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松建,學界應該不算陌生了。近五六年來,他接連發表了不少長篇學術論文,并出版了研究專著《現代詩的再出發——中國四十年代現代主義詩潮新探》{1},這些論著顯著地推進了中國現代文學尤其是現代詩歌研究的深入開展,因此,作為后來居上的學術新銳,松建已確證了他在中國現代詩歌研究領域的學術實力,獲得了引人注目的學術發言權。
即將出版的這部新著《抒情主義與中國現代詩學》{2},乃是松建2008年初至2010年末在清華大學做博士后的研究成果,初名《抒情主義的美學與政治:中國現代抒情詩學之研究》。記得初稿完成之后,我邀請了吳思敬、吳曉東、汪暉、王中忱、格非諸位先生給予鑒定和評審,諸位專家都對松建碩果累累的在站工作和博士后研究論著的學術創新贊賞有加,最后的集體鑒定意見,給出了這樣的綜合評價——
張松建進入清華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專業博士后流動站工作以來,致力于中國現代詩與詩學研究,專心致志,創獲頗豐:在站期間獲得教育部留學歸國人員科研啟動基金、北京市第34批社會科學理論著作出版資助和人事部第43批博士后科學基金等多項科研資助;在海內外重要學術刊物上發表長篇學術論文9篇、已被接受即將發表的論文4篇,這些刊物多是國家級核心期刊如《文學評論》和《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或不輸于核心期刊的港臺及國外的重要學術刊物如香港浸會大學的《人文中國學報》、新加坡的《亞洲文化》、臺北的《漢學研究》,以及北京大學出版的重要學術刊物如《現代中國》和《新詩評論》;他的學術專著《現代詩的再出發:中國四十年代現代主義詩潮新探》,也由北京大學出版社于2009年11月出版,其博士后課題《抒情主義的美學與政治:中國現代抒情詩學之研究》更進一步獨立開拓出中國現代抒情詩學這個嶄新的研究領域,為此他窮究文獻、刻苦鉆研,如期完成了一部高質量的新著,這部新著也被北京大學出版社接受,即將出版。張松建的這些論著表現出嚴謹求實、善于思考、勇于創新的學術品格,對中國現代詩歌研究做出了重要的推進,對中國現代詩學研究做出了開拓性的貢獻,在國內外學術同行中居于領先地位,他因此受到國內外資深的現代文學研究專家嚴家炎、孫玉石、洪子誠、葉維廉、奚密等人的一致好評,被認為是近年來中國現代文學研究領域涌現出來的最有學術實力和前途的學術新秀。(下略)
隨后松建又因此而榮獲了清華大學的“優秀博士后”稱號,成為清華人文社科學院首次獲得該榮譽的兩位青年學者之一;而專家們的上述鑒定意見,事實上也概括了松建近五六年來的工作成績和學術貢獻。
在這些成績和貢獻中間,《現代詩的再出發》和《抒情主義與中國現代詩學》,無疑是兩個集成性的成果和突破性的亮點。
如其副題所示,《現代詩的再出發》乃是重新研考中國四十年代現代主義詩潮的一部專著。所謂中國四十年代的現代主義詩潮,按一般的理解,也就是而且只是所謂“九葉”詩派了(此外頂多只是加上一個資深詩人馮至)。