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慎終追遠,民德如何歸厚
《論語·學而》篇第九章,是曾子的又一條語錄。
“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
這條語錄不長。盡管歷代注釋有些歧義,單就字面理解,并不特別繁復。一般的白話注釋如下:謹慎地對待父母的死亡,追念遠代祖先,自然會導致老百姓歸于忠厚老實了。
歷代譯注產生歧義,主要在“慎終追遠”四個字。
比如在《論語別裁》中,作者南懷瑾先生就不同意古來譯注。南先生認為:“終”,是終了結果的意思;“遠”,有遠因遠由的意思。做人行事,欲慎其終,莫如先追其遠。他還引用了佛學的概念進一步界說,“菩薩畏因,凡夫畏果”。用通俗點的話來說,想要求得最終好的結果,應該從最初的動因著手。這樣,大家行事做人,注意慎終追遠,整個社會風氣也就歸于厚道之德行了。
南先生一時之大家,并不因循前人,而能別開生面。但這樣的譯注,同時帶來了一個問題:語焉不詳的古語,或者無有定解的古語,后人隨意給予解釋,極其可能突破譯介的傳統規范。比方這兒的“慎終追遠”四字,可能變成隨意裝入物事的口袋。
而且,按照南先生的解釋,文理邏輯不易擺順。做人行事,慎其終而追其遠,注重個人之修為、處世之謹重,如何可以聯系到“民德”社會風氣方面?這樣解釋,恐怕難免失之牽強了。
那么,慎終追遠,究竟應該怎樣解釋?
對此,我覺著還是遵從慣常的解釋較為合理。慎終追遠,說的就是“慎對父母喪事、追懷遠祖功德”。我認為:慣常的解釋,有合理的支撐。有著什么樣的合理支撐?答案就在《論語》中。
《論語》的各章文字,雖然各自獨立成章,但上下承接的章節,往往多有內在的聯系。《論語·學而》第十一章,“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編輯者在這兒放置孔子談論孝道的語錄,不啻是在呼應曾子的“慎終追遠”。
慎對父母死亡、追懷遠代先祖,關乎孝道。慎終追遠,說的就是孝道。孝道,是孔子仁學的核心構成之一;孝道,確實又關乎民德,關乎到整個社會風氣。這樣解釋,相對比較順理成章。
當然,曾子的這條語錄惜乎太簡。有言簡意賅的優點,卻也容易讓人產生疑問。按慣常解釋,“慎終追遠”四字是“慎對父母之死、追念先祖”的意思;那么,讀者首先就會發問:這樣做了,如何就能導向民德歸厚?其間有什么必然性?
社會道德、社會風氣,當然應該注重。關于這個問題,人們常常會陷入一種過于理想化的思維模式:經由宣傳部門的倡導,每個人都爭做好人,尊奉仁義道德,那么,整個社會不就變成一個君子國了嗎?
但在事實上,事情遠沒有那樣簡單。社會道德狀況,總是處于一種不均衡的狀態。對此,我們至少可以發問:社會道德風氣的主導因素在哪兒?民德歸厚的根子在何處?
且看《論語·學而》篇中緊接下來的第十章。“子禽問于子貢”,先是一個肯定句式,“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我們的老師到了某一邦國,必定先要知道該國該地的行政狀況。無論在任何邦國,統治者的為政狀況、其言行道德,往往決定著整個社會的道德風尚。夫子每到一國,必聞其政,關注的正是這個重心。
對于這一重心,孔夫子曾經多次言及,對居上位者提出了嚴格的要求。
《論語·為政》篇第二十章,孔子告誡季康子應該如何臨民:“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如果說,整個社會風氣之良化,在于民德歸厚;那么,期望民德歸厚,居上位的當政者必須以身作則。當政者莊重,民眾就會敬順;當政者孝順、慈愛,民眾就會忠誠;舉拔好人、教育能力不足者,民眾就會勤勉。
假如居上位者在弒父弒兄,八佾舞于廷,乃至橫征暴斂,僅僅指靠普通民眾的慎終追遠,怎么能匡救整個社會的道德風尚?
