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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大學副教授高仲德突然接到初中老師吳世良的電話,說要到省城來看他。高仲德說,吳老師,有事嗎?有事您就直說,學生我照辦就是了。吳老師說,沒啥事,就是想看看你。放下電話,高仲德被攪得心神不寧。想,與他已二十多年沒見過面也沒有過什么聯系,卻要千里迢迢來看他,沒事可能嗎?吳老師肯定有事,不然,他是不會打這個電話的。是什么事呢?猜不出來。
高仲德想象著吳老師的模樣,多年以前的形象在他的心里已有些模糊,不過有些事還記得清晰。“文革”開始時,有個同學很幼稚地問吳老師:全國都喊毛主席萬歲,毛主席真能活一萬歲嗎?吳老師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了句:王八也活不了那么長。就是這句話,吳老師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被學生戴了高帽子批斗。當時正是高仲德給他的脖子上掛了塊大牌子,上面寫著“現行反革命吳世良”幾個字,其中吳世良是倒著寫的,每個字上都打著大紅“×”。不過那時他腰彎得像大蝦一樣,周圍學生鬧轟轟地喊著打倒的口號,他未必注意到高仲德。后來,吳老師被落實政策,平反了。恢復高考時,高仲德惴惴不安地去征求吳老師的意見,吳老師一字沒提“文革”中的事,只是鼓勵他,考,無非是兩種可能,考上或者考不上,如果不考呢,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了。聽了吳老師的話,他考了,竟然考上了,畢業后留了校,多少年下來,也算混出個人模狗樣來了。剛畢業時他曾經拜訪過恩師一次,向他表示了由衷的謝意,之后就再也沒見過面,也沒有通過電話。接到這個電話,他打定主意,如果他真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幫忙,自己當竭盡全力,決不推辭。
高仲德算了算,吳老師也快八十歲了,這么大年紀,跑這么遠路來看他,令他有點不忍。可是,他卻無法阻攔他。或許吳老師是因為別的事到省城,順便來看看他?不管怎么說,二十多年不見,見了面一定要請吳老師到高檔些的飯店吃頓飯,好生招待一番。
幾天后又接到吳老師電話,說,我已經來了,住在報社賓館,明天到你家看你。高仲德忙說,還是我去看你吧。吳老師說,今天我還有事要辦,還是明天去看你吧。既然這樣,只能由他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響起敲門聲,高仲德忙開門,只見吳老師攜著老伴,手里都提著不少東西,有香焦、菠蘿、核桃、棗等等。兩個將近八十歲的老人,提著這么多東西,爬上五樓,真不容易。高仲德說,吳老師,你這是干什么呢?吳老師謙恭地笑了笑,多年沒見,給你的小孫孫隨便買了些吃的。高仲德說,我還沒有小孫孫呢。老師來看學生,用得著這樣破費嗎?再說您老年齡這么大了,這叫我怎么過意得去?吳老師和老伴一聲聲“沒啥,沒啥”,就把手中的東西堆放在地下。高仲德趕快讓他們就坐,給他們倒茶、削蘋果。
吳老師見狀忙制止高仲德說,剛吃過飯,別忙乎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嘴,一口假牙,也吃不了這個。他的老伴也附和他說,都咬不動了,就別削蘋果了。高仲德堅持把一個蘋果削完,放在了他們面前。