事實上,在近三十年來國內學界的中國現代詩歌研究中,“九葉”詩派一直是個持續發燒的熱點,一般論者咸視之為繼三十年代現代派詩之后中國現代主義詩歌的第二個高潮,于是論文、專著層出不窮,而隨著現代主義由一種高明的文學潮流上升為一種高端的文學評價準則,中國學界對“九葉”派詩人評價的調門也就愈來愈高,但其實在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上都少見推進、乏善可陳——比之二十多年前孫玉石、藍棣之兩先生的先行研究,既拓展不大,較諸香港學者梁秉鈞1984年在美國加州大學的博士論文《反抗的美學:1936-1949年中國現代主義詩人研究》,更遜色不少。真正使研究格局發生了顯著改觀的,乃是松建的這部專著的出版。單從該書論列的詩人名單上,就可以見出拓展的幅度之大——除了常見的“九葉”九詩人外,松建還增加了很少被人論及的鷗外鷗、羅大岡、吳興華、沈寶基、羅寄一、路易士、葉汝璉、王佐良、王道乾九詩人,從而真正達到了“重繪四十年代現代主義(詩歌)的文化地圖”(該書初名)的學術目標。進而,松建還綜合參考從五六十年代直到新世紀的西方現代主義論述,力圖在世界現代性的整體格局中,來觀察中國四十年代的現代主義詩潮,于多種聲音的競爭和論辯中呈現代主義與社會歷史的互動,發現它如何自我調整的理路、迂回前進的軌跡和繁復駁雜的面影及其本土化的努力。這就顯著地推進了問題的思考和論析的深度。所以該書顯然地后出轉精,成為繼孫玉石、藍棣之、梁秉鈞的論著之后,真正將四十年代現代主義詩潮研究推進到一個新階段的鮮明界標。
說來頗為慚愧的是,我在九十年代末致葉汝璉先生的一封信里,也曾針對現代主義詩歌研究之不足,而嘗思有以補救之道云——
可惜的是,目前研究者只把眼睛盯在“九葉”詩人身上,而不知楊周翰、王佐良、羅大岡、吳興華、王道乾以及您本人也在這方面多所貢獻。……(中略)王佐良、楊周翰、吳興華等人的成就也不比“九葉”派差,甚至更為精湛。另外,如您提到的鷗外鷗(李宗大)也是頗有特色的詩人,但從未有人提起,我在十年前翻舊刊物看到他的詩,復印過一些。我想,如果把包括您在內的這些被不公平地“遺忘”了的詩人們重新介紹出來,則四十年代的“學院現代派”(我的一個不準確的說法)將會是另一番面目,其豐富性要大大增加了,所以多年來我有一個夢想,就是想為你們這些被遺忘的“繆斯”們編一個詩合集,介紹于世人。但此事說來容易做來難,迄今仍在收集資料階段。……(1999年9月2日函)
這封信曾經得到葉先生的熱情呼應,他不僅把信仔細錄入、張貼在網上,而且轉呈于遠在美國的袁可嘉先生,也得到袁先生的欣然首肯。可是隨后,諸事連綿紛擾,意興不免索然,我自己也就漸漸地將這個學術諾言忘在了腦后。也因此,當我看到松建的《現代詩的再出發》后,既自慚于無能踐行往日的諾言,又為它在松建手里得到超乎想象的實現,而感到格外的高興。
至于這部《抒情主義與中國現代詩學》,則不論就松建個人的學術發展來說,還是對現代詩學研究的推進而言,都意義更為重大。雖然如上所說,《現代詩的再出發》對相關課題有顯著的拓展和深化,但畢竟中國四十年代的現代主義詩潮這個研究課題,并非松建所首發,在他之前已有不少論著對此做出了這樣那樣的貢獻,所以松建也只能在補充、完善和深化上做文章了。但“抒情主義與中國現代詩學”這個課題則不同,它乃是由松建首先予以揭示并深入探討的問題,所以這部論著的寫作,事實上標志著松建具備了一個優秀學者必備的素質——“獨立開拓”一個有價值的學術課題的能力,也因此,這部論著的推出,就松建的學術成長和發展而言,才格外地可喜可賀。