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蛻變

2011-01-01 00:00:00崔濟哲
黃河 2011年5期

那夜月朗星稀,真如水銀瀉地。

和365天里的每一天一樣,隊長登上梯子爬上房,先響亮地咳嗽了兩聲,像京戲舞臺上全套扎靠的銅錘花臉咳嗽叫板一樣。我們生產隊的隊長叫祁黑小,祁隊長把手罩成喇叭狀轉著身子喊開了:“注意嘍,注意嘍,隊上的男女社員快快地到隊部開會了,有重要的事情說啦!”一遍又一遍,祁隊長的聲音淳厚、寬潤、高亮,一點不亞于京劇花臉大家楊小樓、袁世海,尾音飄飄悠悠地能傳出去好幾里地。農民也真可憐,白天學大寨,晚上還要政治學習。那時候要么叫社員,人民公社社員,向陽花;要么叫貧下中農,毛主席說要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不叫農民。當年我們學校有位從印尼剛剛回國的華僑老師,鬧不明白貧下中農是什么,以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國學大師:“這位大師怎么起了四個字的名字?”引得哄堂大笑,鬧得她羞愧難言。

說當人民公社社員不容易。貧下中農說:農業學大寨,苦就苦吧,祖祖輩輩誰都逃不出臉朝黃土背朝天,受苦人還有不受苦不干活的?受不了的是干了一天活,受了一天累,出了一天苦,晚上還要開會學習,哪朝哪代見過農民天天點燈熬油地學習?還逼著發言,又不是真發給2斤咸鹽。貧下中農總結的:7點開會8點到,9點去了先睡覺,10點快到聽報告。祁隊長一般是三遍喊,像陽關三疊似的,然后是三遍鑼。不是真正的鑼是掛在隊部院里的一個生鐵鏟,敲得一遍比一遍急,像名角出場前的出臺小鑼。

農村開會很有意思,先去的一般是男人,老男人居多,進隊部早的往熱炕頭一躺,晚的往炕尾一擠,再來晚的只能蹲著站著,雖然姿式各異,但有一個動作是保持一致的,那就是抽煙。抽的都是自家種的小葉子煙,又辣又嗆,老漢抽大煙袋,年輕人點的卷煙炮,抽得屋里煙氣騰騰,沒點火神爺的功夫會立馬被熏得鼻涕眼淚一塊流。

當然也有一說開會立馬三刻就到的,幾乎沒有一個人遲到。貧下中農說“7點開會7點到,8點到了一泡尿”,意思是8點再去黃花菜都涼了,全誤了。公社來的干部總結說這是批林批孔新氣象,一說政治學習,貧下中農的積極性、主動性高得很,快趕上解放軍啦。貧下中農說,純粹是狗戴嚼子,胡勒。那時候公社供銷社分配下來的布料,其實就是華達呢和燈芯絨,一般分配到生產隊就是兩三塊,憑發的“號”去買。那年月黨風實在好,干部實在廉潔,這兩塊布料家家都想要,誰家沒有個婚喪嫁娶?那個時候說個媳婦,財禮單里肯定要有這兩種布料,怎么分?貧下中農又拿出老祖宗傳下來的辦法——抓鬮,誰抓著算誰的。每次隊長都把我叫去,因為我絕不要那勞什子。貧下中農信任我,無需就無私,古今一個理。寫“蛋蛋”,就是在兩張紙上寫上“有”,其余的都是空白,然后揉成一模一樣的紙團,鄉親們俗稱“抓蛋蛋”,把紙蛋蛋放到一個笸籮里,由我送到每一個人面前,來晚了活該作廢。最可笑的是一共兩個紙團寫著“有”,已經被人抓走了,可剩下的人都不走非要一個一個抓,抓完打開看看,正反兩面都看看,確認自己手上的紙條沒有“有”,才扔了紙條怏怏地走了。你告他們沒有“有”了,別抓了,但他們都不相信,瞪著眼睛要堅持抓,那神圣勁好像真還再能抓出個“有”來。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貧下中農最認真。

那天晚上,我憑經驗覺得開會還早著呢,再看20頁書去也不晚,又不是“抓蛋蛋”。再說,我已接到公社的通知,去縣里色織廠上班,即將告別農村這所大學校,不再掙工分,土里刨食了。開會遲就遲點吧,無所謂了。

可沒想到副隊長卻專門跑來“請”我去隊部開會。我受寵若驚,心想不是又派下活來讓我去寫批林批孔的發言稿吧?我們生產隊的副隊長是位年輕后生,干活生猛,嘴訥口笨,話少得跟黎明時的星星一樣,只是說事大哩,人都到了,就等你了。

一進隊部,就把我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么早,來開會的人已那么多。那時候生產隊沒有鐘表,看時間全憑“三分估計,四分掐算,剩下三分抬頭看天”。我們生產隊隊部大,一排6間貫通的大房子,滿屋的人。滿屋子的煙和那些朝夕相處的鄉親們,一個個神情特莊嚴,從他們看我的眼神中能感覺出來,今天的會與我有關。只見閃出一條窄窄的小道,我側著身子擠到中間,原來真是為我開會,開歡送會。祁隊長站在一個板凳上說,明天老崔就不用受苦受罪當社員了,人家就到縣里當工人掙工資了,也就不再是咱生產隊的人啦。祁隊長又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嗽完好像忘了再該說什么,抽了好幾口煙才說,六七年了,在一起干活,鄉親們都有些舍不得,我感到有點像往外嫁閨女,又是個歡喜又是個愁……

轟地一聲,鄉親們都笑了。

那年月的生產隊長都挺能說的,別看祁黑小沒念過幾年書,但講話的水平不低,除了批林批孔,理論學習,批儒反法,他吭吭哧哧說不上來,說起其它事來,都自如得像滿口吃崩豆。祁隊長說這些年,人家由一個北京娃娃變成了咱村的受苦人,吃不上喝不上,受苦還得睡冷炕。鄉親們笑著倜侃,那你還不把你老婆的熱炕頭騰出來?祁隊長咧開大嘴哈哈笑著,像伸出水面的非洲河馬毫無顧忌地張開大嘴噴著水花。祁隊長說話的確有水平,夸我給他們生產隊引來文化水,像澆旱地灌菜園子,幫他們應付了多少難事。不是批這就是批那,光批還不行,還要上報批判材料,隊部里還要辦批判專欄,隊長說,我現在就發愁了,他走了以后咱可咋辦哩?不過咱隊上也了不起,把受咱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知識青年,教育成領導咱的工人階級了!這年月咋就這樣一輪一轉的?今晚上還是咱教育他呢,明天天一亮,就輪上人家領導咱了,這世道轉得真像推著跑的水車啊!

