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你試試
“不信你試試。”
她斜著眼睛,目光里有一絲輕蔑,一絲挑釁,但瞬間眼波流轉,又讓人誤讀為女人故意播弄的一種風情。她的美是一種令女人也動心并自慚形穢的美。在這種美面前,你恨不得以除此之外的所有你自認為優越的東西與之對抗,即使如此也心懷悻悻。哪怕那些分量很重的,比如地位呀自由呀。眼前,這些她都沒有。之前,她都有過。
所謂悲劇,就是把美的東西打碎了給人看。她恰如其分地以自身經歷為孫嵐詮釋了這句名言。晚上在床上,孫嵐把她的美貌講給大建聽,果然把傻小子的眼睛撩撥得賊亮賊亮,把她摟得老緊。按說對男人是不該講這些的,尤其自己的男人??蓪O嵐到底沒忍住,她太漂亮了,極致的東西都難成秘密。
“假如有一天我患了肝炎,你會怎樣?”孫嵐一邊應付著大建,一邊在心底思量這個問題半天,終于問道。
大建可能還在腦海里回味孫嵐描述的那個女人,一愣神,松開她:“嗯?”
“肝炎,乙型肝炎,治不好的那種?!?/p>
“怎么沒頭沒腦地說這個?”
“問你呢,說老實話。”
“還能怎么著,都老夫老妻了?!?/p>
這話讓孫嵐有一絲慍怒,推一下自己身上他的胳膊:“要是咱們剛結婚或沒結婚呢?”
大建松開摟著她的胳膊,猛地坐起來:“怎么,你體檢了?”
“這不正說這事兒嗎?”
“那趕緊治啊。你呀你呀,怎么回來跟沒事似的,確診了嗎?”
“先別問我,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會怎樣對我?”
“還能怎樣?不是說了嘛,趕緊治啊,治好不就完了。”
“說過了,治不好的?!睂O嵐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突然很厭倦,感覺這種考驗很沒意思,便迅速終結了對話,“不是我,是剛才說的那個女人有。”
“哦,”大建舒了一口氣,“嚇我一跳。那你可得注意點,防著傳染你。”
“不傳染。”
“乙肝不是也傳染嗎?”
“體液傳染。”孫嵐停一下,盯著他的眼睛,“夫妻不能干那事兒?!?/p>
大建眼神躲閃一下,繼而又迎過來,壞笑著說:“那管我什么事?”又趕緊摟緊她,“幸虧我老婆沒得肝炎,要不可把我荒廢了?!?/p>
孫嵐冷笑一聲:“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來了?!?/p>
然后又加一句:“看來男人果真都是這東西。關燈!”
第二天,孫嵐又去看守所。坤包放在桌子上,紅得奪目。隔著鐵柵欄,她瞪著那紅色,頭也沒抬,對孫嵐說:“我已經說清楚了,還有什么問頭?”
孫嵐沒有正面回答她。提訊室里潮濕,一條蚰蜒沿墻角跑到孫嵐腳前,探頭探腦地要往她腳面上爬。孫嵐穿的是涼鞋,粉色,最簡約的那種,窄窄的幾條塑料帶交叉在一起,價格不菲。沒穿襪子,腳很白。
她努一下嘴:“鞋子很漂亮啊?!?/p>
孫嵐沒好氣,見不得她這玩世不恭的樣子。一低頭,那個鬼東西已爬到了鞋面上,被粉色襯托著,黑得可怕,不過還在塑料帶上猶豫著,不知是否該下到孫嵐腳面上。孫嵐“啊”地大叫一聲,用勁把腳一甩,鞋子飛了出去,被墻一擋,彈到一邊。打小時起,她就最怕蟲子了,這個還有那么多密密麻麻的腳,要真觸到她的皮膚,還不把她嚇個半死。
看著花容失色的孫嵐,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眼淚都流出來了。這個小插曲,一下子改變了她們在心理上的位勢,彼此一下子平等了。起碼此時,孫嵐已沒什么優越感。當她跳著腳去穿那只鞋子時,這種感覺更加明顯了。
孫嵐也不掩飾,笑笑:“我最怕蟲子了?!?/p>
“書上說這是人類的一種原始恐懼?!?/p>
“你挺有知識的,可干嗎非要吸毒?”
