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代日本女性作家的閃亮登場是拯救日本當代“純文學”危機的產物。日本女性作家在創作和理論上的創新取得了很多引人矚目的成就,特別是對男權主義的批判,是日本文學中不曾有過的。其中的是非曲直值得我們不斷關注。
關鍵詞:當代;日本文學;芥川獎;女性作家
從上個世紀80年代以來,日本文學界面臨“純文學”的危機,最具代表性的是芥川獎的難產,該獎曾有幾屆沒有得主。日本文壇力圖改變這一頹勢,使盡渾身解數。在這一過程中,推出女性作家,使其閃亮登場是一個重要舉措。這一文學現象具有值得玩味的文化蘊涵。克里斯蒂娃認為在后現代語境中,在全球化時代,女性占據著激進的否定性的場域,“是女人在制造這種聯系。因為在社會、性和象征性經驗中,作為女人總有方法通向另一端,成為另一種東西——形成中的主體,過程中的主體”①。在三十年左右的時間里日本女性文學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在文壇上真正實現了“巾幗不讓須眉”,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呼應了女性主義話語。我們僅從1980年以來長長的一串獲芥川獎的女性作家名單中就可管中窺豹。從1980年開始,吉行理惠的《小貴婦人》(第85回,1981)、加藤幸子的《夢之壁》(第88回,1982)、高樹信子的《擁抱光的朋友》(第90回,1983)、木崎さと子的《青桐》(第92回,1984)、米谷富美子的《逾越節》(第94回,1985)、村田喜代子的《鍋中》(第97回,1987)、李良枝的《由熙》(第100回,1988)、瀧澤美惠子的《貓奶奶的小鎮》(第102回,1989)、小川洋子的《完美的病室》(第104回,1990)、荻野アンナ的《背水》(第105回,1991)、松村榮子的《至高圣所》(第106回,1991)、多和田葉子的《狗女婿入贅》(第108回,1992)、笙野賴子的《跨越時空的聯合企業》(第111回,1994)、川上弘美的《踏蛇》(第115回,1996)、柳美里的《家庭電影》(第116回,1996)、藤野千夜的《夏天的約定》(第122回,1999)、大道珠貴的《巡回銷售》(第128回,2002)、金原瞳的《裂舌》和綿矢りさ的《踢你后背》(第130回,2003)、 絲山秋子的《在海上等待》(第134回,2005)、青山七惠的《日陰下》(第136回,2006)、川上未映子的《乳與卵》(第138回,2007)、楊逸的《時間朦朧的早晨》(第139回,2008)、津村記久子的《澆酸橙的女人》(第140回,2008)、赤染晶子的《少女的告密》(第143回,2010)。1980年至2010年共計25位女作家獲此殊榮,而且有時一屆兩位獲獎作家均為女性,這是空前的盛況。近年芥川獎評委也增補了女性作家﹙理論家﹚,這也可視為日本文壇為解決文壇癥結所采取的重要措施。對女性作家的創作我們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梳理和闡釋。
一
日本當代女性作家對日本文學實現了新開拓,特別是對女性自身的敘述是以往日本文學所沒達到的。許多過去日本作家從未涉及的領域,這些女性作家均做了大膽的探討。從表面看起來單調的校園女生的學習生活,到跨文化間的交融與碰撞,以及對于人生生與死的叩問,對于女性自身的書寫和深層思考等,可謂色彩繽紛。
