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布爾迪厄關于實踐邏輯的論述對馬克思采取了若即若離的態度。實踐被理解為具有價值指向的行為,它是通過反復灌輸而獲得的實踐感的現實化,這種現實化體現為策略并遵循了一種經濟的邏輯。在這一理論建構中,布爾迪厄既不斷回溯馬克思,又總是試圖回避這種理論依賴,而這恰恰暗示了兩者在實踐理論上的內在關聯。
關鍵詞:實踐;實踐感;策略
中圖分類號:B565.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1)03-0018-05
與哈貝馬斯自稱是“最后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不同,布爾迪厄總是力圖回避與馬克思主義傳統的種種聯系,但是這并不妨礙理論家和研究者私下稱他為“法國的最后一位馬克思主義者”。批評家們從習性、場域、資本等概念出發去分析布爾迪厄與馬克思的關聯,但是對其實踐邏輯本身的分析才是這種關聯性的絕好再現。
一、實踐:具有價值指向的行為
和馬克思一樣,布爾迪厄也從來沒有給“實踐”一個明確的定義。對布爾迪厄而言,“實踐”是不言自明的,與“行為”同義。布爾迪厄曾經將其工作中最本質的特征概括為兩個,一是關系性哲學,另一個就是“被稱為性情傾向的行為哲學”。《實踐理性》的副標題即是“關于行為理論”。所以布爾迪厄在其一系列著作中對“實踐”和“行為”也幾乎不作區分,隨意換用。在早期的一篇評論性文章中,布爾迪厄對“行為”表明了自己的看法。行為總是指向特定目的,也就是指向某種價值,否則社會行為就不存在,這種價值或者是現存的,或者是社會行為創造的,所以“行為社會學與其說是對有意義的社會行為的研究,不如說是對創造社會價值的研究”。這雖然是對Alain Touraine《行為社會學》的分析,但同時也反映了布爾迪厄本人的立場。
將“實踐”界定為“具有價值指向的行為”,這與馬克思的觀點幾乎如出一轍。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將實踐看作是一種對象性的活動,即主體作用于客體的感性活動。作為主體的人,他的任何實踐活動都具有一定目的和價值指向,價值指向始終貫徹于實踐活動過程中。“單純的自然物質,只要沒有人類勞動物化在其中,也就是說,只要它是不依賴人類勞動而存在的單純物質,它就沒有價值,因為價值只不過是物化勞動。”事實上,馬克思對布爾迪厄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布爾迪厄本人對此也并不否認。在訪談中,他談到自己在年輕的時候出于學術旨趣閱讀馬克思,對青年馬克思特別感興趣,尤其著迷于《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
當然,成熟的布爾迪厄對馬克思又別有一番感慨,“我必須指出,我從來沒有使用過‘實踐(praxis)’,在法語里,這一概念容易給人一種虛張聲勢,還有點似是而非的印象,容易使人想起時髦的馬克思主義,想起青年馬克思、法蘭克福學派和南斯拉夫馬克思主義……,我所討論的,歷來只是簡簡單單的實際活動(pratique)。”“時髦的馬克思主義”是指在法國60年代流行的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其代表人物是阿爾都塞。他認為不存在一般的實踐,不同層次的社會存在具有不同的實踐形式,包括經濟的實踐、政治的實踐、意識形態的實踐、技術的實踐和科學的實踐等等,它們共同構成社會的整體。布爾迪厄的“實踐”也包括各種不同領域的行為,比如經濟活動、科學研究、文藝創作、言語交流等等。布爾迪厄說:“習性是各種實踐及其區分的生成法則——工人吃的食物,特別是他們吃的方式,他們的體育活動及其活動方式,他們的政治觀點及其表達方式都與企業主有著系統上的區分。”從這一表述來看,布爾迪厄把吃飯、體育活動和言語表達也看作是實踐了。
對于中后期的馬克思而言,從經濟學視角人手的歷史唯物主義研究取代了形而上的哲學思考,物質生產取代了早期的實踐范疇。唐正東認為物質生產包括三個層次:“一是物的生產與再生產;二是社會關系的生產與再生產;三是勞動者作為人的生產與再生產”。根據這一理解,馬克思的實踐主要包括物質資料的生產、階級斗爭、交往實踐和人口生產等等。事實上國內關于馬克思實踐概念的理解至今尚無定論,當然無非是三種觀點,一是認為實踐就是指物質資料生產,二是認為實踐包括一切活動,三是介于前兩者之間。但是在對馬克思實踐概念的理解上應該注意區分基于馬克思當時社會背景和理論背景的理解與基于時代的發展對其所作的合理發揮和引申。