“不是和你說過了嘛,我出去還會吸的?!?/p>
“為了一個男人,至于嗎?”
“一個男人?可笑?!彼惨幌伦齑?,眼神里又傾瀉出不屑,但隨即蒙了一層霧,回憶起什么。短短的瞬間,許多面孔從她腦海里閃過。
“不過,說實話,我真佩服你的真實?!睂O嵐說,發自內心。
“起初我也認為自己……”她眉頭蹙了一下,用“誠實”這個詞語代替了孫嵐說的“真實”,“ ……誠實。后來,我拗了勁,看到底有沒有一個男人……對了,你聽過那首歌嗎?《為愛癡狂》,那個奶茶,劉若英唱的。里面有這么一句,‘想要問你敢不敢,像你說過的那樣愛我’,哼,到底沒人敢,一個個落荒而逃了?!彼湫σ宦?,眼波里流出的冷,令孫嵐寒顫。
面對這么美麗的女人,孫嵐可以想象那些后來落荒而逃的男人在她面前的癡狂模樣。
“我也挺喜歡這首歌的,據說是陳升為劉若英量身打造的。他們算是真愛吧,劉若英至今為陳升守身如玉?!?/p>
“你相信這些鬼話嗎?真幼稚。”
聽她這么說,孫嵐心里很不舒服。孫嵐曾經被這個故事打動過,也曾講給大建聽。大建大瞪著兩只眼睛:“不可能吧,劉若英生活中就沒有別的男人,那她怎么受得了?”恨得孫嵐擰他一下:“對牛彈琴!”
“男人可以為你傾國傾城,但不會傾他自己。不要相信任何男人,包括……”她看著孫嵐,歉意地笑了一下,“……你老公。如果你們現在還過得去,那只能說明你們沒遇到足夠的麻煩。你愛信不信,不信你試試?!?/p>
一句“不信你試試”,一下子刺痛了孫嵐,她又氣,又惱,又急,又慌,想辯白,卻不知如何開口。昨天,孫嵐問她“吸毒有什么好”時,她就挑釁地說了這么一句話。因著她的身份,孫嵐只是為她這種說話的腔調和方式感到不快。但今天同樣的話,卻裹挾了許多內容,又有許多指向,一股腦兒朝孫嵐涌來,擊潰了她心中許多美好的東西。這些東西,她曾經也猶疑過,但她最終勸慰自己,胡思亂想又有什么好處?于是,她把這些沒有驗證的東西當作一種信念留存心中,類似公理。有了這些公理,她活得心安。上學時,老師告訴她們,公理就是不需證明的道理??山裉欤腥烁嬖V她,你掌握的不是公理,是一條定理,需要你來驗證,你以此為基礎的所有構建,一下子都坍塌了,這種懊惱可想而知。又如她初中時,一個追求她不得的男同學,居然想出法子割破自己的手指寫了封血書。因為沒有多少血,也下不了手一割再割,于是勉強湊了一個“愛”字,歪歪扭扭,洇作一團。誰想血風干在紙上是那么惡心的一種顏色,就像垃圾堆里一條女人用過的衛生巾。本想出奇制勝博得她的愛憐,反而一下壞了她的情緒,對他更是深惡痛絕了。有時初衷和事實,簡直大相徑庭。而大建昨晚的話又涌上心頭,細琢磨那話,確也沒有什么深意,他能怎么說,即使他信誓旦旦又怎么樣?說捧著她,架著她,含著她,能信嗎?除非自己真的患上什么絕癥,用事實去驗證他。還不對,絕癥反而不能代表什么,絕,就是死地,兵置死地而后生。對了,就乙肝,這不死不活扔不掉的東西。不行,回家還得拿這個話題問問他,看他怎么說。哪怕他騙我,我也想讓他說好聽的。
孫嵐一路上糾結著這些問題回到家中,把坤包往沙發上一撂,突然覺得這種她一向喜歡的紅這么刺眼,嫌惡得打了一個顫。她急欲把心中的疑問向大建問個明白,可大建還沒回來。孫嵐心煩意亂,看見茶幾上躺著的香煙,不由得抽出一根,用打火機點燃。一股煙霧撲入嗓中,把她嗆得咳嗽起來。她回過神來,看見手中尚在裊裊升騰的煙霧,心中一凜:“啊,我怎么抽煙了?”