吳老師第一次來他家,用眼掃了掃說,住得不寬暢呀。高仲德說,一個教書匠,怎能寬暢了?吳老師說,在咱們縣城,一個小科長,都比你強得多。你一個大學教授,還比不上他們一個小科長?高仲德糾正說,還只是個副教授,在學校一抓一大把。你沒聽人說,教授教授,越教越瘦。吳老師笑了,不管怎么說吧,你們那一撥學生,你算是有出息的。高仲德說,那還不是當年聽了你的話參加了高考?那還不是你教出來的?吳老師趕快打住,主要是你個人努力啊,那個時候,你在班上就是好學生呀。
扯了會兒閑話,高仲德盯著吳老師的臉,想知道他此行的目的。吳老師也覺著該進入正題了,他說這次來,主要是為了兒子的事。
為了兒子的事?高仲德的腦子急轉了一下,想,以吳老師的年齡,兒子應該不小了,兒子能有什么事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吳老師說,當年我被打成反革命,我兒子剛出生。到他上學的年齡,我還沒被落實政策,他自然成了狗崽子,學生們都欺負他。有一天我病了躺在床上,他哭著對我說,爸爸,我不想上學了。我想,這都是我給他帶來的災難。那會兒知識分子是臭老九,知識越多越反動,就答應了他,不想上就不上吧。從此他就在社會上流浪,之后斷斷續續念到初中畢業,沒學下什么知識。后來長大了,找了不少人,托了不少關系,總算把他弄到了一家企業。到企業后,我打算讓他學一門技術,可他自知沒多少文化,不愿意學,就搞了保衛。幾年后覺著保衛沒有前途,又轉搞政工。前些年費力巴嘰地弄了個中級職稱,現在眼看就到知天命之年了,臨退休前總得想法子弄個高級職稱呀,不然工資待遇什么的都上不去。可評個高級職稱需在省級以上刊物發表三篇以上的論文,憑他那點底子,顯然是辦不到的。我想,既然孩子是由于咱自己的原因而造成現在這個樣子的,那我就要幫他把這事辦了。辦了,這一輩子也就歇心了,死也能閉上眼睛了,不然我是一輩子虧欠他呀。這次來省城,就為這幾篇論文來的。
高仲德不禁聽得有些沉重,他問,這事我能幫上什么忙呢?
吳老師說,昨天來后,我先找了趙建國。趙建國你知道吧,也是咱校學生,比你們高幾級,以前是中央新聞單位駐咱們省辦事處的一位領導,現在退休了,主編著一個雜志。我原打算讓他寫一篇,你寫一篇,我來時還帶了一篇,是縣委通訊組我的一個學生幫寫的。這樣就湊夠三篇了。可昨天和趙建國說了后,他說,吳老師,不是我不寫,是因為我胃出血,要住院,實在無法寫。他說,既然你要找高教授,就讓他寫上兩篇吧。兩篇論文,對大學教授算什么事呢?他寫好后,我負責給你發表就是了。他主編的雜志叫《八面來風》,也算中央一級的刊物,比省級刊物更有分量。
吳老師說完,眼睛盯著高仲德,等待著他的答復。
高仲德和趙建國在一起吃過飯,知道這家伙酒量驚人,加上在中央一級新聞單位任職,每天求他的人不少,幾乎整日泡在酒桌上,天長日久,胃不出血才怪呢。可是,他早不出血,晚不出血,偏偏在這個時候出血。望著吳老師期待的眼神,高仲德說,老師交的作業,我怎敢不完成呢?寫兩篇論文也算不得啥,只是、只是這段時間我騰不出手來。
高仲德不是有意推辭,他確有難言之隱。為了增加收入,他在民辦高校兼著課,每天時間安排得很緊。系里編一部教材,他掛著主編的頭銜,因為抽不出時間來,他負責的那部分任務還是學生幫忙完成的。教材急著要出版,可他還沒有從頭到尾認真過一下呢。將來他晉升教授,其他年輕教師晉升副教授,還指望這部書呢。可這些事還真不好對自己的老師講,講了,老師恐怕會認為他是借故推托。
吳老師的眼神有些失望,高仲德也覺得自己的回答太直接生硬。因為原先打定主意,吳老師如果有事,一定竭盡全力,絕不推辭。可果真吳老師有事了,怎么能這樣回答呢?對一個年近八旬提著一大堆禮品找上門來的恩師,這也太不近情理了吧?想了想,他又說,這樣吧,我負責寫一篇,我讓我的學生寫一篇,行嗎?
吳老師臉上立馬有了喜色,連說行行行,不管誰寫,湊夠數就行了。只是趙建國那邊催得緊,要這個月二十號前交出一篇,以便發排,只要不誤了時間就好。
高仲德看了一眼日歷,今天已經十六號了,也就是說,要在四天時間里把稿子趕出來。他問,為什么這么趕得緊?文章寫些什么內容?
