迎面一個不大的門廳,沿墻擺著老式雕工精細的紅木坐椅和石紋臺面的紅木茶幾,墻上有立體人形木雕,懸掛出古樸而略顯怪異的圖案。跟著少婦穿過門廳,拐了幾個懸掛著字畫的昏暗走廊才柳暗花明,來到一間茶室,大班和兩對男女圍坐在一個精致的茶桌前喝著小盅功夫茶。

一個光頭中年男人端正地坐在茶桌一側,面前擺著竹制鏤空茶具臺,上面紫砂茶具一應俱全,他背后是一面巨大的古代仕女漆畫屏風,望去,說不出的古雅沉靜。大班起身介紹,這是男主人潘旋,是我小時候一起玩兒尿泥的發小,業余為朋友們提供方便,召集私人聚會,不求贏利,謀生另有發財的正業,所以你別當這是飯店。這二位是我的兩個哥們兒,小何,小姜,都是教育局的,幾位美女都是他們的紅顏知己,燕子、秋秋和女主人。

領陸亦亦進門的少婦便白了大班一眼,鼻子里哼了一聲。大班趕緊陪不是,說,嫂子是潘哥的紅顏知己那可委屈了,這可是咱們第一夫人。潘嫂子,不是潘金蓮的潘,是潘旋的潘。幾個人都哈哈笑起來,那潘嫂子扭頭就走,說,懶得理你,小心我真來潘金蓮那一招,給你酒里下毒藥!

陸亦亦渾身不自在,周圍都是陌生人,那位叫小何的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打量。陸亦亦端起茶盅品了一口,知道是好茶,也不懂如何夸贊。大班說,大紅袍,聽說過沒有?真品是武夷山山頂上兩株野生茶樹上長的,只有野猴子采得來,那是集山頂之仙氣與日月之精華的絕頂好茶,產量微小,去年拍賣真品,最后十八萬成交,被一位香港闊佬買去了。咱們喝的這些都是人工種植的贗品,好茶是肯定的,也很貴,一兩兩千元,你走時我給你帶一盒。陸亦亦撇了一下嘴,沒敢接茬。

小何開口問陸亦亦,陸女士一定是在國外待久了,入鄉隨俗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這長相很西化嘛,不是做過手術吧?

陸亦亦尷尬,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大班看陸亦亦臉紅,就打諢說,小何你會說話嗎?人家亦亦這張臉是正經原裝的,我們初中就是同學,那時她的“西化”就有名了,表演五湖四海大團結時專門演新疆妹的。

小何笑道,我怎么不會說話?我是夸陸女士美麗啊。你看那些明星玩兒命做手術,都想有個這樣翹的下巴和這樣高的鼻子,美得都不像真的了。小何說著,也不顧小女友燕子異樣的目光,仍舊直盯盯地瞅著陸亦亦。

潘嫂子系著圍裙過來請大家到飯廳入座,陸亦亦舒了口氣,起身走出茶室。大班在陸亦亦耳邊說,你別介意小何啊,他就是沒正經,又好點兒色,人可是能干,你侄女的事指望著他來辦呢。

進了飯廳,大班指手畫腳地安排入座,一男一女交叉開了,把陸亦亦夾在他和小何中間,燕子坐在小何另一邊。

小何說,陸女士,大班只有招待最重要最親近的朋友才會來潘老板這里請客,你知道這可比任何豪華酒樓都上檔次啊。

飯廳不大,紅木飯桌的腿上刻著精美的龍鳳圖案,桌上已擺好幾樣家常涼菜:涼拌黃瓜,皮蛋豆腐,蝦仁藕夾,夫妻肺片。墻上的壁燈竟是淡紅色的,使整個飯廳有了一種詭秘神奇的氣氛。耳邊響著洞簫幽暗的嗡響,陸亦亦覺得曲子耳熟,于是問潘嫂子,你放的是《春江花月夜》嗎?潘嫂子微微點頭,陸女士真有品位,還叫得出中國的古曲名,在國外沒有全盤西化,不容易呀!陸亦亦回了個會心的微笑,暗嘆這潘嫂子無論家居擺設,還是聽音樂弄茶,樣樣都大不尋常,頗富情調,這種宴請果然別具一格。

潘嫂子和潘旋兩口子進進出出一會兒就把桌子擺滿了,都是家常菜:空心玉米小窩頭配碎肉野菜,蘑菇燉小雞,東坡肘子,奶油西蘭花,酸辣土豆絲,松仁玉米等等。酒是五糧液。

小何說,有五糧液酒廠內部消息說,連人民大會堂的五糧液酒都不是地道的真品,釀酒的五種糧食,小麥、大米、玉米、高粱、糯米的酵母一準少個一兩種,酒精的摻法也相差甚遠。大哥,今天咱們喝的這個是什么檔次的?

大班答,喝你的酒吧,沒人讓你品酒,沒喝就醉了?聞不見這一開瓶就竄出來的濃香曲酒味兒?真品就是真品,也不看看我們請誰!好像還挺懂似的,快別在外國友人面前丟人了。說著,給陸亦亦和周圍人把酒滿上。

潘嫂子和潘旋也入了座,那些家常菜看著普通,味道卻異常鮮美。大班說,潘嫂子有絕活,家傳秘方制作配菜高湯,所以大眾菜肴到了潘家味道都非同尋常了。

小姜問,嫂子,你沒往菜里放鴉片吧,這不成心讓我們上癮嗎?

潘嫂子抿嘴一笑,這有什么稀奇,我家的東西都和大煙沾邊,喝水都會上癮。

陸亦亦頻頻點頭,也不管有沒有鴉片,不??甑貖A,不住口地吃,一迭聲地贊嘆,味道真好!

大家杯子碰得叮當響,身邊的女人們開始不辭辛勞地堆著笑臉起身給前后左右的男人們斟酒勸酒,遞煙點煙。陸亦亦不懂規矩也自得其樂,自己又不是伴酒女郎,犯不上應那個景。她只給大班敬了一杯,就只喝不敬了,偶爾給身邊人夾一兩筷子菜。這個不錯,別光喝酒,也吃菜啊,要不可惜了潘嫂子出神入化的手藝了。

整個屋子里彌漫著滋味醇厚的酒香氣,耳邊的《春江花月夜》已經變成了《高山流水》,陸亦亦剛開始坐在嘮嘮叨叨的小何身邊的那點兒不自在,早已煙消云散。好酒下肚,好菜入口,爽凈的爽凈,甘美的甘美,她渾身舒展著,臉上浮起一層春桃嫩粉。

小何嘖嘖地嘆道,陸女士這樣的女中豪杰我可見識了,這種不推不讓不偷懶的喝法兒,我這輩子是第二次見識,好像酒缸深不見底一樣。

燕子嗲嗲地問小何,第二次見識?那你給我說說,你第一次見識的是哪位,怎么喝的?也是外國友人嗎?

小何答,還真跟外國友人多少沾點邊,只不過后來才知道上了當。小姜,那次你也在場啊,記得不?你干媽的錢不是也被她騙了?楊家埠大酒店,那個薛寶釵!對對對,帶著個法國人請咱們吃飯,要咱們跟第二外國語中學疏通那次。

怎能不記得,那女人真叫個猛,把我們都喝傻了。那個法國人也能喝,喝得胡子都紅了,誰能想到那樣一個牛似的壯漢后來會被那女人害了。我干媽被她騙了兩萬,不過據說那是個小數目,被她騙了十幾萬的也大有人在。

陸亦亦聽著迷糊,問,薛寶釵是真名?

小何說,不是真名,我們都那么叫她。那女人兩條胳膊白嫩得一根汗毛都沒有,好看是真好看。小何說著,咽了口唾沫,好像那薛寶釵是他碗里的醬肘子。又說,不是賈寶玉盯著薛寶釵的胳膊發呆時被林黛玉罵呆雁嗎?當時,引見她來的戴老師看著她的胳膊就聯想到薛寶釵了,給我們講了《紅樓夢》里的一段故事,然后他就干脆叫她薛寶釵,我們也都跟著叫。

小姜接過話頭說,是的,當時薛寶釵和那個法國人合開了一個移民留學公司,號稱是華北地區最大的,專門給中小學生辦出國手續。當時戴老師介紹薛寶釵是高干子弟,叔叔在部里,后臺硬得很,在北京、石家莊、大同有好幾個分公司。第二外國語中學有個對外交流計劃,她想讓教育局批給她做中介,就請了我們。那女人真邪,千般風情,萬種風騷。小何,你記不記得當時你怎么被她灌酒?那軟胳膊說摟就把你的脖子摟住了,哪個男人能招架得住那樣?她能辦成那么成功的騙子公司,也就容易理解了。哎,小何,你當時不是躍躍欲試想上她嗎,后來怎么敗下陣來了?

小何開始罵娘,他媽的我算老幾?那娘們兒勾搭的都是大頭兒,和我不過是逢場作戲,靠我搭個橋罷了,哪會把我放在眼里。

小何說到這兒,突然看了一眼大班,算了算了,說這個干嗎?一個騷女人,被判了也是活該。咱們喝,來來來,大班我敬你。

大班一直沒開口,一邊聽著,目光在小何、小姜和陸亦亦的臉上來回游走,若有所思地看著幾個人。這時舉起酒和小何碰了,兄弟夠意思,給哥們兒面子了。

陸亦亦聽得如墜云霧,她還想聽下去,就問,還有這種事兒,像電影似的?

潘嫂子接住道,我也聽說過這事兒,我有個朋友也被騙了錢,后來案子出來,錢都泡湯了??晌遗笥堰€不相信自己上了當,還在那兒等著送孩子去歐洲呢。我朋友說,那女的和她那個法國丈夫開的公司就在萬豐大廈二十幾層上,占了半層樓,生意做得比真的還真呢,誰能相信竟是騙子公司。

陸亦亦說,正大光明地辦個移民公司也很賺錢,為什么要騙?

要當騙子,什么不能騙?現在的人膽子大得沒邊兒,沒聽說前兩天出的那個案子嗎?軍校啊,在全省招生招了三年,還說保證安排工作,結果從頭到尾都是假的。自己買地皮建,自封軍校,沒有任何注冊審批手續,騙得市長還去視察過。和這個比,薛寶釵開個假公司不是小巫見大巫嗎?小姜說罷,隔著桌子給陸亦亦倒酒,來來來,喝痛快了,那薛寶釵是人民的敵人,你是人民的朋友,她怎能跟我們的國際友人相提并論呢?這個小何,沒輕沒重的。

大班在同學聚會上見識過陸亦亦的酒量,不再為陸亦亦擋酒。身邊這女人似乎對酒桌上的一切都漫不經心,又似乎對一切都了如指掌,雖然從國外歸來,國內的這套,她顯然具有適應能力,一顰一笑,不需矯揉造作就恰到好處。他從側面凝視陸亦亦微紅的臉蛋兒,看著她咕咚喝酒時喉嚨的蠕動,下身就有些焦躁起來。他用手按了按頂起來的褲口,身體朝桌子底下靠了靠,遮山蔽月一下,否則就不大雅觀了。

大班給陸亦亦斟滿酒,又給小何、小姜、潘旋滿了,說,亦亦你知道不知道,這些年別看我江湖上闖蕩,賺了幾個小錢,可是真沒有錢迷心竅。咱別的不懂,義氣二字可是一直銘刻在心的,能交下小何、小姜、潘旋這幫朋友,比盤下四十層的樓盤都有成就感。這杯酒呢,我敬你們大家,多虧哥們兒這些年幫襯,才混到今天,我不用小杯,用分酒器敬大家,先干為敬,干了!

那小杯一口一杯,五口八口才夠一兩,那分酒器卻是二兩的玻璃圓肚盅,一口二兩就十分豪邁了。幾個男人見大班如此,也把小杯換成分酒器,舉起來碰。陸亦亦看大家搖搖晃晃,已喝得有些二五了,就起身攔住,哎哎哎,酒講究個喝好,都是自己人,逞什么能?別干大杯,都只喝一口吧。說著,先把小何手里的分酒器奪過來,倒一大半在自己分酒器里,又問潘嫂,有熱粥沒有,給大班喝些?

幾個人也就順著下了臺階,只喝了一口。小何大著舌頭嘟囔,陸女士啊,你真會疼人,不知不覺給我和大哥夾了好多菜。對大班說,你可得好好待她,這兒離我那二號房就一條街,一會兒你倆就到我那兒,方便,什么心都不用你操……

大班不等小何說完,趕緊打斷,你見過個啥,胡扯什么?

小何梗著脖子說,我不胡扯,大哥,你看你那眼神兒,少有啊。大哥,你給我說的事兒,你放心。陸女士,我知道你家誰誰有點上學的困難,都包在我身上了。不就是個實驗中學嗎?有這個數就夠了。小何伸手比了個八字。

陸亦亦心里吃了一驚,八呀?肯定不是八千,一準是八萬,真他媽的黑!這才只是個小學升初中,以后還有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學,像這八八八的,老百姓的孩子還上個什么學?九年制義務教育,那不扯淡嗎?