芥川獎獲獎作家松村榮子(1961- )的《至高圣所》寫的是校園生活,題材未見得獨特,但是她將這一題材處理得很有新意而使作品具有厚重感。“筑波學園城這樣的新類型的場所、建筑物、人們的聚集,是很吸人眼球的文化現象。”“選擇礦物質、無機的語言,給予了女孩們很具活力的感受性。在作品中智的思想方法的轉換釀成速度感,小說的設計大體是貫穿此意的——鮮活明快的文風又具個性的人物描寫,松村榮子都具備。”①黑井千次認為:“描寫校園的新人小說的出現,很好。——在大學城出現的田野周圍當然只能是耕地、草和樹木,這也必然成為礦物質的孤立存在。再加上礦物研究會的女主人公們,把采集的礦物標本用錘子敲打調查它的屬性,對此樂而不疲。這是以石頭為核心有意構成的作品。”{2}涉及跨文化沖突題材的作品如加藤幸子(1936- )的《夢之壁》、李良枝(1955-1992)的《由熙》、米谷富美子的《逾越節》等值得關注。《夢之壁》寫的是日本侵華戰爭給中日兩國兒童造成的心靈創傷。作品里兒童稚純的心、墻壁、大背景的戰爭交織在一起。午寅母親死于日軍的強暴之下,給他帶來的心靈創傷是難于愈合的。在當今時代中日人民如何走出這一陰影仍需克服很大障礙,問題意識發人深思。我國學者指出:小說“在對那場侵略戰爭進行譴責的同時,試圖從極為普通的善良百姓和淳樸民風中捕捉并張揚一種超越民族、性別、年齡、時間和空間的人性”。③大江健三郎評論說:“這是在戰爭剛剛結束之時,中國少年與日本少女兩個人的經歷,如從今天的小說的一般的構思來說,是以統一的視點來寫的。但是對此從無嘗試,后半向著他們的共生自然的展開。正是由于這一書寫風格,把近三十年前的北京的自然與人栩栩如生地回顧了。”④李良枝的小說《由熙》獲得1988年芥川獎,并在文壇產生很大反響。1991年在太平洋戰爭發生50年之際,韓國的“太平洋戰爭犧牲者遺族會”向日本政府提出賠償要求,訴諸東京地方法院。1992年在防衛廳圖書館發現軍隊直接掌管的“從軍慰安婦”的設置、召集、管理方面的資料,作為國家犯罪的從軍慰安婦問題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已入日本籍的一批韓國人在戰后幾十年中處于一種“身份”混沌、感到煎熬的處境,并且背負歷史上的民族恥辱的陰影。《由熙》的同名主人公即是其中的一個,她由日本去母國留學,為不會母語而苦惱,“尋找相同的血、同一民族的自己的所在”的由熙,到底是在“這個國家以外培養起來的”。無論怎樣掙脫,對于自己的母國而言,這個在日同胞還是個日本人。小說表現的是在特殊歷史條件下,背負著歷史負擔尋找文化身份,兩種文化碰撞的主題。對于1985年發表的米谷富美子的《逾越節》(也有譯成《猶太人之祭》,逾越節是猶太人的三大節日之一——筆者注),安岡章太郎在《文藝春秋》撰文說:“坦率地說,小說的完整性也許有欠缺。”“但是在這之前沒有描寫的異民族、不同民族文化的沖突,盡管是片段的某一方面的,但是作了很切實、現實的敘述,在讀時帶來強烈的興奮。”{1}三浦哲郎認為:“是部厚重的作品。”“在充分認識到它的力量的同時,感到此作像是主婦作文似的,有從中傳來主婦的心聲之感。在讀后的沉重感中,有種從婦人之口說出的二十年間的聚集的郁悶混在其中。”{2}在某種意義上說,當今的文化沖突的含義更為廣泛,在普通民間它也具有值得關注的重要意義。
女性的身體書寫成為當代日本女性作家寫作的一個突出特點。104屆獲獎作品小川洋子的《妊娠日歷》則是只有女性作家才寫得出的關于女性妊娠過程細節之作。黑井千次說:“這一作品是對于姐姐的胎兒懷有破壞愿望的妹妹以隨筆、日記的形式寫的小說。這一惡意的輪廓專注于生理感覺的寫作很有趣。妹妹的惡意不能從倫理的角度來裁決的性質里也蘊含著透明的隱約的黑暗。在具有魅力的同時,也帶來曖昧感。”③田久保英夫指出:妹妹對姐姐胎兒的惡意破壞“是在妹妹思想空間產生并且封閉起來,這也許是男性所看不見的。要生孩子的姐姐與沒有此經驗的妹妹的交感世界,濃墨重筆地被寫出,很有吸引力”。{4}大江健三郎指出:“小川洋子是一位善于把心理深層變化既銳敏又柔和地具象化的作家。在心理的深層有著聯系,把它割舍掉又懷有恐懼的是姐姐的妊娠。(妹妹)從姐姐妊娠反應到臨盆在照顧的同時又具有連自己也不知曉的惡意。”{5}另一位評委丸谷才一指出:“小川洋子的《妊娠日歷》具有把人生困惑以非常有趣的角度來窺視的特點,很出色。