吳老師說,不趕不行呀,九月份評職稱,他們的雜志一個月出一期,七八兩個月必須每月上一篇才行。至于文章內容,政工干部嘛,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內容和這沾上邊就行。現在不是道德滑坡么,我看就在重建道德上做做文章。
高仲德說,我有個學生叫李永誠,是報社政教部記者,出手快,四天寫出一篇論文應該沒什么問題。我馬上給他打個電話。
說著,就撥通了學生的手機。
2
電話通了,那邊先傳來了聲音:高老師,我正要找你呢。
找我有什么事?
還是你先說吧,找我有什么事?
沒什么大事,想找你寫篇文章。
什么文章?你的文章還用得著我寫?
不是給我寫文章,是給我的老師寫篇文章。
噢,那是我的師爺了。寫什么文章?
評職稱用的論文,有關道德重建的,兩千五百字以上。
用得著費這大勁嗎,隨便在網上一搜,就有人捉刀代筆,只要花點錢就行了。
我老師已找好發表的地方了,不愿意在網上花錢找人。
什么時候交稿?
二十號之前。
媽呀,我這幾天正焦頭爛額呢,我正要為這事找你哩。
什么事?
我姨姨的小孩,就是我表弟,學習不好,那年考到工業學院專科班,今年畢業,原打算考專升本的,可因考試作弊,被紀錄在案,失去了報考資格。前些天我找了他們班主任,給塞了些錢,他答應把處分去掉,不影響報考,可臨到報名了,他又說這事辦不了,把錢退回來了。這事真急死人了。我姨從小就對我好,她的孩子托我在這里關照,這件事辦不成,怎么向她交代呢?我找你,就是想問問你,你在工業學院有沒有認識的人,能不能幫我把這事擺平了?
我有個同學在那里當教務處長,不知道行不行。
行呀,教務處長能直接和校長說上話。我表弟講,這事必須校長批了才行。
那我給教務處長寫個條子,你拿著去找他。可你必須答應把這篇論文寫好了。
那邊遲疑了一下說,好吧,盡力而為吧。
高仲德說,不是盡力而為,而是必須按期保質保量完成。否則,我不給你幫這個忙的。
那邊趕快回答,好吧,按期保質保量完成。
吳老師坐在一旁聽著他們師生之間的對話,覺得為自己的事給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添麻煩,很是過意不去。高仲德放下電話說,你別在意,他是咱的學生,何況他也托咱辦事,誰也不欠誰的。
高仲德完全可以把兩篇文章都交給自己的學生寫,只是覺得這樣對不住吳老師的期待和厚望。暑假快到了,雖說這幾天抽不出時間,但李永誠把這篇論文先頂上,等放了暑假,自己再捉刀寫另一篇,誤不了雜志下一期的發排。
吳老師把縣委通訊組寫的那篇論文遞給高仲德看,高仲德問,為什么不讓趙建國把這篇先發了呢?
吳老師說,趙建國看了,說他們是中央級刊物,這篇文章屬一般的通訊報道,思想性、理論性都不夠。
這句話倒給高仲德增加了壓力,使他寫論文的時候不能應付差事,質量要和中央級刊物相匹配。他粗粗看了看那篇文章,問,像這樣的文章,即使發表了,也能算論文嗎?
吳老師說,在咱那小地方,只要是發在省級以上報刊上的文章,都算。
高仲德說,那這樣吧,我的一個同學在《經濟騰飛報》當主編,讓他把這篇文章發了吧,不然,湊不夠三篇呀。
吳老師說,行行行,那怕收點費也行。
事情安排得有了眉目,高仲德看了看表,說,十一點半了,咱們吃午飯吧。吳老師和老伴互相看了一眼,說,那就簡單吃些吧。
3
高仲德帶吳老師出了小區門,吳老師說,就在附近找個小飯館吃點行了。高仲德說,那哪能行呀。高仲德叫了一輛出租,上車后對司機說,東海大酒店。
這是市內一所高檔酒店。服務員恭敬地把他們請進一個包廂,問,吃什么呀?
高仲德問吳老師,吃點海鮮?