陸亦亦覺得心里非常堵,但再堵也沒辦法,她微笑著說,那我可得敬何兄一杯了,這事兒就全仰仗你了。我聽說有錢找不對人都辦不成事兒,有你這句話,我就可以和家里人交差了。說著,就把分酒器里的酒全干了。

小何說,陸女士真是爽快人,不僅美貌,還如此上得廳堂,處著真舒服。正待說下去,看見大班瞪眼,就改了口,要說辦這事兒也不容易,關關卡卡都要打點,學校公開的異地轉學費就得兩三萬,下面又有校長,管事兒的老師,哪個環節打點不到都可能壞事兒。而且今年查得緊,文件都公布了,所有學校必須張榜公布學生名單,你侄女的事得繞著道兒走。你也別謝我,這人情呀,是大哥的,你感謝他是正理兒。

大班哼哼哈哈地應著,想亦亦侄女這上學的事兒,挑不挑明小何都會辦,實惠在他手里,他不辦就是自己堵自己的財路,他沒那么傻。

大班側臉看到陸亦亦的手時,心思立刻轉移了上去,那只纖細的手正在下意識地玩弄印有古代仕女圖的粗布餐巾, 蔥段似的一根指頭把餐巾角一摺一推。他想象著那只靈巧的小手在自己身體的某些器官上撫摸蹂躪的感覺,呼吸就急促起來。

陸亦亦扭頭看到大班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手上,才意識到自己在玩兒餐巾,趕緊松了手說,大班你醉了?你該喝點熱粥暖暖胃,我去廚房看看潘嫂子的粥做好沒有。

她起身往廚房走,心想,這個小何長一句短一句把自己和大班拉扯到一塊,莫非大班真有什么意思?為侄女上學的事,把自己搭進去是絕對不成的,還是把握好分寸行事為好。Shit,在國外一個電話,一張表格就能解決的問題,國內就得這般陪酒吃飯、割肉出血,拉拉扯扯、云山霧繞地來。同學之間還得玩兒這花樣,中國人活得能不累嗎?

見陸亦亦走了,大班也想上廁所,但又怕站起身會暴露褲口支起的小帳篷,于是沒敢動。他不知道自己在陸亦亦面前為什么會如此沒有自制力,又如此矜持,裝得人模狗樣的。自己什么女人沒見過,在哪個女人面前不是大張旗鼓耀武揚威的?喜歡誰,兩句話就勾搭了,上床比上廁所還容易。問題是十八歲的黃花姑娘坐在身邊,好像也沒這么容易引起自己的心癢難耐。今天,一個中年娘們兒卻讓自己興奮不已,這不他媽邪門兒了?

粥是裙帶菜紅蛤粥,潘嫂子的絕活兒。陸亦亦把陶瓷鍋端了來,紅紅綠綠白白首先在顏色上就奪人胃口,她一碗碗給大家盛了,自己才坐下來喝。粥稀軟順滑,一口咽了,一股海洋的味道就進入身體,從舌頭到胃都有了魚兒般的歡快。

等陸亦亦歸座后,大班的手在桌子底下拍了拍她的大腿,謝謝你,今天辛苦你了,又夾菜又端鍋的,我敬你一支煙吧,嘗嘗咱們國內第一流的好煙。

陸亦亦慶幸大班的動作沒有持續,也裝作沒感覺。煙本來想推脫不抽,回國已成酒鬼了,若再添個煙鬼,自己的身體就要憤怒了。但一見那遞過來的煙卷出奇地漂亮別致,金色的腰身上還印著“1916”四個數字,就好奇地接下了。嘆道,這么精致,第一流怎么講?

大班說,沒見過吧?跟你說吧,全世界最高檔、最奢侈的吃喝玩樂都在中國,你信不信?

當然信,回來一直在上掃盲班!現在不但信,都快從學生變老師了,啥都見識著。

這就是黃鶴樓1916, 一盒二百元,一根就十元。你看這紙盒包裝,是申奧標志設計師許紹華先生的杰作,講究古雅之美,得了博覽會大獎的。煙葉據說是取自原始山區幾畝原產保護地,經過好幾年天然山洞儲藏,吸納天地之靈氣,采擷勝境之精華,最后手工工藝制成的,目的就是達到高級奢侈品卓而不凡的尊貴效果,產量特別小,所以很難買到。我有個業務關系和武漢卷煙廠有聯系,每年能給我搞幾條,到手時加點價,平時也舍不得抽,今天專門拿來讓美女嘗嘗鮮。

大班說著給陸亦亦點了,陸亦亦趕緊吸了一口。

大班說,你看,這開始幾口,吐出來的煙是黑色的,這就是正品。如果和其他煙一樣是灰白色的,就是假的了。

陸亦亦上大學時參加學校話劇社,演過《日出》中的交際花陳白露,當時特敬業,正兒八經地拿捏做派,學過抽煙。雖然從來沒喜歡過尼古丁,兩指一夾,小嘴一抿,奮力吸進去再從鼻孔里繞出來的基本功還是打得扎實,這時派上用場了。

煙霧進進出出,陸亦亦就笑,班長,真謝謝你讓我來糟踏這煙,我抽什么都和抽稻草一樣,沒享受感,真可惜了這十塊錢。

大班給每個人都發了煙,小姜女友秋秋一直不大言聲,這時吸了煙,也插嘴道,哎,就是這個煙把那個什么局長給弄下臺的吧?

是,潘嫂子答。那個局長有張會議上的照片掛網上了,本來沒什么,哪個局長不開會?可有人對他手里點著的煙發生了興趣,就人肉搜索,接著網上就開始討論一個局長平時抽兩千塊一條的香煙。一天就算他煙癮小,只抽十根的話,一個月那他得抽掉多少錢?再接著,人們就計算他的月收入得有多少才能抽得起這種煙,然后就有人舉報了,結果貪污上千萬,那還不抓?所以現在當官的都怕拍照,搞不準誰把你弄到網上去,引來牢獄之禍。

小姜說,那都是些傻逼官,開會抽什么黃鶴樓, 抽個十來塊錢一盒的煙不就得了?你看咱們大班,給市里捐款的慈善大會上會不會抽黃鶴樓?不顯山不露水,這就叫智慧。那局長純粹是個二百五,有根羽毛就以為自己是鳳凰了,活該進班房。

陸亦亦回頭對大班說,大班你還熱心公益事業?看不出來呀!

大班竟含蓄起來,應該的應該的,汶川地震時中國人沒有不哭的。咱們這兒不也是地震帶嗎?后來我就捐了些錢給市里,要求用作校舍建設的抗震???。沒什么,有點良心的話,誰都會這么做的。

陸亦亦點著頭,對大班憑添了幾分敬佩。這世道,千萬富翁一呼嚕就是一片,花天酒地、紙醉金迷,吃喝嫖賭、一擲千金的大有人在,而真舍得把自己掙的錢捐出來的不過鳳毛麟角。不管捐款的真正目的如何,捐出來的錢本身畢竟是現實而有用的,對社會有益。

大班的手機這時響了起來,他接了電話說,這邊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就帶幾個朋友過去,你準備個大間,其他見了面再說。

大班說畢,問大家,你們喝得如何?我讓老碾子給咱們預備好洗腳的地方了,亦亦美女,回來還沒洗過腳吧?我包你今天舒服到家,我哥們兒老碾子開的足浴會所是咱這兒最高檔的。

陸亦亦推辭道,班長,勞你如此用心,又如此破費,很不好意思,我看洗腳就免了吧,這頓午飯都吃成晚飯了。

大班說,你就別掃大家的興了,一起走,一起走!

陸亦亦聽大班如此說,就住了嘴。

大家準備起身,只有潘旋和潘嫂子不去洗腳。潘旋說,今晚有個音樂會,早買了票的,是央視星光大道出了名的那個原生態歌手阿寶來演出。別看我媳婦是美聲歌手,她可是阿寶迷啊,非去看不可。

陸亦亦這才明白,原來潘嫂子是唱歌出身。

大班說,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你們隨便吧。我說潘嫂子,你們省歌舞團不是也出去走穴嗎,你就讓自己的金嗓子荒著?還是潘旋怕你跑了,把你硬憋在家里?

潘旋說,你又胡扯,哪兒是我不讓她出去唱歌,是她自己不愿意出去。說累了,要安靜?,F在每天在家里弄十字繡,還在網上賣得火熱,你問她是不是這樣?

潘嫂子眼睛一亮,哦,對了,怎么把這事兒忘了,亦亦你跟我來,我給你看看我的十字繡,你挑一幅帶走。

陸亦亦跟著潘嫂子七拐八拐進了一間書房,只見除了整面墻的書,到處鋪擺的是十字繡,三個繡臺并排擺著,繡臺上是未完工的繡品。墻上一幅最大的繡品,足有七尺長,裝了鏡框,是《沁園春·雪》。身邊七七八八的繡品,長短寬窄不一,有人物、花草,也有風景、書法等等。

潘嫂子對陸亦亦說,你挑一幅吧,手工的東西,這兩年都稀罕,拿到國外也不掉價。

陸亦亦一幅幅翻著,想著那一針一線的辛苦和耐心,對潘嫂子更加敬仰起來。她說,潘嫂,我買你一幅吧,這樣的好東西送不得的,針針都是美麗和魅力,我承受不起。我就要這幅裸體美女的,裝了框掛我床頭正合適,我付你錢。潘嫂子婉然一笑,也不推托,隨你便吧,看著給就行了。陸亦亦也不知道該給多少錢,自己選的這幅并不太大,色彩也不復雜,想了想,掏了兩張一百元的鈔票遞過去。潘嫂子只抽了一張說,這就好了。

潘嫂子陪陸亦亦往外走,突然拉了一下她的手,停下來小聲說,嫂子給你提個醒兒,他們一洗腳就會張羅些洗腳以外的事兒,你從外頭回來,不明白,小心吃虧。

陸亦亦有點發愣,潘嫂子一笑道,也沒什么,你小心喝的東西,他們有時候發賴,會往杯子里摻藥的。說完,也不看目瞪口呆的陸亦亦,徑自走了。

汽車開往足浴會所的路上,天近黃昏,林立的高樓在車窗外倏忽閃過,下班的人流車流像螞蟻搬家一樣。陸亦亦望著車窗外,卻明明確確地審視著內心一處說不清的空白,那地方隱約藏著什么,又沒家什可以去隱藏,好像空空蕩蕩,但又塞滿了無形的實物。她努力想著,這空曠的地方到底是什么呢?她想忘記那個地方,那里卻有件東西拽著她扯著她沒完沒了。

快下車的時候,陸亦亦突然微笑了,如弟,是如弟!今天一定要向大班打聽到她的下落,怎么會忘記呢?洗腳時千萬別忘了。

御天堂足浴會所在全市有若干個分部,大班領著幾個人到了城里最繁華街區的一所。會所設在豪華商城的偏樓里,周圍都是國際品牌巨幅廣告的玻璃櫥窗,哈里波特的女主角艾瑪·沃特森的巨幅照片,正以奪人魂魄的姿態展示著英國品牌伯百麗的尊貴榮華。

陸亦亦盯著艾瑪腳上的棕色高跟短靴注視了幾秒鐘,心想,這樣的靴子一上腳,走起路來立刻就能晃悠出貴族的高尚來。

大班忽然在她身后耳語道,喜歡嗎,一會兒下來給你買一雙?

陸亦亦扭頭看大班,見大班雙眼瞇縫著打量自己,嘴角是一抹曖昧的笑容。她突然感覺自己變成了小綿羊,擺在餓狼面前的盤子里。于是笑道,班長,你喝多了?這雙靴子少說也得上萬塊,你買了送給你那些80后90后的小妹妹吧,我這半老徐娘可承受不起。說完,掉頭往電梯里走。

大班緊跟著說,她們那些黃毛丫頭哪有你好,看你還沒穿靴子呢,走起路來就像皇后似的,她們學二十年也未必學會。陸亦亦說,那你就等上二十年好了。大班說,二十年太長了,受不起那樣的折磨。陸亦亦隨著人流進了電梯,被擠在角落里和大班面對面,她一字一句地說,受不受折磨是你的事,和我沒關系。

大班近距離看著陸亦亦酒后微醺的嬌容,白綢子寬松套頭衫下面高聳的胸脯離自己不足一寸遠。大班立刻渾身燥熱,一下子沒站穩,往前撞了一下,就壓在了陸亦亦身上。陸亦亦一個趔趄靠在電梯墻壁上,身邊的燕子捂著嘴咯咯咯地笑。大班一邊站直身體一邊笑,對不起,還真喝多了,站都站不穩了。小姜和秋秋也笑,小何說,陸女士你有所不知,我大哥這是酒不醉人自醉,一般只有在美女面前才會暴露這個情調。陸亦亦沒笑,她白了大班一眼,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裝蒜!

