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紀事

小巷是山西省作家會駐地的俗稱，也就是太原市南華門路東四條。最好的建筑是兩棟西式小洋樓，曾是閻錫山的豪宅之一。近幾年來，隨著國家對名人故居建筑的保護和重視，大院外掛起了太原市文物保護單位“閻氏故居”的牌子。

再早，1949年太原解放后，這里曾是太原市委機關的辦公地。后來太原市委在水西門外新建了辦公樓。太原市委機關搬走時，經李束為、馬烽、西戎、胡正四位老作家多方奔走，親自找時任省市領導，最后給了省文聯。1984年省文聯和省作協分家，幾年后省文聯在迎澤大街建起了文聯大廈，“小巷巷”就全部留給了省作協。

胡正的《昨日時光》、張石山的《穿越文壇行走三十年》、周宗奇的《櫟樹年輪：馬烽自傳·口述實錄·宙之詮釋》，都對小巷作過生動的記敘。

我童年的時候，因姑母家在這東四條附近，對這條有名的小巷，有一種說不清的神秘感和親近感。四十不惑將過時，沒想到命運安排我到省作協當秘書長，從此走進這條兒時神秘的小巷。彈指一揮間，竟在這里度過了二十七個春秋。如今雖已白發蒼蒼，回首在小巷經歷的往事，仍然歷歷在目……

到作協當“管家”

我是1984年省作協和省文聯分家后調到小巷來的，來此前在省廣播電臺太原記者站當站長。當時，馬烽的三兒子馬小林在省電臺農村編輯部做編輯，有一天他告訴我，他推薦我去省作協當秘書長。他說省文聯和省作協正式分家，作協的規格也列為廳局級單位，胡正是黨組書記、西戎是主席、副書記是焦祖堯。胡老請他為作協物色一個秘書長，條件是有活動和辦事能力，并且對文學事業不太陌生。

馬小林跟我說罷不久，胡老和焦祖堯便約我談話，歡迎我來省作協工作。一次在西山礦務局采訪時，遇到了時任太原市委副書記、市長王茂林，王茂林對我說，胡正和焦祖堯找過他，想要你到省作協工作，你就去吧。有太原市需要辦的事，我會支持你的。聽了王茂林的話，我心里很熱乎，便下定了決心。

來作協上班后，陸續給了我不少“頭銜”，實際上是看我到底有幾把“刷子”，能否勝任了自己的“頭銜”。“刷”了兩年后，也就是1986年12月24日，省作協正式下文任命我為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文件稱：“根據工作需要，省作協黨組和省作協主席團一九八六年九月六日第十六次聯席會議決定：任命樊丕德同志為中國作協山西分會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中國作協山西分會主席因接受原秘書長韓玉峰同志的辭職報告，免去該同志的秘書長職務。”

剛到作協的時候，根據胡老的安排，我首先去拜見馬老。那時他是省文聯主席，但編制在省作協。我和馬老的兩個孩子比較熟悉，特別是他的三兒子小林，同我一起在省電臺工作。他的大兒子小泉，是我在省電臺當記者跟隨時任省委書記王謙，在西山礦務局杜兒坪礦蹲點時認識的。當時小泉是礦工，下井采煤時不幸受傷，弄掉半個小拇指。與小泉認識之后，我們就常來常往起來，經常去找他天南地北地聊天。后來，他和省廣播事業管理局局長、我的領導魯兮的大女兒魯薇結婚，更是多了一層熟悉的關系，魯薇見了我總是稱我“老樊叔叔”。

可以說，我跟馬老家是早有緣分的。無論怎么說，我到省作協來工作，第一個就應拜見他，傾聽一下他的教導。

當時，馬老住在小巷的一個四合院里，五間正房兩間子女們住，一間做書房兼餐廳，正中兩間馬老和夫人段杏綿住。其中外面一間是會客室，陳設相當簡單樸素，一個精致的小圓桌，一個小雙人沙發，還有一個單人小沙發。里面一間是寫作兼臥室，最里面還擠了一小塊地方做衛生間。

那天我到了馬老家，馬老正要開口問我，杏綿趕忙介紹說，這是機關新來的秘書長樊丕德，原先和小林同在省電臺工作。你不記得了？上次小林給你買的蘋果，就是托老樊從郊區生產隊果園給你買的。隨后，馬老讓我坐在他的寫字臺對面，與我認真交談起來，第一次跟仰慕已久的馬老零距離接觸，起初我十分的拘謹，慢慢才放松下來。馬老說話樸實直爽，他說秘書長這差事不好干，俗話說管家三年狗還嫌呢，意思要我做好準備。又說，也不要受我的影響，你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意思今后在工作中也不要顧慮太多。