這一構想應該大受贊揚。”{6}女性主義理論家西蘇認為:“女性書寫的主題是:書寫你的身體。女性的身體一直被男性所剝奪占有,女性也被教導著去憎恨自己的‘黑暗大陸’。”{7}西蘇還認為:“女性身體帶著一千零一個通向激情的門檻,一旦她粉碎枷鎖、擺脫監視,它就會表達出四通八達貫通全身的豐富意義和內涵。”{8}為此女性作家通過身體寫作來打碎男性壟斷的世界。在當代日本女作家中金原瞳(1983- )的《裂舌》(2004)具有代表性。在文本里一個城市女孩把改造自己的身體作為人生的一大追求。“是的,我為什么會被那么強烈地吸引,到現在我自己也不明白。從這種無意義的身體改造中我到底想提升出什么呢?”這位女孩戴上了舌環,被認為是:“已經向身體改造靠近一步啦”,同時在文本里充滿了性交和文身的情節。這些從整篇作品來看目的在于對自己身體的解放。
關于性問題的探討成為當代日本女性作家的重頭戲。本來性題材在現代派作家中已經做了很深入的思考。D.H勞倫斯說過:“性與美是一個東西,如同焰與火,你恨性,你就恨美。你如其愛活著的美,你對性就有一種崇敬。”“性與美是不可分的,如同生命與意識。跟著性與美,也是從性與美的起源的那種智識就是直覺。”他還說:“現在男人與女人的深的心靈的病就是直覺技能的病廢狀態。整個生命的世界等著我們用直覺去認識與享受。只有憑直覺我們才可以認識和享受那整個的生命世界。這我們得不到,因為我們否認性與美,那是直覺性的生活與在無拘束的禽獸與草木身上看到的活潑的根源。”{1}著名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1882-1941)被公認為女性主義的先驅。她的一些觀點對于今天的日本女性作家繼續產生著影響,或者說有著重要的啟示。伍爾夫的雙性和諧思想值得當今女性主義者深思。她稱彌爾頓、薩福、莎士比亞、托馬斯.布朗、馬維爾為雙性同體的作家,她在《一間自己的屋子》里寫道:“于是我很外行地畫出一張靈魂的圖案,在我們之中每個人都有兩個力量支配一切,一個男性的力量,一個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適宜的境況就是在這兩個力量在一起和諧地生活、精神合作的時候。若是男人,他腦子里女性那部分一定也有影響,而一個女人也一定和她里面的男性有來往。柯勒律治說一個偉大的腦子是半雌半雄的,他的意思大概就是如此。”{2}日本女性作家將這一題材引向深入。在研究女性作家性主題方面,山田詠美(1959- )這位新生代的女性作家是不可遺漏的。無論是為人處世,還是寫作風格都顯示出特立獨行的特色。1985年以《床上的眼睛》獲第22屆文藝獎一舉成名,受到江藤淳、野間宏、河野多惠子、小島信夫等評選委員的盛贊。她自己與從美軍基地開小差的黑人士兵的性愛成為作品的內容。題材本身就有沖擊性,《床上的眼睛》(雖然不是芥川獎獲獎之作,但是它的影響必須提及)寫的是作家本人和黑人士兵卡賓·威爾遜放浪的生活,加之卓然不群的比喻與肉感的官能描寫,讓當時的文壇一片嘩然。有人說她是用身體寫作,我國的研究者指出:“在山田詠美那里,人與人之間尤為重要的關系基本體現為一種性關系。”日本有的評論家認為“她的這些作品不存在道德不道德的問題,她試圖建立的是一種新的倫理”。③作家本人說這些作品是自我肉體的翻譯小說。山田詠美在20世紀80年代的日本文壇刮起了一股新鮮而刺激的旋風。她的另一篇小說《焰火》(1999)也表現了同樣的主題,作品中那位稚純的妹妹受父母之命到東京去找她的姐姐。姐姐在東京過的是傍昔日上司的生活。在夜間做愛時,即或妹妹就在隔壁也無拘無束,使得妹妹很反感。然而當她返回家鄉之后,一反多年與男友的傳統的戀愛方式,也仿效起姐姐來。從1990年起,山田詠美也成為文學界新人獎、小說現代新人獎的選考委員。山田詠美的半自傳虛構小說描寫的是年輕女性的直感,赤裸裸地展現了女性欲望,打破肉體與心靈緊密相連的傳統戀愛觀,在精神欠缺與心靈饑渴中強化了肉體的歡愉。那么,她只是為性愛而性愛?今井泰子的評價應該說道出了山田詠美文學世界的深意:“人的性,與其說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性(sex),不如說是浸潤著歷史的、文化的幻想的性(gender),因此無法回避的仍然是心的問題。關于這一點,山田詠美了如指掌。”{4}