煙灰缸冷冷地閃著光,被掐滅了的香煙,無辜地倚靠在缸壁上。
恐 懼
看著她說話時楚楚可憐的表情和無辜的眼神,有那么一剎那,唐暉幾乎要喜歡上她了。也不叫愛,就那么一想,念之所至,又倏忽即逝。
怎么談到這個話題的?她居然說出了她的隱私,還對著別人,其實唐暉和她并不熟悉。
記得好像是自己先問到她老公在哪里工作。她說她老公沒工作。沉默了一會兒,空氣在作響。唐暉趕緊想下一句話,彼此還比較拘束,話總是連不到一塊兒,也不能信口開河。但唐暉不愿放棄和她聊天,她那么漂亮。后來,她又補充說,他以前是有工作的,自己放棄了。
唐暉說,為什么?
她說,她老公是上門女婿,家庭條件不好才倒插的門。她家里條件好,她父親做生意,掙了許多錢,就她一個閨女。
說到這里,她辦公室另一個姑娘把眼睛從電腦屏幕前移開,看了她一眼,她把話收住了。那個眼神,讓唐暉覺得一個人好像是不應該夸富的。他突然想起在哪旅游時,看到一大戶人家的老宅子,大門牌匾上刻著四個字:“克振家聲”。他就喜歡胡思亂想,控制不住自己。和人聊天時也是,話題繼續著,眼神卻游離了。
又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他和他是初中同學,同年級,不同班,讀到初中畢業,就輟學了。她讀到了大學。他后來考了駕照,在一個單位開車,不掙幾個錢。她畢業后,一時沒找到合適工作,便在一個民營企業打工,做財務。她經理和他老板是朋友,這樣兩人又見了面。他開始追求她,攻勢猛烈。他在社會上混跡多年,有的是討好小姑娘的手段,她幾乎招架不住。她把他引見給父母,父母不太同意。
門不當,戶不對,唐暉笑一下說。他又想起在哪個地方旅游,導游告訴他,門當和戶對真是古代宅子大門上的兩種物件。
因為我是獨生女,父母肯定要我招女婿的??涩F在都是獨生子,誰肯上門?何況當時我也沒有正式工作。于是,最終我們還是結婚了。
唐暉點點頭,看著她的眼睛問,他不是獨生子嗎?
也是。但他家里管不了他。沒錢嘛。他父母也滿意他能找到我們這樣的家庭。婚后,父親托人先給我安排了工作,我就來到了這里,他還開車。我便求父親也給他找一份工作,可惜他沒有文憑,連高中都沒上過。最后,父親花了好多錢,總算把他安排到了一個國營煤礦,但得下井。父親說,下就下吧,磨練一下也好,以后再托人把他弄上來。
下井掙錢很多啊,唐暉說。
每月能拿六七千元??蓜傁铝瞬坏絻蓚€月,坑下就發生了瓦斯爆炸,一下子死了二十四個人。
?。刻茣熀荏@訝。那個小姑娘也很驚訝,抬起頭來。唐暉看她一眼,小姑娘又低下頭去。唐暉覺得辦公室有那個小姑娘在,話題總是不能暢快地進行下去。許多時候,他和她欲言又止??蛇@是人家的辦公室,也沒有辦法。小姑娘沒有離開的意思,哪怕假裝上個廁所。
那天正好他休息,躲過了這一劫。上班后,單位組織他們下井抬尸體。那天晚上回來,他一直耷拉著頭,晚飯也沒吃,失了魂一般。睡前,我們躺在床上。他突然說,我不想到那里上班了。我問為什么?他說,你不知道那個慘呀,工人們不想下,偏讓下去。許多人都被燒成了“炭人”,有幾個只剩下衣服片,和著血肉沾在巷道上,揭都揭不起來。我們每天在一起吃飯,一起洗澡,說沒就沒了。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過了好一會兒,他又說,礦上說了,每人賠三十五萬。我就想,有一天我也這樣死了,這三十五萬元錢肯定好過了你。你還年輕,又不難看,隨后再找一個,然后你們倆一塊兒花我的賣命錢。我一想這個,就受不了。他說這話時,擺了幾下頭,像要甩掉什么東西。當時我聽了他這話非常生氣,我氣他這么說話,好像我是個黑心黑肺的女人,盼著他死似的。但也想不出怎么反駁他,只是和他說,我爸花了那么多錢好不容易才給他尋了份工作,總不能說丟就丟了。他不吭聲了。
這可能是夫妻間一時的氣話,唐暉說。
可我們當時都沒有生氣啊,他當時聲調冷冰冰的,好像經過深思熟慮才說的。再說,我在乎那些錢嗎,我家又不是沒錢。婚后,父親給了我們二十萬。他那個人啊,怎么說呢?她停頓一下,看那小姑娘一眼,接著說道,就好像那個錢是他的,整天惦念著,問我存在哪個銀行,利息多少。最后,說他想買個車開。我想,既然兩口子了,他要面子,我也要面子,便拿出十萬,讓他買了輛車子。我這樣對他,他憑什么那么說???