祁隊長接著說,咱生產隊窮,這些年沒少向你借錢,一塊兩塊,最窮時借過5塊錢。因此,明天晌午,變成工人階級領導貧下中農的第一頓飯由我請吧。我的房東大爺一聽不干了,說在俺家住了好幾年,你們就別爭了,明天晌午俺們家定下了。

我還真不知道曾經為村里的鄉親們做過那么多好事,給人家張老漢買過縫紉機。買不回縫紉機張老漢家的媳婦就退婚,財禮單上第一“大件”就是必須抬去一臺縫紉機。張老漢和張大娘急得差點給我跪下了。張家三個兒子,前兩個是光棍,都沒娶下媳婦。老兒子說下的媳婦又“命懸一線”,拿不出財禮就退婚,張老漢是純粹的貧下中農,張大娘50多歲愣沒進過縣城,最遠就逛過一回公社供銷社,回來興奮得幾天幾夜睡不好,見到誰對誰說供銷社里的花布,供銷社里的海鹽,我們村那時都吃土制的鹽堿;還有供銷社里的洋瓷盆。《紅樓夢》中劉姥姥進大觀園,那憨態那作派,我信,我見過張大娘進供銷社。那歲月在北京買臺縫紉機也難,真難。一想到這事不僅關系一家人的幸福指數,甚至關系一家人的生存指數時,啥話也不說了,仰天長嘯一聲。寒冬臘月,騎著自行車,凍得臉都快青了,滿北京城找親戚找同學,發動我們全家找關系,干什么?找“工業券”,那時候沒有15張那勞什子,縫紉機看都別想看。好不容易買上了,又和我的發小朋友借上三輪平板車一個人蹬著,一個人推著,從朝陽區的關東店一直蹬到豐臺區的永定門火車站,戧著西北風。那時候,也就40年前吧,北京的冬天真冷,路邊的楊樹枝都能凍得叭叭作響,有的都凍斷了,小拇指粗的樹枝落下一地。那年頭的人為什么都愛戴口罩?西北風戧的。房檐上的冰柱,能掛下來一尺多長。好不容易騎到永定門火車站了人家下班了,下午2點半才上班開磅。沒轍,真是一點兒轍都沒有。永定門那么大的火車站只有兩家飯館,吃飯發牌排隊,擠都擠不進去,而且要飯的比吃飯的還多,還橫。我們哥倆一摸又沒帶糧票,干咽唾沫干瞪眼。好不容易找見一個賣豆漿的,兩個人喝了8大碗。永定門火車站真夠逗的,站外愣沒有公共廁所,憋急了,只好拿三輪車擋著就在永定門火車站廣場邊上尿起來,還真沒人管。光天化日之下在永定門火車站廣場上,拉開褲子就撒尿的大老爺們,除去我倆,焉有他人?所有親戚、朋友、同學都一致警告我,千萬別以為你是誰,千萬別答應人家這種事,別說跪下哭,就是跪下拜,叫親爹親爺都不行!叫我著著實實得到一條教訓,為人民服務也得有尺度。但貧下中農那樸素的階級感情也真感動人,從此我每年臘月回北京,張老漢借好隊里的小板車,張大娘把他家兩床被子鋪在車廂里,非讓我坐在車里,再給我身上搭上一床被子。拉轅的是老大,拉邊套的是老二老三,非要把我送到縣火車站。我又不是看病,更不是孕婦,弄得實在不好意思。我也粗胳膊硬腿的,走這十幾里路算什么?車上又放雞蛋又放紅棗,又裝核桃又裝小米,我說我都準備好了。張大娘說,你是你的,這是咱們的一點點心意。我說什么也不躺在車上——太玄了,3個貧下中農拉著一個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被教育者?傳出去也好說不好聽啊!張大娘快掉淚了,和張大爺雙雙把我攙進“臥鋪車廂”,又幫我蓋好掖好,又再三叮囑3個兒子要走穩,感動得我真有些心顫顫的,走出很遠很遠了, 還能看見老倆口直挺挺地站在凜冽的寒風中目送我。

張大爺張大娘雙雙站起來,義正辭嚴地說誰要敢和他們搶請吃飯,就別說擱下這些年這張老臉,我看見張大娘淚眼里真有兇光。

隊部里傳出嚶嚶的哭泣聲,隨之是痛苦的抽泣聲。花白零亂的稀疏頭發剛剛蓋住頭頂,焦黃多皺的臉被心痛扭曲著,一手牽一兒一手牽一女,是她的孫子孫女,她站在我面前,我知道誰家我都不能去了,明晌的午飯肯定要去她家了,不能再給她的傷口上揉鹽劃刀了,她失去了兒子,孩子們失去了父親……他叫楊喜康,曾經當過村里完小的民辦教師,也算個知識青年吧。農業學大寨,我們村修了一個大井,為抗旱澆地用。說是大井名副其實,井口直徑有20多米,打下去十幾米后又在井底再打4口小井,不知哪口小井打在水脈上了,4眼小井一起噴水,把大井也灌滿半井筒深了。村里又在井邊安上水泵,天旱抽水澆地。

那一井筒碧藍碧藍的井水,看著就喜死個人。我們插隊的北京知青天一熱,大中午都跑到大井去玩跳水、游泳,真找到在北京三里屯工人體育場游泳池和農展館大窯洞的感覺了。

有一天中午,我正脫得赤條條躺在炕上睡午覺,幾個鄉親一頭大汗風風火火闖進來,不容分說拉起我就跑,一邊跑一邊說:喜康會兩下“狗刨”,跳到大井里游泳,沉到里面沒影了。我也慌了神兒,救人如救火,撒丫子就跑,跑到村外面坡地,看見大井已經圍著滿滿一圈人,幾個年輕后生脫得一些不掛站在井邊上就是不敢下。我跑到大井邊上一看,一井的碧水,瓦藍瓦藍的,緞子似的,連點褶都沒有,只有幾只長腿的水蜘蛛得意而傲慢地在水面上走著狐步。大井邊上的人亂了,亂成了一鍋粥。說什么都沒用,火上房了還顧得上誰放的火?我憋一口氣,從大井口上扎下去。水真涼,涼得透心兒。跑了一身的熱汗猛地鉆進涼涼的井水里,那滋味真不好受,睜開眼看,一開始什么也沒看見,四處游了游終于看見喜康仰面躺在一個小井口的井沿上,一條腿壓在身下,像睡著了似的。氣也憋不住了,趕忙一蹬水浮上水面,大口大口喘著氣。仰面一看,井口上全是擁擠在一起的腦袋,都瞪著眼,張著嘴看著我。我這次有底了,又從容地鉆到水里把喜康的位置準確地記下了,浮上水面后,讓井邊的后生們把早就準備好的繩子一根細一點的系在我腰上,以防不測;另一根粗一點的準備系在喜康身上。我反復交待,我一使勁,你們就往上拉,祁隊長已經趕到了,他親自帶3個虎背熊腰的大后生抓住繩子頭,說放心吧,只要你一使勁拽,我們4個人一起使勁,10個喜康也能拉上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次一個猛子扎下去,游到喜康面前,一拉他的手,沒想到他軟綿綿的,一點分量都沒有,輕得像床棉絮。我一拉他,他的頭就歪過來了,身子就漂起來,我已經顧不上用繩子拴他的腰,一口氣快用完了,就使勁拉手中的繩子,真沒想到,祁隊長的部隊力量那么大,把我拉得像脫了弦的箭,不但頭躥出水面,連身子也被吊出井水。喜康終于被拖上大井了,我這才發現,祁隊長他們使得勁太大了,系在我腰里的繩子把我的腰又勒又磨的硬是擦去了一層皮,有的地方都露出紅肉來了,疼得我齜牙咧嘴,沒辦法只好把褲帶系在胸上。