二
毫無疑問,對男權主義的批判與顛覆是女性主義文學的基本出發點和根本訴求,也是顯示當今日本女性作家創作特點的突出之處。從具體文本來看,可從幾個方面考慮:一,對傳統家庭觀的質疑與批判。這一批判是與身份問題相結合的。身份是體現人的社會地位的重要符號,它首先是由家庭所給予的。在男性占據主導地位的社會里,男性具有身份的確定權。質疑這一權利的虛構性是從內部來顛覆它的合法性。芥川獎得主高樹信子的《內側》(1995)是篇幅不長的小說。文本里將現實與非現實的境界融合在一起,編制了一個讓人深思、富有哲理的故事。所謂“內側”,是通過畫面進入的瀑布后面的異界。這幅畫是祖母最喜愛的畫家圓九郎所畫,那是母親出生之前的畫作。“我”通過瀑布進入洞穴之后,發現了年輕時代的祖母正和圓九郎親密地依偎在一起。在這異界里展現的是真實的祖母和一個男人的關系。這時“我”不由地發問:“這個人的血,在我體內流淌嗎?”然而,祖母不置可否,只是曖昧地說了一句:“我也不知道呀。”作品的結尾讓人深思。“本應有兩個人影,現在似乎重疊在一起了,——我感到再繼續看下去就越軌了,于是放下畫卷,去臥室換下纏繞在身的睡衣。”{1}這絕非是一篇寫自己祖母個人隱私的小說,也并非是私小說作品,這位祖母是對父權挑戰的祖母。人類經歷過的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時代不就是如此嗎?當今的身份只是父權社會的建構而已。可見,對傳統家庭的質疑、顛覆,是日本當代女性作家的一個突出特點。另一位芥川獎得主笙野賴子的《二百年忌辰》(1994)異曲同工。這一作品以魔幻現實主義的筆法展現的是現代社會的荒誕故事,作品寫了一位離開家鄉到東京已經十年的獨身女性“我”,有一天突然接到了來自家鄉的通知,邀“我”回家鄉參加二百年忌辰,這是家族百年一遇的盛會,于是“我”回到家鄉。在這個盛會上,生者與死者混雜,百余人在一起演出的是一出出鬧劇。這位女性作家“在作品里極盡辛辣諷刺之能事,意在借這場法事(借血緣關系維系的家族制的象征)向延續千年的封建傳統文化挑戰,進而嘗試著對形成‘神’‘國家’‘天皇制’和家族制的這種封建傳統文化進行剖析和反思”{2}。結合文本我們可以看到的是“法事過程中,什么樣的荒唐的事都可能發生——到場的每個人都可以借此盡情宣泄,隨心所欲”③。這是在一個家庭崩毀的世界里,傳統的親情血緣之類蕩然無存。“我已經想象不出父母這兩個字意味著什么了。”{4}在文本里還有相當多的文字描寫圍繞“我”的名字演出的鬧劇,作者揭示的是:鬧劇的背后是家庭的荒誕。日本當代著名評論家川村湊認為:“在這一作品中,以日本農村傳統習俗中供養死者的祭祀儀式為主題,將家族和血族、生者和死者混合在一起,描繪出一個混沌和奇怪的世界,——這些作品在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復表現出作者的‘女性’和‘作家’這雙重立場。不過那不是實驗性的反復表現,就本質來說,那是一種健康的自我批評的機制在發揮作用。”{5}柳美里的作品在這方面更勝一籌。男權主義的標志物最典型的就是父權中心的家庭倫理和家庭秩序。柳美里小說中的“家庭”一開始就是殘缺不全的,《水邊的搖籃》寫的是自祖父、外祖父起家庭就是支離破碎的,到父母這一代更是如此,這似乎暗示:曾經被美化并無限地強化的傳統家庭倫理與秩序根本上就是一團糟,不健全、不正常,具有一種“緣起性”,這仿佛是家庭的“原罪”,因此,必須改正或毀掉。