進而言之,在中國現代文學理論批評的各分支中,詩歌理論批評即狹義的詩學,無疑是最為發達也最具理論含量的,并且在討論中常常擴展到對整個漢詩的研究和更具普遍性的詩學問題的思考,出現了不少頗有理論深度的詩學論著,而此前當代學界對它的研究,皆局限于“新詩理論批評”或所謂“新詩學”的范疇,很少看到從傳統詩學向現代詩學的轉換這個角度進行縱深開掘的,即使有少量論文涉及到了“現代詩學”的問題,也只限于個別問題的分析和局部現象的論述,真正縱觀中國現代詩學全局而能縱深開展專精研究者,則自松建此書始。就此而言,即使說松建此書乃是中國現代詩學研究的“奠基”之作,恐怕也不為過吧。
此書的學術識斷確乎非同尋常。松建斷然拒絕了那種好大喜功而不免面面俱到的泛泛之論,而以“抒情主義”及“反抒情”和“深度抒情”的詩學問題為主線,認為它們在中國現代詩學的發展中構成了歷史的亦且合邏輯的正反演進過程,于是予以縱深邃密的探討。這不能不說是很有見識和膽識的學術抉擇。并且松建還準確地區分了“抒情主義”的不同類型,敏銳地注意到“抒情主義”在“詩體之爭”和“形象之爭”等現代詩學論爭中的交織,遂將這一切放置到西方浪漫主義以來的詩學潮流與中國古典抒情傳統相交融的大脈絡里來加以透視,于是所見遂大、所思遂深。且看松建的概括——
中國現代詩學雖然只有短短三十年歷史,然而我們在數之不盡的語詞、觀念、理論和文學事實當中,一再看到抒情的幽靈,以至于“抒情主義”被塑造成一種基本的知識構造和一個主流的價值判斷。……(中略)推而廣之,無論新詩運動的參與者還是舊體詩的捍衛者,無論浪漫主義還是寫實主義,無論“純粹詩歌”的鼓吹者還是“大眾化”詩歌的倡言者,壓倒一切以“抒情”為金科玉律,即使現代主義新生代崛起之后,也未能撼動這個“霸權結構”,至此,抒情主義已經塑造了中國現代詩與詩學的基本面向。……(中略)
實際上,現代中國詩學的一些觀念、理論和文學事實的爭論(例如詩體、抒情性、敘事性、形象化、語言、想象力等等)都是在抒情主義這個基本“結構”中展開的,它所迸發出來的影響力,無處無之,迄今仍在籠罩我們的歷史敘事和價值判斷。不少詩歌理論家和批評家也習慣于把“情感”作為分析單元,因此,我們透過清理抒情主義的發生過程和問題史,可以管窺一些重大的詩學問題之起承轉合和前因后果,這其中最顯著的方面是,在抒情主義話語的歷史建構中,“純詩化”與“大眾化”這兩條線索不斷沖突與交鋒,直至后者在政治文化中勝出,現代主義淪為失敗的形式。
由此帶出來的一系列問題,都是非常專業化的詩學課題,而均為此前的“新詩學”研究所從未涉及者。同時,松建也正確地認識到,雖然“抒情主義”是個純粹的詩學問題,可是它的所以興衰卻未必能夠僅在純文學的范圍里來論定——
抒情主義是中國現代詩學的基礎構造,這種話語實踐是現代中國的歷史經驗、物質文化、技術與市場等多重條件下的產物,它在歷史進程中分化為“純詩化”的抒情主義與“大眾化”的抒情主義、“寫實的”抒情主義與“浪漫的”抒情主義等不同類型,既塑造了新詩之成立的前提和預設、深化了現代詩學的深度品質,也把人們從純粹主觀性的正統敘事之中解放出來、介入了現代中國的文化和政治變革。從“五四”到“四九”的三十年中,抒情主義擊敗了現代主義詩學而牢牢地占據了主流位置,在這個場域中,匯集著知識、權力、意識形態的運作、對抗和斡旋的蹤跡。抒情主義雖是一種話語建構,卻不是虛幻空洞的神話而是活生生的現實,在其興起、流變、壯大和勝利的過程中,我們目睹了中國現代詩學從審美到政治、從幻想到現實、從理論到歷史的轉換和過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它在凝聚了強大能量的同時,也蘊含著內爆的危機和走向衰頹的可能性。三十年后,新的詩學知識不斷輸入中國,抒情幾乎淪為“前現代”的話題了,但是,在九十年代關于“敘事性”的論爭中,抒情主義的幽靈再度君臨,所以,我們不得不回到歷史,重新思考現代詩學的基本問題。