就這么一件事可讓貧下中農受了再教育,傳得神乎其神:在水里睜著大眼啊,和水鬼斗啊,在水里會喘氣,有避水法啊……當年我們縣里有個抗日的英雄閆四豹,曾經只身深入鬼子碉堡,殺了好幾個鬼子,還夾著一個日本娘們兒得勝回朝,現在就把我傳得比閆四豹還閆四豹。我走到哪兒,都有人圍上來讓我講鉆到大井里救喜康的事。你不說不行,拉著你不讓走。這使我想起先生寫的祥林嫂,祥林嫂一遍一遍說得沒人聽,說得人們都煩。我也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說,人家不但不煩,反而聽得如醉如癡,不停地刨根問底地問。終于有幾位大娘大嬸大爺大伯出于好奇,非要我脫褲子看看我腰上的傷,我覺得沒必要,生產隊的赤腳醫生什么藥都沒有,只有紫藥水,我沾著棉花涂了一圈。鄉親們認為我不好意思,就嚴肅地說,俺們都是有孫孫的人了,還不知道你腰下長著個啥?脫褲!老話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你遇見貧下中農能說清?沒辦法,只好解開腰帶褪下褲子讓他們看,沒想到周圍一片哎喲,看得個個眼瞪得銅鈴一般,第二天全村都傳遍了,我下井救喜康讓纏住喜康的水鬼抓傷了,一道一道的傷痕紫得怕人啊,幸虧我身上陽氣壯,水鬼是陰鬼怕陽氣壯的人,越傳越神,以至于準備回北京躲一陣再來,要不走到哪兒冷不丁地讓大娘大嬸拉住就讓脫褲子看傷口,誰受得了?一天晚上,房東大爺大娘極莊嚴地到我屋來又問在水里睜眼看見水鬼的事,大娘極認真又極懼怕地問,是不是有個藍色的水鬼扒在喜康身上?我一去水鬼就撲上來和我打斗?又極堅定地不可理喻地讓我脫下褲子,極其認真負責地彎著腰查看涂過紫藥水的傷口。大娘那張嘴也真見功夫,第二天就說得一群男女把我堵在屋里,非要看水鬼抓傷的紫痕……

我到縣色織廠上班一個多月了,村里的送別飯還沒吃完,每到休息日,村里人都等在廠門口,叫我到他們家去,盤腿坐在熱炕頭上,喝著滾燙的燒酒,敘舊……

縣色織廠是上個世紀60年代初為支援“三線建設”從天津整體搬遷過來的國營大企業。一水兒的現代化設備,一水兒的天津師傅,也只在近兩年,安排過一些當地的轉業軍人。廠里的“母語”是天津話,天津話陽平音多,發音不說“天津”說“舔井”,一下子就想起高英培說的《釣魚》的相聲:“二他媽媽,把咱家的大木盆你是端過來喲。”

色織廠是正牌國營大企業,這次一共招收30多名新工人,也是一水兒的北京插隊知識青年,沒有一個當地人。后來才知道,是因為與一件“奸污北京女知識青年案”有關。進廠第一課是入廠政治教育,那歲月還不興叫培訓。那時的政治工作厲害,一針扎在脈上,一抓就抓得讓人打激靈。第一次坐進會議室就叫我們這些多年在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被教育者著實提氣。斗大的十個大字“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光燦燦地鑲在迎面的橫幅上,下面還有一行小字:“今天是你走進工人階級隊伍的第一天”。當時,直覺得有點暈,感到一股熱血直涌胸口,頗有鯉魚躍龍門的感覺。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別的全忘了。當時的那種一下子站到領導階級隊伍中的自豪感似乎今天還在。

工人階級的優越性立馬彰顯,我們是月底上的班,離天津師傅說的“開支”只有5天,但廠里按規定給我們一個人按出勤一個月開支。每人拿著剛刻好的圖章——天津師傅叫“手戳”——領工資,一生第一次拿上國家給開的工資,天津師傅叫“關餉”。少是少點,才16.5元,但廠里勞資科講得明白,我們這批知青是按上級指示“特招”的,本來工廠不要這么大年齡的學徒工,但上級硬壓著要招——在農村插隊的插齡沒有中央文件因此不能算工齡,只能按學徒工走。而色織行業是按棉麻工資序列計算工資的。我們這些剛進廠的學徒工,是棉麻序列的22檔。勞資科長,一口純正的天津話,抑揚頓挫,入耳好聽。我們沒人不滿意,不是阿Q精神——在農村生產隊一年也就掙幾十塊錢還是白條兌不了現,現在一個月就捧回一堆碎銀子,另外還有盼頭,明年一個月就掙22塊5毛錢,偷著樂吧!高喊萬歲,萬歲萬萬歲,都是發自內心的。

所謂“奸污北京女知青案”,我們知青叫它“馬二河事件”。

馬二河是個人物,是我們生產大隊的民兵營副營長,轉業軍人,當年在部隊也是大名鼎鼎的二等功臣,三等功記過數次,是從班長、代理副排長的位置上復員的。在一次打隧道施工中負傷的事跡曾經上過鐵道兵的報紙,有句口號當時在他的部隊叫得挺響:“全師學習馬二河!”不知為什么,傷養好以后復員回了村,跟他兄弟馬大河、馬三河、馬四河一樣,也來農業學大寨,不同的是馬二河是個“官”,不用每天釘在黃土高坡上。我見過馬二河,標準的晉西北漢子,臉有棱有角的,粗眉大眼,厚唇高頰,寬肩粗腰,走路刮風似的,一身新潮的國防綠,軍帽戴得端端正正。不知何時何地與他們隊上的一位女知青搞上了,那位女知青我們都認識,有時候開會能碰上,還能模模糊糊記起長的什么樣。這事在知青圈里早就傳開了,逐漸成了公開的秘密。后來不知為什么鬧翻了,據知青們傳說是因為馬二河家逼婚所致。馬二河家沒少在那位女知青身上下功夫,該花的錢花了,差不多“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的,家里還有兩人住的喜房,里面三新的全套鋪蓋。馬二河的復員費花得也差不多了,馬二河的爹娘著急,恨不得立馬明媒正娶抬到家里來。老兩口害怕熱鬧一陣涼了,北京女學生走了婚事也就完了。他家4條河,4條光棍,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女人,焉能不著急?馬老爺子和馬老太太不知道同居和結婚不是一碼事,那位女知青不是甘心把自己一輩子拴在晉西北農村大土炕上的人。最后催急了,催炸了,那位女知青“急了抓蝎子”,告到了縣上。馬二河因此慘了,縣里在大隊部召開全體干部和知青大會,馬二河被五花大綁地推到戲臺上批斗,宣判。馬二河不愧是立過二等功的軍人,軍裝風紀扣系得緊緊的,嘴里咬著他那頂從部隊戴回來的國防綠軍帽,馬二河不屈地想昂起頭,想看看鄉親們,他可能覺得冤似大海,兩眼血紅血紅地瞪著地。公安局特地派了兩個干警押他,連他的雙腿也死死捆住了。因為他總是使勁跺腳,

公捕公審大會上人很多,會場上死氣沉沉,連咳嗽聲都沒有。

后來那位女知青第一個被推薦上了大學,走得遠遠的,因為她在村里也難呆了。她好幾次要自殺,嚇得大隊、公社、縣里的層層干部不踏實。她走時,什么東西都沒拿,也沒有一個人送她,孤零零一個人,只背著個小書包。其實,她也難,也難啊……

“馬二河事件”發生后,再也沒聽說農村干部搞北京女知識青年的,有幾句順口流流傳了好一陣子:“八路軍的槍,閆長官的糧,知識青年的花姑娘”,千萬別動,動則斃命。縣、地區、省,包括中央都為此事焦慮,北京還專門為此發過一個嚴打的文件,結果之一是盡快把滯留村里的北京插隊知青安排工作,作為一項硬任務,沒有計劃的報計劃,沒有指標的給指標。

我們幾個剛剛進色織廠的北京知青有些困惑了,不是因為我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結果?教育好了才讓我們由農民老二哥變成工人老大哥了?難道真的是因為馬二河的愛情壯舉成全了弟兄們?用北京土話說,丫挺的!