孝道,是仁的重要內容。在整部《論語》中,孔子曾多次言及。但孔子提倡孝道,從來也沒有忘記強調:孝道,不是為政者僅僅針對民眾提出的要求,它首先應該是為政者必須恪守的起碼道德。
所以,曾子提出的“慎終追遠”,固然沒錯,卻惜乎過簡。他沒有指出這一行為的主體。慎終追遠,首先應該是對為政者的要求。當為政者、居上位者做到了,才可能行為世范,影響推行于整個社會,民德才可能歸厚。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8、禮之用,何為貴?
《論語·學而》篇第十二章,是有子的第二條語錄。在整部論語中,率先談到了禮。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有子的話,楊伯峻先生的翻譯全文如下:“禮的作用,以遇事都做得恰當為可貴。過去圣明君王的治理國家,可寶貴的地方就在這里;他們小事大事都做得恰當。但是,如有行不通的地方,便為恰當而求恰當,不用一定的規矩制度來加以節制,也是不可行的。”
楊先生的白話翻譯,做到了通俗。但筆者雖盡力反復理解,在文義上卻難以通達。愈讀,反而愈不明白。
我們先來談第一句。“禮之用,和為貴。”楊伯峻先生翻譯說:“禮的作用,以遇事都做得恰當為可貴。”關于“和”字,楊先生在注釋中舉出了《禮記·中庸》、《論語疏證》以及《說文》來解釋,定為“中節、適合、恰當”的意思。對于單獨的“和”字,古典的解釋當然不能說錯。但在這兒,楊先生借用這樣的解釋,立即會讓人提出疑問。
《論語·顏淵》篇第一章,“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
禮,是那樣重要。它本身便是規范,不違中和。所謂禮節,禮原本就是中節的。禮本身便是規矩,就是使人遇事做到恰當的。換言之,合于禮,就是和。“禮的作用,以遇事做到恰當為可貴”,按照楊先生的解釋,我們依循禮來行事,還不算“和”,還不能“遇事做到恰當”。為了遇事做到恰當,依禮行事還不夠,還可能達不到“和”,還必須有一個另外的規范、另外的更高觀念來加以調節制約嗎?
把“和”字做上述解釋,接著造成了下面譯注的巨大困難。
原文“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楊伯峻的解釋說:“為恰當而求恰當,不用一定的規矩制度來加以節制,也是不可行的”,相當費解。既然“禮之用,和為貴”,遇事做到恰當為可貴;后面又說,為恰當而求恰當,是不可行的。這不是自相矛盾是什么?禮與和,難道是這樣捍格沖突嗎?
“不用一定的規矩制度來加以節制”,那么前面的求恰當,是依循什么規矩制度來求取到的呢?是想當然隨意胡來的嗎?不以禮節之,何來恰當呢?既然已經以禮求取到了恰當,為什么還要以禮來進行節制?
我認為:這樣的自相矛盾,這樣的捍格沖突,不是有子的原話有問題,而是楊伯峻的翻譯造成的。楊先生的翻譯,把“和”字做“中節、適當、恰當”來解,在這兒是不合適的。
好在,“和”字尚有其它多重解釋。《說文》講:龢,調也。樂調謂之龢。盉,調味也。味調謂之盉。事之調適者謂之和,其義一也。
我認為:所謂禮樂,禮而節、樂而和。本章的“禮之用,和為貴”,“和”字在此應該講的是音樂的調和作用。禮的實用、使用、運用,輔之以音樂調和,才是最好的。
行禮執禮的時候,有音樂調和,于是“先王之道,斯為美”。
這樣解說,我們前面談到的種種不解,自相矛盾之處,才可能豁然開朗。
禮的作用,如果有樂來調和,是為可貴。先王之道,以這個為美。但所謂禮樂,有著表里關系。樂為其表,禮為其里。因為知道音樂調和是美的,不按禮的規矩來節制,“小大由之”,那也是不可行的。
《論語·八佾》篇第一章,孔子嚴厲抨擊季氏,“八佾舞于挺,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第二章,仲孫、叔孫、季孫三家,僭用天子禮,唱著天子祭祀的詩篇《雍》來撤除祭品,遭到了夫子的強烈非議。
仲孫、叔孫、季孫三家,正是“知和而和”。他們在行禮執禮當中,知道音樂歌舞“斯為美”,但他們首先違背了禮制,絕不可以。僭禮、越禮,輔之以音樂伴奏、載歌載舞,這是違反禮制的重大事件。