那次拜見馬老讓我終生難忘，他跟我說的話事后都印證了，在一個文人薈萃的單位做“管家”，決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實在是難當啊！

進入作協黨組

省文聯與省作協分家后，經上級黨組批準，任命了省作協第一屆黨組，共七人組成：書記胡正、主席西戎、副書記焦祖堯，以及周宗奇（作家、《山西文學》主編）、成一（作家、《黃河》主編）、樊丕德（秘書長）和周山湖（資深編輯）四名成員。可謂老、中、青兼顧，班子頗為理想。胡老既是山藥蛋派著名作家，而且領導能力也極強，用作家張石山的話說，“思想最活躍，性格最活潑，工作方法最活套”，調動了各方面的積極性，小巷里充滿欣欣向榮的氣象。

胡正主政四年，作協做了好多事情，小巷里的“作家樓”、“黃河樓”，就是他手里建成的。僅1985年，就創刊了大型文學季刊《黃河》（后改為雙月刊），充實調整了《山西文學》編輯力量，創辦了文學評論雜志《批評家》，成立了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山西編輯室。還籌辦召開了趙樹理學術（國際）研討會，邀請了國內外研究趙樹理的著名專家、學者、評論家和省內外的評論家以及省內高校研究趙樹理的作者和部分學生。

還是這一年，由駐會女作家王樟生牽線搭橋，邀請日本友好人士平井榮三郎牽線日本商界日盛公司（ごうゃ—株式會社）社長川手正一郎率團來華訪問。在太原順便訪問了省作協，并促成省作協后來組團訪問日本，由胡老任團長，團員有周宗奇、成一、王子碩、李逸民四位。

還是這一年，由黃河流域八省區作協共同發起，輪流主辦的首屆“黃河筆會”在太原召開。來自青海、甘肅、寧夏、內蒙古、陜西、山西、河南、山東的作家代表團，以及來自北京的評論家和報刊編輯共130余人，在太原舉行了隆重的開幕式。開幕式由省文聯主席馬烽主持，省作協主席西戎致歡迎詞。副省長張維慶代表省委、省政府作了熱情洋溢的講話。

還是這一年，馬烽、西戎、胡正、王玉堂、孫謙、李國濤、成一、董大中、韓石山、王東滿、張石山、陳志銘、蔡潤田等十四位作家、刊物主編、副主編，出席了省委、省政府舉辦的山西省高級知識分子1985年迎春茶話會。出席茶話會的還有省科技界、教育界、社科界、新聞出版界、體育界、醫衛界的人士，一共250余人。茶話會規模盛大，氛圍熱烈。我作為工作人員，也有幸參加了盛會。

參與電影拍攝

1987年馬老和孫謙合寫的電影《黃土坡的婆姨們》，由北京電影制片廠和省作協聯合攝制。導演是北影的董克娜，和馬老稱得上老朋友。

電影要開拍時，馬老想讓我和創聯部副主任曹平安、省電影家協會秘書長侯靜作為作協一方的代表參與。事先，他征求過胡老的意見，后來胡老就通知我，要求機關的事和拍攝電影的事兩頭兼顧，不要顧此失彼。得到胡老的同意，馬老把我們三人叫到他家，把拍攝電影的事一一作了交代，明確我們的任務，主要是做好攝制組的后勤工作，侯靜是內行，熟悉攝制事務。

那段時間我和馬老的接觸最多。馬老雖已年過花甲，但精力旺盛，在呂梁離石選外景場地時，多次從太原趕到離石，和導演在山村小路上走轉奔波。看著馬老都這樣，我們更是不敢懈怠，和曹平安、侯靜不停往返于太原和離石，司機吳孝仁（后成為馬老的秘書）比我們還辛苦，我們累了可以在車上歇歇，他得一路全身貫注地開著。在拍攝的過程中，如果遇到一些問題，我們就及時向馬老匯報。他考慮得十分周全，讓我們和北影負責后勤的同志要處理好關系，一些事情不要計較。攝制組人員的要求，諸如什么時候來太原，什么時候去離石，都要安排仔細妥當。電影進入后期制作，在北影剪接、配樂和看樣片的時候，馬老、孫老叫我們一塊兒去，每次從北京返回太原時，他就給我帶上錢，讓買點路上小吃的東西。到了中午，我將下酒小吃拿出來，擺放在臥鋪車廂的小桌上，拿酒瓶蓋兒當酒杯，你一“盅”我一“盅”，幾個人邊喝邊聊，非常快樂。