我分配在色織廠的織布車間,一開始還以為掉進女兒國了,閱盡人間春色,進了車間才知道幾乎都是孟良、焦贊。原來色織行業和棉紡行業不同,人家那兒是《紅樓夢》里的大觀園,我們色織廠是威虎山……我拜的師傅姓秦,一開始也沒聽明白秦師傅叫什么,車間里140多臺織布機發生的聲音太大了,感覺山搖地動,仿佛站在《英雄兒女》的前沿陣地上,后來,聽明白了,那名字叫得地動山搖,秦叔寶,他爹真敢給他起。耳朵里嗡嗡的,車間里分貝至少超過正常人忍受的10倍,每個人說話都是伏在耳邊大聲喊。從此,我就象巴頓將軍一樣,跟誰說話都粗聲大氣像在三軍面前喊口號。秦師傅四十多歲,黃裱臉,高顴骨,眉不濃眼不大,黑須黃牙,中等個,眼睛有些像波斯貓,日光燈下泛著黃光。給我的第一印象不怎么樣,以后若干天,我就是一個跟屁蟲,他前頭干我在后面跟著學。我們織的布叫二六元貢呢,就是做布鞋鞋面的禮服呢。織布的工藝非常簡單,緯線完了,經線斷了,織布機會自動停車,你把斷了的經線接上,把線梭子換上,織布機開起來就行了。秦師傅深沉得像一大學究,他開的這4臺“車”都停了,我急得手足無措,冒出一頭熱汗,他仍然穩穩的,勻勻的,腳下像怕踩死螞蟻一樣不慌不忙邁著不大不小的四方步。秦師傅不愧秦叔寶,火燒眉毛方寸不亂。

秦師傅也有快步走的時候,他煙癮大,替他看車的師傅走到車位前,他抓起衣柜上的香煙三步并兩步直奔廁所。色織廠不讓抽煙,廁所例外,所以去廁所方便時特不好意思,因為廁所里都是站著蹲著的,也有搬個木凳坐著的師傅,個個有滋有味地抽著煙說笑。我初次進廁所,一頭撞進去差一點又彈回來,以為走錯了門進了休息室。工人階級到底不一樣,師傅們說的笑的都是拿工廠或者車間的某頭頭開涮,絕不像貧下中農那樣,說赤裸裸的黃段子,唱一絲不掛的情歌,鬧著玩兒一群老娘們兒就能把一個大小伙子當眾看了瓜。秦師傅特神,即使說到開心處,咧開大嘴露著板牙噴著唾沫星子正侃著,只要一看見我,立馬嚴肅起來,頗有幾分師道尊嚴的味道。

秦師傅特神的地方曾讓我敬佩不已,按車間要求,上班前10分鐘進車間,提前做好交接班工作。我們年輕人一般提前15到20分鐘。與之對比的資格越老越牛的師傅,進車間的時間越晚,但絕不會遲到,因為你遲到了上一班的師傅就下不了班。秦師傅每次都是踩著點進車間,要么正點,要么提前也頂多提前一分鐘。我觀察他,不是一天一個禮拜,幾乎天天如此,鐘點掐得那么準,也是工夫。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發現,秦師傅他們來了不進車間,在外面找個地方抽煙,看著秒針快要走過了,才摁滅煙進車間。秦師傅擺的叫“派”。聽我們家老爺子說過,馬連良馬老板是在聽到催“角兒”上臺的小鑼越敲越急時,才不慌不忙地蹬上高底的朝天靴,穩穩當當走到臺口上,那就叫“派”,看來哪個行當都有自己行里的“派”。

秦師傅工作起來一絲不茍,就像大慶人“三老四嚴四個一樣”所說的領導在與不在一個樣,那是真的,要求徒弟嚴也是真的。有一回快下班了,我織了一大塊殘布,按工藝要求應該拆了重織,秦師傅鐵著臉,一聲不吭地拆著布,把織錯的緯線全部都拆掉,接班的人都來了,下一班的師傅再三讓我們下班,由他們接著處理,秦師傅堅定地搖著頭,齜著板牙沖人家笑笑。“壓堂”一直“壓”了一個多小時。出了車間,秦師傅點了支香煙,狠狠吸著,像餓漢子逮住個肉包子。我心里敲著小鼓等著挨訓,但秦師傅竟啥也沒說,揮揮手叫我先走了。

秦師傅的脾氣也大。有一回,我剛剛單獨擋車,工藝上出了個大錯,被我們乙班班長賈師傅,弟兄們背后叫他“矮腳虎”,《水滸》里挪用的綽號。人兇巴巴的,眼大有神,一對掃帚眉,大叉嘴,在休息室里跳著腳地訓我。訓著訓著話里話外的就糙了,開始上掛下聯了。“矮腳虎”張撲著兩手,時時刻刻要撲上來,我掏出手絹,認真仔細地擦著臉,賈師傅暴怒,跳著腳地喊:“擦什么臉?什么意思?”我咬著后槽牙,緩緩地說:“擦臉沒啥意思,臉上全是水,一臉的口水,還不容我擦擦?”當時已經準備給賈師傅來一套“打虎上山了”。正值此時,秦師傅撞進門來,秦師傅比“矮腳虎”高半頭,肯定有人在后面給他“點炮”了,火得他兩眼發光,腮上粗胡子茬一起一伏,看得見額上的青筋暴起。他差點把賈師傅拎起來,兩個人拿天津土話爆豆般吵起來,最終以賈師傅氣得一跺腳,罵了句“找車間領導去,我不干了”,氣鼓鼓地甩門而去告終。秦師傅扭頭對我鄙視地看了一眼,認為他收的這個徒弟是“泥人張”捏的。后來才知道,秦師傅也有綽號“坐地虎”,當然,老虎發威是因為兩虎相爭,“坐地虎”更兇些。

秦師傅“大看”徒弟,親自給徒弟敬煙葉緣于政治學習。

秦師傅是“鐵紅”,工人階級中的無產階級,用他們天津話說,比天津三條石的老工人還硬,是我們乙班的工會組長,相當于貧下中農的貧協主任。秦師傅懼怕政治學習,但他又是我們乙班政治學習的頭,必須參加。所謂政治學習就是下班后再坐在會議室里念報紙,上完早班,早晨6點上,下午2點下,下班后學習還行;上完中班,下午2點上,晚上10點下也湊乎;唯獨上完夜班,晚上10點上早晨6點下,那就是貧下中農開會,是活受罪。自從有了色織廠,有了這個三班倒,廠里就流傳著一句名言叫:“早班得玩,中班得睡,夜班受罪。”紡織行業擋車工上夜班,八個小時是硬硬地瞪大眼睛熬著,稍一迷糊,就織錯布出殘疵,就得拆了重織,來不得半點虛假。下了夜班,用天津話說,跟過大堂似的。秦師傅是政治學習的召集者,但是個“開明領導”,尤其是剛下夜班,大家都坐在那兒“點頭哈腰”進入半睡眠狀態,秦師傅半合著眼,過一會兒,睜眼問念報紙的人念完了沒有?再過一會兒又問念完了沒了?念報紙的都是我們這些當徒弟的北京知青,誰也不傻,跳著行念,隔著段念,一會兒說念完了。秦師傅把燒到手指頭的香煙一摁說,學得很認真,回去好好聯系實際,散會!弟兄們像槍響驚起的老家雀兒,呼啦就散了。有時候剛坐下要開會,秦師傅說他的東西忘車間了,讓我們自學,他回車間一趟。他一走,有的老師傅也不說話拿著包就“開路”,大家一窩蜂散了,我感覺是秦師傅故意“放鷹”。