吳老師和老伴一起搖頭,吃不慣。吳老師老伴又加了一句,我有痛風,更不能吃那東西。
高仲德說,哪吃什么?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你們隨便點。
吳老師說,肉就不要吃了,就吃點素菜吧。
高仲德問,你是不是入了佛門啊?
吳老師說,那倒不是,只是我們年紀大了,消化不好,平時也是不怎么吃肉的。
高仲德有些作難了,跑到這么高檔的酒店,點幾盤素菜,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但恭敬不如從命,請客總要遂客人的意愿,否則錢花了,客人還不高興,圖了個啥?他在菜譜上找了幾樣素菜,又問,喝點什么酒水?
吳老師趕快擺手,什么酒都不喝。高仲德只好說,那就以茶代酒了。
說到主食,吳老師說,上幾個饅頭吧。高仲德問服務員,服務員說,中午是沒有饅頭的。高仲德問吳老師,上幾碗面條行不?吳老師嫌面條不好消化,高仲德只好要了些水餃、油炸糕、烙餅之類的主食。
菜點好了,高仲德說,如今真不知道該吃些什么東西,吃肉吧,有瘦肉精;喝奶吧,有三聚氰胺;吃大米,有石蠟;吃白面,有增白劑;吃火腿,有敵敵畏;吃咸鴨蛋,有蘇丹紅;吃火鍋,有福爾馬林;吃銀耳,有硫磺。看來還是多吃些素菜好。
吳老師的老伴接著說,你以為素菜就安全么?一根豆角上面要打十幾種農藥呢。
高仲德說,要不有人寫文章說,外國人喝牛奶結實了,中國人喝牛奶結石了;日本人一天一杯牛奶,振興了一個民族,中國人一天一杯牛奶,早熟了一個民族。
吳老師說,這就是道德滑坡導致的結果啊!現在要緊的是提升大家的道德素養,防止道德赤字和壞賬的積累,防止一次又一次突破道德的底線。你們的兩篇論文,要在這方面著手,把它盡量寫深一些,寫透一些。
正說著,菜和主食都上來了,高仲德端起茶杯說,吳老師,今天以茶代酒,歡迎你們老兩口的到來。多年不見,本想盛情款待,今天卻有點寒酸了,實在不成敬意呀。
吳老師忙說,這就很好,客氣什么呀!幾個人碰了杯,各呷了一口,開始動筷子。
吃了幾口,吳老師端起茶杯說,這次來省城,遇到你們幾個學生,都很熱情,幫了我的大忙……
看到吳老師要說感謝的話,高仲德趕快打住說,吳老師啊,您等一等,我的話還沒說完呢。他把茶杯高高舉起說,第二句,是要向您表示感謝的,當年要不是您,我是沒有勇氣參加高考的,是您把我推到了考場,這才有了今天。對您的感激之情,我是怎么做都難以報答啊。
幾個人碰了杯,吳老師說,再別這樣說了,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你們幾個在省城能呼些風喚些雨,是我們當老師的驕傲呀。
又吃了幾口菜,高仲德第三次舉起杯說,這第三句是要向老師表示懺悔的。當年你被打成反革命,是我給你脖子上掛的牌子。多少年了,總想向你認個錯,但總沒有勇氣。今天借這個機會,向你認個錯,表示深深的悔意。
說著,高仲德站了起來,向吳老師深深地彎下腰,低下頭。
吳老師也站了起來,把他按到座位上,多少年的事了,還記它干什么?當年那么多人,誰拳打了我,誰腳踢了我,誰給我戴的高帽,誰給我掛的牌子,我誰也記不住了。在那種形勢下,是由不得我們呀,其實我們都是受害者。
說到這兒,話題就有點沉重了。可是,這事又有點繞不開,正是吳老師被打成反革命,他的兒子才掇了學,正是他的兒子掇了學,論文才不得不讓他們代寫。時光如流水,卻沖刷出這么一個怪圈來。
沉默了一會兒,吳老師又說,這些年我也免不了憶舊,你說那年被打成反革命,不就是因為說了一句實話么?既然說實話遭罪,說實話惹禍,那只好大家都說假話罷了。可“文革”之前,當老師的哪能在學生面前說假話呀?老師哪能教學生說假話呀?“文革”遭禍后,我就變了,一般情況下,咱不說假話,但到關鍵時候,也不得不說假話,做假事。適者生存呀!