進了足浴會所,馬上有兩個穿著粉色套裝短裙的美女前來招呼大家換鞋,其中一個沖著大班嗲嗲地叫道,蔡老板您來了,我們馬老板打來電話說,他這會兒脫不開身,一會兒給您電話。房間早就給您留好了,您隨意。

幾個人的鞋子都被拿走了,換了拖鞋和標著號碼的塑料手牌。陸亦亦不知道那手牌干什么用,見大家都套在手腕上,也照貓畫虎地套上。大班解釋說,每個人的消費都按手牌的號碼登記,最后統一結賬,你想要什么服務盡管要,一并算在我頭上,盡情玩兒痛快了。

粉裝女叫春梅,和小何、小姜顯然都相熟,互相打著招呼,一起跟著她進了一個寬敞的大包間。包間一側是一面大床,很像舊時的火炕通鋪,足能睡下十個人,炕上有四五個間隔擺放的小圓桌,擺滿了開心果話梅皇醬油西瓜子等小食拼盤和西瓜獼猴桃草莓果盤?;鹂粚γ鎵ι蠏熘”∫慌_六十幾吋的高清電視,正播放什么歌星的靡靡之音,背景是一片幽靜的樺樹林,歌手抱著一棵大樹,眼里淚光點點,兀自纏綿。屋子盡頭可以看見大理石裝飾的豪華衛生間。整個房間,落地絲絨窗簾拉得很嚴實,雖然是黃昏,天還亮著,卻點著幾盞壁燈,發出幽暗的光來。

春梅從身旁服務員手里接過一摞單獨包裝的睡衣袋子,抽出幾件淡粉色的睡衣遞給幾位女士,說,樓上是女子浴所,你們要不要去洗洗?新從安徽雇來的幾個搓澡小姐手藝很好,你們去試試,很舒服,活血放松之后再泡腳,減壓解酒的作用才棒呢。

大班對陸亦亦說,你去你去,外國不一定有咱們這些花樣兒。

陸亦亦笑道,我不是想給你省錢嗎?既然你這么說,我就不客氣了。說著跟著燕子和秋秋上了樓。

身體里的酒精正在發揮作用,別人眼里酒后沒變化的陸亦亦,其實一直都有些恍惚。她知道自己神經如此這般的松弛度,只有在暢飲之后才會出現,有一種想抓住什么,又什么都抓不住,干脆就不去抓了的瀟灑和散漫。她甚至感覺自己是個旁觀者,自己的口說著別人的話,自己的身體行著他人的事,只有大腦是清楚的,仍能掌握住“別人”的一舉一動。

她想,既來之則安之吧。

到了更衣室,陸亦亦走來走去找單獨的換衣間,卻沒找著,整個浴室倒參觀了一圈兒。一個全裸的女人在淋浴單間沖澡,簾子沒拉,白花花的肥皂沫濺得四處飛揚。另一個女人在大木盆里泡玫瑰香氛浴,只有一個紅撲撲的臉蛋兒露在鋪滿紅玫瑰花瓣的木盆里,眼睛閉著,好像陶醉得遠離了人間。兩個穿著白色比基尼的服務小姐在洗澡的女人跟前轉悠,隨時準備遞上毛巾和浴液。

搓澡間很大,擺著一溜按摩床,一個胖女人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身邊一個穿著黑色比基尼的搓澡小姐正在把她翻過來翻過去地折騰。女人閉著眼睛,好像是沒長骨頭,身上的肥肉隨著搓澡小姐奮力的工作節奏抖動著,果凍似的。

這時,里間出來一個同樣黑色比基尼裝扮的女子,對陸亦亦說,您還沒換衣服,先去沖沖也過來搓吧。

陸亦亦回到進口處,見燕子和秋秋站在兩排存衣柜之間的長椅旁嘻嘻哈哈地脫光了,戳戳點點地比劃著彼此乳房的規格和形狀,互相恭維著。兩人腰間都系著一根紅繩,上面吊溜浪蕩地掛著些細小的裝飾物,細繩的接頭處打著節,長出的一截垂到胯骨彎處,尾端懸掛的玻璃飾物就隨著兩人的嬉笑一晃一晃地拍打著小腹底部。

陸亦亦心想,看來今天肯定得在這公共澡堂子里做裸體秀了,多年來在自家淋浴間里自己悄悄洗自己的習慣得暫時收起來?;沓鋈チ耍痪褪莻€身體嗎?這可是二三十年了沒重溫過的大澡堂體驗。區別是當年洗澡的目的是講衛生,現在洗澡的目的是享受,當年人擠著人自己洗自己,現在床上躺著別人幫你洗。

決心一下,她頓覺輕松,一邊脫衣服,一邊問,兩位美女,你們腰里系的是什么,我頭一次見?

燕子說,咦,你們外國沒有嗎?是腰鏈,為了好看唄。

陸亦亦說,的確好看,可項鏈耳環都露著,有人看得到它們的美,這腰鏈平時穿著衣服沒人看得見,不是遮美了嗎?系褲子時會不會覺得硌?

燕子和秋秋一起捂了嘴笑,燕子說,不硌,習慣了。陸姐姐你真好玩兒,這個當然是要給人看的,你現在不是看到了嗎?脫光的時候就看到了呀,在什么人面前脫光,就給什么人看唄。嘻嘻。燕子說完,就拉著秋秋一邊走一邊笑,陸姐姐你慢慢換,我和我姐先去洗了。

陸亦亦這才知道這倆位是姐妹,怪不得長得神似,圓潤飽滿的兩截白藕身段,青春昂揚地離去了。

陸亦亦回想著兩人酒席上的一顰一笑,琢磨著,那秋秋靦腆有余,活潑略欠,燕子心直口快,天真爽朗。都是80后的一代,比小姜、小何至少小十幾歲,不知道是排行第幾的兩位小老婆,年紀小,名次也小,娃娃似的。

陸亦亦鎖了衣服,一個身著白色比基尼的服務女生過來遞了裝著牙刷牙膏搓澡巾的塑料袋,登記了她的手牌號,教了教她怎么用手牌上的感應器開啟存衣柜,然后就引她去淋浴間。

淋浴噴頭有半個臉盆大,軟水灑下來柔和地籠罩了身體,陸亦亦覺得自己像一朵干渴的花,正在園丁愛戀的滋潤下幸福著。

陸亦亦聽見燕子和秋秋在按摩浴池里嘻嘻哈哈說笑,禁不住嘆息,年輕就是資本!這次回來,感覺整個國家正在經歷著旺盛的青春期。隨處可以驗證,餐館、酒吧、商場、車站、機場、公司前臺,所有公共場所的一線崗位都是二十來歲的大姑娘小伙子,成群結伙地圍著你,四十的女人已被當作老太婆,趕到二線去了,沒人愿意多浪費一眼在你身上。廠礦企業四十五歲都勸退回家拿勞保,愿意打麻將打麻將,愿意帶孫子帶孫子,愿意開個小賣鋪開個小賣鋪,趕緊把寶貴的工作崗位讓給雨后春筍般的青年。祖國的長江,后浪呼啦啦推著前浪,你玩命跑,也賽不過這朝氣蓬勃的年輕一代。

老齡化越來越嚴重的西方社會呢?四十歲還是香餑餑的年齡,稍加打扮,賺點兒回頭率輕而易舉,等個公車,也會碰上過來搭腔套近乎的俊男。就算五十幾歲的人,打個球,喝杯咖啡,上個網,制造點桃色新聞也是見怪不怪。到了機場、車站,空姐、車姐都是大媽級的,到什么公司、什么政府部門辦個事兒,身前身后那些半老徐娘,皺紋啊黃褐斑啊,來不及躲就撲面而來。所以,回國來短期探探親、訪訪友還好,被同學朋友眾星捧月一樣忽悠兩天,多少有些苦盡甜來衣錦還鄉的滋味,你在外頭吃了多少苦受了幾茬罪,總不會在人前顯山露水,隔山隔水隔著大洋,也沒特工去查你的創業史。

如果回國久居,那就苦了,沒了青春,沒了精力,沒了動力,沒了人脈,沒了偷奸?;牧晳T,也沒了爭名奪利的欲望,只能做一股微弱衰老的“前浪”心甘情愿地落下去,被席卷而來的“后浪”嘩啦蓋過去。

陸亦亦沖著洗著想著,發現燕子姐妹倆早沒了動靜,也趕緊擦干了裹上,來到搓澡間,見姐妹倆已經四仰八叉躺下了,兩位搓澡小姐正伺候著。陸亦亦跟著一個搓澡小姐到了姐妹倆身旁一張床上,一次性的塑料紙早就鋪好,也學著躺上去,豁出去了,什么隱私,都見鬼去吧。

搓澡小姐開始在陸亦亦身上工作。她很聽話,搓澡小姐讓她平躺她就平躺,讓她側躺她就側躺,讓她蜷腿她就蜷了,讓她翻身她就翻了。她感覺自己的舊皮在一寸一寸剝離,皮膚下新鮮的肉體解放出來,欣喜無比地享受著無遮無攔的空氣。不知不覺間,她竟發出微弱的呻吟,忽然覺察了,趕緊住口。搓澡小姐個子不高,力氣卻蠻大,十分敬業,此時已面孔潮紅,氣喘吁吁。陸亦亦心生憐愛,問,聽說你們是安徽來的?離家那么遠,一定想家吧?

習慣了,不太想,每年春節都回去的。

沒想過回去開個類似的店,不就省得跑出來干活了嗎?

開店哪能開得起,我和我老公也沒這個腦子,就會干點苦力。再說,回去干這個不行,怎么敢在家門口干這個呢?

那你們家鄉人都不知道你在外面干這個?陸亦亦多少有些吃驚。

當然不知道了,我回去就說在旅店工作。我老公是揚州人,修腳修十年了,家里人也弄不清楚他做啥,其實他們村出來的男人都是修腳工。師傅帶了徒弟,徒弟成了師傅又接著帶徒弟,揚州人修腳的名氣響得很哪,一會兒你們下樓去泡腳,說不定就碰上我老公了。

這樣做每年能掙些錢帶回去?是不是忙了才能掙得到錢?

我們沒有基本工資,光是拿提成,我每天都上班,工作十五六個小時。當然是忙了掙得多,可忙了就很累呀,有時一天做三四十個客人,吃飯時筷子都拿不動了。你下次來還找我吧,不忙的時候,我們也會閑著的。錢是攢得下的,你看我和我老公整天待在這里,管吃管住,也用不著買什么東西用,工資都攢了。前年帶錢回去給我公婆蓋了房,他們在村里幫我帶小崽。

你這么年輕就有孩子了?

哪里還年輕,都三十歲了,小崽都七歲了,我一年只能見著一次。

這樣啊,他常年見不著爹媽不寂寞嗎?陸亦亦心生憐憫。

不寂寞。村里盡是他那樣的崽,大人能出來的都出來了,只剩下老人小孩,他們也都習慣了。明年我們就把他接出來上學,房子都租好了。女子說著,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陸亦亦看著她的眼睛,低垂著,隨著自己手的上下搓拉在陸亦亦身體上來回移動。此刻,那眼神里跳躍著希望的光芒,她的腦海里一定出現了孩子稚嫩的笑臉吧?

陸亦亦和搓澡女說話時,燕子和秋秋也一直在聊天,這時兩人都上了面膜,平躺著休息。搓澡女用移動水龍頭把陸亦亦渾身搓下來的污垢沖洗干凈,也給陸亦亦敷上了面膜,說您靜養一下,就轉身離開了。陸亦亦就安靜地躺著,聽兩姐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燕子問,這個月你的零花錢他給你沒有?我那位昨天給我結了這個月的一萬五千塊。你催催小姜,下個月那個南韓來的大夫走了,你再拿不到錢,咱倆的手術就做不成了。秋秋說,你知道小姜沒你那小何外快多,總是拖拖拉拉地應付我,你先借我些,我銀行的定期不想動。咱們也別等了,明后天就去做了算了。

陸亦亦想,敢情這姐妹倆和小何小姜摽在一起還拿月俸的,花瓶的青春,不勞而獲的青春,腐敗的青春,接近罪惡的青春。她忍不住問,哎,怎么了,要做手術?

燕子說,陸姐姐你沒看出來,我倆都有眼袋了,我們要去把它做掉。我的臉太寬了,讓他們給我做窄些。秋秋也答,陸姐姐,我額上還有一道抬頭紋,搞得我好煩,我要打針把它消滅掉。燕子說,哪能徹底消滅掉,咱們去咨詢時,人家大夫不是說,只能管幾個月,過后還得打針。

陸亦亦知道兩人在談論Botox injection,是這幾年流行的去皺針,讓臉部肌肉麻木,失去表情而達到消除皺紋的目的,打了針幾個月就會逐漸失效,需要再復打。

她不禁感嘆,這些姑娘真是瘋了,光眉俊眼,青春貌美,有點小缺陷正好是太陽上的黑子,真實鮮活。做成毫無缺陷的假面孔,矯揉造作起來,有什么看頭?還不如看電影畫報和日本卡通漫畫上的標準美人呢??蛇@就是開放,這就是新潮而實際的80后!

幾個女人在樓上洗浴的時候,小姜也去洗浴了,而大班和小何懶得洗,歪在床上說話看電視。

大班問,昨晚你又和小姜、老祁、狗順賭牌了?