有一天下了早班,正學習討論呢,其實就是拿著報紙扯閑天,北京人叫侃大山,天津話叫聊大天。廠里的政治部宋主任一推門進來了,那年月全國學解放軍,我們明明是工廠卻偏偏要成立什么政治部。宋主任“左”得幼稚,不愧為政治部主任。他一來,沒一個人說話了,宋主任左開導右啟發,根本沒人搭理他。那時候正開展“要認真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政治學習活動,因為秦師傅是工會組長,負責政治學習,和宋主任正對口,宋主任看工人們都不說話,就直接問秦師傅,學習《反杜林論》有什么收獲?要說我們班沒學習那是冤假錯案,賈師傅還問過這位姓杜的師傅因為嘛事得罪了馬克思?那個姓費的叫嘛哈哈的,就是費爾巴哈,到底是反對嘛人?到底是革命的呢還是反革命的?那費費嘛哈哈不是美國特務吧?賈師傅是我們乙班的班長,他都搞不明白,焉問其他人?宋主任一問,秦師傅真毛了,他連杜林的名字都沒記住,秦師傅、賈師傅和我們乙班的全體師傅好像都很懼怕宋主任,都悶頭抽煙,問急了就假裝咳嗽,劇烈咳嗽,不停地咳嗽。

宋主任算是死死瞄上秦師傅了,看著秦師傅清嗓,師傅們都為秦師傅捏把汗,被宋主任這位“左家莊”的老大抓個典型那滋味比上夜班要難受幾百倍。

我敢肯定,秦師傅連看也沒看過《反杜林論》,全班的老師傅也沒有一個看過這本書的。廠政治部是根據毛主席的指示布置學習的,開過動員大會,我還記得宋主任在主席臺上講,咱們工人是領導階級,學習也得領先一步,干活是三班倒,學習是不倒班,班前要學,班后必學,不干活了就學。不能看著自己的師傅做癟子。說實在的,在認識北京知識青年的知識作用方面,別看老大哥是領導階級,但確實不如貧下中農眼中有水,貧下中農懂得知識的力量,拿弟兄們大小當個“神仙”敬著。自從一進工廠,全就成學徒工,小徒弟,不管你下巴底下的胡子多長多密,臉上的皺紋多深多密,師傅們一說起來那是誰誰誰的小徒弟。我趕忙遞過一句話去,說秦師傅天天班前班后領著我們學,師傅們學得都比我們好。我對宋主任說,我是秦師傅的小徒弟——這是潛規則也是硬規矩,不情愿也得加上“小”。天津工人階級隊伍中不成文的規矩,沒出徒前,你就是“老黃忠”“姜子牙”也是小徒弟,而且前面必須加小——我先講講我的學習體會,然后請秦師傅批評指正。沒想到竟如冷水入沸油,一屋子師傅都瞪著眼珠子看著我。我心里有譜,《反杜林論》我真好好讀過,“文化大革命”中提倡斗爭哲學,我們不但熱衷于革命,還愛上了哲學。毛主席又號召我們“認真看書學習,弄通馬克思主義”,《反杜林論》是恩格斯的精典著作,又是精典的哲學著作,那時候閑得無聊,看書特別難,為了找一本《海底兩萬里》我曾騎著車子從朝陽區冒著凜冽的寒風騎到海淀區。但要找一本白皮紅字的《反杜林論》單行本,書店就有賣的,全套的注釋,封面上還印著像雄獅一樣的恩格斯頭像。那時候年輕,腦子好,讀兩遍就記住了,講起來也是后句趕前句的,先把杜林老爺子介紹一通,又扯到費爾巴哈,黑格爾,康德,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的發展。慢慢地我看出來了,不光師傅們沒看過這本書,宋主任也沒怎么看過,我更放心了,拿出北京知青侃大山的看家本領,只說到恩格斯批判杜林的唯心論的先驗論,闡述無產階級的唯物論的反映論。宋主任小心翼翼地問我,毛主席不是批判林彪天才論說不是唯物論的反映論,而是唯心論的先驗論嗎?我回道,恩格斯在前,恩格斯寫這篇文章時,毛主席尚未出生,15年后,中國才出了個毛澤東,毛主席最早是1932年在江西瑞金時始讀此篇。目中余光所見整整干了一個班的師傅們聽得大眼瞪小眼,再瞄瞄宋主任,似乎也呈“洋鬼子看戲”狀,傻眼了。我知道火候已到,京劇中講究一聲高腔戛然而止。俄爾,宋主任才連連說,乙班學得好,學得不錯,學得深刻,啟駕而歸。秦師傅欣欣然,師傅們樂陶陶,賈師傅很“隆重”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金恒大”香煙,平時賈師傅都抽煙絲卷炮,“金恒大”自己是萬萬舍不得抽的,那是敬領導的“馬屁煙”,萬萬想不到的是,此時他竟然抽出一支來“敬”我。受寵若驚啊!連秦師傅出手討無支“金恒大”都被賈師傅用手擋回去,我想那就大大方方氣氣派派地吸口勝利煙吧!滿座的人看著我深深吸一口煙,又長長吐出來,高興地鼓起掌來。按著“天津三條石”老工人師傅的潛規則,我的稱謂也發生了變化,過去是說我是秦師傅的徒弟,現在都改口叫秦師傅是他的師傅,意思是一個意思,側重點不同了,前者是徒弟靠師傅戳著,后者是師傅靠徒弟增光。

1976年丙辰清明過后,我從北京回色織廠,火車晚點5個多小時,那年的春天特別冷,雖說剛過清明, 可“返了春,凍斷筋”。千忍萬熬地到了站,差點凍成“半身不遂”。一下火車竟然看見秦師傅凍得瑟瑟發抖地站在月臺上。我們廠在的是個只有慢車才停的小站,候車室有窗無玻璃,有個大爐子不生火都凍青了,說話都費勁。我以為他接什么人呢,他說等了我大半天了,是接我的。我真奇怪了,我那點破行李沒多重,全是些吃的喝的,何止于師傅挨凍半天接我?秦師傅握著我的手,神秘得像解放前的地下工作者,環顧四周,又看看前后才壓低了嗓門說:“回到廠里什么都別說,千萬千萬不能說去過天安門,沒見過什么詞,更沒抄過什么詩,宋主任在政治部等你哪,命令單身宿舍的門衛一見你,不許先回宿舍,馬上領到他辦公室,審查!咱縣里別的工廠已經抓了五六個了,都是你們北京知青小徒弟!記住了?躺老虎凳,站罐籠也沒去過天安門,老宋那家伙嘛人?是笑面虎!別聽他哄人,‘說了吧,說了一點事沒有’……”

秦師傅有些碎嘴子,平時就愛說車轱轆話,但那天不是,他嘴冷得像拉不開栓的槍,但他怕我聽不清楚,聽不明白,一遍又一遍地叮囑,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句句滾燙滾燙的救命話……