幾個人一邊說,一邊吃,盤子里還剩不少菜,主食也剩下不少,吳老師和老伴都說吃飽了。高仲德也停了筷子,喊服務員來結了賬。高仲德說,吳老師,我送你們回去吧。
吳老師說,我們自己打個的就回去了。
高仲德說,一塊兒打吧,繞不了幾步路。
4
送吳老師回到報社賓館,高仲德給李永誠打了電話,說,我現在在報社賓館202房間,你趕快來一下。
他要了兩張紙,寫了兩個條子,一個給《經濟騰飛報》馮總,一個給工業學院教務處劉處長。兩人都是他的同學,《經濟騰飛報》馮總還和他一個宿舍住了四年。
寫好條子,李永誠來了。高仲德把吳老師向他介紹了,說論文是給我老師兒子寫的,已經跟《八面來風》雜志說好了,寫完就給發。那是中央級雜志,你寫得認真點,別隨便到網上下載些應付差事,讓人家作難。
李永誠說,這你放心,你還不了解學生?什么事要么不干,要干就干好了。
高仲德把兩張條子都交給李永誠,你下午就帶吳老師去找《經濟騰飛報》的馮總,吳老師對這里不熟悉,你也認識他,這樣事辦起來順當點。這張條子是給工業學院教務處劉處長的,你親手交給他。
李永誠接過條子說,報社的事好辦,工業學院的事,煩你給劉處長打個電話,再強調幾句,不然,我怕他不當回事兒。
高仲德說,這好辦。他打開手機,要通了劉處長的電話,說,我的一個親戚的孩子,今年要考專升本,由于犯了點小錯誤被取消了報名資格,這事你幫忙給疏通疏通。
那邊回答,這事今年比較難辦,必須校長簽字才行。
高仲德說,好辦我還找你嗎?校長還不給你教務處長面子?忘了那年你的侄女要上我們學校,我是怎么幫你辦的?
那邊回答,好好好,為報答你的大恩大德,我不敢怠慢。
高仲德關了手機,說,聽到了吧。
李永誠說,這事辦成了,我把你們幾個全請一次。
高仲德說,少絮叨。他看了看表說,馮總這會兒該在班上,你現在就帶吳老師去找他。
李永誠說,既然你也到這兒了,要不一塊兒過去吧?
高仲德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如果在場,有些話他不好說,事兒反而不好辦了。
李永誠說,我咋不懂?好啦,既然你忙,那就走吧,我隨時把情況告訴你就是了。
高仲德打車回家,本想躺在沙發上休息一會兒,看到桌子上那厚厚一疊書稿,只好坐在椅子上翻看起來,看了幾頁,發現問題不少。深感現在的年輕人太浮躁,很少有人能安安靜靜坐下來做學問,本想編這部教材能省些心,看來還真不行。
正看著,李永誠打來電話,說《經濟騰飛報》的事兒已辦妥了。他問怎么辦的?李永誠說,交了兩千元版面費。他問就不能少交點?李永誠說,馮總說了,如果是別人,要花四千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收了一半。他又問,沒開什么收據?李永誠說,沒有。吳老師見人家痛快答應給發,連連表示感激,哪還要什么收據。高仲德沒有說話,他早聽說他這個同學很會撈錢,不用說,這兩千塊又裝他口袋里去了。
晚飯后,李永誠又打來電話,說去工業學院見到劉處長了。高仲德問事辦得怎樣?李永誠說,他一個勁地說今年不好辦,我想他可能是想要點好處費,就給他塞了三千塊錢。
他收下了?
他當然不肯收,我說,這不是給你的,你絕不會貪財。但你肯定要再求人,求人就要花錢,這錢是供你求人花的。后來,他就不推辭了,把錢放到抽屜里去了。
高仲德想,有時別人拒收你的錢,就表示拒不給你辦事;收了你的錢,反而是辦成事的信號。他們一個愿打,一個愿挨,這會兒再說什么也沒用了。他說,過兩天我再打電話催催。
李永誠說,千萬別過兩天,報名截止在二十號,要催,馬上就催一催他。
高仲德說,行。突然他又提醒他說,論文也是二十號前交稿,別忘了啊!