全書因此交織著精細深入的詩學識斷和綜合觀照的人文視野,縱橫議論,新見迭出,真正為中國現代詩學研究開拓出了一片全新的天地,讀者一讀便知端的,而無須我一一稱數了。
松建今年還不過四十歲。在年齡相近的青年學人中,埋首冥搜、苦讀文獻者有之,視野開闊、縱論中外者有之,思想超前、話語先進者有之,可謂各有所長。而就我的觀察,松建為學之可貴處,乃在于持之以恒的文獻工夫、開闊通達的學術視野和健全扎實的知識結構之難能的統一,所以他才能厚積薄發、后來居上,取得超越前修、迥出儕輩的出色成績。
在發掘原始文獻方面,松建委實付出了驚人的工夫和難得的誠意。當年他在海外讀博,不易看到原始文獻,于是專程返國查尋資料,數月間馬不停蹄,幾乎跑遍了從北京到上海的各大圖書館,然后滿載而歸——記得當他啟程返回新加坡國立大學時,曾來寒宅告別,乃以沉甸甸一大摞資料見貽,其中有不少詩歌、詩論文獻,都是我此前從未之見的;其后在清華做博士后的整整兩年間,他又日以繼夜地沉浸在國家圖書館、百萬冊數字圖書館以及大成網之上網的民國期刊里,同時還抽空到各圖書館檢閱舊報紙的文藝副刊,于是又發現了大批有價值的詩論文獻——記得常常是到了深夜,我還能收到他興奮地報告文獻新發現的電子郵件。正是如此數載持之以恒地苦讀原始文獻,給松建的研究奠定了極為堅實的文獻基礎。雖然關于現代詩與詩論的研究,一直是近三十年來學界的研究熱點,而似乎姍姍來遲的松建,卻能在近幾年間迅速崛起為該領域的領先學人,那首先就得力于他在文獻上所下苦功——只要翻翻松建的這兩部著作所援引的原始文獻之多,就可知其閱讀之勤奮與發掘之功夫了。至于松建學術視野的開闊通達,那是大家一看便知的事實,可是掩映其后的相當健全扎實的學養,卻未必一睹便得其詳了。松建對中國現代文學及其研究狀況、學術傳統之熟悉如自家物,自無庸議。他對外國文學尤其是西方文學及其學術傳統、最新發展之了解,也達到了真正知根知底的程度。由于早年學習比較文學、后來又留學國外、旅居異域,松建養成了及時了解歐美學術動態以及港臺、日本學術進展的習慣,不僅熟知那里最新的學術話語套路,而且對一般人比較忽視卻極為重要的彼地之常規學術研究及其學術傳統也非常關注,其熟諳的程度遠非一般國內學者之道聽途說可比。同時,松建也一直潛心修習中國古典文學,進而拓展到對整個古典文史哲的大學術傳統之了解,因之考鏡源流、辨章學術,如數家珍,這更非一般的現代文學研究者所可及了。西諺有云:“只知其一者,是為不知。”現代的學術研究,當然是分科進行、講究窄而深的專業化研究,但不少專業研究者有所不知的是,只有具備了超越狹窄專業的寬厚學養和開闊視野,才能把“窄而深”的專業研究做好,否則浮沙建塔、盲人摸象,自然發展受限,難免竭蹶和自蔽也。說來,松建專習文學早自二十年前,進入專業研究也有十多年了,但長期默默,直到近幾年才躍進學界前沿,這不免給人突然“崛起”的錯覺,其實乃是厚積薄發的結果。正唯如此,松建才能在現代文學、比較文學和現代詩學等諸多研究領域多所創獲。《現代詩的再出發》的第一章,之所以集中處理關于現代、現代性、現代主義的“背景知識”,就是有鑒于國內學界在這些問題上大而化之的想當然之論,而思有以矯之,從中不難看出松建對西方文學和學術之知根究底。