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歷來士人以山水之樂作為人生的美好境界。歐陽修尤其如此。性好山水,吟賞山水,有著欲求隱居山水的情結,得到山林之趣與心境的契合。本文探討歐陽修的山水詩寫作追求與表現(xiàn)手法:一、探山水之險,得幽奧之境;二、寫出山水相濟相襯之狀;三、寫出山容云態(tài)之美;四、寫出壯闊與細微的反差;五、從高遠、深遠、平遠不同角度對山水進行觀照;六、不同地域的山水當寫出不同的特征;七、視覺與聽覺的交錯與轉換;八、山水與人相映襯;九、即目、回憶、想象。
關鍵詞:歐陽修;山水詩;寫作追求;表現(xiàn)手法
“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歷來士人以山水之樂作為人生的美好境界。士人仕途失意,受到遷謫的處分,反而能觀賞山水以排遣郁悶,得到山水之美的愉悅。自南朝謝靈運之后,山水詩已形成詩史上的重要門類之一。
歐陽修性好山水,他屢屢聲明,“須知我是愛山者,無一詩中不說山”{1}“惟予愛山者,初仕即京洛”(《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2/28)剛走上仕途,在洛陽作官,便能得賞當地山水之樂。面臨好山好水,還巴不得立即邀來嘉賓,在一起吟賞風月:“已有山川資勝賞,更將風月醉嘉賓。”(《休逸臺》,14/249)山水看不足,還盼望能夠畫下來,以便長久觀摩:“登臨探賞久不厭,每欲圖畫存于前。”(《送琴僧知白》,54/749)有人為他造了一座假山相送,使他樂不自支:“謂我愛山者,為山列前檐。”(《和徐生假山》,54/761)這座假山又如何呢:“陰穴覷杳杳,高屏立巉巉。后出忽孤聳,群奔沓相參。■若氣融結,突如鬼鐫■。”樂得他“晝臥不移枕,晨興自開簾”。甚至送行友人,也羨慕對方將得山水之樂:“聞君東南行,山水恣登躡。”(《送楊員外》,54/761)
任地方官的好處就是能得宦游,吟賞山水,所以歐陽修總是希望到有山的地方任職:“因此益知為郡趣,乞州仍擬乞山州”(《春日獨居》,56/806)“三年永陽子所見,山林自放樂可勝”(《伏日贈徐焦二生》,4/73)“為愛南山紫翠峰,偶來仍值雪初融”(《毬場看山》,14/245)。被貶謫在僻窮之處,在他看來,也許因禍得福,更能得到游賞山水的機會,從而排遣心中的郁悶,詩中他反復申明此意:“怡然壹郁寫,暫爾累囚放”(《答梅圣俞寺丞見寄》,53/745)“樂哉登臨興,豈厭江湖滯”(《谷正至始得先所寄書及詩不勝喜慰因書數韻》,53/747)“可憐勝境當窮塞,翻使留人戀此邦”(《松門》,10/167)“經年遷謫厭荊蠻,惟有江山興未闌”(《離峽州后回寄元珍表臣》,11/176)。他以發(fā)現(xiàn)山水之美、山水之樂來慰藉自己,填補坎坷失意感。其《黃溪夜泊》(10/168)一詩云:
楚人自古登臨恨,暫到愁腸已九回。萬樹蒼煙三峽暗,滿川明月一猿哀。非鄉(xiāng)況復驚殘歲,慰客偏宜把酒杯。行見江山且吟詠,不因遷謫豈能來?