布爾迪厄反對馬克思關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區分。由于這一區分,對于馬克思而言,作為感性活動的實踐不得不將理論研究、文藝創作以及言語交流之類的活動排除在實踐之外。阿爾都塞雖然將這些活動也看作是實踐并具有相對的自主性,但是由于這一區分,它們最終也不得不從屬于經濟活動。布爾迪厄從關系性思維的立場反對這一區分,認為這仍然是一種必須超越的主客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他把整個社會存在看作是由各種處于平等地位的實踐活動組成的整體。雖然很多批評家也把布爾迪厄看作是經濟決定論者,但事實上,在布爾迪厄那里,經濟活動與其它活動之間更多地是一種方法論上的類比關系,而不是內容上的主從關系。當然更為細致的對比要依賴于對實踐的發生邏輯的分析。
二、實踐的邏輯:實踐感
布爾迪厄的《實踐感》英文版以“實踐的邏輯”為標題。這并無不妥,但是“實踐感”還是更能使我們直指其實踐邏輯的核心理念。布爾迪厄說:“正是為了說明實踐的現實的邏輯,我提出了一套實踐理論,把實踐活動看作是實踐感的產物,是在社會中建構的‘游戲感’的產物,因為以‘合邏輯的’為標記的實踐活動具有一種不以其邏輯為其準則的邏輯,這是一種逆喻式的表達。”這說明了布爾迪厄實踐理論的兩個要點。首先,實踐活動是實踐感的產物,布爾迪厄將其類比為體育活動中的“游戲感”。游戲感源于游戲經驗,因而是游戲空間客觀結構的產物,它使游戲獲得一個主觀意義,即意義和存在理由,對于游戲者而言,賦予游戲一個方向,一種傾向。游戲感也給予游戲一個客觀意義,作為對游戲規則的實踐掌握,它直接賦予具有游戲感的游戲者意義和存在理由。同樣,對于行動者而言,實踐感也源于其原始經驗,賦予游戲者一種潛在的行為傾向系統。簡單來說,實踐活動就是實踐感或潛在的行為傾向系統的現實化,潛在行為傾向系統通過原始經驗的反復灌輸而形成。這種原始經驗一方面身體化為潛在的行為傾向系統,一方面客觀化為制度,并延續到現時,實踐活動就是過去的社會條件與現時的社會條件的相互作用。而實踐活動又進一步鞏固和強化了這種實踐感或行為傾向系統。
其次,實踐的邏輯具有模糊性和不確定性。“實踐的邏輯以一個客觀上內在一致的生成和組織圖式系統為基礎,作為一個常常是并不精確但又不乏系統性的選擇原則在實踐狀態下運作。因此,實踐邏輯既缺乏那種邏輯的邏輯之嚴密性,又沒有其恒定性,而邏輯的邏輯能從一個公理體系的被明確控制和系統化的明晰性原則中推理出理性行為。”。與邏輯這一思考思維活動的思維活動相反,實踐排斥任何形式的算計。實踐邏輯是自在邏輯,既無有意識的反思又無邏輯的控制。實踐邏輯概念是一種邏輯項矛盾,它無視邏輯的邏輯。這種自相矛盾的邏輯正是實踐的邏輯,更確切地說,是實踐感的邏輯。因此,布爾迪厄認為,若要真正掌握該邏輯,就只有完全受其掌握,掌握該邏輯直至完全受其掌握,亦即完全不掌握該邏輯。這種習得的嫻熟在實際運用時具有出自本能的無意識可靠性,惟有它才能使人們立刻對各種不確定情境和實際做法的模糊之處做出反應。
因此,布爾迪厄一方面肯定了結構主義將關系思維方式引入社會科學的功績,但另一方面也批判了結構主義肯定觀察者認知特權的預設。因為這樣一種旁觀者地位意味著一種認識論的但也是社會的斷裂。它使自己變成了某種解釋哲學,把行為看成一種需要解碼的東西。它只需要記錄一系列生成原則,并借助語言就可以構成模型來解釋真正能夠對規則性做出規定的實踐活動。然而,如果實踐活動的原則是人們為了解釋實踐活動而構建的生成公式,亦即一組獨立而又嚴密的公設,那么由此產生的實踐活動就會喪失其固有的不確定性和模糊性。所以布爾迪厄批評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陷入了社會法則拜物教:“為了解釋無數歷史行為累積之結構化的和有意義的產品,科學就要訴諸構成行為,而把構成行為變成超驗的實體——它之于實踐正如本質之于存在——就是將歷史下降成了一種‘無主體的過程’,只是以受自然史之過時法則驅動的機械構造取代了主觀主義的‘創造性主體’”。
