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已經十五年了,在這些歲月里,有關母親的許多事情常常縈繞心頭,隨著回憶的累積,思念匯成了一條河在不停地流淌著。
母親是一九九五年七月突發心臟病去世的,走的是那樣匆忙,那樣倉促,由發病到去世,僅僅兩三分鐘的時間,沒來得及留下一言半語的遺言。可嘆蒼天不公,母親僅僅活了六十三歲,按現代人的壽命計算,至少少活了十幾年。
從此生死數年兩茫茫。我常想,假如冥冥之中真有另一個世界的話,不知她在那個世界生活得怎樣?每當思及,往事歷歷在目,讓我不禁悲從中來,千言萬語難以表達心中的思念和猶如波濤滾滾的哀傷。
懷念與日俱增,催促我提起筆來訴諸文字,以表達自己無盡的哀思,獻給九泉之下敬愛的母親……
母親出生于上世紀多災多難的三十年代,一生坎坷辛勞,幾乎沒享過一天清福。據姥姥生前講,母親五歲的時候,她父親我姥爺就因病撒手人寰。由于家里的頂梁柱倒了,老老小小手足無措,像天塌地陷了一樣。姥爺入殮時,母親緊緊抓著姥爺的手,不讓人把父親往棺材里放,哭得撕心裂肺,在場的人無不落淚。
姥爺去世后,家里只剩下孤兒寡母,實在活不下去了,姥姥就帶著孩子們改嫁。幸運的是,我后來的外祖父非常仁慈寬厚,將母親視為親生的孩子,使她跟著姥姥有了一個比較安穩的家,漸漸長大。
長大出嫁后的母親,滿指望嶄新的生活,會帶來歡天喜地幸福,可是沒想到很快就遭遇了婚姻的不幸。那是母親結婚后生下大哥不久,原來的丈夫喜新厭舊,勾搭上了村里一個有夫之婦,鬧得不可收拾,根本不管妻兒的死活。萬般無奈之下,母親只得接受現實,與原來的丈夫離婚。第一次婚姻失敗,讓母親痛苦萬分,好長時間都緩不過神來。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離婚,迥然不同于今天離婚,盡管離婚是由男人引起的,村里人也知道,但許多村民還是頗有說法,一個女人離婚了,免不了被人說三道四,冷嘲熱諷。
母親雖然生性堅強,但面對村人的說三道四,還是抬不起頭來,最后不得不帶著不滿周歲的大哥,回到娘家。可是娘已不在,只能與我的舅舅和妗子一道生活。但舅舅體弱多病不主事,而妗子又兇悍潑辣,對孤兒寡母的母親十分嫌棄,動不動就指桑罵槐,給冷臉看。母親帶著年幼的哥哥,一時又無別處可去,只能寄人籬下,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在煎熬中咬著牙度日。
那是一段母親無法回首的日子,可是每當憶及,母親卻又“剪不斷,理還亂”,因為親不親娘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尤其是舅舅,兄妹從小在苦難中長大,骨肉之情是根本無法割舍的。
不管咋吧,母親常常在回憶之余說,現在一切都過去了,親人永遠還是親人!
母親改嫁給我父親后,由于子女漸多,六個孩子一大家人,生活得十分艱難。為了把日子過下去,把子女撫養成人,母親與父親起早貪黑,非常勤勞。
在我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熬夜,在煤油燈下要么縫補衣服納鞋底子,要么搖著紡車咯吱咯吱紡線,或者在織布機上咔嚓咔嚓織布。紡線聲和織布聲有時徹夜不息,我們睡醒一覺來燈還亮著。到后來有了縫紉機,母親不光為自家縫紉,還為別人家縫紉,做一件衣服能賺七八毛錢,每晚坐縫紉機前,一熬就是大半夜。但母親并不覺得如何,她說莊戶人過日子,不能怕苦怕累,汗珠子摔成八瓣兒,那是莊戶人的本分。