色織廠的天津師傅們分兩類,一類是帶家屬來的住家屬院,一類是單身來的住單人宿舍,和我住一個宿舍的還有田師傅,孫師傅,空一張床,一間十七八平米的大平房,挺寬綽。

田師傅至少上推三輩子都是工人階級,血統挺純,純粹的無產階級,別的師傅說田師傅是色織廠最會過日子最刻薄自己最摳的人了。形容田師傅有一句專用語:螞蟻放屁——小氣。田師傅特別喜歡喝茶,后來因為舍不得買茶葉,改喝白開水。據師傅們說,有一回住后排的張師傅從天津帶回點茶葉讓田師傅品品,給田師傅茶缸里捏了一點,沒想到一個禮拜后,張師傅偶爾看見,田師傅還在喝那點茶根,沖出來的茶比白水還白,田師傅還意味深長地說,有味道啊,真提神,好茶啊!純天津土話。田師傅自豪起來喜歡挺胸昂頭,把大瓷缸子的蓋重重地扣在桌上,用蹩腳生硬的北京話背誦毛主席語錄。我幾次都憋著笑,不禁聯想到鬼子進村說的中國話。但“工人階級必須領導一切”,還沒慷慨起來下面就沒詞了,那神態就像電影里演的“老子抗戰八年……”

田師傅窮了好幾輩子,三輩子人中一共吃過幾個“狗不理”包子都記得清清楚楚。田師傅說他爺爺的爹做夢都夢見有臺自己的機器,在夢里如果當了一個小小的資本家,能高興得半夜笑醒了,醒了又狠狠抽自己兩大嘴巴,誰讓你笑?你不笑還在甜蜜的夢里頭。田師傅最大的夢想最現實的夢想是有錢,腰里揣著100元錢,一搖三晃擺出有錢人的譜去起士林吃西餐。田師傅在天津生活了44年,僅僅在起士林店外走過不超過3回,西餐是什么?他根本不知道。有一回說漏了,他認為是用刀子切著蘸著高級醬油的牛皮凍,就著剛出籠的“狗不理”包子。但他知道只有有錢人,特有錢人,外國人才能吃得起西餐。我說我就吃過西餐,北京老莫,莫斯科餐廳。田師傅當時喝著白開水差點嗆著,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根本不相信,一個當小徒弟的又不是洋鬼子吃過什么西餐,夢里吃的吧?后來,自打《反杜林論》以后,我名氣大增,有一天下中班,半夜回到宿舍,田師傅走到我床前挺認真挺嚴肅,都有些敬穆地對我說,你真吃過西餐!我抬頭看著田師傅,田師傅激動得腮上的肌肉都在顫動,說,你是咱廠唯一一個吃過西餐的人……

田師傅特神,不上班時總愛一個人坐在床沿上發愣發呆,很像佛教徒做功課,打坐,有時念叨著什么,一遍又一遍,反反復復的。不像孫師傅,大大咧咧,說說笑笑。我看他舉止有些怪異,就悄悄地問孫師傅,孫師傅哈哈笑了,一點都不避著田師傅,說田師傅在想老婆哩,在空氣中和老婆孩子對話哩,弄得我反倒挺尷尬。

田師傅生活確實節儉,在食堂吃飯,從來都是5分錢一份的熬白菜,我以為他是素食主義者,后來廠里聚餐才知錯了,我看見田師傅吃了尖尖一碗紅燒肉,把碗里的肉汁肉湯都沖上開水喝了。田師傅工資并不低,上個世紀60年代末一個月就開70多塊錢,但他家庭負擔重,除一妻一子二女外,還有一位年邁的老母親,田師傅有時閑下出去遛彎,看見有木條樹枝就撿回來放在宿舍的窗戶下。我問他撿那些東西干什么?他說,天津買劈柴要本,每天點煤球爐子費劈柴,回天津探親時帶回去多少頂點事。看得出老師傅們都有些看不起田師傅,我卻格外尊敬他。

有一回我們幾個“小徒弟”正打撲克,那時候輸了就往臉上貼紙條,覺得有人站在我身后,回頭一看竟然是田師傅。我一把把貼在臉上的紙條扯下來,趕忙站起來說,田師傅,您別站著,您玩!田師傅笑著說,我不會。不會您站在后頭看?田師傅俯在我耳邊悄悄地說,等你玩完了我想問你一個字。我趕忙說,那你問吧!田師傅說,那不就耽誤你們玩了嗎?我奇怪地說,一秒鐘的事,你說,連摸牌都耽誤不了。田師傅卻非要拉我出去,避開人,像遞送密電碼似的,左右看看確實沒有人了,才問了我一個極普通的字。田師傅這人家庭觀念極重,他下班后最重要最神圣的工作就是寫家信,毫不夸張地說,一封信能寫半個月,戴著老花鏡像金石學家在雕章刻印。

有一次我正看書,田師傅又端著那個印著色織廠廠級勞模的白瓷缸子踱到我跟前,問我看什么書?我說隨便翻翻,一本唐詩。他又夸了幾句我有學問,就問我看什么唐詩呢?我說正翻到李益的一首七絕,就隨口念起來:“回樂烽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他問我什么意思?我便一句一句解釋起來,講完一抬頭,看見田師傅竟然兩眼淚閃閃地,口中念叨著,多好啊,一夜征人盡望鄉……

天津師傅們也有樂的時候,也有“吃嘛嘛香”的時候。他們幾乎無人不樂于釣魚捕魚,千里迢迢從天津遷到山西晉西北一個小縣城還都帶著捕魚的家伙。

到大倒班的時候,也就是星期五下午2點下早班,星期天夜里10點上夜班,類似咱們現在的雙休日,師傅們特別是單身師傅們都要三五相約了去逮魚。我曾經和幾位師傅去過一次,以后再叫我去我都想辦法推辭了,不是受不得那苦,忍不下那罪,是沒那么大的癮。一提魚蝦,哪怕是臭魚爛蝦天津人都兩眼冒光,千萬不能說腥,天津人的字典中絕無此字,那叫鮮,越腥才越鮮。

騎自行車,大約相當于從北京前門樓子一直騎到天津衛楊村,才到那片當地人稱海子,就是一片水洼子的濕地。一下車師傅們連句話都顧不上說,解包的,拿網的,架車的,穿水褲的,真有點上戰場的意思。

住在我們后排宿舍的張師傅,40多歲了,興奮得就像一個小伙子,非拉著我下水,站在沒膝的水中撒網,讓我幫他打掃戰場,收繳戰利品。還給我講,這網該怎么拿怎么團,怎么才能使上勁怎么才能揚得高,真正撒網的高手是一手網,一只手撒網,撒出的網還要像荷葉一樣。張師傅撒出去足有十幾網,網住的都是小魚小蝦,沒有一個“骨干分子”。但高興得像中了彩得了獎似的,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地對我說,千萬別小看這“小柳葉”——很形象很逼真,那魚苗條得掛在樹上就是柳葉。這“小柳葉”蘸點面糊,面糊不能太稠,也不能太稀,往面糊盆里一滾,趕快拿出來往熱油鍋里一放,千萬不能炸功夫大了,滋溜一下就行,再薄薄地撒上一層椒鹽,五香粉,辣椒末,喝一口老白干,知道嘛叫神仙嗎?我心話,那神仙也好當。但師傅們玩得真開心,真舒暢,真幸福,都抽著“海河”香煙,2毛2一包,當年就算上檔次的了;哼著小曲,一收網,看見的不是活蹦亂跳的小魚崽子,是一盤盤金黃黃的油炸“小柳葉”……

最難忘的是和楊師傅去打獵,猛地一眼看著楊師傅那桿锃明瓦亮的獵槍,把我嚇一大跳,那可是真家伙,楊師傅詭秘地笑著說:小心點,頂著火哩!