當然,布爾迪厄對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的反對,并不代表他對馬克思尤其是對從事經濟學研究的中后期馬克思也持反對態度。恰恰相反,在很多情況下,布爾迪厄所反對的只是馬克思主義,而非馬克思。當他把實踐的邏輯追溯到原始經驗便嘎然而止時,布爾迪厄所謂對主客二元對立的超越實際上只是回避了這種對立,他沒有繼續對原始經驗的內在構造進一步予以分析。馬克思從對實踐一般的形上研究過渡到物質生產的經驗性研究時,從三個層次分析了物質生產的內涵,即物的形式層次,社會形式即生產關系的層次和“社會的個人”的發展的層次。如果將兩者都從主體、對象和社會條件這三個方面予以分析,那么布爾迪厄的實踐邏輯與馬克思的物質生產的邏輯將會驚人的一致。差別只在于,布爾迪厄實踐的主體是社會化的身體,而馬克思物質生產的主體是社會化的個人。兩者的相似性還不止于此,布爾迪厄在分析實踐感現實化為現實的實踐時,與馬克思一樣遵循了一種經濟的邏輯。
三、實踐感的現實化邏輯:策略
事實上,將實踐感回溯至原始經驗,這對于實踐邏輯的分析才只是進行了一半,更為重要的,是對于實踐感現實化為現實的實踐活動的邏輯分析。布爾迪厄認為,科學地闡述實踐邏輯之可能性正是因為實踐在時間中展開。“實踐在時間中展開,具有會被同步所破壞的所有關聯性特征,比如不可逆性。實踐的時間結構,亦即節奏、速度,尤其是方向性構成了它的意義。”因此,為了把實踐的真理歸還給實踐,我們必須把時間重新引入實踐的理論表述中。但是由于科學實踐只有在一種與實踐的時間截然不同的時間關系中才成為可能,故它傾向于無視時間,從而使實踐非時間化。所以“用策略代替規則,就是要重新引入時間,相應地引入時間的節奏、定向和不可逆性”。
斯沃茨指出:“布爾迪厄并不認為策略概念意味著特定的行為類型多少外在于規范的制約。相反,這個概念意在表示,即使在規范的情境中,行為也包含了不確定性,而且通過時間而發生的行為,使得行為的結果對于參與的行動者而言很少是清晰明白的。”。因此只有充分利用行為和情境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提供的全部資源,才能在每種情況下都能采取適當的行動。策略的問題就是方式問題,亦即適時或不適時問題。因為實踐的特點正是在于其運作的緊迫性,如果錯過了適當的時間,即使最好的決定也將毫無意義。
這種對時機的把握在布爾迪厄看來實際上是基于對利益的追逐,作為行為的策略遵循了一種經濟的邏輯。布爾迪厄所謂的利益并不是經濟學通常意義上的利益,而是一切驅使行為趨向重要結果的東西。他認為,所有的行為都是利益定向的,都指向物質的或符號的利益的最大化。真正意義上的經濟實踐活動理論,是實踐活動的經濟學一般理論的一個特例。實踐活動即使擺脫了狹義的經濟利益邏輯并轉向非物質的、難以量化的賭注,給人以非功利性外表,但實際上也一直在服從一種經濟邏輯。
但是策略所遵循的這種經濟邏輯并不是一種理性的計算,不是根據一個明確建立的目的有意識組織的,相反,布爾迪厄的策略是反對目的論的。即使它看似實現了明晰的目的,也只是從表面上看來是由未來決定的。策略的取向取決于對其自身結果的預測,因此助長了目的論幻覺。這實際上是因為策略總是傾向于再生產那些生產策略的客觀結構,決定策略的是策略生成原則的以往生產條件,也就是說,策略是由相同的或可替換的以往實踐活動之已經實現的未來決定的,此未來與策略的未來重合。由此,布爾迪厄批評了薩特把實踐活動描述為具有明確方向之策略的行為哲學,指出主觀主義目的論視角是用設計的和意向行動的將來目標,或者說對將來利益的期望來代替因果解釋的前件。
實踐如何從理論過渡到現實的行動,也就是關于策略的觀點,馬克思似乎沒有明確提到過,至少在早期更加哲學化的陳述中是如此。而就中后期而言,或許,對資本家如何最大限度地獲取剩余價值的手段的分析可以看作是關于策略的說明。但無論如何,在布爾迪厄看來,即使馬克思沒有策略的論述,他也需要這一部分。因為,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傾向于把理論建構的階級與真實的社會群體的階級相混淆,“通過把建構出來的、只作為紙上的階級存在的階級等同于以動員起來的群體形式存在的、帶絕對的與關系性的自我意識的階級,馬克思主義的傳統混淆了邏輯的事物與事物的邏輯”。對馬克思主義而言,現實的階級只有通過把個體動員為群體才能形成。