和母親一樣,父親也似乎從不知道休息,只知道埋頭干活。父親是村里有名的莊稼把式,樣樣農活拿得起放得下,在生產隊當了近三十年的副隊長。一年四季,尤其是春種夏鋤秋收之際,幾乎天天泡在地里,一天不干就心發慌。一雙大手長滿了老繭,骨節粗大,青筋虬曲,是一雙地地道道的老農民之手。
那雙大手飽經風霜,老早給別人扛過長工,抗日時當過民兵握過槍,后來支前抬過擔架推過車,再后來下小煤窯還挖過煤,伴隨和見證了父親的一生。
父親的辛勞,母親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他是全家的頂梁柱,肩負著一家老小的生活。對父親的照顧,母親可謂無微不至,尤其在飯食上,幾十年如一日給父親開“小灶”,想辦法讓父親吃好,在村里盡人皆知。每日飯分三等,比如說吃面條,父親吃包皮面,兒子們也苦重,也吃包皮面,姑娘們吃紅面,母親自己吃剩湯剩飯,啃窩窩頭。
上世紀六十年代,特別是“三年困難時期”,家家糧缸都是空的,只要有一口米一口面,母親就留給父親和孩子,自己靠野菜瓜果充饑。有一次,挖回一種不熟悉的野菜吃了,結果母親中毒,全身浮腫,神志不清,差點丟掉性命。
再就是節儉,一分錢掰成八瓣來花,能自己勞動得來的,母親決不花錢去買,而且事實上也無錢可買。
就拿衣服來說吧,能縫補的就縫補,絕不棄之不用。“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我們的衣服都是大的穿過二的穿,二的穿過三的穿,一直穿到無法縫補,不能再給誰穿了。母親經常教育我們,穿衣吃飯論家當,有條件就講究,沒條件就將就,生活上一定不要和人攀比,那是比不了的。人生在世牙一咬,沒有享不了的福,也沒有受不了的罪。做衣服剩下的邊角料,母親總是舍不得丟掉,不是做成好看的鞋墊,就是拼湊成五顏六色的枕頭。
母親常說,吃不窮穿不窮,計劃不到老受窮。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哪都窮得叮當響,嘴頭子恓惶得生燎泡,褲帶勒得只剩下一把骨頭。隊里一人一年分五六斤白面或十來斤小麥,幾乎成了家中的寶貝,再餓母親也舍不得給我們吃,從一分下就精心計劃著,應酬人情往來和逢年過節。親戚們來走動時留下的禮品,母親是根本不許我們動的,尤其是點心、罐頭、掛面之類,哪怕我們看著一口一口吞口水。因為那些禮品太貴重了,吃了是再買不起的,留下走親戚時再送給人家。一包點心一瓶罐頭,不知送來送去,要周轉多少親戚。
平時吃糠咽菜,看全家人吃帶榆樹皮的紅面吃得實在吃不下去了,眼巴巴想改善一下,母親就將紅面摻上點白玉茭面改善一下。炒菜是根本談不上的,即使炒也用油很少,僅能聞到一點香氣,一小桶油別人家用三個月,母親至少得用半年,還覺得奢侈。每天晚上熬稀飯,偌大的鍋只下一小勺米,稀飯熬得清湯寡水,端一碗坐在屋檐下,滿碗的“河塘月色”,一筷下去“波光漣漪”。
母親節儉了一輩子,到老已成習慣,而且認為日子愈好,愈應該精打細算。那一年我結婚后,母親和三姨來太原看我,順便想好好地轉一轉,有天轉到中午的時候,兩人還沒轉下個興頭,準備街上吃點飯,下午接著繼續轉。可是到飯店一問,一碗白皮面就要一塊多錢。吃吧嫌貴,不吃吧又不行,最后兩人要了一碗面,一人半碗墊墊肚子,一直堅持到晚上回家。
我聽后哭笑不得,說一碗面不就一塊錢嗎,你們一人要上一碗,再要上一個菜吃了,那能花幾個錢?母親卻說咋花不了幾個錢,哪如晚上回來,自家做上吃省錢呢?