至于這部《抒情主義與中國現代詩學》,幾乎涉及到每一個具體問題,都廣泛參考了中西詩學的傳統觀點與最新的學術發展,如此比較參證,其論析自然圓通周密;后面的幾篇專論,比如《現代漢詩中的“杜甫”發明:美學、政治與形而上學》一篇,更從大處著眼、小處著筆,把古典詩人杜甫在現代詩中的遭遇和回響,疏解得那樣深入愜當,倘若沒有厚實的古典文學學養和開闊的現代學術視野,如何能夠達到如此游刃有余的自如和平理若衡的邃密!而倘使接著松建的分析思路來想想看,則杜甫之于矛盾紛爭的現代詩和現代詩學,豈不正是最好的啟示——在杜甫那里,為大眾與為個人,國族的關懷擔當與詩藝的精益求精,抒情、敘事和沉思,并非相互矛盾的存在,而是交相輝映的共在,此所以乃能為集大成于一身之“詩圣”也。
自然,即使穩健踏實如松建,其為學也不是沒有曲折,現有的成果也并非完美無缺了。作為一個年輕學者,松建在成長過程中其實也難免時風的感染而不無執迷之時。記得前幾年,我閱讀他的博士論文稿及其他一些文稿,發覺他對現代主義一派詩人深致贊嘆,而于左翼詩人則不無輕視,甚至以其“走向大眾,擁抱國族”為嫌。這就顯然受到學術時風的影響而缺乏體貼異量之美。為此,我曾經寫了一封長信給他,現身說法,予以提醒云——
我發現,你在敘述四十年代左翼和現代派詩人對波德萊爾的不同態度時,往往不由自主地對左翼作家流露出輕蔑的態度,而對現代派人士則情不自禁地表現出無保留的贊賞。這或者有你的道理,但我覺得不必以如此抑揚鮮明的態度出之。例如你說到陳敬容強調了波氏“在貌似頹廢的外表下深藏著‘真實’的取向和積極的意義”,你對此好像是完全同意的,并沒有說明波氏并非簡單的“貌似頹廢”,而是真有頹廢,也沒有分析他的“真實”的局限。而緊接著你就說“陳敬容對波德萊爾的禮頌很快引起了保守批評家的不快”,舉的例子是林煥平,說他“對于‘現代主義文學’之合法性的質疑,不僅反映作者美學趣味之褊狹,也彰顯出‘走向大眾、擁抱國族’的喧聲是如何的根深蒂固”。我覺得說林煥平等左翼人士“美學趣味之褊狹”是不錯的,但陳敬容等現代派詩人的美學趣味不也存在褊狹么?并且我不大能夠理解,你為什么用貶抑的口氣說“‘走向大眾、擁抱國族’的喧聲是如何的根深蒂固”、并且判定它是“保守”的?其實你只要看看當時京津滬各種報紙上有那么多貧民賣兒賣女以至于許多窮人大冬天倒斃街頭、無人收尸的消息,就明白在當時文學的語境中,“走向大眾、擁抱國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像波德萊爾和陳敬容那樣寫什么寵物貓呀狗呀的現代派詩,與窮人的“真實”是多么的格格不入了,至少在左翼作家看來是不急之務了。當然,波德萊爾也寫過巴黎的窮人,但態度是超然的靜觀,而左翼的主張雖然有其褊狹以至于偏激之處——要求文學完全“大眾化”是不必要而且不可能的——但它要求文學對更廣大的苦難和另一面的實有所擔當,并且要鼓動人們起來改造這不合理的現實,那似乎是不能輕易貶斥的。……(中略)竊以為,二十年來海內外的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受現代主義的文學趣味影響過大,而我們盡管出身于鄉村,但多年的文學教育事實上已經在無形中塑造了我們的文學趣味,這趣味使我們往往不由自主地偏好更具有知識分子趣味的文學如現代主義。