打獵新鮮,對此我比去打魚的自覺性和主動性、積極性高百倍,但還得湊楊師傅的功夫和興趣。

一天楊師傅把我叫到他宿舍中,很嚴肅地問我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打獵?太愿意了!他又很嚴肅地說我得先幫他辦件事,然后就去打獵。我不知道什么事,也嚴肅起來。楊師傅說求我幫他給他在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大兒子寫封信。我特嚴肅地對楊師傅說,以后您千萬別嚴肅,我以為綁票劫道呢,不就是寫封信嗎?給你打個比方,絕對比打死一只蚊子要簡單和容易得多。

打獵果然不一樣,夏天也穿著長衣長褲,系著綁腿,帶著繩子、背包、干糧、水壺,楊師傅讓我腰里佩一把帶鞘的匕首,我感到好像去打日本鬼子。

打獵真辛苦,沿著青紗帳趟著野地,像日本鬼子“五一大掃蕩”似的攆兔子。餓了吃口干糧,渴了喝口水,抹把汗,繼續。也別說在西山根下的谷子地里真轟出幾只野兔子來,楊師傅槍法真夠可以的,一槍真撂倒一只,用天津話說真行!黃褐色的兔毛還一起一伏的,兔子不大,殺出來也就一斤肉吧,直到我撿起它來,它才無奈地死去。

不管如何,終有斬獲,劈手斬得小樓蘭。我也放了兩槍,過了槍癮。但楊師傅并不著急打馬回營,反而在野地里坐下,有板有眼地哼著《天津時調》,抽起煙來。

好戲還在后頭。

楊師傅拿出4個窩頭讓我到村里引出條“野狗”來,只要把“野狗”引出村,引到野地里,就大功告成。這一帶我特熟悉,別說狗,人都吃不上純玉米面的窩窩頭,一般人家的狗都是在豬食槽邊吃兩口,能吃上一頓山藥蛋拌泔水就不錯了。這4個金黃金黃的窩窩頭對于時時處于半饑半飽的“野狗”無疑是難以抵御的“糖衣炮彈”。沒費什么氣力,我就引逗著兩只“野狗”鉆進了青紗帳。楊師傅生就一雙豆莢眼,細長細長瞇成一條窄窄的細縫,平時學習時就像閉著眼睡著了似的,但這時卻突然睜大了,且賊亮賊亮地發光。

楊師傅的槍法,在10米左右遠的地方打死一只狗是手拿把攥。隨后他像只出窩的山豹子,拿著條口袋嗖地竄出去,一眨眼又背著“戰利品”跑回來,喘著粗氣壓低嗓子催促我,快走,快走,像鬼子進村似的。

離開十幾里路以后,楊師傅找了個偏僻的地方,把死狗掛在樹上,剝皮開膛大卸八塊,雙手鮮血淋漓,但是掩飾不住他的得意勁。讓我把點著的香煙插到他嘴上,含糊不清地哼著小調,我以為又是什么《天津墜子》,《唐山大鼓》,側耳聽還真不是,竟然是《游擊隊員之歌》:“沒有吃沒有穿,自有那敵人送上前,沒有槍沒有炮,敵人給我們造……”

哪兒挨哪兒啊,楊師傅真逗。

楊師傅不吃獨食,回去就扯開他那帶著唐山口音的天津腔招呼他要好的師傅們吃兔子肉。楊師傅真能吹,說那兔子賊精賊精的,跑竄得快似一溜風,那功夫萬萬不能眨眼,一眨眼什么都沒了,他連瞄都沒瞄,抬手一槍,一槍斃命。那肉味從鍋里飄出來還真香,師傅們也差不多都“三月不識肉味”了,每一個人都在深呼吸,每一個人的喉節都在上下蠕動。我撒腳如飛,跑到家屬宿舍找到秦師傅,秦師傅非常高興,出了門又蹦回去翻箱倒柜,翻出一瓶地道的天津“直沽高粱”,三步并兩步地去了。

那天晚上,開宴已然半夜了,但都高興得比過大年還樂,師傅們也不白吃楊師傅的,拿煙拿酒拿果仁,拿泡菜拿十八街麻花的。我請了兩回田師傅,他都不去,我后來明白了,他不想白吃。而我拿了一瓶正宗北京65度的二鍋頭。那天師傅們都喝得有些高了,為什么說他們喝高了呢?七八條沙啞的煙酒噪一齊高唱:“竹板這么一打呀,是別的咱不夸,我夸一夸,這個傳統美食狗不理包子……”

我們車間“掛布”的,就是量布的劉師傅是個“怪人”,他一點都不像其他天津師傅,不說不笑,甚至看不見他抽煙喝水坐著歇會兒。外表也奇特,一頭銀光閃閃的白發自然后背,戴著一副老式的金絲眼鏡。秦師傅沒有多給我介紹過,只是不經意地說,老劉?文革前我們戲稱劉主席,現在改大號為“劉少奇”了。經秦師傅一點撥,再看,劉師傅背頭銀發,大鼻子,兩顆突出的門牙,還真有點像。我來車間兩年多,都出徒轉正了,從沒看見劉師傅對任何人說過一句話,甚至在食堂打飯,也是使用軀體語言。這人真怪,學習開會都愛挑一個陰暗的角落坐在那里,別人侃大山發牢騷罵領導,他卻充耳不聞,熟視無睹。兩傘間只和我說過一句話,那是兩年前,我喊他劉師傅,他壓低嗓音對我說,別叫師傅,叫我老劉。后來我知道了,劉師傅是這個廠的資本家,后來叫資方代理人,再后來叫資方廠長,再后來就被打成右派,再后來老人一個人孤零零地隨色織廠遷到晉西北。他住在我們前一排,常看見他工余之時無語對斜陽。我心中有些憤憤不平,我在農村插隊時,村里的地主富農該笑時也咧咧嘴,工人階級那根階級斗爭的弦比貧下中農繃得還緊,透過劉師傅從未有過任何表情的臉,你能體諒出這位全車間年齡最大,已近六十的老師傅心中的苦啊!

我們班的十幾個北京知青好像約好了似的,都特別尊重劉師傅,人前人后都是畢恭畢敬地喊劉師傅。

有一回開完班會后,大家都爭著擠著往外竄,每回劉師傅都默默地讓別人先走,我心里就氣不過,我們幾個北京知青撥拉著那倆復員大兵,毫不客氣地說,能不能講點公德?你沒看見把劉師傅都擠到墻根里去了?我們個個都兇巴巴的,那一次不論劉師傅怎么謙讓,怎么推辭,我們到底讓他先走了。師傅們也沒說什么,只有班長賈師傅愛撫地拍著我的肩頭說,行啊……

劉師傅的發家史能寫一本書。老師傅們說,當初他也是個織布工,和業主的閨女好上了,就接了手,當時不過4臺老式織機。劉師傅肯干,關鍵是能干,在他手上一臺一臺機器地增加,到天津解放時,他已是擁有45臺織布機的不大不小的資本家了。老師傅都知道,劉師傅那時候特進步,那才是黨叫干啥就干啥。還沒解放,國民黨政府派人動員他把廠子搬到上海、廣州去,但地下黨代表找到他做工作,劉師傅就拒絕了國民黨的動員,堅定不移地迎解放。剛解放,廠子辦不下去了,工人沒吃沒喝。劉師傅的色織廠第一個復工,他說他聽共產黨的,聽新中國的,賠錢也得干,也得給工人階級關餉!