在《客滿新居》(1995)、《家庭電影》(1996)和《淘金熱》(1998)等小說中,作為權力象征的“父親”——家庭的核心、主人,總是試圖恢復可疑的家庭秩序和氛圍。《客滿新居》的開篇就是父親造“新居”這一帶有象征意義的事件。然而在文本里從一開始“我”就認為“新家是建不成的”。文本敘述的是最終他們或是死亡或是面對新的絕望,不得不孤獨地面對世界和世人(包括曾經是他的子女們)。“我”在父親的新居中噩夢連連,在作品里反復表述的是“我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一看,屋子里的人都不見了。‘家’這玩意可真令人不可思議,住在里邊的人時隱時現”,這里的家沒有一點親情。這些都預示著父權中心的傳統家庭時代一去不復返了。二,對父權的無情批判是柳里美作品的另一特點。如《水邊的搖籃》中的祖父、外祖父,《客滿新居》、《家庭電影》等小說中的“父親”形象,皆野蠻暴虐、冷漠、無理性、不負責任,極少長者的溫情親切感,作者批判和否定的矛頭直指霸權的男性家長。東方女性文學面對的是巨大的傳統家庭倫理和宗法文化背景,批判是很震撼人心的。三,對男性身體從道德上的否定幾乎是橫掃男權的一切,這也是柳美里作品的主調。《客滿新居》中三個重疊的“性侵害”敘事的意義(分別屬于過去、當前及所有女性)——對作為侵害者、壓迫者的男性身體(女性于強壯性、力量上是無法對抗的)進行道德的否定。“我”在幼年時代就受到男性暴力的侵害,終身留下心靈的創傷。妹妹在色情片里被施暴當成藝術品來欣賞,讓人觸目驚心。還有對男主人公身體的衰弱和丑陋的嘲諷進一步從自然性上否定男性的權威。身體的否定是一種基礎性的根本的顛覆,顯示了柳美里文學中叛逆、否定、顛覆的決絕性,如兩次寫她的父親“呆立在那里,就像是一顆內部已被蛀空但尚未倒下的大樹”{1}。然而這只是第一步,柳美里至此也只是完成了第一重使命,她的真正的使命在于已有的和即將到來的意義建構。1997年《文藝春秋》3月號發表關于柳美里《家庭影院》的芥川獎評論。河野多惠子指出:“這一作品開頭四行已經是非常引人注目了。在這以后一直到結尾都讓人耐讀。在這里所寫的家族,即使在今天也是很特殊的存在。從這一特殊家族的人們搞的家族電影這一絕妙的設計而寫出此作。這一家族的人們追求的是虛的家族電影,然而,在作品中出現了實的東西。作品以虛實展開的面貌進行。在針對特殊家族的同時,捕捉父子、兄弟、夫婦的本質。池和深見這兩個人物的寫法、包括結尾都很成功,顯示了作者的突出才能。”{2}丸谷才一認為:“柳美里的《家族影院》里家族即興攝影的設定,帶有有名戲曲的影響,這無關緊要,但是在作品中,在設定的基礎上還是有各種不合理之處。”③黑井千次認為:“《家庭電影》不是寫一個家庭的全員分崩的作品,是從逆光對解體分散的境界的觀照,同時探討那位與家族割不斷聯系的長女的生活方式的小說,在這一點上引人注目。”“通過自作電影使家族再現的情節相當出色。”{4}
三
當代日本女性作家的敘述策略既是當代日本文學的變化的體現,也進一步促進它的變化。日本女性作家和評論家都自覺或者不自覺地抓住敘述這一核心問題。著名后現代主義理論家羅蒂就是從敘述學角度重新思考當今的文化問題。時代的發展,敘述手段的變化也明顯地改變人類文化生活的狀態。如今電腦已進入到人們生活的各個方面。“這一文明利器的普及,日本文學的感受性徹底變了樣。”{5}“文學從敘述神圣理想的容器進入汲取惡意的暗箱之感。當今娛樂小說不是也相當具有倫理的意味嗎?”簡言之,“電腦的出現,也是呼喚‘近代文學的終結’的原因吧。”{6}在這一方面女性似乎更為敏感。翻開日本女性作家的作品讓你感受的是另一種敘述,與過去的作品,特別和男性作家的作品在感受性上有很大不同,日常生活的細節敘述和人機一體的寫作方式造就了新的敘述風格。“媒介即信息”{7},在談及寫作問題時高樹信子講道:“文體與我自身使用電腦打字一體化——與用手寫時比較起來更自由了。”“用打字機寫作同以前手寫相比,那是發自自己體內的節奏,用手書寫怎么也追不上它,如今一機在手,和體內的節拍很和諧,讓人高興。”{8}