也就是那次參與電影拍攝，讓我有幸接觸了一些電影界名人，像河南的影視演員丁一、北影的演員趙子岳、黃宗洛等，都非常平易近人，沒有一點架子，像“黃土坡的婆姨們”。

馬老為我作畫

每年過春節，馬老都要撰寫對聯，親自揮毫潑墨，貼在宅門前后，即使住院養病也不例外。我記得最深的一副對聯是：“福如彩云歲月如梭酸甜苦辣皆有趣，壽比南山病榻苦伴晚輩孝敬情更濃”，橫批“品味人生”。不過，這副對聯不是貼在門上的，是曾掛在他病房里的。

除了寫對聯馬老還作畫，后來我讀他的回憶散文，才知道他讀高小的時候，成績最好的一是國文二是圖畫課。參加革命后，按馬老自己的話說，當時是連隊領導把他作為美術人才調到宣傳隊，偶然成了文藝兵的。在延安部隊藝術學校美術隊的時候，畫素描、畫速寫、畫人物，見什么畫什么，創作了不少木刻作品。

1999年初，我送了馬老一張畫片請他為我作畫，畫片叫“水仙子”，一尺見方大小，據說是日本產的。兩面都能畫，最適宜中國畫。不裱就能有裱的效果，然后裝鏡框懸掛。之所以知道這些，是《人民日報》原美術編輯、著名漫畫家苗地，曾送我一幅《牧童水牛圖》，用的就是這種畫片，我裝框后效果甚好。后來托人從北京買了十多張“水仙子”待用。

畫片送給馬老以后，有一天吳孝仁找到我說，老馬問你給他的畫片哪里買的。我說怎么了？吳孝仁說給你畫好后，老馬不小心把墨汁濺到了畫面上。可是我手頭的畫片用完了，我說太原不知有沒有賣的，你告馬老翻過來畫也可以。之后沒幾天，吳孝仁給我拿來了，我一看甚喜，馬老畫的是牽牛花，兩朵燦爛開放，三朵含苞待放。左上方題兩行詞：“有土便發芽，見苗就開花，雖然花期短，園中添一色。”另行：“樊丕德同志存念”，落款“馬烽涂，九九冬”，篆刻馬烽印章。

馬老給我作的這幅畫，著名花鳥畫家趙梅生和國畫家李文亮看后說，馬老的畫很有文人底蘊。他們給我講，你看這枝花葉，這幾朵花，這幾朵花蕾，都非常到位，沒有筆力是達不到這個境界的。

為宿舍樓奔走

我來作協的時候，馬老和西戎住在小巷的兩個老四合院里，其中馬老和別的老作家住一起，西老單獨住一處。胡老、孫老、鄭篤和王老玉堂分別住在新蓋的一棟四戶二層小樓內，每戶的面積都不大。還有一棟三個單元共十八戶的職工宿舍樓。都是省文聯和省作協未分家時建的，分家后作協調來一些作家都無住房，甚感緊張。

于是胡老就和我說，老樊你要抓點實事。我知道所謂實事，就是想辦法跑省計委立項，要點錢蓋宿舍樓，便叫時任辦公室副主任陳玉川起草了報告，提出需建三千多平方米的住宅，共需費用八十七萬元。

報告除報送省計委外，還給了省計委辦公室主任張奎（后任省計委主任）一份，請他多多關照。張奎是我當記者時認識的。我知道省計委每年年初都要召開全省基建投資會，便想到時也參加一下。張奎笑著說，會議討論的都是大項目，你們這點項目不需要參加。后來在我的再三纏磨之下，還是參加了省計劃會。等省計委的正式文件下達后，一看有我們省作協的項目，領導們都非常高興，很快成立了基建小組，由我來擔任組長，行政處處長周玉、副秘書長禹曉元、王子碩任副組長，行政處管水電的和部分司機都是組員。

根據省計委批準的投資規模，我們規劃為作家建一棟一個單元五層十戶的宿舍樓（后稱作家樓），為馬老、西老、胡老、孫老和王老建獨戶二層小樓，并著手組織設計部門競選設計方案。經過多方征求意見，設計部門的反復修改，最后把設計方案確定下來。