后來呢?
因為單位出事了,他說礦上停業整頓,整頓期間組織他們到省城學習。去就去吧,我想出了這么大事,出去散散心也好,也許回來就想開了。何況,都是國營大礦,老出事還了得。我已經和父親說了,托人給他調一個井上的工種,哪怕掙錢少點。于是,我給他裝了兩千元現金,又給他一張銀行卡,卡里存了三千塊錢。過了幾天,他打電話說沒錢了。我問他怎么花錢這么快?他說這次培訓是個人先掏費用,回去后單位再報銷。我又給他往卡里打了兩千。過了幾天,他發來短信,說錢又沒了。我又給他打了兩千,想一個男人,免不了請人吃個飯,喝個酒什么的,花就花吧。
唐暉說,你能這么想真好。
她笑了一下,隨著眼波流轉,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讓唐暉的心撲嗵撲嗵加速跳了幾下。
有一天,我去移動公司交手機費。突然,我起了一個念頭,便打出他的手機通話清單。因為手機曾是我給他辦的號,知道他的密碼。結果我傻了眼,我看到,在他外出的這一段時間里,主叫電話的地址歸屬地赫然寫著“香港”。那一個個“香港”從上到下排下來,讓我一陣眩暈。我當時就把電話撥過去,問他在哪里?他還裝蒜,說在省里培訓。我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地說,你就騙吧,看你騙到什么時候!他掛掉電話,我再撥,他不接了。后來,干脆關了機。
可以想象她當時生氣的樣子。但她講這個事情的時候,聲音依然保持著平靜,好像講別人似的。唐暉搖搖頭,不知說什么,只好沖她笑了一下,表達自己的安慰。
一晚上,我氣憤不過,沒睡著覺,一遍遍給他撥電話,但始終關著機。第二天上午,我沒來上班,大概十點鐘的時候,電話撥通了,接聽的是一個女人。
這時,辦公室電話的鈴聲突然響起來。唐暉一陣懊惱。那小姑娘看他們一眼,去把電話接起來。是顧客咨詢什么事情,小姑娘應付了幾句,就匆匆掛掉了。盡管小姑娘一直裝著在電腦上忙的樣子,但從她處理電話的態度,唐暉知道她也想把故事聽下去。
但她沒有接住剛才的話頭往下講,唐暉也不便再問。
她蹙一下眉頭說,第二天,他回來了。回來后,向我承認錯誤,都跪下了。當時我已經懷孕兩個月了,又能怎么樣呢?
唐暉終于鼓起勇氣,看著她問道,你剛才說有個女人接的電話,我沒聽清楚。
是啊。
怎么回事?
她臉紅了一下,先看那小姑娘一眼,又把眼神逼向唐暉,有點無奈地說,還能怎么回事,就那么回事呀。然后,眼神又飄向別處,臉上因無奈而顯得更加嫵媚。
她接著說,他最終還是不去煤礦上班了。他賣掉那部車子,又和我把剩下的那十萬元錢要出來,買了一部大貨車,跑長途運輸。
康暉點點頭問,他出去一次走幾天?