1987年的日本文壇,有兩部作品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一部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另一部是吉本芭娜娜的《廚房》。《廚房》剛出現時被日本文壇看做異類,然而發表后就在歐美走紅,1993年被譯為英文,在美國出版,被認為是“具有洞察力,表現人的心情的能力很突出”。接著在意大利出版,芭娜娜被譽為“經歷千年紫式部再生”。{9}《廚房》成了所謂“具有世界性的作品”。{10}針對這一現象,柄谷行人認為:“20世紀的文學的藝術前衛性,是對應先端技術的反應。”{11}尾崎真理子指出:這一變化和讀者層的變化相關。“具有古典教養積累的小說讀者群在任何國家都在消失,年輕一代的文化和感受性出現世界性的同質化”{12}。這種手法就制造了無論哪國讀者均可讀懂的作品。在詩歌作品中也同樣如此。俵萬智的《色拉紀念日》(1987)一舉成名,24歲的俵萬智(早稻田大學生)的口語體俳句、短歌成了暢銷書,銷量在當年年末達二百萬部。以日本女性作家為主力創造了“平成口語體”,這種新時代的口語化揭開了日本文學新的一頁。
日本評論家指出:“進入九十年代,文學的一大特色是小說的寓義化。”{1}三浦雅士指出:“從1991年開始笙野賴子的《什么也沒做》、多和田葉子的《丟掉腳后跟》出版,一反女性的日常性,出現了幻想性的社會。在那里的非現實社會即是小說。在這里出現的細節也是只有女性的眼才寫得出的東西。”{2}他還說:“現實翻轉成幻想是很吸引讀者的,——多和田葉子的《丟掉腳后跟》以后的一系列作品都是如此。”③在這方面高樹信子的近期創作更為突出,結合其近作《飛水》發表的她和佐伯一麥的對談,圍繞《飛水》談了很多重要話題。《飛水》寫了由于汽車翻落事故,被撕裂的男女的超越時空的愛的物語。這是以1968年的一次車禍為素材的作品。對于如何形成該作品,作家說:“我不是數次去該地取材,——還是當地的靈氣突然之間被接受了。”“以日本的美和可怕的東西為基礎,作為物語的舞臺而探索秘境。從什么也沒有之處去該地取材,可是意象恰好深入其中了,再去搜集資料的地方聽汽車事故的材料,進行一些調查,到事故現場的飛水峽去了。再往里深入到利賀村。好像有什么引導著似的。利賀村開滿了白花,如同天上的云彩,將天與大地分開,真是美極了。經過一天的取材,物語在頭腦里就成型了。”{4}佐伯指出:“因為在小說里翻車事件是核心,為此年代、時間是明確的,即1968年。那是全共斗、高度成長期時代,日本社會劇變時期。”但是作者說:“說實在話,執筆時完全忘了這些。——只是集中于被悲劇吞噬的人們,那對男女是該如何對悲劇命運復仇的問題,都集中這一主題了。”{5}她又接著說:“因此,條理、因果關系都不必要,人沒什么理由而喜歡,毫無道理而死去,因此寫它也不要什么理由。”{6}“生死天衣無縫地連在一起了,我的感覺很深。”{7}佐伯一麥說:“這不是西洋的近代小說的方法,這是像畫卷似的東西,如同水從哪里流來無法斷定一樣,生與死也是沒有界線的。”{8}又說:“迎接了死亡的辰子和阿芳一起看自己的遺體,挺像江戶川亂步的《房檐下的散步者》。”{9}關于現實與抽象問題,佐伯指出,三島由紀夫針對現實與抽象的東西之關系時曾經說過:“把一個人物如果不置于就是他應在的境遇之中的話,小說是沒有說服力的。”佐伯說:“質言之,不是為了增加現實感而是為了增加說服力。”{10}