在撫育子女方面,母親言傳身教,大到做人做事,小到待客接物,都要懂禮貌守規矩。比如每次家里來了客人,連不懂事的孩子都讓問候,不問候或者問候不好,就得重頭再來,常常弄得我們面紅耳赤,當著客人的面十分尷尬。
如果概括的話,那就是一個字:嚴!“嚴是愛,松是害,不管不教要變壞。”母親管教子女之嚴,在村里是出了名的,一旦做錯了什么,從不袒護遷就,該罵則罵該打則打,我小時候就沒少受皮肉之苦。
母親曾奶養過本村一個孩子,奶養得割舍不下了,就抱養了那孩子。那孩子生性活潑,很小的時候十分可愛,到后卻變得頑劣起來,竟沾染上毛手毛腳的毛病,經常拿別人家的東西,被找上門來。母親非常生氣,家里還沒出過這樣的子女,認為這個毛病遷就不得,遷就會害了這個孩子。可是,不管母親怎么苦口婆心,那孩子就是不改,母親一氣之下就揍了那孩子。
誰知這一打,打出麻煩來了。孩子的生父生母,找上門來大吵一架,把孩子要了回去。事后母親很是傷心,含辛茹苦把孩子養大,白辛苦了一場不說,原本好好的兩家竟成了仇人。但傷心之余,她仍牽掛著那孩子,怕要回去管教不好,到大不走正道,好長時間放心不下。
母親自己一身勤勞,教育我們子女也一定勤勞,決不能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我十多歲的時候,假期里就參加隊里勞動,勞動一天掙四分工,那一年我掙了三十個工分。此后每年的假期里,我從未間斷過勞動,隊里讓干啥就干啥,許多農活至今熟悉。勞動使我飽嘗苦樂,給我最大的觸動是,要想將來自己有大出息,改變父輩背朝蒼天,面朝黃土的命運,就必須好好地讀書,像種莊稼一樣用功。
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做人要有本事,“家財萬貫都不如一技在身”。要好學上進,有志氣有恒心,要人窮志不短,將來活得像模像樣。我們六個子女,之所以日后能各有所長,能生活得比較自如,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全因了母親至為樸實的教誨。
人常說:“好父親是一座靠山,好母親是一所學校。”在母親的言傳身教之下,我們六個子女雖然普通,像許許多多人一樣,為工作為生活奔忙,但是個個品行端正,待人做事忠厚正派,對家庭對社會都盡職盡責,無愧于母親千辛萬苦之養育。
由于自己小時不幸,母親對六個子女視同生命,嚴起來嚴得不容紕疵,疼起來疼得揪心貼肺。一有點事或者病,就急得坐臥不安,不是尋醫問藥,就是求神拜佛,什么時候事不解決,什么時候病不好,她都心石不能落地。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大哥應征到新疆阿克蘇當兵,緊臨中蘇邊境。由于一九六九年發生中蘇珍寶島武裝沖突后,中蘇邊境形勢十分緊張,報紙上、喇叭里天天喊備戰備荒,小道消息不斷傳回村里,像長了翅膀一樣滿天飛。母親被傳得心懸懸的,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有天村里傳說,汾陽有幾個當兵的打仗死了,孝義也有幾個打仗死了,骨灰都被運回來了。消息傳到母親耳朵里后,她更加擔心了,一說起當兵的事就哭,一看到天空飛機飛過就心驚膽顫,似乎那飛機載著大哥,眼巴巴地去打仗了。
有一天母親告訴我,今天她數著過了十二架飛機,話還沒說完就哭了起來。特別是有一年,大哥連續七八個月沒有來信,全家籠罩起一片陰云,連病危的爺爺已說不出話了,還拿著大哥以前寄回來的相片,比比劃劃不肯釋手。母親幾乎精神崩潰,催促父親每天去盆子坡村,與大哥一同參軍的鐵狗家里打聽消息。后來大哥終于來信了,收到信的那天驚動了全村老少,爭相看完大哥的信后,和以前的來信做了比較,從字跡上確信是大哥寫的,全家人才稍稍松了口氣,母親的情緒才有所好轉。直到五年后大哥復員回來,她的心才徹底安穩下來。
在大哥當兵期間,母親幾乎度日如年,因擔心所流的眼淚,用她后來的話說:“足足有一臉盆子。”
一臉盆子的眼淚恩情似海,在心頭如萬頃碧波蕩漾。恍然之間,母親離我們而去十幾年了,每當我回想起來,就像是接受一次心靈和精神的洗禮。母親雖大字不識幾個,卻懂得人生至理,雖每天圍著灶臺轉來轉去,卻和所有平凡的母親一樣,有著不平凡的偉大。給子女以力量,給子女以堅強,給子女以風范,像常青樹一樣,永生永世不倒。
常言道:“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當我成為人夫人父,懂得了父母養育之恩時,母親已急匆匆地走了,給我留下的只有無盡的缺憾。生前沒有給她過一次像樣的生日,沒有在飯店請她吃一頓像樣的好飯,沒有領上她到一個像樣的地方逛一逛,臨終也沒有好好伺候她一天。自以為來日方長,終有一天會盡孝的,卻沒想到她天年短暫,我待時不待。
也正如一位作家說的:“世上有些東西是可以彌補的,有些東西又無法彌補,有一些事情,當我們年輕的時候無法懂得,當我們懂得的時候,又已不再年輕。”無法彌補的缺憾,讓早不再年輕的我抱愧之余,愈感母愛至真至純至美至善,像春雨潤物綿遠而悠長,充盈于天地萬物之間,與浩浩日月相始終。
“子欲養而親不在”,已“不在”的母親,無論歲月如何風風雨雨,都會深深烙在我心中,時時心燃一炷高香,愿母親九泉下安息,不管今生來世,永遠做她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