李永誠有點焦躁地說,都擠在二十號,把人急死了!
5
高仲德給工業學院劉處長打電話,那邊說正在想辦法。給李永誠打電話,那邊說論文正在寫。
到了十九號,李永誠打來電話,說工業學院那邊的事徹底黃了。他說他今天和姨夫專程去了學校,直接去找校長。校長不在,他們找到校長的秘書,秘書告訴他們,寫條子的太多了,都是有關系有背景的,現在是一個都不敢動,動一個就會引起連鎖反應。你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吧。
高仲德問,你沒再找劉處長?
李永誠說,找了,他雙手一攤,表示無能為力。
高仲德問,錢呢?肉包子打狗了?
李永誠說,劉處長說了,請人吃飯花了一千多,請人唱歌花了一千多,還剩三四百塊錢,要不都還給你?
你要了么?
我能要么?
這不是花了冤枉錢嘛!
唉,既然花了,就不說它了。
這件事到此就劃了句號。高仲德心里罵著他的這位同學,想,上大學時他是多么老實的一個人呀,如今竟然墮落成了個無賴!他擔心這事沒辦成,李永誠會不會找個借口把寫論文的事推掉。他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那論文……
還沒說完,李永誠就回答,不是二十號交稿么,你放心,我二十號給你發過去就行了。高仲德想學生是不會欺騙自己的,只好耐心等待。
到了二十號,李永誠給他打來電話,說,論文發過去了,你打開郵箱接收。
高仲德趕快打開郵箱,看到李永誠發過來的郵件。他粗粗瀏覽了一遍,寫得還可以,就給趙建國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論文寫好了,怎么給他發過去?
趙建國說,我現在正在北京治病,我已經給雜志社做了交代,讓他們給你個郵箱,你給他們發過去就行了。
剛放下電話,趙建國又把電話打了過來,你把文章題目和內容簡單給我說一說。
高仲德看著電腦上的郵件,給他講述了一遍,趙建國聽后說,行,你先發過去吧,不妥之外讓編輯給加加工。
高仲德把文章發給《八面來風》后,心里總算舒了一口氣。
轉眼暑假到了,高仲德不上課,著手寫另一篇論文。吳老師兒子在企業搞政工,要評高級政工師,他對這方面工作并不熟悉,就從網上下載了幾篇,再根據自己平時講課積累的,寫了篇企業政工人員職業道德的文章。寫成之后,因為還不到月底,他沒急著給雜志發去。
吳老師那邊來了電話,問論文寫得怎么了,高仲德告訴他,第一篇論文按時交出去了,第二篇已經寫好了。
吳老師問,能不能給我看看?
高仲德說,你能不能給我個電子郵箱?用郵箱傳遞最方便。
吳老師說,我可不會玩這東西,我問問孩子吧。
到晚上,吳老師又打來了電話,說孩子有個QQ號,看能不能發過來。
高仲德說,行。遂記下了QQ號,把論文發了過去。
又過了一天,吳老師打來電話說,論文我都看了,非常滿意。
好比當年老師給自己判作業一樣,得到了表揚,高仲德心里覺得非常輕松、受用,這件事總算交代了,可以專心干自己的事了。
到了八月中旬,那天他正在看那部書稿,吳老師打來電話說,幾篇文章都發了,評職稱的事已經沒什么問題了。
他問什么時候評?吳老師說,九月份。時機抓得正好,他向吳老師表示祝賀。
高仲德接著看書稿,書稿寫得不盡如人意,他有點心煩意亂,看不進去。吳老師兒子的高級職稱要解決了,可自己正教授的職稱還遙遙無期。評審資格上有一條“獲省部級優秀教學成果二等獎或優秀教材二等獎以上獎項”,這個標準使他難以逾越。以前與別人編過幾部教材,但他既不是主編也不是副主編,只是其中一個普通參編者,寫的字數也不多。這部教材他成了主編,可獲獎的希望卻不大。他一把把書稿推到一邊,兩肘支在桌子上,十指插在亂蓬蓬的頭發里,想,到時候該找誰幫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