同時有的評論家指出,當今日本女性作家所體現的是都市單身者的特點。質言之,與其說她們是“女性”,莫如說她們是“作家”,一種性別超越的姿態顯著。在一些女性作家的作品里,女性在沒有男人的情況下也能生活。川本三郎把林芙美子和笙野賴子、多和田葉子進行比較后指出:“林芙美子的小說等作品里,女性常常是與男性對應的關系,但是多和田葉子和笙野賴子的小說里,沒有和男性對應的關系的思考。同一條街被看到的不同景象在于是單身者的原因。這是女性單身者在社會生活中很顯眼的變化的影響吧?作為‘女性’來理解不如作為‘單身者’來理解更容易吧?”{11}于20世紀90年代出現的作品出場人物的性別一般不做特別規定。在星野智幸的《毒身溫泉》里的人物群里,是分辨不出男女、男男,還是女性同伴的。在柳美里的小說中的家族,都是男女一對一的關系,“家族全體都是單身者”{12}。這也是當今日本社會的真實寫照。
日本當代文學的國際性的特點在女性作家中也很突出。多和田葉子在發表小說之前是作為德語詩人出現的。許多作家有國際結婚背景、長時間的海外生活經歷、多種語言的駕馭能力等,這些都使日本女性作家的國際性特點(日本文學界也稱之為“越界”)凸顯出來。
還有的日本批評家指出:平成時代是日本女性主義興盛的時代,“女性的觀點,實際上是將近代全部相對化的”,她們的這一才能體現在文學上就是把“純文學、娛樂作品、隨筆等全部體裁都予以展現。而且在融合各種題材上大顯身手”{13}。《文藝春秋》發表了對于多和田葉子《狗女婿入贅》等六篇候補作品的評論。其中大江健三郎對于多和田葉子的評論道出了這一作品的特色:“多和田葉子的《狗女婿入贅》是以猿婿蛇婿這一熟知的異婚談的形式展開,作為小說的基礎我想有兩個成果,一是表現在文體上,二是給予家庭的人物以新的位置——把我國的民間故事,或者他國的民間故事移植為現代語的過程,產生了具有手感的文體。是可以創造出自己的文體的,抽象的東西變成了具體的東西。”{1}黑井千次指出:“讀多和田葉子的《狗女婿入贅》首先在頭腦里浮現出東京西郊的國立近邊的土地,沿著鐵路的北側是新開拓的住宅區。南邊則是過去經營農業的區域,再往南則是多摩川。——在新舊兩個文化接點處埋下了一粒民間故事的種子,作為這一故事的看守者來讀《狗女婿入贅》是有趣的。民間故事一方面照出了現代人的家庭,結婚,生兒育女的生態,另一方面,作為它自身是以犬的變身談來出現的。作品所瞄準的是把民間故事作為重點,但是前者的要素并未變小。這兩種力交織在一起,內部的正體是難于把握的東西奇妙地蘊含著,從中產生了特異的非現實的世界。”{2}我們還可以從另一位獲獎作家青山七惠的創作來闡釋這一問題。在《群像》2011第4期上發表了青山七惠與野崎歡的對談。對談中青山七惠講了她的寫作特點。野崎認為:青山的作品“文章具有的很好的奔放性。特別是在比喻表現上很大膽。好像驅動器連續發動,強而有力,這種表現很有趣”③。對此青山七惠回憶說:“這一特點在第一回顯著——那是去年夏天我去法國兩個半月之時在那里寫了第一回。完全忘卻了似的,特別是回頭讀第一回。”{4}在野崎問及在法國居住期間對于日語有無影響時,青山說:“變化相當大。說到學習我到外邊時無論是聽還是說都必須使用不熟練的語言。在這時用日語寫作品有種猶如漫步在廣闊的草原上的舒適感,與在東京自己的狹小的房間里寫作真是很不同的幸福感。”{5}接著他們談到了小說接受影響的問題。野崎說:“所說的小說形形色色的寫作者就會以各式各樣的形式寫出共同的主題來,無意識當中具有共同的構想相互聯系,德三的出場人物和鲇太郎有相似也是如此吧?同時在作品里具有各自伸展自己的不同點的可能性。為此可以說閱讀外國翻譯小說也會成為某種刺激吧?”{6}青山說:“當然從最近讀的小說中接受影響也是有的,回頭讀中學時代讀過的作品,我發現影響的根源在那里。我正是從好早以前就在滔滔不絕的文學大潮中的一隅,欲乘其潮流,變化各種游泳法,掙扎著,我就是這樣來寫作的,我深感幸福。”{7}
結語