她猶疑了一下說,不一定,有時三四天,有時五六天。一個大男人,總不能讓他窩到家吧?她再次把眼神逼過來,看著唐暉說,其實哪對夫妻沒點故事,都這樣。外人看起我們倆來,還覺得挺好的。唐暉起初迎著她的眼神,一忽兒便退卻了。她歪一下頭,長發唰地斜向一邊,顯出得意的樣子。
她的嘴唇還在動,還在講著什么。
唐暉突然想起前段時間網上盛傳的“換妻教授”的故事。那個教授在法庭上辯護說,他家中共有四個精神病人:母親、哥哥、姐姐、外甥。其中,母親老年癡呆,哥哥后來自殺,外甥曾臥軌被救。他自己有過兩段失敗的婚姻,給他帶來了經濟損失和家庭殘破。對前妻的怨恨,經常讓他陷入不能解脫的精神困境。后來,一個網友把他帶入了換偶圈子。他說,那種沒有任何負擔的性,不帶感情色彩的性,對于游走在精神患疾邊緣的自己,是一種解脫。
唐暉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這個事情。
電話該什么時間打進來
他的挑逗,她的拒絕或迎合。他們夫妻多年,一切程式早已輕車熟路,甚至不需要激情。他們已經擁吻在一起,接下來不言自明。突然,枕頭下手機鈴聲響起。他們的鈴聲有區別并彼此熟悉,她知道是她的,他也知道。她把他推向一邊。他有一絲懊惱,抱怨電話來得不是時候。她抓出手機,推開機蓋,看來電顯示的姓名,卻是他的朋友。她瞪大眼睛,有點驚奇,把手機朝他晃一下,摁下接聽鍵,不忘把被子掩住身子。她以為是打給他的,也許對方錯撥了號碼,或者他關了機輾轉尋來,便準備把電話給他。但電話是打給她的。前幾天,她獲了一個獎,當地電視臺的新聞里有報道,對方向她表示祝賀。這個獎讓她很開心,她在電話這頭咯咯地笑著。這幾天,她已接到過好幾個這樣的電話,她都在電話這頭咯咯地笑,不單是因為此時電話那頭的他,丈夫的朋友。他想象他的朋友也在那邊笑,他熟悉他笑的樣子。于是,他也躲進被窩陪著他們淺淺地笑,但一會兒笑容就僵硬了。他突然感覺自己心被什么鞭打了一下,他成了一個局外人,一個尷尬的窺視者,偷聽者。她接電話的時候,他下意識地看著床頭的鬧鐘,這個祝賀延續了四分多鐘。她的笑聲隨對方的話語時起時落,讓他的心在錯愕中一陣陣緊縮。他在擔憂中有隱隱的期盼,但電話就那么掛掉了,對方果然壓根兒也沒問到他,而他是他的朋友。她為自己的這個獎很開心,所以電話掛掉后,她的笑意仍在延續著。他再看一下鬧鐘,現在是晚上十點十九分,深夜了。
看到他的表情,她收斂了一下笑容,輕輕咬一下內唇,繼續他們被電話中斷的程式。這次她主動,他卻把身子扭向了一邊。她察覺到了他的變化,說:“你這朋友挺逗的,這么一樁小事還專門打個電話?!?/p>
“他經常打電話給你嗎?”簡短的一句話,他的喉結哽了兩下。
他們夫妻多年,能夠輕易感覺到任何發生在他們之間的細微變化。此時,空氣有些凝重,床頭鬧鐘的秒針咔咔作響。她嗅到了已然冒著的青煙,猶豫一下,打算果斷撲滅尚未燎著的火花。
“沒有啊。”
本是輕松之語,聽起來卻顯得虛弱,因為她懷了急欲擺脫此時情境的心思,結果反而增添了可疑。她覺得不應該如此回答他的詰問,不如干脆發怒堵回去的好。因為,這種一問一答式的對話,已把她置于嫌疑人的位置。
“是嗎?”他的懷疑附著在語態之上。
她仍然壓抑著自己,但語氣中已有了一絲慍怒:“什么是不是的,說清楚好不好?他是你的朋友,和我八竿子打不著!”
“這不打著了嗎?”
“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只是覺得奇怪,他為什么直接打電話給你?”
“他知道我的手機號碼,就打給我了。我的手機在響,我就接了。這有什么稀奇的?往根里說,也許我的手機號碼還是你告訴他的!”
“這能證明什么?”