“禮之用,和為貴”,本身道理絲毫不錯。莊嚴的樂舞,悅耳的音樂以及美妙的歌舞,用來調和禮儀,這叫“知和而和”;而一但脫離違背了禮的規范制約,這是破壞禮制,當然不可行。
禮之用,何為貴?當然是和為貴。但“和”字,在此應該作音樂調和來解。片解乎?正解乎?愿就教于方家。
9、可與言詩夸子貢
除了有子和曾子之外,在整部《論語》中率先出場的孔門高第,第一人是子夏,第二人是子貢。
子貢,即端木賜,是孔子得意弟子之一。在《論語·先進》篇第三章中,列入所謂“四科十哲”之間。與宰我兩人歸在“言語”科。
據說,孔門弟子三千,賢者七十二人。能夠在賢者中居于前列,成為榜上有名的十哲之一,子貢的學業成就可想而知。當然,子貢被列在言語科,并不是說他只擅言語,而是強調其言語方面的突出特長。孔門的賢弟子,個個德才兼備、通曉六藝,應該說都是通才。
子貢這樣的一位孔門高第,在《論語·學而》第一篇中出現就不是偶然的了。
《論語·學而》篇第十章,“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子禽問子貢說:‘老人家到了哪個邦國,必定會聽到那里的政事狀況;那是求來的呢?抑或是別人主動告知的呢?’子貢道:‘他老人家是靠溫和、善良、嚴肅、節儉、謙遜來取得的。老人家獲得的方法,和別人獲得的方法,不相同吧?’”
這是整部《論語》中第一次對孔子的側面描述。這次描述,是率先由子貢來完成的。子貢用五個字,簡捷準確地歸納出了孔夫子的人格風范和精神風貌。
《論語·學而》篇第十五章,則記錄了子貢與尊師孔子研討學問、達到舉一反三效果的一段對話。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
這是一段精彩的對話。聰明好學的子貢,受到夫子的慷慨獎掖。這段對話,可以說集中體現出了孔子教學的諸多特色。這是一場師生之間的平等交流。自由切磋、輕松活潑;思維跳躍、脈絡清晰。甚至,會話者當時的語氣、情緒,都躍然紙上。
首先,作為一名優秀學生,當領會到了“貧窮而不巴結奉承,有錢卻不驕傲自大”的做人道理,子貢請示夫子說“何如”,這樣做怎么樣啊?子貢當時講話的語氣中,幾分顯見的得意溢于言表。孔子對子貢的學有所得給予肯定,但又給學生指出了進一步提高的方向。“你說的還可以吧。但是還不如‘雖貧窮卻樂于道,縱有錢卻謙虛好禮’那個樣子的吶。”
接下來,子貢受教。自己對人生追求的做人道理有所初步體悟,夫子卻有著更高的境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師徒之間,這樣探討學問,不就是一種切磋嗎?夫子教導弟子,不也正像良工巨匠琢磨璞玉嗎?這是多好的學習教授過程啊!但子貢回頭描述這種過程,沒有直說,而是思維跳蕩,機敏地借用《詩經》中的成語來加以表述。
夫子對學生的跳躍性思維、對其活用經典的良好表現,即刻有一種理解的默契。于是慨然夸獎道:“賜呀,現在可以同你討論《詩經》了,告訴你一點,你能夠有所發揮、舉一反三了呀!”
這段《論語》,可以看作是孔子啟發式教學的范例。也是孔子奉行“快樂教學”的明證。師徒之間這樣的教學相長,不啻正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的真切寫照。
——誠然,在學習詩書的過程中,敏捷穎悟,活學活用,只是第一步。孔子倡導的、更為看重的,是學以致用。
請看《論語·子路》篇的第五章。“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熟讀《詩經》三百篇,交給他從政的任務,卻辦不通;令他出使四方,又不能獨立地談判酬酢;縱然讀書再多,有什么用?
讀書而不能致用,讀書再多,也不過是一匹馱經的驢子罷了。
而子貢正是學而不厭,做到了學以致用。事實證明,子貢大有為政能力,抑且是外交方面的能手,具有專對之能力。
《史記·孔子世家》敘述:孔子一行厄于陳蔡之際,情況極其危急。正是派出子貢突圍使楚,楚昭王被說動,興師迎孔子,夫子一行方才得免脫困。子貢的外交游說能力,莫可懷疑。子貢位居“十哲”之中,列在言語科,應該說當之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