所謂日本女性作家(哪怕只聚焦于芥川獎獲獎作家上)也只能擇其要而闡述。尤其是對象是當代作家,每位都年富力強,隨時都在發展變化。但是不抓住這些活生生的東西,所謂研究往往缺失了對當今世界的關注。這是一個難題。同時,日本女性作家在文本和理論方面表現的問題意識色彩紛呈,只能在比較、討論中見長短,她們的論述也并非是解決當今時代人類所關心的一些重大問題的靈丹妙藥。日本女性作家、理論家們不斷探討、反思,她們意識到真正地實現男女平等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鈴木直子結合林真理子的《女文士》這本女性寫女性作家的書,對女性作家、女性寫作等問題作了深入思考。在日本文學史上不乏女性作家,著名的《源氏物語》的作者紫式部不是大名鼎鼎嗎?不過,今天對她的盛贊并非能完全說明女性地位的提高。鈴木直子通過對“女流作家”出現及消失考察了日本女性作家的境遇。回顧日本文壇,1936年成立了“女流文學者會”,當初的目的是在女性作家中“促進交誼,互相間在創作上批評研討,在文藝上互相切磋”{8}。“在女性作家還很少的時代里,她們敢于以女流作家命名,深入交流,以具有男性寫作者不同的特性尋找自己的位置。”{9}“女流作家”曾經歷了很不公平的待遇。長時間它是“奇形怪狀”、“色情、下九流”的近義詞。在1980年日本文壇轉型期里,“女流作家”的名字消失了,迎來了女性作家的新時代。但是,鈴木直子的文章指出,在90年代出版的林真理子和笙野賴子的關于女性作家的作品里仍然存在二律背反。即在作品的主人公身上表現的“成了‘女性作家’后,與‘做妻子、做母親’‘幸福人生’的二律背反的矛盾”{1}。可見就是在女性作家內心這一問題也還充滿了困惑。然而,面對人類社會所必須解決的問題,她們發出了來自女性的聲音,這是絕不可小覷的。對于日本女性主義研究在日本也是跨學科的工程。例如從宗教角度來看女性主義是一個不可或缺的方面。大越愛子的《女性主義與宗教》剖析了女性主義和宗教的關系,分析了基督教男根主義的特點,以及不同于西方的日本佛教的男根主義,她在論文的結尾意味深長地說:“如果不把宗教當成人的符咒,而是指向自己開放的思想的話,對于男根解體的追求,女性主義是不是給予現代的最大的論題呢?”{2}結合人類的文明史我們該反思的許多問題,在這些女性作家筆下閃出亮點,只此就是非常寶貴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同是東方文化哺育的中日女性在一些問題上是有寬廣的對話空間的。當然,日本女性作家提出的問題是否有可操作性,我們還要深入探討,何況日本女性作家的觀點也是多元的。如何解決這一問題人類還有漫長的路要走。日本女性作家的閃亮登場為日漸式微的日本“純文學”注進一些活力,但是如何面對文學的巨變是相當復雜的問題,日本文學界在不斷地探討。大江健三郎和平野啟一郎2006年10月在《群像》上發表了題為《想想今后四十年的文學》的對談,核心是對文學的與時俱進的思考。這兩位理論家針對“媒體”與“文學”的談話頗具新意,使我們進一步感到:文學就其實質是人的生存狀態借媒體的表現。在當今構建和諧世界是人類的明智選擇,“文學”將承擔何樣的職能?能否完成這一職能?前景如何?這是擺在任何國度作家、理論家面前的最重要的課題。大江健三郎說:“在當今世界,美國對世界各國無論在文化方面經濟方面都在統括,正如賽義德所說它在實現文化帝國主義。借助現代媒體是可以更徹底的。為此,人的創造性,或者說人乃是人的意味,他的這一表現與傳達的能力將失去。我對此事是憂慮的。就是在我們死后,這種生存的精神作為信息喚起什么樣的文學,一些陳舊的東西如何用新的方法來傳達,我對此祈盼著。”③在文化多元的社會里,如何建構新的文學,任重道遠,也許從日本女性作家身上可以得到有益的啟示。
【責任編輯 孫彩霞】
作者簡介:孟慶樞,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教授,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日本文學與比較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