抗美援朝的時候,他又積極響應共產黨的號召,把老婆的金銀首飾,老太太的棺材板錢都捐出來為朝鮮前線買飛機,買大炮,他甚至跑到銀行要賣工廠,學習常香玉,捐飛機打美帝!公私一合營,劉師傅又是全天津市第一批合營企業,用劉師傅的話說,聽共產黨的沒錯!他三番五次地找區領導,找軍代表,要捐出他的工廠,獻給共產黨。

后來,劉師傅雖說是資方廠長,比共產黨任命的書記兼廠長還認真負責,吃住都在廠里,和工人一樣頂班。他幾次找各級領導虔誠地表示,自愿放棄股份,只領工資不要利息。各級領導都好言相勸,拿黨的政策開導他,他才同意,因為他堅信聽共產黨的話,沒虧吃。1957年“反右”時,他正在外地和湖北一家企業搞技術聯營,忙得幾個月沒回家。廠里一連幾封電報催他,那時候黨中央號召要幫助黨整風,一次次動員,一次次鼓勵,在工商界開的整風會上,劉師傅終于又一次響應黨的號召,站起來幫助黨整風,提了幾條意見,其結果是資本家右派,團泊洼勞改農場勞改三年,摘帽以后回車間勞動。這時劉師傅頭發徹底白了,腰也彎了,再也不說一句話了。

劉師傅的苦,劉師傅的罪,劉師傅的難還不止于此。

“文革”一開始,劉師傅雖然是“死老虎”,但被當作“活老虎”打,每次批斗都被紅衛兵打得頭破血流,胸前身后掛著個白布條,上面寫著“反動資產家右派分子”,批斗完了,劉師傅還得洗干凈臉,包包傷,進車間繼續干活。

劉師傅心里苦是苦他的3個孩子,為了與他劃清界線,為了能夠躲開他的反動影響,老大遠遠地去了云南建設兵團,老二跑到了東北建設兵團,老三是個女孩去了內蒙巴盟插隊,走時才16歲。劉師傅朝思暮想,掛念不已的就是這個小女兒。每天上下班,劉師傅都極認真地跑到廠傳達室放信件的網框里一封一封地翻看,有沒有他的信。沒有他的信,他也不嘆息,不埋怨,默默地離開傳達室。

有一天班后沒事,我們幾個北京知青和天津老師傅打賭,我們能叫劉師傅說話,說心里話。師傅們說那才是鐵樹開花呢!有一個和我們一塊分到色織廠的北京知青綽號叫“王疙瘩”,因為他一臉的壯疙瘩,但人極聰明。他拍了胸脯,一賭三,賭資是一瓶純正的65度北京二鍋頭,外加一瓶豬肉罐頭。

那天下班后,我們三個人一起來到劉師傅宿舍,宿舍的人都出去了,劉師傅既沒歡迎也沒反對我們,他不以為我們是找他的。我們拉過板凳半圍著他坐下,你一言我一語聊開了,只當劉師傅不在,說得熱火朝天,云山霧罩。劉師傅默默聽著不插嘴說一個字,連咧嘴笑笑的表示都沒有。

說到哥幾位都喝了一大茶缸子的水以后,王疙瘩自然而然地提起他妹妹在內蒙巴盟插隊。王疙瘩的妹妹和劉師傅的女兒插隊在一個旗。

王疙瘩十分動情地說,劉師傅,我下月去內蒙看我妹妹,一定去看看你女兒,放心吧!這下,劉師傅激動地站起來,緊緊地拉著我們的手,握了又握,搖了又搖,卻一句話都不說。王疙瘩說,劉師傅有什么心里話你就說吧,我們都是插過隊的人,什么風雨沒經過?劉師傅深情地望著我們,那么真摯熱情,那么壓抑混濁,慢慢地兩顆淚珠從眼眶中滾出來。終于劉師傅說:孩子不認我啦,我是反動資本家,右派分子,從來沒有給我寫過一封信……

1978年10月,我考上大學要走了,就在色織廠食堂擺了幾桌謝師酒。該請的師傅都請到了,就是劉師傅怎么說都不來。沒辦法,只好請王疙瘩大駕出馬。王疙瘩對劉師傅有恩,那次去巴盟看他妹妹,不但把劉師傅閨女的照片給帶回來,還給劉師傅帶回一封像書一樣厚的家信。

那天劉師傅最終還是來了,但已是酒席將散時,他說什么也不肯坐下,我雙手敬他一杯酒,鬧哄哄的酒席上頓時鴉雀無聲。劉師傅把酒杯凝重地接住,然后高高地端起來,他蠕動著嘴唇,激動得白發襯托的瘦臉都紅漲起來。我知道,他想送幾句勉勵我的話,但最終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把酒一干踉踉蹌蹌地走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剧情一区二区| 91精品专区| 激情综合婷婷丁香五月尤物| 国产精品天干天干在线观看| 精品国产电影久久九九| 亚洲国产午夜精华无码福利| 国产精品午夜电影| 97综合久久| 国产色爱av资源综合区| 韩日无码在线不卡| 国产性猛交XXXX免费看| 九色在线观看视频| 婷婷中文在线| 亚洲欧美日韩另类| 韩国v欧美v亚洲v日本v| 日韩毛片基地| 中国黄色一级视频| 在线观看国产精品一区| 欧美一区福利| 男人天堂伊人网| 人人爽人人爽人人片| 国产精品久久久久婷婷五月| 一级毛片免费观看久| 九九九精品成人免费视频7| 丰满人妻一区二区三区视频| 日本不卡在线视频| 国产免费黄| 国产亚洲欧美另类一区二区| 亚洲国产精品VA在线看黑人| 日韩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免费在线观看| 午夜免费视频网站| A级毛片高清免费视频就| 少妇被粗大的猛烈进出免费视频| 亚洲一区黄色| 国产成人综合在线观看| 99er精品视频| 第一页亚洲| 91国内在线观看| 91精品啪在线观看国产| 在线a网站| 国产成人精品18| 久久这里只有精品免费| 日本一区中文字幕最新在线| 宅男噜噜噜66国产在线观看| 国产成人无码播放| 亚洲午夜综合网| 色哟哟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亚洲精品91| 亚洲91精品视频| 国产精品jizz在线观看软件| 亚洲精品午夜天堂网页| 免费在线看黄网址| 国产精品30p| 婷婷色中文网| 五月天久久综合国产一区二区| 亚洲最大福利网站| 亚洲成人精品| 操操操综合网| 日本色综合网| 国产一二三区视频| 亚洲丝袜中文字幕| 精品国产www| 又大又硬又爽免费视频| 欧美三级视频网站| 丰满少妇αⅴ无码区| 国内精品视频区在线2021| 97在线碰| 国产精品无码AV片在线观看播放|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四区视频| 久久久黄色片| 欧美国产日产一区二区| 国产成人一区在线播放| 国产精品第页| 久久黄色免费电影| 欧美日韩国产精品va| 天天干天天色综合网| 国产精品护士| 天天综合色网| 国产三级精品三级在线观看| 色成人综合| 久久久久久午夜精品| 欧美综合在线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