小何說,狗順的官司打輸了,得賠錢,他那個承包合同寫得有問題,拿不住對方,法院的廖廳長特別叮囑了辦案的,但還是沒能打贏。理在人家手里,人家上面的關系又死硬,辦案的擔不起責任,那廖廳長也只能走個過場,他也受不了上面的壓力。我們看狗順官司輸了沒精神,都讓著他,比平時輸得少些,大概有兩千多吧,但我們都沒揣走,又都還了他。

操!我看你們幾個這種賭法兒,狗順一年光輸給你們的錢也有十幾萬。

可不止那么點兒,少說也有三四十萬。小何幸災樂禍地笑道,狗順也犯賤,越輸越想賭,越賭越輸,那小子干這個腦子就是不行。別看是人民大學的研究生出身,察言觀色心理戰術不到家,老沉不住氣,不輸等什么。其實我們不過就是玩個點數,有多難?我和小姜贏他還算少,老祁贏他多,每年都能贏他十來萬。

要不狗順老哭窮,這十來年撲騰出來的那個裝潢公司就是個空殼,到處欠債,還雇那么多草包,盡做些偽劣工程,我看隨時可能倒閉。還是你小子踏實,悄悄賺著實惠錢,美美滋滋地養個小妮子,老婆兒子住洋房吃香喝辣的,被你哄得屁顛屁顛。

我這還不是跟大哥學的?你除了沒當官,其他哪樣兒不是我的榜樣?哎,對了,大哥,這陸美女的確有味道啊,和國內的騷娘們很不一樣。不是我說,你那兩個小三小四都是沖著你的錢來的,除了年輕,其他都比不上這陸美女。我看你很久沒這么當回事兒了,她那點兒事兒小意思,包在我身上,你放心。不過,我覺得你上她怕不那么簡單,錢不一定管用。老碾子的東西呢,不知給咱們預備好沒有,我早斷頓兒了。

大班掏出手機撥了老碾子的號碼,一邊貼在耳朵上聽著,一邊哼哈了一番,就擱了電話。他說,老碾子過不來,董領班知道,我叫她來。

那粉裝服務生春梅,本來被大班攆在門口守著,這時聽見大班招呼,趕緊進來,滿臉堆笑道,蔡老板有什么要求,您吩咐?

把董領班找來,我問她個事兒。

沒一會兒,高跟鞋的嘀嗒聲就越響越近,把一個身著黑色西服套裙的高挑女人引進了門。喲,是蔡老板和何處長,我剛接了馬總的電話,讓我過來伺候你們。那女人說著,眼睛一挑,嘴角閃出一抹微笑,五官立刻變得妖媚起來。

大班說,小董,幾天不見,越發漂亮了,你家老板到底有眼力。

董領班的妖媚就升了級,紅唇之間擠出齊刷刷一群白牙和泉水叮咚般的笑聲。接著她從緊身西服口袋里掏出三包小紙袋來,遞給大班說,都在這兒了,藍的男用,綠的女用,白的搖頭。我可交差了,你們有事吩咐春梅。

大班趕緊起身坐直了,哎,小董你別急著走,這個是新來的“快女丹”嗎?你這么給我哪兒成,將我的軍嗎?你得替我安排了,一會兒給這個位子上茶時用上,她們一會兒就下來了。大班說著,朝著身邊床上的空位努了努嘴。

那董領班就把那綠紙包拿回去揣了,好好好,蔡老板的話,一定照辦。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還有些你上次點的貨,都到了,馬總說等他見了你再說。

大班聽見她和春梅在門口嘀嘀咕咕,知道都安排了,這才放了心,安心和小何聊天。

小何說,這董領班跟老碾子多少年了,有沒有二十年?

有了,老碾子做這生意,就得有這種鐵桿紅顏。老碾子和我說過,這姓董的可以為他拋頭顱灑熱血,替他死十回都愿意,有時老碾子也用她和上面疏通關系,圈兒里人都知道她是個公共情人,人聰明得很,八面玲瓏。但即使和別人睡覺,也是死心塌地替老碾子賣命的。老碾子有她上下周旋,不知道省了多少心,真是福氣啊!

還是老碾子會為人,聽說這董領班老家半個村子人的吃喝都仰仗老碾子。她自己的爹媽兄弟姐妹都過上有車有房子的小康生活了,一幫背朝蒼天面朝黃土的農民,沒有老碾子哪有他們的今天。

這年頭,光會為人也不行,還得看運氣??次依献幽鞘聝?,一輩子誰也沒得罪,“三反五反”、“文革”多少運動都是明哲保身,那么艱難的年代都熬過來了,現在還不是一招棋錯,滿盤皆輸嗎?栽在一個狗屁校長手里,這就是個命。

哎,大哥,剛才說薛寶釵時差點把你老子捅出來,我可不是故意的。你老子和她那出戲,如果不是被那個傻逼校長咬出來,誰還會知道?那個校長也真他媽的蠢,還以為真的“坦白從寬”呢,咬出那么多人,還不是照樣蹲局子。

唉,別說了,一說我就心堵!紀檢委一插手,事情就難辦了,男女之事算不得什么,關鍵是利用職權貪污受賄這一條害人。我老子也是年紀大了,老坐在位子上礙眼,招人忌恨。

大哥你也別悲觀,我看他們不會把蔡局長怎么樣,李副省長不是你爸的拜把子兄弟嗎?你看已經拖了這么久了,吊著不下結論,肯定有省長頂著呢。我看最多判個三年五載的,老爺子這輩子福享過了,再稍微受點兒罪,人生就完全了,也不是壞事兒。

小何你這二年太他媽會說話了,我還真的被你說得放松了。唉,一切順其自然吧,我做兒子的該求的人都求了,該花的錢都花了,剩下的只能聽天由命了,自己該干啥還得干啥。

正說著手機響了,大班接電話,是他公司里打來的,接罷電話,笑呵呵地對小何說,你看我這陸同學來得多巧,我那個項目正式批下來了,又夠他媽三年紅火了。三年不開張,開張活三年喲!

小何說,大哥,那項目本來也非你莫屬,恭喜了。至于陸美女,這“天時、地利”都合適了,現在只剩下“人和”這一條了,就看你的本事兒了。說完哈哈哈大笑起來。

樓上三個女人揭了面膜,起身去換衣服。陸亦亦見燕子和秋秋都拿出春梅給準備好的睡衣來換,心下猶豫,下了樓要和大班和小何在一個大房間泡腳,穿這個是不是太那個了?

燕子見陸亦亦光著身子發呆,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說,陸姐姐,我聽說你都生過孩子了,咋身材還保持得這么好?看你那肉多緊實,一點兒肚子都沒有,比我倆沒生過孩子的都平整,一定有保養高招吧?

陸亦亦笑道,沒高招有低招呢,天天都高興,外加一天五十個仰臥起坐,慢跑一小時步。秋秋說,哎呀,這可太難了,天天都高興,好像沒人做得到。五十個仰臥起坐?還要慢跑?不行不行,這苦吃不了,我倆最不愛鍛煉了,出門都打的。

陸亦亦知道老虎吃肉兔子吃草的道理,人分九種,種種不同,老虎教兔子吃肉比較艱難。一面之交,也懶得多嘴,就說,你們年輕,不鍛煉也好看。我這年紀,全靠堅持運動來保健呢。說完,指著手里的睡衣問,咱們泡腳時就穿這個?

燕子說,是啊,揉腳的師傅除了揉腳,也揉腿揉身體,睡衣是必需換的,不然沒法兒做。

陸亦亦換好衣服,看見給自己搓澡的女子站在門口觀望,走過去塞了二十元錢在她手里,說,我知道咱中國不興小費,不過我喜歡你搓的澡,一點小意思。然后就跟著兩姐妹下樓了,下了一半,又忽然想起什么事情,返身咚咚咚跑回女浴室。潘嫂子臨別時的叮囑回響在耳邊,“他們有時候發賴,會往杯子里摻藥的”,她取了紙杯在浴室門口飲水機前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五杯水,頓覺酒后的干渴不再焦灼,甚至有了輕微的腹脹,這才款款地下了樓。

進門前,陸亦亦反復提醒自己,兩件事一定要做:一件是打聽如弟的下落,不能讓大班再打馬虎眼;一件是不喝水,堅決不喝。

幾個女人回到包間時,個個容光煥發,濕漉漉的頭發新鮮順滑,身體在寬松的睡衣里晃蕩出若隱若現的曲線來,一不小心你就發現靠想象出的朦朧的女性軀體美,比一絲不掛的裸秀更具魅力。

大班示意陸亦亦到他身旁那個位置的床上坐,說,先坐一會兒,我這就安排他們準備溫湯泡腳。他把門外的春梅喚進來,那春梅不等他下話就問,還給蔡老板和朋友們用最好的“美齡生湯”泡腳吧?

大班點頭打發了春梅,對陸亦亦說,你知道這美齡生湯的來歷嗎?據說,當年宋美齡六十歲的時候還保持著三十歲的模樣,她有個保健秘方,就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用中藥偏方泡腳按摩,那個泡腳偏方里有十幾種中藥,包括黃芪、葛根、蘇木、澤蘭等等。最后你看她活了百歲,據說那腳入土時還保持著細皮嫩肉。你們這些美女呀,要想保持青春,就得拜這個黃泉下的老美女為師呀。老碾子聰明,發明了這個美齡生湯,連我們這些老后生都泡上癮了。

陸亦亦說,這世界上享受的事好像沒有你不懂的。我考你一考,你知道古人誰的詩里有泡腳的詩句?

大班呵呵笑起來,亦亦你這可是欺負人了,成心揭我沒文化的疤,我雖然沒上過正經大學,職大的本科文憑還是實打實的,但老師沒教過洗腳的詩。你也夠邪的,人家都記些紅豆啊、明月呀、黃鶴什么的,你怎么記洗腳的詩?你倒給我說來聽聽。

陸亦亦說,為什么洗腳的詩不能記,誰不用腳走路?腳是身體上最金貴的零件了。一個腳一個胃,都是我最敬重的部位,所以比那紅豆明月黃鶴更容易往心坎里存放。這個洗腳呢,我記住的有三句:一句是陸游的,“洗腳上床真一快,稚孫漸長解澆湯”,說的就是洗了腳上床快樂無比,小孫子都成長得可以端洗腳水了, 你說幸福不幸福?第二句是東坡先生的,“他人勸我洗足眠,倒床不復聞鐘鼓”,說的就是別人勸我洗了腳再睡覺,那個覺啊會格外沉實,連鐘鼓大作都聽不見了,你看這不就是說足療保健促進睡眠的神奇功效嗎?還有一句無名氏的,不能算詩,“富人吃藥,窮人洗腳”,這更直白了,你有錢人總生病老得買藥吃,俺們窮人啊每天泡腳,根本就不生病也不用吃藥。你倒說說看,是做窮人好還是做富人好?

小何聽得直咂嘴,陸女士飽學啊,洗個腳都能洗出這么多典故來,不得了,不得了??晌蚁雭硐肴?,還是覺得做富人好。

當然了,現在國情不同,這無名氏的話沒辦法古為今用了。你們這種洗腳法兒,窮人怕是夢里也不敢試吧。大班,你這一個美齡生湯恐怕就得額外加個五十、一百的,是不是?夠窮人吃十幾頓飯了。

大班說,你泡你的,管它多少錢,別說多花個五十、一百,為你這樣的國際美女,多花十倍也值得,這是弘揚祖國文化,讓你把中國體驗帶到國外去發揚光大! 至于窮富之分,他自有歪理,說那是命定,像現在的中國,滿地黃金,賺錢的機會無處不在,可窮人不是眼瞎看不見地上的黃金,就是手懶腳懶心懶,把握不住發財的機會,怪不得別人。你說,富人的錢是白來的?天上下雨,又不下錢,沒黑沒白勞心勞肺的時候誰看得見?光看見富人大把花錢了。

幾個人說著話,那美齡生湯已經泡上了,沒膝的高木桶里蒸騰著熏人的熱氣,濃郁的草木香味填充著每絲空氣的縫隙。陸亦亦把小腿浸泡在木桶里,一股異樣的舒張慢悠悠彌漫全身。

房子里靜了下來,小姜、秋秋、燕子、小何都躺倒了,以最松弛的姿態享受按摩的滋味。每人床腳前,男人配了按摩女,女人配了按摩男。

前幾次回國自己陪母親在家門口的五福腳業也做過兩次普通檔次的足浴,母親被伺候著,問按摩男,為什么女人一定配個男的來做,男的配個女的來做?那河南鄉下來的按摩男一臉嚴肅,說這叫陰陽互補。我的陽氣可以通過手指在您足底運行,與您的陰氣相合,達到保健作用。洗完,她和母親狠笑了一陣子,她對母親說,大款女的按摩男很有可能升職到臥室里去,就達到陰陽互補的最高境界了。母親說,嗯,你啥都懂。她說,這不明擺著嗎?除了陰陽能量互補的保健功效外,欲望填充,情感補償,金錢交易,都是大款男女的空缺區兼實踐區,陰陽附從才能填補空白啊。

好舒服!陸亦亦收回思緒,享受著按摩男堅實而有力的按壓,扭頭對大班微笑著贊道,一副實心實意的坦誠。

大班看著她干干凈凈、老實巴交的面孔,在心里伸手撫摸了一下,軟滑細嫩,真讓人心旌搖曳。那春藥一用,一定春潮帶雨,不知她會多么好看啊。

謝謝你,大班,這些享受的花樣兒在國外真的見不著,沒有你這闊同學,怕是在國內也見不著。謝謝你這么款待我,以后你到國外去,我請你吃比薩餅。

陸亦亦說完,想著三塊錢就能買一角比薩餅,自己先笑了。她說,真寒磣,你要真到了國外怕是受不了那個洋罪,有錢沒處花,憋死你。中餐就別提了,所有飯店好像都是一個廚子在燒菜。西餐吃來吃去都是土豆泥土豆條土豆餅土豆塊,生茄子生菜花生西葫蘆生芹菜,水煮白菜水煮蘑菇水煮西蘭花水煮胡蘿卜,澆點兒萬變不離其宗的汁兒,外加牛排牛肉餡,鮮血淋漓地端到面前來,吃得你很快就可以退化成半個野人,體毛長約二寸。你要是出了國,到哪兒去過現在這種紙醉金迷、精致講究的日子呢?