“你想證明什么?”她唰地坐起來,面孔開始扭曲。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即使他想和你說話,他完全可以把電話打給我,再轉交你的。我覺得,這樣做更合適。”他小心翼翼地尋找措辭,一是不想進一步把她激怒,他知道她是容易被激怒的,而一旦激怒,終究不好收場;二是想讓她看出,他的不快是出于理智,是出于對一件事物正確的判斷,而不是無端懷疑,無理取鬧。
“哪有那么多合適,屁大點的芝麻事,犯得著小題大做嗎?何況,人家哪知道咱們一定在一起?”
他理雖不屈,卻一時詞窮。詞窮之時,最是氣急。她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把他也激怒了。他感覺到她這句話里,包含著輕描淡寫,玩世不恭。于是,他再也忍不住了:
“你看看現在幾點了,這個時候咱們不該在一起嗎?這個時候難道你該和別的男人在一起?”
說完這句話,他呆住了,他知道這是一句極具破壞力的話語,攜帶的能量足以摧毀他們之間的所有溫情。
“你無聊,無恥,卑鄙!”她的氣憤夾雜了委屈,眼睛里便噙滿了淚。
看到她的淚,他有點心慌。他想恢復理智,或者保持理智的姿態,于是他也坐起來,扶一下她的肩頭。手伸出后,又感覺有點做作,有點生硬。他想表達他的歉意,并在這種表達中使自己處于更為合適的下風。夫妻多年的經驗使他明白,越凌駕于人,越不利于事情的解決。他盡量平息自己的情緒,把話語溫和下來,想盡可能表明自己的初衷。他也不完全明白自己有何初衷,盡管他不快,無比真實的不快,但他不想和她吵架,尤其不想看到因為他的原因讓她的眼睛里噙滿了淚。當然,從根里說算不得自己的原因,但口角確實因自己而起。他隱隱約約覺得這里面包含著一個問題,這個問題讓他不安,他得把這種不安擺脫,就像擺脫一根無意間纏在臉上的蛛絲,雖無大礙,卻終究讓人不舒服。他須理出個思緒,并把其中包含的“理”說通,但這個“理”在他腦海里尚曖昧不清。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個電話起碼不太善意?!?/p>
她甩開肩膀上他的手,面龐仍舊漲得通紅:“就你有善意,就你是菩薩,大家都是惡意?你剛才也坐在這里,人家說什么你都聽到了,聽不到也能猜出個八八九九了。你見人家說什么過頭的話了,還是做什么過頭的事了?人家不就是看到我獲獎了,向我祝賀一下嗎?你神經過敏什么,東拉西扯什么?你是看我獲獎,眼氣了,嫉妒了?”
見她偏離了話題,他皺一下眉頭:“我說的不是這么一個事兒,我只是覺得,這個時候,他更應該把電話打給我,而不是直接打給你。他應該預料到,咱們現在可能在一起。甚至說,他可以把電話直接打給你,都是朋友嘛。問題在于,無論如何,他該問候我一下。”
“問候你一下就怎么了,多生一寸膘了,多長一塊肉了?”
他頂不喜歡她這樣激將著說話,這分明是把問題置于一邊。于是擱過她的話,他接起自己剛才的話頭:“我覺得這是一個再傻不過的人也應該知道的為人常識?!?/p>
她鼻子哼一聲,扭過臉來盯著他,把一只眼睛瞇縫了,極盡不屑道:“你怎么盡和一些連做人常識都不懂的人交朋友???”
這樣的對話越來越偏離他想要的主題,他卻難以駕馭方向。他們夫妻多年,連吵架都有了慣性。有時候想好好說話,卻偏偏不能。冷不丁,他接上一句:“我真不知道他是這么一個人!”
頃刻,他為這句話后悔了。在此之間,他并沒有真正懷疑自己的妻子,自己的朋友。然而伴隨著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整個事情的性質似乎發生了變化。因為這句話含義豐富,不單是懷疑,已具有了判斷的性質,而他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對事情的性質下了判斷。突然,他腦海里浮現起他們剛才在電話兩頭的笑,他隱隱升起了一股醋意。
“我也真不知你是這么一個人!”她杏眼圓瞪,眼里的淚水沒了。
“我就是這么一個人!我做事光明磊落,不會干擾別人的生活?!?/p>
“你說,誰不光明,誰不磊落了?誰天生在陰溝里托生?你內心卑鄙,反倒懷疑別人!”