就在準備動工的時候，作家樓規劃下的選址遇到了麻煩，因為需拆除一些舊平房，而這些舊平房的住戶情況很復雜，一旦拆除了他們往哪里搬？正為難之際，在省里一次會議上，胡老碰上時任山西省副省長的白清才，想請白省長幫助解決住戶搬遷的困難。白省長說，緊挨你們小巷不遠的東二條，太原市房地產建設公司有一棟二單元五層的宿舍樓已建成，可能出售。得悉后，胡老讓我盡快與白省長聯系，之前我當記者的時候，因為一次報道和白省長接觸過，對我他是有印象的。那天見到白副省長后，我先作了自我介紹。他說噢，你到省作協了，東二條房子的問題，我和市房建公司已打了招呼，你和他們具體聯系，有困難再找我。在白省長的幫助支持下，先付一部分款，總算買下一個單元，安排了十五戶搬遷戶入住。

這之前，新調入《黃河》的編輯張發（后任主編）和秦溱（后任作協秘書長），先前都是山西師范學院《語文報》的。由他們兩位牽線，作協領導出面，向《語文報》籌借了十五萬元。之后，我向省計委打了自籌資金建宿舍樓的報告，為的是批給計劃內的鋼材、水泥、木材等指標，因為那時是計劃經濟體制，否則就得花高價來買，費用相當大。這棟宿舍樓一個單元十戶（后來大家稱黃河樓）。

作家樓、黃河樓和老作家的二層小樓，先后艱難地建成了。分房時并未遇到多大麻煩，新老作家各得其所，因為誰都心中有譜，資歷和地位明擺著，用不著去爭搶。在以后的年代，社會上的群眾說，房子越住越大，車越坐越小（好的意思）。此言確確實實，與其一“大”一“小”相比，小巷的房呀車呀已落伍了。

1988年換屆

按照省作家協會的章程，班子五年一屆，1988年是換屆年。換屆的核心是，選舉下屆作協領導成員，誰當主席、副主席，還有作協理事。對全省文學界，對小巷來說是一件大事，省委、省政府都非常關注。

就在會前緊張忙碌，僅剩幾天召開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下部腫漲，身體極度不適，精力極度衰退。11月25日，家人陪同我去山醫二院泌尿科去看，泌尿外科孫大夫診斷為“右側急性附睪炎”。那診斷建議書至今保存著：“樊丕德，男，年齡51。患者系右側急性附睪炎。建議休息壹周。”孫大夫相當認真，一周的“一”還是大寫“壹”。一年后，我到山醫一院泌尿科檢查，結果仍是“附睪炎”，還多了個“結核”。給我的建議書上寫著：“1、繼續休息治療。2、不定期復查。泌尿科醫師高瑞祥，1989年8月22日。”

換屆會是1988年11月28日至30日召開的。換屆后我的理事落選了，作協辦公室主任也免了。那段時間我在家養病，馬老、西老、胡老、孫老都到家看望過我，打心里感激。后來馬老調中國作協工作，據西老對我說，他曾給老馬寫信，問能否調我到北京工作。老馬說不行，老樊已經過五十了，北京在年齡上嚴格限制。

我是1951年考入省城新華書店參加工作的，站柜臺，開書亭，跑流供。“近水樓臺先得月”，看書很方便。后調到書店辦公室，寫寫畫畫，漸漸喜愛上了文學，還參加了市里舉辦的寫作講習班。當時，除了寫些有關圖書發行工作的報道外，嘗試寫點詩、小說、散文和編寫連環文字腳本，先后在《大公報》、《羊城晚報》、《文匯報》副刊和省內報刊上發表多篇作品。還出了三本連環畫冊，編印了《書店里的故事》。

就這樣，我和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后來當記者也斷不了要寫，調到省作協以后更是熏陶墨染，對文學心存敬仰，“剪不斷，理還亂”。

1988年換屆罷，我身體好點以后，覺得不能老閑在家，就先后替省城幾家雜志社做點編務事。有一天胡老碰到我說，退下來的老作家、老藝術家，要成立山西省老文學藝術家協會，你來吧。于是我又重操舊業，與原太原市作協主席孫濤等人，于1993年創辦了省內外第一份面向非公有制企業界（當時私營企業的稱謂）的刊物《當代大亨》，每期多方面、多角度集中推出一位封面人物。標準大十六開本，印制相當精美。欄目開設有：《熱話題·冷思索》、《海外歸來話海外》、《侃大亨·大亨侃》、《名家專欄》、《思維與賺錢》、《海外華人》、《文苑拾珠》等。著名作家柯云路、成一、李銳、韓石山、王東滿都曾特邀撰文。

往事如煙又并不如煙，回首在小巷的二十多年，風風雨雨頗多感慨，感慨之余又頗多珍視。仔細去想，小巷之內也罷，小巷之外也罷，每個人都活得不易，匆匆來匆匆去，人生實在是苦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