外國那么不好,那你回來吧,你怎么不回來?我看你美滋滋地待在外面,根本不想回來。你多回來幾趟,我帶你玩兒更高檔的游戲。哎,不對呀,亦亦,你在外國一住十年,我怎么沒看見你體毛兩寸長?

小何插嘴道,大哥你怎么會知道人家體毛有多長,兩寸長的地方是你能看到的?

整個屋子立刻被笑聲充滿了,確切地說,是被淫笑充滿了。

陸亦亦懶得搭茬,裝作沒聽見,心想就讓你們意淫一回吧,本姐也不會因此缺胳膊短腿。

水果是安全的,她從自己手邊的小茶幾上拈了一顆草莓放進嘴里,嘟著腮幫子說,班長,笑夠了?小心我教唆你家領導雇偵探監視你。哎,班長,說點兒正經的,那天聚會我問你如弟的情況,這么點兒小問題,你怎么不搭理我?你要是知道,就快告訴我。

如弟?春梅,上茶了,普洱!單上六壺小盅的。大班吩咐了春梅,轉頭看著陸亦亦問,你和如弟在學校小花園里散了幾年步?六年?還真散出感情來了!唉,那時候一對小美人走在泥乎乎的園子里,惹得我們多么春情涌動啊,但是想不到,時過境遷,兩人竟是如此天上地下!

班長,你打什么啞謎,她到底在哪兒?同學們說東說西,如弟好像成了百變魔女,吊人胃口!我就快走了,起碼應該在走之前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吧?

打電話問候?難!亦亦啊,咱們吃飯時小何他們說的那個薛寶釵就是如弟,如弟就是薛寶釵!

陸亦亦的腳猛地從按摩男的手里抽了出來。按摩男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按疼了你嗎?那我手輕點兒,手輕點兒。按摩男滿臉愧疚,低下頭繼續給陸亦亦揉腳。

陸亦亦的大腦一片空白,像洪水決堤一瀉而去,轉眼間干涸見底,殘沙剩水之上漂浮著大大一行字:如弟就是薛寶釵,如弟就是薛寶釵!

大班見陸亦亦臉色煞白,目光像著了火,他伸手拍了拍陸亦亦的肩膀,亦亦,你嚇著了?這么些年了,如弟跟你八竿子打不著邊,不就是蹲了監獄嗎,礙你什么事?放松放松,快喝口茶!

大班把陸亦亦茶幾上剛上來的茶倒了一杯端到她面前,陸亦亦迷迷糊糊地接過來,仰頭就喝了。

陸亦亦呆怔的時候,大班和小何迅速傳遞一個眼色,兩人的眼睛同時落在陸亦亦手里喝空了的杯子上。

大班捅了陸亦亦一下,哎,你也躺下養養神吧,這么坐著發呆不如躺下放松。你這姿勢,盯著小兄弟按摩,他多大壓力?說著,自己先直溜溜躺下去了。

陸亦亦努力讓自己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在大腦里拼命整理邏輯關系:如弟是薛寶釵,薛寶釵蹲監獄了,蹲監獄的原因是詐騙錢財,如弟因為詐騙錢財蹲了監獄……

她環顧左右,電視機關了,音響里響著泉水叮咚深山鳥鳴的Spa音樂。

陸亦亦的腳被按摩男揉搓著,她卻無知無覺。她覺得干渴,喉頭好像燃著藍色的火苗,她轉身端起身邊的茶壺,準備往手里的空茶杯里倒水,卻呆住了。

空杯?這茶杯怎么會空空地握在手里?啊,我喝了大班給我倒的水。她盯著手中的茶杯,潘嫂子的話在耳邊迅速回響。

她顧不得如弟了,抬頭對按摩男笑道,你按得真舒服,不過我得請個假,要去一下洗手間。

按摩男在她腳上套了拖鞋,陸亦亦去了房子盡頭的豪華衛生間。她鎖好門,閉著眼睛在門上靠了一會兒,等心跳平穩了,才走到水池跟前。她把水龍頭擰到最大,確定嘩嘩的水聲大得可以掩蓋嘔吐的聲音時,才蹲到坐便器前,把中指深深地伸進喉嚨翻攪。

哇哇嘔吐盡了,陸亦亦起身漱口時想,可惜了今天潘嫂子那么精致的飯菜和香醇的五糧液了。就著水龍頭又猛喝一通涼水后,她對著鏡子整了整頭發。鏡子里的人,洗浴之后不施脂粉的皮膚略顯憔悴,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復雜而無奈。她想起日記本里夾著的那張和如弟少年時的黑白照片,那時自己的眼神是天真好奇的,照片上如弟的眼睛是那么的黑,黑過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沒有燈光的夜晚。

陸亦亦從衛生間出來,重新回到床上躺下后,按摩男做完腳部按摩又給她開始全身按摩。看著正沉浸在按摩的高度放松和半睡眠狀態的大班,她說你得給我多說兩句,如弟到底定的什么罪,判了多少年?

唉,大班嘆了口氣,有些不耐煩,你知道這事兒有什么用?算了,都告訴你吧,看你刨根問底的。如弟的罪名是詐騙罪和過失殺人罪,詐騙敗露后,她和那老外因財產發生口角,打起來,動了刀子,老外死了。如弟被判了死緩。入獄時身份證上的名字叫賈一慧,廣播電視報紙都有消息。咱們同學誰能想到那姓賈的大騙子殺人犯是她?我了解這事兒是因為另有別情,不和同學們交流她的信息也出于這個別情。

過失殺人幾個字剛從大班嘴里冒出來,陸亦亦就蒙了。她努力想喘氣,喉嚨卻被一只無形的手攥得緊緊的,喘不過來;她想喊,聲帶上像拴了石頭,喊不出一絲聲音。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金星閃爍,她努力想看清方向,除了陰風習習,滿目只有漆黑的無助和迷茫。

如弟是騙子,如弟殺了人,如弟判了死緩,如弟正在鐵柵欄里度日如年,如弟將在那窄小的空間里與世隔絕,沒有自由,終了此生……

陸亦亦在大腦與身體的懵懂之中,一遍又一遍重復著這個不容置疑的事實,時間滲透在她的迷茫之中沒有起點,沒有軌道,也沒有終極。她像飄浮在空氣中,茫茫世界,沒有絲毫生命的痕跡,一切都是無奈,一切都是無助,一切都是虛渺。

按摩男爬到床上捶打了。他背對著陸亦亦,不知用什么招數把她整個人從床上背負起來,形成兩頭翹的飛燕姿態。陸亦亦聽到骨骼噼里啪啦地響,她感覺不到舒服,也感覺不到不舒服,但骨骼的松動和響聲給了她充分的借口,決堤是必然的,就在那一刻,大水嘩啦啦奔騰而下,淹沒了她的睫毛,淹沒了她的臉。她涕淚交加,被悲哀淹沒著。按摩男把她放平時,她的頭自由落體一般垂在濕漉漉的枕頭上,世界仿佛遠去了,時間仿佛停止了。她好像睡著了,可明明醒著,既然醒著,又神志不清地睡著。

按摩男按摩女早就停止工作,悄無聲息地離去,房間很靜很靜,人們還沒從按摩的松弛中醒來。

小何小聲問大班,陸美女睡著了?不對吧?喝多了?沒這么厲害吧?

大班使著眼色,沒事兒,讓她睡吧,可能是太放松了。

那我和小姜帶燕子、秋秋先走一步,大哥你悠著點兒。

燕子和秋秋進了衛生間去換衣服。大班半坐著從包里掏出兩包黃鶴樓1916扔給小何和小姜,又對小何說,那個,我回頭給你捎過去,她的那事你就搞定吧。說著,手指一搓一捏,作了一個數鈔票的動作。

小何說,你讓她把她侄女所在學校、父母姓名、住址、聯系方法和想去的學校都寫清楚,就成了,你放心。

幾個人放輕腳步走了出去,小何帶上門時,意味深長地沖大班嘿嘿一笑。

房間里徹底安靜了,大班側身躺著,面對趴臥的陸亦亦。她的臉扭向另一側,頭發柔順地搭在枕頭上,烏黑之中有幾縷銅黃色閃爍,洗浴后還沒全干,懶散地伴著主人一同沉睡。大班想,做按摩男倒是有個好處,可以隨便在女人身上摸來摸去。大班的眼睛停留在陸亦亦弓起的臀部上,飽滿渾圓,然后是一雙美腿,半截睡褲正好結束在光滑的小腿肚上,小腿肚子散發著浴后柔嫩的光澤,直溜溜延伸出細細的腳腕。有個哥們兒說,看女人的性欲要看她的腳腕,纖細而剛勁,一定是功夫上好的。大班忍不住給陸亦亦的腳腕打分,九十五分吧,如果再年輕十歲,腕上的皮膚繃得再緊些,就可以得滿分了。再往下看,剛修過的腳底是粉紅色的,燈光下透明透亮的。

大班的心浮躁起來,他一遍遍端詳著伏臥的陸亦亦,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他叼上一根煙,慢慢吐著煙圈兒,斜躺在床榻上,貪婪地凝視面前這具靜止的尤物。

他懷疑眼前這個一動不動的身體是不是真的在睡覺?那快女丹是新到的春藥,據說用的都是上好中藥蛇床子、山茱萸之類精制而成,可以讓女人春心蕩漾,一旦春情激昂便難以克制,云雨之事水到渠成??蓮膩頉]聽說這藥讓人如此犯困啊,這不成了蒙汗藥了?和老同學溫習溫習友誼,水到渠成地熱愛一番是情理之中的事,如果把老同學故意蒙倒,那就有點傷天害理,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難道董領班疏忽大意拿錯了藥?應該不會的,那女人辦事和老碾子一樣放心。他想著,伸手摸了摸口袋里另外兩包藥。

大班起身叫春梅進來把兩壺茶熱了,然后俯過去,用手指撫弄起陸亦亦的發梢來,一邊撫弄一邊小聲叫著,亦亦,亦亦!

陸亦亦本來懵懵懂懂地聽見小何和大班說話,懵懵懂懂地聽見幾個人移動關門的聲響。但她想睜眼卻睜不開,在黑暗的世界里,如弟的眼睛固執地拽著她,萬能膠一樣死死地粘住了她。她早已不再哭泣,那黑暗中的空洞是巨大而可怕的,面對如弟漆黑發亮的目光,她感到更多的是恐懼無奈,無依無靠。

亦亦,亦亦!大班還在叫,聲音響亮起來。

陸亦亦眼前的黑暗裂開一道口子,光明從那里霸道地射進來。她迷迷糊糊地移動著身體,只覺得渾身酸軟無力。她緩緩睜開雙眼,審視自己的處境,面前的大通鋪空空的,上面扔著幾套橫七豎八的睡衣,粉色的,藍色的。她突然哦了一聲,翻轉身來,慌張地坐起來,哎喲,我太失禮了,怎么迷糊成這樣?她看大班正斜躺著笑瞇瞇地端詳她,打了一個冷顫,哎,怎么他們幾個都走了,你怎么不叫醒我?

大班看陸亦亦臉上被枕頭壓出一群皺褶,紅紅白白的一道又一道,目光禁不住滑到濕漉漉的枕頭上。他問,你出汗了,出那么多?

陸亦亦抬手擦眼睛,理頭發,很不好意思,怎么就剩你我了,他們呢?

他們有事兒,也礙事兒,先走了。大班仍笑瞇瞇的,一邊給陸亦亦又倒了一杯茶。

陸亦亦接了茶杯,又原封不動地放回茶幾上。她忽略了大班的回答和回答中的曖昧,她很虛弱,顧不上想別的了,自顧自地說,大班,我要去看她,去探監!