布爾迪厄談到了幾種類型的策略,比如利用行動速度或行動間隔的策略、取消時間間隔的策略以及正式化策略,但是各種策略都在于對自己和他人隱瞞實踐的本質。“一切正式化策略的目標是把‘自私的’、私己的、個人的利益轉變為‘無私的’、集體的、可以公開承認的、合法的利益。”以生產符合規則的實踐活動為目的的策略是所有正式化策略的一個例證。若就此而言,那么習性、場域和資本這些布爾迪厄理論中的核心概念也不過是發揮了一種正式化策略的作用。因為這些概念作為正式表象只是為了公開滿足正式規則的要求,從而在利益和威望或敬重方面得到雙重滿足。涂爾干和莫斯都曾使用過習性的概念,布爾迪厄在其翻譯的潘諾夫斯基《哥特式建筑與經院主義》法文版前言中首次使用這一術語。雖然在布爾迪厄的理論進路中,習性的內涵不斷豐富,但總的來說始終與行為傾向系統相對應。場域的概念在薩特和梅洛一龐蒂的著作中出現過,在布爾迪厄那里比習性稍晚,但越來越得到更多的關注。布爾迪厄通過場域對實踐進行分類,但是最終又將場域的“同源相似性”歸于習性。資本概念本來就是經濟學的術語,與馬克思更是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淵源關系。雖然這些術語在布爾迪厄那里都得到不同程度的發展,但是這種發展既是理論創造的需要,客觀上也是正式化策略的一部分。布爾迪厄的研究者和批評家們通過這些概念來分析他與馬克思和其他馬克思主義者的關系,貌似抓住了布爾迪厄理論的關鍵,其實只是在其核心周圍游弋。
四、實踐理論:布爾迪厄行為社會學的理論基石
布爾迪厄的社會學理論常常被不同的研究者冠以各種不同的標題,比如反思社會學、文化社會學和行為社會學等等。反思社會學突出其反思性的理論方法,文化社會學強調其符號化的文化價值追求,行為社會學則旨在揭示其社會學的行為理論本質,揭示實踐理論或行為理論是布爾迪厄社會學的理論基石。雖然理論界對布爾迪厄的社會理論有著各種各樣的批評,但是對其實踐理論的基礎地位則是沒有任何爭議的。
布爾迪厄聲稱要建立“關于實踐的一般科學”,這一宏愿是用來稱謂其整個理論體系的,而實踐理論是這一體系的基石。布爾迪厄反復強調他的理論創作是基于經驗研究,基于在阿爾及利亞的人種學研究,其經驗研究與理論反思相結合的研究方法也成為其顯著的理論特色之一。但是他的實踐理論并不是經驗性的成果,而是關于“實踐一般”的理論,更何況,他的經驗研究并不總是為批評家們所認可。比如,杰夫瑞·C.亞歷山大就尖刻地認為,布爾迪厄的這些經驗研究是非常多余的,“布爾迪厄及其合作者們在一些各不相同的著作中探索的是同一個領域——他們時常采用整段原文,操縱同樣的或者說非常相似的材料樣本,并且提出一些看來實際上相似的結果”。因此,布爾迪厄的這種經驗研究與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研究相去甚遠,其實踐理論的經驗性與馬克思的物質生產理論也是無法比擬的。
雖然布爾迪厄和馬克思同樣都被指責為經濟決定論和還原論,但是實踐理論在各自理論體系中的基礎地位卻有著本質的不同。布爾迪厄雖然把一切行為都看成是利益定向的,但是他所謂的利益并不具有經濟學通常意義上的界定。布爾迪厄用場域對實踐進行分類,各種場域的實踐與經濟活動是類比性的,相互之間是同源相似的。換言之,布爾迪厄的一般實踐之于各領域的實踐活動之間是一種“燈塔式”的關系。而在馬克思那里,屬于意識形態的活動被排除在了實踐范圍之外,兩者之間是一種“積木式”的關系,物質生產固然是基礎地位,但是與意識形態領域的活動并不遵循同樣的運作邏輯。
布爾迪厄總是試圖以一種經濟的邏輯去考察社會空間,亦即以一種追求利潤的眼光去審視各種實踐活動。這種視角也自然地適合于其本身的理論建構,而這又突出體現在他與馬克思的若即若離的關聯性中。無論是回避或否認與馬克思的關聯,還是事實上的對馬克思的理論依賴都是在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即最大程度地實現自己的理論建構。這種反向投射或者說折返策略也充分體現了布爾迪厄反思社會學的理論特色。這對于國內馬克思實踐理論的研究,不僅在內容上,而且在方法上都有著重要的啟發意義。
(責任編輯:周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