我自己就是這么走過來的,所以我經常反省自己的趣味,努力使自己不要太知識分子化,也因此與一般人惋惜現代主義沒有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主流的見解不同,當我自己多少跳出這種趣味來看時,反而覺得幸虧現代主義沒有成為現代中國文學的主流,如其是那樣,那中國現代文學將是另一種貧乏——一味地唯西方現代主義馬首是瞻而罔顧中國的現實與人民的悲苦,那還有什么“現代中國”特色可言,而只是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翻版而已。(2005年4月3日函)
松建是個誠實謙虛的人,他后來出版的博士論文和即將出版的這部新著,在這些方面就有很顯著的改進。比如這部詩學新著對“純詩化”與“大眾化”兩支抒情主義詩學,就沒有厚此薄彼,而盡量予以平衡的評衡,所論就頗為公平了。當然,理智上的認識并不能完全改變感情上的好尚,所以松建對抒情主義各派之平衡的論評,間或還是給人略嫌生硬之感。
毫無疑問,今日的松建對中國現代詩學文獻掌握之全面、對各家各派詩學理路之熟悉,在當今國內外學界幾無出其右者,加上他又相當了解中外詩學傳統及當今的最新前沿理論,所以他在這部新著中才能縱橫議論、左右剖辨,而小大由之、深切著明,實在令人嘆賞不止。不過,百密一疏之處也是有的。而說來有趣的是,松建一向是很注意事實的,但是偶爾的,他也會沉浸在自己用事實建構起來的滔滔雄辯中,而多少疏忽了細節上的精確著實。即如,他在本書的一個地方談到——
在現代中國,穆木天《譚詩——給沫若的一封信》、王獨清《再譚詩——給木天、伯奇》、梁宗岱《象征主義》和《再釋象征主義——并致梁實秋先生》、金克木《中國新詩的新途徑》、沈寶基《談詩》和《如何了解一首難懂的現代詩》,就感覺之于詩意生成的重要性以及具體的技術運用,均有精彩論述,這理所當然地遭到了大眾化抒情主義的抨擊。因為大眾化論者堅持把詩還原為自然—自發狀態的主體情感而非細微敏銳的感覺,他們認為,迷戀感覺和內在性必然會弱化抒情因素,使得社會視野變得狹隘,最終陷入了技巧偏執論、純詩、纖弱詩風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了。黃藥眠堅守大眾化抒情主義,他論及詩的“形象化”問題時,呼吁詩人避免對感覺的純然依賴,因為這種詩藝超出了大眾的接受能力——(下引黃氏語略)。依靠敏銳的官感展開聯想,致力于在細微事物上捕捉詩意,這其實是包括“現代派”、《十四行集》在內的現代主義詩歌的共同的精神氣質,借口“一般讀者”之感覺能力的不足而拒斥上述藝術,無疑是混淆了詩歌的“傳達”與“價值”,也把新詩的可能性束縛在單一的方案之中。新詩大眾化論者在批評標準上堅持的是“少數服從多數”的民主原則,這其中的理論缺失一目了然。可以想見,施蟄存的“意象抒情詩”不可能受到黃氏的好評。
的確,不論從理論分野來說還是從歷史事實來看,純詩論者和大眾化論者都必然產生矛盾對抗而且確實產生過矛盾對抗,所以大而言之,松建此段論述并無不妥。但問題在于,穆木天、王獨清、梁宗岱、金克木等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純詩論,并不是四十年代的大眾化詩學論者如黃藥眠等人的矛頭所指,至于沈寶基40年代的《談詩》和《如何了解一首難懂的現代詩》等文,基本上不為大后方和解放區的大眾化論者所知,而施蟄存30年代偶爾試作的“意象抒情詩”,實際上成績甚微,不論在當時還是后來都反響極小,也不大可能引起左翼的注意,后來左翼的批評目標其實另有其人。所以在這些就事論理之處,還是應該事理切合些,而以松建對現代詩學文獻之熟悉,原本是不難找到更確切的事例的。這樣的疏失,在此書中是極個別的,而我之所以如此挑剔,乃是正唯松建為學精細,所以精益求精,更有所望焉。