大班盯著陸亦亦的臉看了兩分鐘,伸手把兩人中間的茶幾端到一邊,整個身體湊到陸亦亦身邊,他摟住陸亦亦的肩膀,呼吸直沖在陸亦亦臉上,你不能去,你去干什么?你海外回來,衣錦還鄉,在天高地遠的富裕國家過著穩定的生活,有家庭有孩子有事業,你去刺激一個連自由都沒有的死刑犯干什么?

陸亦亦沒有躲開大班緊摟的胳膊,她盯著大班的眼睛滿臉驚異,繼而想大班是對的,自己沒想到這點,徹底沒想到。不能探監!不能去?見不到如弟了!再也見不著了?

兩道清淚順著面頰緩緩淌下來,她毫無準備,毫無準備地抽泣起來,無遮無攔的。

大班順勢把她的頭摟進懷里,騰出一只手抹去她涌瀉的眼淚,嘴里小聲安慰著,別難過了,別難過了,真想不到你倆這么有感情,真想不到!

大班緊摟著陸亦亦的肩膀,陸亦亦潮濕濃密的頭發散發著淡淡的香氣,抽泣著的身軀是弱小綿軟的,像失去了骨骼的支撐。大班感覺到了此時自己的重要性,他正在充當著骨骼的角色,支撐著陸亦亦和如弟之間那塊幾乎坍塌的天空。

他在陸亦亦背上上下撫摸著,雖然隔著睡衣,仍然體會得到女人溫暖光滑的皮膚。他心里突然生出一種類似父親一樣的疼愛和一種類似保鏢一樣的責任感。他捧起陸亦亦的臉,在那明凈的額上親了一下。他說,亦亦,你真是個重感情的好女人,這么大年紀了,哭得像個小女孩兒!

陸亦亦被那親吻蜇了一下,慌張地推開大班擁過來的胸口。她抬頭看了一眼溫溫和和的大班,眼前的大班和早先那個財大氣粗仗義豪爽的大班很不一樣。她忽然警覺起來,從大班懷里掙脫出來,說,班長,對不起,這么失態,讓你見笑了。謝謝你安慰我,我也沒別的,就是感覺太突然了,接受不了如弟進了監獄,被判死緩這個事實。說著,眼淚又成串滾下來。

大班壓制著身體里的焦灼,起身拿過面巾紙盒。他心里實在憤怒,他媽的這快女丹真是假藥啊,看我怎么找老碾子算賬。這陸亦亦喝了一整杯,都云蒸霧散了?不在我懷里小鳥依人不說,倒成蒙汗藥催淚彈了。自己被她的眼淚也搞糊涂了,早知道會這樣,真不該告訴她如弟的事兒。算了算了,順其自然吧,老同學總不能動粗強奸吧。

想順了,大班反倒放松下來。他抽出幾張紙巾伸到陸亦亦面前替她擦臉,陸亦亦躲開,自己接過紙巾鼻涕眼淚一并擦了。她說,班長,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大班趕緊抓住陸亦亦的手說,別急,看你眼睛哭成水蜜桃了,這樣回去不是讓老人擔心嗎?消停好了,再回也不遲。

大班大聲叫進門外的春梅來,讓做兩碗野菜肉絲面。陸亦亦說,我真的回家了,我也沒心思吃飯,班長謝謝你,已經很麻煩了,都不知道怎么報答你。

不是正經吃飯,這店里只有兩個做夜宵的大廚,手藝還行,你吃碗面再走。至于報答嘛,真要報答,你就先別走,就算我求你再陪我一會兒,好吧?

陸亦亦不知所措,她怕人求。

她坐床上和大班隔了兩尺遠,大班就笑,亦亦,你是怕我吃了你?大班手又伸過來,死死抓住了陸亦亦的手。

陸亦亦低了頭說,你還有心思開玩笑,我腦子被如弟的事搞蒙了,能陪你做什么。陸亦亦使勁想把手抽出來,可大班就是不放。她見大班一臉壞笑,就說,你放不放手?

大班說,不放,你有什么辦法?你叫警察吧,我讓春梅過來幫你叫。

陸亦亦忍不住笑了一下,大班梗著脖子,一副老男孩兒的壞樣子,實在頑皮可笑。

大班順勢湊到陸亦亦身邊,一下把她抱住,亦亦,你別這么殘忍,讓我伺候伺候你,我讓你見識我的優秀,肯定讓你舒服得像上了天,回去你都天天想飛回來見我,我給你買飛機票。

說著,大班的嘴就壓在陸亦亦的嘴上,不容分說。

一切來得很突然,陸亦亦沒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嘴巴就被大班的舌頭撬開,貪婪地在她嘴里翻攪著,他龐大結實的身體,把她壓倒在床上,每一寸肌肉都壓迫性地籠罩著她。

陸亦亦使出渾身力氣想要掙脫,卻被越箍越緊,他身體堅硬火熱地抵觸著她的柔軟。大班的手開始粗暴地摸索起來,頭一秒鐘還在睡衣外面,第二秒已經鉆進睡衣里面了。陸亦亦覺得自己的乳房好像一只沒長全翅膀的小鳥被老鷹無情地叼啄著飛向天空,腳下是飛逝的白云,頭上是無際的藍天,自己的命運緊密地和老鷹的嘴巴連接在一起。

大班的手開始往下延伸,陸亦亦做出了一個自己也意想不到的舉動,果斷而堅決。

大班猛地從陸亦亦身上滾下來,捂著嘴痛苦萬分。

陸亦亦坐起身來,整了整衣服,回頭對躺倒捂著嘴的大班說,你瘋了大班?這么犯渾!對不起,我不咬你,你醒不來!說著,跪到大班身邊,扒開他捂著嘴的手說,讓我看看。

大班臉歪了乖乖地伸出舌頭來,只見舌苔上一道血痕。陸亦亦笑了,幸虧我牙小,快起來,沒事兒,含塊冰,明天就好了?;钤摚屇闫圬撐摇K读藦埣埥磉f給大班,擦擦血吧,又抽了一張自己擦嘴,呸呸吐兩口,你的血真難吃,酸的。

大班坐起身來,舌頭已不再那么疼痛,斜著眼睛說,你敢咬我,也太狠心了吧?

陸亦亦不理大班,徑自下了床,到門口吩咐春梅給大班拿冰塊來,然后抱著衣服進了衛生間。

從衛生間出來,陸亦亦已梳理得齊齊整整,頭發抹了水,滑溜溜泛著光,白絲綢套衫輕飄飄地罩著苗條的身軀。大班靠在床上開始吸煙,野菜肉絲面已經上來了,放茶幾上冒著熱氣。他朝茶幾努努嘴,對陸亦亦說,吃吧,老老實實吃碗面,吃完我送你回家。

兩人誰也不再提剛才那番搏斗。

陸亦亦盤腿坐在茶幾前,說,我還真餓了,班長,你說我在潘嫂子家既沒少吃也沒少喝,怎么就又餓了?心里卻暗自笑道,都吐光了能不餓?說完就悶頭吃起來,那肉絲面著實噴香無比,陸亦亦發出呼嚕嚕吸溜面的聲響,一邊吸溜一邊贊嘆好吃。

大班看陸亦亦吃得香,呵呵樂了起來,亦亦,我真服了你,告訴你,這些年我可沒少了女人,但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你回來幾個星期了,沒沾男人,你就不想?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呀!我哪點兒配不上你?

陸亦亦嘴不停地吃著說,你女人多,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有個紅粉團,這世道有錢有勢的能少了女人嗎?何況你又好色。你不找,有人就會送上門來。至于我想不想,那是我的事兒,是虎是狼都和你沒關系。你優秀,那是你的事,也和我沒關系。世界上優秀的人多著呢,我都跟他們上床不成?說完勸大班,別想好事了,你也趕緊吃吧,真香?。?/p>

大班被陸亦亦的吃相感染,也掐滅煙端碗呼嚕起來,滿嘴嚼著面說,咱倆要不比比,看誰吃得響?嘴里立刻發出巨大的豬吃食的聲音,整個鼻子也都變成了嘴似的。

陸亦亦一口面噴了半口,一邊擦嘴一邊說,媽呀,你太搞笑了,這個頑皮的班長多么好!

兩人就吃就笑鬧,把碗里的面吃光了才停下。陸亦亦說,班長,我這心里實在放不下如弟,你說你因為有別情,才知道如弟判刑的事,也是因為別情才不告訴同學。我可不可以問問,是什么別情?

大班嘆了口氣,過了半晌說,你就別問了,沒什么好事。他腦子里閃現出父親沮喪的面容,父親被雙指時,利用職權給姘頭賈一慧開綠燈行騙也是一條罪狀。他說,唉,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我認識的一個人和如弟正好認識,關系不平常,我就知道得多些。

陸亦亦沒再深問,她忽然同情起大班來,這人在商場上很玩得開,在朋友面前充當著無所不能的大哥角色,可這時眼里的目光是多么孤獨,多么無助。他心里不知有多少難言之隱,無人傾聽,也無處傾訴啊。

陸亦亦給大班倒了杯茶,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舉起來,也不管茶里有什么,說,大班,我敬你一杯,回來這些日子,沒少麻煩你,以茶代酒,略表謝心!

大班明知道茶里有快女丹,雖然添過水淡化了,仍然不該男人喝,但這時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反正變不成陽痿,再不能讓陸亦亦小看自己,一仰脖子也喝了。

陸亦亦見大班喝得爽快,心下反倒埋怨自己多心,還搞了衛生間那一出戲,浪費了好酒好菜,做了無用功。大班哪兒至于會給自己下藥呢?

兩人喝完茶又聊了一會兒,像兄妹似的無拘無束,便離開足浴會所。

出了足浴會所,街上已經燈火通明,大班叫了出租車,一起坐進了車后排。大班一路上握著陸亦亦的手,那是一種奇怪的親近和信任的感覺,陸亦亦沒反抗。大班臨下車時說,你把錢準備好,我派人來取,你就別再跑了,把你侄女和你哥的學校、住址、聯系辦法等等信息寫好裝信封里一并給我。你沒幾天就要走了,好好陪陪家人,我就不送你了。我的手機號你有,電子郵箱我不太會用,主要是不會打字,有事兒給我來電話好了。

下車時,陸亦亦沒忍住眼淚,緊緊抱著大班半天不松手。大班說,走吧,別小孩子脾氣了。陸亦亦回頭招著手,路燈下,眼里仍閃著淚光。大班心里嘆道,真是個好女人!

劉希望打來電話的時候,陸亦亦正捧著日記本發呆,面前黑白相片上如弟漆黑的雙眸正靜靜地與她對視。如弟的目光是活著的,活在二三十年前的青春期,活在那些校園里泥濘的小徑深處。十根圓潤白皙的手指緊緊纏繞著陸亦亦的手,走路時身上粗糙的補丁衣服和陸亦亦的衣裳牽牽絆絆發出親密的摩擦,小草在兩人腳邊悄悄搖曳,微風傳遞著如弟的誓言:“軟弱就要挨打,從此我齊如弟就要站起來了!”

和照片上的如弟深邃地對視,殘酷冰冷,使陸亦亦柔弱的心尖抽搐不堪。

劉希望在電話那頭聲調平和,略帶猶豫地說,我們去看趙老師時,她提到的學生李大海也在我們地稅局上班,記得嗎?亦亦,李大海知道如弟的下落,我和他談了很多,我希望你不要太難過。

陸亦亦嗯了一聲,我明白,我不難過。

怎么可能不難過,怎么可能?

她感覺自己的嘴一張一合遠離大腦的控制,身體的每塊肌肉,神經的每個細胞都在努力適應一個新的現象,就是如弟從此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如弟消失的過程好像電腦里的一個文件夾,被刪了就永遠找不回來一樣。于是跳出的窗口重復地問,你確定要刪除此文件嗎?社會,這個控制鼠標的大手,它堅決而有力地點擊了那個“是”,毫不留情。如弟從此不見了,電腦里再找不到這個文件夾了。這樣的丟失是殘酷的,無情的,無法挽回的,原因簡單而客觀:文件含有病毒!

李大海的老婆郝蓮籽在江城監獄工作,如弟在那里服刑。劉希望的聲音顯得小心翼翼。

陸亦亦的沉默像冰封的冬季,茫茫雪原,除了白色還是白色,她失去了回答的能力,一切都結凍了,凍結在云朵一樣的潔白里。

江城女子監獄,是那個曾經生產日用化工產品的工廠,對外的名稱是江城日化。它長著兩只耳朵一樣高聳的煙囪,坐落在城西一座不高的山上,東面隔著長滿麥田的溝澗和一條蜿蜒的小河,與一塊龐大的墳地遙遙相望,那片墳地沿著山勢起起伏伏,大大小小的墳包一望無際。陸亦亦和如弟想不通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死人在這山坡久居,這山坡怎么可以裝得下那么多死去的靈魂?夜里會不會磷火閃爍,星星一樣遍布山坡?