見她這樣說自己,他更加懊惱。而此時,懊惱也很必要,那是他殘存的理智能夠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旦懊惱不在,他們之間只有破口大罵。他們夫妻多年,連吵架的程式亦已熟稔。
他垂下頭,閉上眼,平息一下怒氣,甩掉腦海里一些干擾他思考的雜質,把剩下的關鍵東西,轉化為聽起來更具說服力的詞句,排列組合一番,抬起頭來:
“也許他什么都沒想,我只是覺得這里面有一點不太妥當。假如這是在白天,不管你干什么,我干什么,咱們在不在一起,他打電話給你,都沒什么的。人不可能不交往,不打電話。何況,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但是,這是在晚上,而且這么晚了……”
“有多晚?你睡著了,還是被夢驚醒了?”她怒氣沖沖,不依不饒。
“你聽我說完,我真的不是想和你吵架。我不敢說任何時候男女都有別,但在這個時候,我覺得任何一個善意的人……”他停頓一下,看一下她的反應,幸好沒再被打斷,便試探著又補充上一個詞語,“……心智健全的人,都應該考慮到男女之間的確有別。這么說也不妥當,是這樣,比如說,剛才打電話的是你自己的一個男性朋友,我也絕對不會有什么想法。但他分明是我的朋友,通過我才認識了你。在這么晚的時候,他給你直接打了電話,連問都不問我一下,我感覺有點不對勁。”
“喂喂喂,你說清楚點,有什么不對勁?你要懷疑你朋友,你懷疑好了,你懷疑我干什么?是他打電話給我,不是我打電話給他好不好?”
“這個我清楚,所以我想把道理說給你。你想想,咱們將心比心,假如你的一個女朋友,這個時候打電話給我,壓根兒也沒提你,你心中會不會不痛快?”
“不會!”她斬釘截鐵地說。
“這么說就言不由衷了。我只是想說,他打的這個電話有點不合適。我肯定,假如這個事情發生在我身上,你絕對做不到無動于衷,或許你比我反應更強烈。我只是知道,假如是我,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給任何一個女朋友,因為我明白,這樣的電話可能會干擾人家的生活。還有,說得更明了一些,我不會隔過你打電話給你的女朋友,更不會隔過我的朋友打電話給他的妻子?!?/p>
“你說清楚點,是這個時候不會,還是永遠不會?”
他感覺到她話語中暗藏的刀鋒,但還是沿著話語的慣性把實話說出來:“我說的是這個時候?!?/p>
“哦,我明白了。這么說,你和一切女人的聯系都在白天,都是背著我進行的?”她譏諷道,“偽君子!”
他的臉漲得通紅,他沒想到自己在據理力爭的同時,卻授給對方一個更大的把柄。
“你知道,我幾乎沒什么女朋友。”
“我怎么知道你有沒有女朋友?剛才你不也坦白了,你和女朋友的聯系在白天,誰知道你白天都做了些什么事,我又沒有拴著你?!?/p>
他搖搖頭,感覺這種對話無法繼續,于是只能沉默。
“戳到痛處了?心虛了?”
“你誣陷!”
“我怎么誣陷你了?我在你身邊接的電話你都懷疑,你背著我做事我就不能有想法?”
“你說清楚,我什么時間背著你做事了?”
“我沒說,是你自己說的?!?/p>
“我沒想到你這樣不可理喻!”
“后悔了?后悔了找你白天的那些女朋友去!”
他真的后悔了。他后悔就不該扯開這個話題,更不該把話題扯大。他們之間的感情,曾經是一件精致的閃閃發亮的金屬器具,如今,這件器具正逐漸被漫漫歲月中這些無謂的爭吵剝蝕得銹跡斑斑。也許是他多疑了,可是夫妻之間,有想法應該悶在心里嗎?事實上,每次他無心吵架,卻總悖初衷;每次他仿佛有理,卻總是落敗。
夜正在往深處游走,雖然他們都帶著氣,卻徹底安靜了。他們都假裝在睡,但余怒未消。他知道她在恨自己,而他的恨,卻無所指向,無所歸依。因為在他內心,他既不想毀掉夫妻情意,也不想僅憑這么一件事便毀掉朋友友誼。他不知道,他的朋友,為什么會選擇這樣的時刻,打這么一個電話?他想,一個人,難道可以隨心所欲地打電話給別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