坦誠地說,我和松建的緣分匪淺,而最初同在一校卻并無交往——其實我們乃是河南大學的校友,1990年我回河大工作,松建次年也考入河大,然而我沒有給他教過課,也就無從得識。后來,大概是在1998年的什么時候吧,我突然收到松建從杭州寄來的一封長信,才知道他是河大學生、正在杭州讀比較文學研究生,所以信中談的乃是關于拙著《美的偏至——中國現代唯美—頹廢主義文學思潮研究》的一些感想,從中可以看出,他對中國現代文學和西方文學的修養頗為厚實,所以讓我很感驚訝——這就是我們的交往之始。然而,或許因為我們都是生性比較緘默的人吧,加以那時的我還不會用電腦,而寫信則頗嫌麻煩,所以隨后的交往也漸歸疏略。直到2002年的什么時候,我又突然接到松建從海外打來的電話,才知道他在新加坡國立大學讀博、專攻中國現代文學了。這讓我喜出望外,從此成了同行,有了更為共同的語言,加上我也用起了電腦,所以電郵往來也就漸近頻繁。至于第一次見面,則還要等松建2003年8月回國查尋資料期間。那時的他,一個樸實的書生,冒著“SARS”的余威,每天往來于旅館和圖書館之間,辛苦搜尋資料,讓我頓生好感和敬意。博士畢業后約兩年,松建來清華做博士后,就住在我隔壁的小區里,因為宿舍不能上網,我把辦公室借給他用,從此朝夕晤對,對他的好學深思,我印象至深。此時的松建,厚積薄發,論作頻出,一些學界前輩例如孫玉石、洪子誠、吳思敬等對他也頗為器重。如今松建在首都師范大學工作,而我們之間的聯系也一如既往,彼此往往是對方文字的第一個讀者和批評者——算來,我與松建多年相互切磋的電子郵件,少說也有十余萬字吧,而松建好學深思且思路開闊,則使一向比較封閉的我在學術思路上得到不少啟發,至于信息的交流和資料的互通,就更為頻繁了。正因為有這樣日益接近的學術交往,我得以比較切近地見證了松建在學術上日漸成熟的過程,因而倍感欣慰和感奮。同時,我也深知松建為此付出的苦辛與代價。在學術上,松建正當年富力強、發越創獲的好時候,其為學理路又端正大方、學術步履亦穩健從容,則達致遠大以至于精深,當是可以預期的。
朱子論學詩云:“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旨哉斯言!此所以朱子能集宋學的義理思辨與漢學的實事求是于一體,不僅成就為理學的集大成者,而且也是對古典文學、詩學卓有研究的一代大文學家。松建之為學,當然不能也不必與朱子攀比,但在話語紛擾、理論喧騰的今天,他能如此孜孜不倦,埋首以窮搜詩學文獻與窮究詩學義理為事,的確走的是端正大方的為學之道,此所以不僅可喜可賀而且可敬可佩也。也因此,我覺得把朱子的這兩句詩略易數字,改為“詩學商量加邃密,思想培養轉深沉”,轉贈于松建,或者不算太唐突了朱子?而相贈亦所以相勉也——不論松建還是我,當然都還需要認真地再學習、嚴肅地再思想、努力地再出發!
2011年10月1日草成于清華園之聊寄堂
【責任編輯 孟慶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