日化廠的煙囪里常年噴吐著白白的煙氣,洶涌地升入天際,變成團團煙云,俯瞰著山坡與坡腳下的田野。陸亦亦和如弟坐在山坡上,仰頭數算著那些變幻的云朵,陸亦亦喜歡把它們看做動物,如弟喜歡把它們看做工具。

那朵像獅子,陸亦亦堅持道。

我看像木工用的刨子,如弟反駁。

這朵像老鼠,陸亦亦指著嚷。

如弟說,明明像只大頭釘子。

天上風大,云朵的行走變幻莫測,春游的同學們在遠處奔跑嬉鬧,除了陸亦亦和如弟,沒人留意云朵正在上演的動物秀或者工具秀。

墳地總是選擇風水好的寶地,如弟喃喃地說,如果在這日化廠里住,真幸福,整天享受著一代代祖先的保佑,還可以看見天上漂亮的云朵。云彩多自由,變來變去,一點拘束都沒有。

天天看著墳地幸福?你別異想天開了,這是女監,里面住的都是犯罪分子,要勞動改造。她們哪有時間看煙氣如何變成白云,白云又如何從刨子變成釘子。她們更不會欣賞云的自由了,太痛苦,自由是犯人沒有的東西,也是她們最想要的東西。

我不那么想,在監獄里住著一定很特別,有人管你吃管你住,什么都不用想。就單純地活著,人家讓你干啥你就干啥,多省事兒!腦子身子都好像別人的,人活著也就沒什么負擔了。

你真古怪,好好地想進監獄,外面的世界就那么不可愛?

外面的世界就那么可愛嗎?如弟反問道,她眼睛瞇縫著,眼珠黑得更加濃重,十七歲的青春在她眼里沒有折射出向往未來的火花。她目不轉睛,望著距離陸亦亦極端遙遠的地方……

世間的事似乎從出生就已被上帝畫定軌跡,你怎么走都走不出那既定的方向,不由你控制,也不在乎你短暫的偏離。如弟十七歲的那一天,在那個白云舒卷的春日里,她對江城監獄的向往在二十多年后成為現實。這一切又是怎樣應驗了那個算命先生關于如弟那顆隱秘黑痣的預言的呢?

我想探監!陸亦亦突然說,她改變了那天泡腳時,在大班的勸說下,不去探監的初衷。

亦亦,我知道你會這樣做,我先問問李大海如何探監,好吧?然后給你消息。

表姐劉希望的電話剛放下,魏飆的電話就打了進來。兩周以來魏飆每天一個電話,一如繼往。多少年來,只要陸亦亦不在身邊,他就用這根電話線緊緊地拴住她的思念。

你今天好嗎?又和同學喝酒了?魏飆問。

不好!她突然感覺自己是那么渴望魏飆寬大并且永遠安全的懷抱,魏飆是她的,她是魏飆的,就這樣簡單。

一點兒都不好,真的不好!她重復著,聲音混濁。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告訴我。

我想你!陸亦亦嗚咽起來,我想你!

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不要哭,慢慢說。

陸亦亦一直沒有正面告訴魏飆自己有意無意尋找如弟下落的事,但魏飆的腦瓜子對這樣的有意無意心知肚明。回國后,每天半夜里陸亦亦都會興高采烈地匯報當天所做的事和收獲。去趙老師家的江城之旅,是她回國來做的第一件事,第二天一回來就和魏飆大肆渲染了一番,當然關于尋找如弟的心思是省略掉的。

魏飆在電話里說,我要是趙老師,也會高興你去看她,有個你這樣的學生,會比擁有一個問題女兒欣慰得多了。

陸亦亦沒接茬,多少年來,她和魏飆回避如弟的話題,好像魚兒回避天空,鳥兒回避海洋一樣自然而然。魏飆也不提如弟,他是一個很現實的人,重視現在和將來,對過去的事情,不美好的事情,不需記憶的事情,會在記憶庫里輕易地刪除。這是他多年來從事純理性研究工作養成的處事習慣,他只重視事物因果關系的必然結果,就像刪除一句多余的程序語句,客觀而且必須。如弟顯然符合這個被刪范疇,一句程序語言對整體程序的運轉毫無作用,不刪做甚?

而事實上,陸亦亦心中怎么想,魏飆并不十分在意。二十年早已時過境遷,即使陸亦亦孤身回國三兩星期,和如弟見上一面,如弟也不會產生任何殺傷力。

陸亦亦的抽泣是毫無克制的,她在魏飆面前常常丟失大腦,特別是當她陷入苦悶之中,魏飆總是可以三言兩語用他的腦子替代她的腦子,好像開春的暖風,呼啦啦吹開河面上的冰層,冰塊擁擠著往下游流淌,發出巨大的轟鳴。她的苦悶于是隨著冰河的解凍變作鳥語花香,甜蜜悄然升起。只要有魏飆,她就不必擔憂,有什么憂愁魏飆不能幫她分擔呢?

是如弟,是如弟!陸亦亦一邊抽泣一邊脫口而出。

如弟,如弟怎么了?

如弟犯了罪,詐騙,過失殺人,死緩。在江城女監服刑。

電話里出現了長久的沉默,只有陸亦亦在抽泣。

我想去探監,陸亦亦打破沉默說。

魏飆清了清嗓子,聲音柔和舒緩,好像摟著她的肩膀,就站在身邊。

亦亦,我們來分析一下。他說,如果你是個死刑犯,你愿意接受一個兒時好友的突然探視嗎?特別是這個好友過著自由自在衣食無憂的生活?你試著想一想,你探視她是為了什么?是為了滿足你見她一面,了結一段友誼情緣的心愿,還是為了給她帶來什么幫助?如果是前者,你是自私的。如果是后者,你能給她帶來幫助嗎,還是只能給她帶來痛苦?

大班的話也回響在陸亦亦耳邊,你不能去,你去干什么?你海外回來,衣錦還鄉,在天高地遠的富裕國家過著穩定的生活,有家庭有孩子有事業,你去刺激一個連自由都沒有的死刑犯干什么?

他們想的是一樣的。他們是對的。但自己怎么就無法熄滅這探監的強烈欲望呢?

可是,可是我不去看她,誰會去看她?陸亦亦喃喃道。如弟孤孤單單地關在里面,外面的人都敬而遠之,也許她很想見見誰,是不是?她也許很想見見我,是不是?就像我很想見見她一樣。

魏飆的勸說是耐心的,有理有據的,陸亦亦知道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理智的,客觀的。她不該去探監,他的阻止是正確的,但她不愿接受理智,不愿接受客觀,只想去探監。

魏飆不再多說,放下了電話。他該說的都已說,遠在天邊,他鞭長莫及。那一夜,他少有地失眠了,輾轉反側。那個該死的如弟關在監獄里也能把妻子搞得神魂顛倒,真是該死!他只想陸亦亦快快回到身邊,枕著自己的手臂發出輕微的鼾聲。他想撫摸妻子身體的溫度,他想給她一個誰都給不了她的赤裸的擁抱。他甚至后悔今年自己裝修地下室用掉了所有的假期是多么失策,以后再也不放她一個人回國了,再也不能。

陸亦亦把如弟的事告訴哥哥的時候,是關住門瞞著母親的,她不想聽母親的大驚小怪。

你不能去,你攪和這個干什么?哥哥說,別人躲都躲不及,你還往上湊?二十年過去了,她齊如弟見過多少人經過多少事,你知道嗎?你在這兒哭得鼻青眼腫,她哪里還記得你?即使不是因為你替她著想,怕她見了你加倍痛苦,你也不該去!你該為你自己著想,你是良民,她是罪犯!你還能住幾天,惹這個騷干什么?別去,我不許你去!

哥哥的阻止比魏飆更加堅決,聲音高得蓋過帕瓦羅蒂,可以籠罩萬人廣場。

媽媽進了陸亦亦房間,對哥哥說,你兄妹倆吵什么呢?亦亦就回來幾天,你對她吼什么?你是最疼亦亦的,這是怎么了?

哥哥的火氣還沒消,說,媽你別管,她回來就剩下三兩天了,可心根本不在咱們身上,你問她,她對嗎?

陸亦亦哭著說,哥你阻止我就算了,你干嗎要冤枉我?欣欣的事都辦妥了,你知道我費了多大勁?我哪里不在乎你們?

她委屈極了,有句話差點兒脫口說出來,我差點兒被人強奸了你知道不?

哥哥被媽媽推了出去,媽聽見孫女的事辦妥了早已喜出望外,臉上掛著熱切的笑容。她抽了紙巾給女兒揩臉,拉著女兒的手坐在床頭,別哭了,這么大了,還這么個哭法兒??旄嬖V媽,欣欣的事是怎么辦妥的?

陸亦亦止住淚水,心里的擁堵暢快了許多,疏通的是成熟與任性之間的通道。畢竟不是小孩子了,她一邊擦干凈眼淚,一邊簡單地把小何要的數目和保證述說了一番。

八萬?媽媽顯然嚇壞了,她開門把哥喚了進來。

哥說,不多,能辦成就行,八萬很正常。欣欣媽和我找的關系都沒亦亦的硬,一個開口七萬,一個不給準數,也說七八萬,還都不確定成敗。很好,就這樣吧,還是亦亦能干。我單位老夏的兒子今年初中升高中,孩子也是個中等生,想進外語十八中,準備了十五萬,還找不到合適的人遞錢,急得快跳樓呀。現在是越往上越貴,上大學就更不知道怎么剝皮了。咱們小學升初中這個價錢不算貴,何況是去實驗中學。我這就準備錢,亦亦走之前給了人家,沒幾天了。哥說著,過來拍了一下陸亦亦的頭,哥謝你了。

哥臨出門對陸亦亦說,亦亦你聽著,就這三兩天了,好好在家待著,你回來一趟,在家吃過幾頓飯?誰也別去看了,啊,聽哥的。

劉希望打來電話時,日子又翻過去一天。

你不要去看如弟了,亦亦,見到她你會傷心,對她也沒有好處。劉希望說。

對劉希望的態度,陸亦亦沒感覺到吃驚。過去的一天里,她探監的想法好像短壽的花朵,開得突然而奪人眼目,凋謝也只是一夜之間。周圍人的阻止,聯合起來形成一股強大的霜凍,花瓣迅速被凍僵萎縮,花瓣無法抗拒。和所有親人作對, 她不敢,她不愿,她也不會。

如弟很自閉!劉希望接著說,你如果去看她,她不會想見你,如果被迫出來見你,她的模樣會令你傷心欲絕。

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你想啊,在監獄里,能是什么模樣?再說你的時間也不夠了,探監都需提前和獄方申請,不是直系親屬,還需要街道辦事處的證明,你去探監不現實。劉希望嘆了口氣說,亦亦啊,你聽表姐一句話,忘了她吧,就像忘掉一個夢。

忘掉一個夢?怎么能忘掉一個不是夢的夢?

表姐,死刑緩期執行兩年據說可以減至無期,現在已經超過兩年了,她命已經保住了,是吧?她是不是已經減了刑?

是!她已經減到無期了。

那太好了!無期還可以繼續減刑,我跟一個律師同學通過電話,他說被判無期徒刑的如果表現好,大多都能減到十八年有期。如果立功,還可以再減。表姐,你看,咱往多里說,再過二十年我一定還可以見到如弟呀!

陸亦亦幾乎是興奮地說完這番話的,語氣里滿是春天綠樹吐蕊般的希望。從來沒有喜愛過數字的她,對“20”這個數字突然發生了前所未有的熱愛。二十年,多好啊,比起無期,短暫的,從無限到有限。一生如果有八十年,二十年只是四分之一啊。她簡直要為如弟歡呼了,似乎如弟的刑期已減成十八年了。

不探監就不探監吧,等我下次回來,再去探吧。陸亦亦爽快地答應著表姐,心中的重負一下被自己樂觀的想象和期望卸掉了。不過,我回去會給她寫信。表姐,你能幫我先轉達一下心意嗎?讓她等著我下次回來去看她,讓她一定要爭取立功,一定要爭取減刑!

沒問題,我告訴李大海傳話給她。劉希望說,亦亦,大后天你走時,我請假去送你。

大后天?陸亦亦這才發現,大后天她就要走了,故鄉之旅已接近尾聲。

接下來的兩三天,陸亦亦是在忙碌中度過的,陪母親逛街購物說話,陪侄女欣欣聽寫成語練習英文對話,在手機上給同學朋友發短信,依依惜別。

大班派自己的小秘來取錢,小秘很年輕很美麗很甜蜜很懂事,陸亦亦一見就忍不住笑了,她想起一句玩笑話:“舊時,兔子不吃窩邊草;今日,不讓窩邊的兔子跑。”兔子們啊,面對大班美麗的小秘書,她想起了燕子和秋秋。

陸亦亦對大班滿心感激,但想不出表示的辦法,只好走那最庸俗也是最通俗的一條路,送禮。除了八萬塊錢和侄女的具體信息,她把本來給哥哥帶回來的精裝Remy Martin XO酒、一條Camel煙和一條Benson Hedges煙包在一起,還有一只昂貴的Zippo高級軍用鍍銀防風打火機,笑瞇瞇地遞到美女秘書手里。她說,我給你老板寫個條兒,你幫我一起帶給他。

紙條用了存放老日記的箱子里翻出來的彩紋信紙,是二十年前的存貨,略微泛黃卻襯著翠竹秋菊的淡雅圖案,分外古樸美麗。陸亦亦提筆寫道:

大班,言語乏力,無法感激你對我的款待和幫助。薄禮讓你見笑了,知道你不缺,只是一點心意!外煙外酒圖個稀罕,國內畢竟不多見。打火機你用著,希望點燃的時候,感受到老同學隔著太平洋遙寄的一絲溫暖。祝愿你的生活與事業像點燃的火苗,明亮而興旺!

祝安,后會有期!

劉希望來的時候,陸亦亦的行李早已收拾好。親戚朋友送的大小禮物占了一箱,另一箱是給魏飆和兒子買的禮物、書籍和字畫。這幾年,好東西國內比國外更貴,爛東西又看不上,只有在國外花錢買不到的東西才值得萬里迢迢地扛回去,能買的東西越來越少。

陸亦亦的購物單上,花錢買不到的東西有兩類:一類是精神食品,書籍、正版CD和DVD;一類是物質商品,中國酒中國畫中國古玩中國家用裝飾。單子一列,陸亦亦就搖頭,都是可買可不買的,非生活溫飽之必需,乃生活升華之所備。已經小康了?陸亦亦微笑著給自己一個肯定的回答。對于回國后所見所聞的紙醉金迷、窮奢極欲,陸亦亦可以適應,卻并沒有多少對大富大貴的向往與羨慕。小康就好,衣食無憂,平安知足,其樂融融。

陸亦亦一邊整理行李,一邊思忖,生活的終極目標是快樂、平安和幸福,當這一切僅僅依賴于物質而無堅實的精神支撐時,仿佛大面積骨質疏松的身體,皮光肉滑的漂亮外表之下到處都是易折易斷的骨頭,漂亮能持續多久?一個跟頭,骨斷筋折也許只在瞬間。

陸亦亦對自己的“骨頭”充滿信心。她想,只慢跑好像少了點,回去再加一次水中健身操吧,回去就加,并且把兒子和老公的運動也升級一下,全方位提高家庭骨骼力度,讓生活強壯如牛。

她很欣慰,快要回家了!她走進自己的房間,坐在大木箱搭建的床上,箱中的秘密已經上好了鎖,會一直鎖到下次回國。其中有一本日記已經拿出來打了包,會帶到國外長久陪伴,那里面有初婚時甜蜜的回憶,會成為與魏飆的激情催化劑。那里面也有可以讓時間倒退的往事片段。如弟,在那合上的本子里是自由鮮活的,沒有圍墻,沒有刑期。

把這個放在隨身的包里吧。劉希望把一封信和一個小紙袋遞給陸亦亦,請你上了飛機再看好嗎,答應我?

陸亦亦捏了捏小紙袋,硬硬地有個小盒子硌手。她說,表姐,是什么啊,搞這么神秘?

神秘不神秘,到時就知道了。你要答應我,上了飛機或者回去以后再看,先看我給你寫的信,再看小紙袋。你要不答應,我就不給你了。劉希望說。

好好好,而且現在我也沒時間看。陸亦亦忙著和眾人告別,把信和紙袋塞進隨身的包里。

送別,眼圈一定會紅??酥蒲蹨I的流淌需要高聲的喧嘩和顧左右而言他的本領,陸亦亦少有地嘰嘰喳喳起來,抱了侄女欣欣抱嫂子,抱了表姐抱哥哥,最后摟住媽媽的脖子不放手了。抬起頭時,媽媽頸間的頭發還是不可避免地被淚水弄濕了一塊兒。

陸亦亦招著的手,仍然像蝴蝶一樣美麗。故鄉,很快又將變為一個概念,只有在大腦深層的回憶里可以散發溫度,那溫度里包含著此時人們不舍的目光。

飛機飛得四平八穩,四周除了云朵什么都看不見了,陸亦亦這才收拾起依依惜別的心情,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劉希望臨別給她的信和小紙袋來。

信很薄,一頁紙:

亦亦,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對你隱瞞了一些事情。你回來這么短的時間,實在不忍心讓你難過。時間可以平復一切傷痕,先記住姐姐這句話。準備好紙巾,姐姐知道你會哭。

我請李大海和他老婆郝蓮籽吃了頓飯,整個飯局都在聊如弟。

如弟這女人實在不同尋常,在監獄里也同樣驚天動地。

她進去后自殺過一次。知道嗎?監獄里如果出了自殺自殘的事情,連獄警都會被連累受處分的,犯人所在的小組成員積累的減刑點數也全歸于零,所以犯人都痛恨自殺和自殘的犯人,上上下下的監督相當嚴密,任何可能造成自殺的工具都見不到,吃飯連筷子都是沒有的,只有勺子。自殺,并不容易。

如弟是用饅頭堵了自己的口鼻,未遂,被獄友及時發現,救活了。因為腦子短暫缺氧,神志受損,多少有些不清楚,間歇性發作,哭哭啼啼,并不傷人,不足以確診為精神病,仍在原監獄服刑。

今年年初,她又用飯勺自殘,整個右眼被勺把戳爛,右眼瞎了。

這樣兇狠的自殘行為即使在關押重刑犯的監獄里也極其罕見。她內心對自己,對世界充滿仇恨。犯人都希望減刑,沒人愿意和這樣心狠手辣又孤傲怪癖的人同組,她在獄友中幾乎沒有朋友。明里暗里受點來自獄友的刁難,但獄友并不敢做得過火,因為都怕她。試想,自己如此不怕死不怕殘,殺個人一定也不會困難,再說,原本如弟就是殺人罪進來的。

獄方一直在嚴密監控她的狀態,防止意外再次發生。現在的監獄實行人性化管理,一周吃兩次肉,圖書館棋牌室設施齊全,獄方一般不會為難犯人。趙老師經常拎著東西去看李大海。可憐天下父母心,中國的事兒,有個說得上話的熟人什么都兩樣,郝蓮籽是獄警里的小頭目,一直盡力照應著,這點你放心。

如弟平時不與任何人講話,工作起來卻玩兒命,做活又好又快,指標總比其他人提前完成。江城日化早幾年增加了針織業務分廠,她在縫紉機組,縫床罩被罩。工作之余,她喜歡望著天空發呆,有時也讀點監獄圖書館的書,但不參與任何打牌下棋等活動,總是獨來獨往。除了自殺自虐,她可以算是一個模范犯人,如果不是今年自殘的事,她差點就被提組長了,車間頭目都是由表現好的長刑期犯人擔任。

前天郝蓮籽給我帶了這個小紙袋,是如弟給你的禮物。蓮籽專門對她轉述了你回國后想來探監的意思,如弟沒說什么,只讓蓮籽把她入監時存放的隨身小物品領了出來,挑了這個給你。在紙袋里,不要難過。

亦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明天又是一個新日子。

每個人的命運都有自己的軌跡,認命吧!

時間,可以治愈傷痛,切記!

陸亦亦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眼睛完全睜不開,嘩嘩兩條瀑布從眼縫里洶涌奔流,渾身的抽搐是難以克制的。同座的乘客問她要不要幫忙,她有氣無力地擺擺手。

別打攪我,別打攪我,給我哭泣的空間,給我難過的空間,給我悲哀的空間。

如弟,你那里的春天是不是傾斜的?斜向冬季,一半新蕊吐芽,一半干萎枯黃;你那里的天空是不是半關閉的?一半雨后初晴,一半陰云密布;你那里的土地是不是沼澤的邊緣?一步踩著堅實的土地,一步跨進沉陷的污泥;你那里的聲音是不是混合的?一邊是渾圓干凈的天籟之音,一邊是喧鬧嘈雜的市井喧嘩;你那里的世界是不是縫合的?一半是晴天麗日,一半是日月星辰寂寂無光的深夜。

你躲在那黑暗陰冷的一側,悄悄睜著一只明亮的眼睛,你看到了什么?你看到了你在那只明亮眼睛里擁有過的歡樂,擁有過的激情,擁有過的自己。你藏起了你的丑陋,你的虛偽,你的奸詐,你的兇狠,你的無情,你把它們掩埋起來,陰冷潮濕,沒有希望,沒有黎明。

你對自己是殘忍的,你敢于關閉人人鐘愛的那扇窗戶。你對自己也是寬厚的,你保留了一半不愿舍棄的光明。你對世界是容忍的,你留給自己一條窺視希望的縫隙。你選擇生存在陰暗的交界處,你既是黑,又是白,既是丑,又是美。你選擇沉默,沉默在對世界的無語中自慰。

如弟,如弟,神志有些不清的如弟,瞎了一只眼睛的如弟!

你竟然仍然喜愛天空?是的,那里有你自由的夢想,你可以變化成形狀各異的工具,你可以延續和陸亦亦關于白云形狀的爭論,你可曾看到那些變幻莫測的動物?

陸亦亦,那個曾經探視過你的心靈,探視過你的肉體,探視過你的少年和你的青年,又在潛心追尋你足跡的那個特殊的女友,她可在你心中留有痕跡?她會不會像湖水里的漣漪,在風和日麗時悄悄隱沒,卻在狂風驟雨時激起無邊的動蕩?她屬于你的世界,卻并不時時存在;她不屬于你的世界,因為沒有外力的提醒,她從不顯現。是不是?

陸亦亦抬手用袖子結結實實地擦了眼淚,努力睜開沉重浮腫的眼睛。她扭頭看著舷窗外,飛機平穩地飛行在云層之上,機翼下是綿絨絨的白云,好像山峰巨大的呼吸突然被凝固,它們好白好靜。萬米高空之下的人間,如弟,你是不是正在凝視這些凍住的呼吸?你知道我在這里想你嗎?此時,萬米高空的距離不過是零,如弟,陸亦亦無法拒絕你的存在,不管時間如何飛躍,你都存在于指針走過的每個空格里。你能拒絕陸亦亦的存在嗎?她與你曾經的相識與相知,亦如時間一樣綿長無期,融匯在時空的一個交點上。比如現在,云層上的飛機里有著她對你的思念,云層下的高墻里,仰望的你如果也在思念著她,思念的相交正融化在這漫天的白云里,無邊無際。

陸亦亦的心游蕩在白云里,那種干凈與安詳,安撫著她悲苦的思情。她讓心靈游離,讓思念釋放在云層里。窗外明亮的陽光跳躍在她臉上,她感覺上帝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額頭,她的心臟。她的呼吸漸漸地均勻平穩,心跳穩定舒緩下來。

她把手里的小紙袋默默拆開,里面只有一只橡皮大小的潔白塑料小盒兒。陸亦亦深呼吸了一口氣,輕輕打開盒蓋兒。

兩只圓圓的物體靜靜地注視著她,是那么透明,那么安靜。

一對隱形眼鏡。

陸亦亦凝視著它們,凝視著,她的眼睛再次涌起淚潮,撲簌簌滾落,砸在那對透明的鏡片上。鏡片頓時有了滋潤的光芒,晶瑩剔透,透進舷窗的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鉆石一樣耀眼的色彩。

如弟,你給了我你的眼鏡,你給了我你的眼睛!

你早近視了,但一直不肯配眼鏡兒,怕鏡框遮擋住你那對美麗的眼睛,你一定要配戴隱形的。你的倔強讓趙老師無奈,配戴上第一副隱形眼鏡時,你在給我的信里歡呼,亦亦,我看得清了,它們好像我自己的眼睛,它們就是我自己的眼睛!是的,它們保留了你黑眼睛的清澈和自然,人們不知道你是戴著眼鏡的,只看到那對黑黝黝的明眸。

只要你睜著眼睛,這兩只鏡片就與你為伴。它們曾經緊貼你漆黑的瞳孔,擁抱著你兩扇最迷人的窗口。

陸亦亦輕輕捏起一片鏡片,貼在嘴唇上。冰涼,她親吻著它,就像親吻著如弟的眼睛,冰涼的鏡片漸漸地有了溫度,淡淡的溫度。

陸亦亦讓那溫度停留了許久,才把鏡片放回去,合上了盒蓋。她從舷窗凝視著窗外的天空,嘴角漸漸露出一抹微笑。她眼前飄過了趙老師、齊老師,飄過了云冉、起航,飄過了大班,飄過了小何、小姜,飄過了燕子、秋秋,飄過了潘旋、潘嫂子,飄過了母親、哥嫂和侄女欣欣,飄過了劉希望,最后停留在如弟身上。

如弟睜著濃黑的眼睛,和她并排一起坐在云山的頂端,胳膊相互挎著,溫柔地注視著廣闊的云層。

如弟說,亦亦,這里多么干凈,這里的世界沒有喧鬧、丑惡和骯臟。我愛這天空,愛它的沒有原則,愛它的沒有邊際。我一直在尋找,遵照那個我也不太清楚的歸宿,它讓我的靈魂可以飛翔。我想,它就在這里。

陸亦亦微笑著答應著,那好,你就留在這里吧,留在這最干凈的地方。

機翼發出輕微的震顫,天空里有一束桔色的陽光,穿透密布的云層,放射出五顏六色的光芒,云層于是鑲上了彩色的花邊。

飛機正在橫貫太平洋,向地球的另一方飛去,東方那個家,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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