詩中指明此山水非故鄉(xiāng)之山水,可憐不能在殘歲回到故鄉(xiāng);然借此間山水可以慰客,對景酌酒,紓此愁腸。如非因遷謫的不幸而來此,怎會幸遇此三峽山水之勝。
歐陽修更有著欲求隱居山水的情結。《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2/28)中云:“嵩山近可愛,泉石吾已諾。終期友幽人,白首老云壑。”與泉石早有承諾,最終將隱居山林,與三二友人,終老云壑。他甚至還說:“軒冕從來為外物,山川信美獨思歸。”(《歲晚書事》,14/244)將仕途視為身外之物,醉歸山川之美,這是牢騷心情的流露。他向往隱居山林的生活,在山林中能找到自我個性的恢復:“山林本我性,章服偶包裹。君恩未知報,進退奚為何。”(《思二亭送光祿謝寺丞歸滁陽》,54/760)只是由于君恩未報,還要為朝廷盡職盡心,此詩中,進退猶豫不決的心態(tài)昭然。另一詩中也說:“何時粗報君恩了,去逐冥冥物外鴻。”(《毬場看山》,14/245)盼望在來日報得君王之恩后,放浪山水,與鴻為友。他羨慕隱者之樂:“山藏六月陰崖雪,潭養(yǎng)千年蛻骨龍。物外自應多至樂,人間何事忽相逢。”(《贈隱者》,14/240)
歐陽修還有著平等待人的游山觀念,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說:“煙霞泉石,隱遁者得之,宦游而癖此者鮮矣。”認為謝靈運游此,雙旌五馬隨之;謝朓游山,有《鼓吹登山》之曲,“松下喝道,李商隱猶謂之殺風景,而況于鼓吹乎?”韋應物游山,鳴騶耀旌。而“永叔則不然,《游石子澗詩》云:‘麏■禽鳥莫驚顧,太守不將車騎來。’又云:‘使君厭騎從,車馬留山前。行歌招野叟,共步青林間。”{1}歐陽修游山水,不樂意騎著車馬而來,生怕驚擾了山水中的生靈,只樂意招引野叟,一同談話與漫游。與前述的那些官員詩人的做派絕然不同,這種保護生態(tài)意識、平民意識,真正是難能可貴。
山水之游在于得山林之趣與心境的契合。所以他說:“身閑愛物外,趣遠諧心賞。”(《伊川獨游》,1/8)正如他在《梅圣俞詩集序》(43/612)中所說:“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巔水涯。”士大夫有才而不能施展于世,多喜將其懷抱寄放于山川,也許這樣才寫得出好詩來。
山水無處不有,自古長存,歐陽修究竟喜愛什么山水,有什么志趣,又是如何力圖寫出山水之佳妙呢?以下分點簡論之。
一、探山水之險,得幽奧之境
在歐陽修看來,若不涉山水之險,則難探其幽奧。他反復強調:“躡■上高山,探險慕幽賞”(《游龍門分題十五首·上山》,1/5)“探奇冒層崄,因以窮人境”(《三游洞》,1/9)“窮奇極怪誰似子,搜索幽隱探神仙”(《滄浪亭》,3/48)。為觀幽絕之境,須在山上下窮探冥搜:“有時攜酒探幽絕,往往上下窮煙霞。”(《寄圣俞》,53/744)
力求以詩狀此險幽境界,是他作詩追求的目標,自云:“詩工镵刻露天骨,將論縱橫輕玉鈐。”(《圣俞會飲》,1/18)镵刻天骨,得自奇險山水,所以得遇奇巉巖石,便想到宜有梅堯臣這樣的老健詩人寫出其瘦骨聳拔狀,所以他說:“巉巖想詩老,瘦骨寒愈聳。”(《秋懷二首寄圣俞》,3/54)種種奇秀,宜以古健之詩狀出:“惟思得君詩,古健寫奇秀。”(《憶山示圣俞》,1/15)他認為,一個天才詩人,投閑置散,反而得以上下窮探山水險奧之處,能寫出崔嵬詩文,變不幸為萬幸:“投以空曠地,縱橫放天才。山窮與水險,下上極沿洄。故其于文章,出語多崔嵬。”(《永州萬石亭》,4/75)
歐陽修曾將昔日在夷陵探尋山水的過程告訴老友梅堯俞,其《憶山示圣俞》(1/15)詩中云:
吾思夷陵山,山亂不可究。東城一堠馀,高下漸岡阜。群峰迤邐接,四顧無前后。憶嘗祗吏役,鉅細悉經覯。是時秋卉紅,嶺谷堆纈繡。林枯松鱗皴,山老石脊瘦。斷徑履頹崖,孤泉聽清溜。深行得平川,古俗見耕耨。澗荒驚麏奔,日出飛雉雊。盤石屢欹眠,綠巖堪解綬。幽尋嘆獨往,清興思誰侑。其西乃三峽,險怪愈奇富。江如自天傾,岸立兩崖斗。黔巫望西屬,越嶺通南奏。時時縣樓對,云霧昏白晝。荒煙下牢戍,百仞寒溪漱。蝦蟆噴水簾,甘液勝飲酎。亦嘗到黃牛,泊舟聽猿狖。巉巉起絕壁,蒼翠非刻縷。陰巖下攢叢,岫穴忽空透。遙岑聳孤出,可愛欣欲就。
夷陵周圍有很多山,他并不知何處最宜探險尋幽。距城東一堠之遠處,岡阜高低,群峰迤邐,必有可觀,于是他向一位熟悉當地的吏役打聽過情況。可見他對探幽處的精心選擇策劃而非草率隨意。果真在一個秋日,他獨自去了那山間,花紅、林枯、石瘦。他從斷徑走到頹崖,聽到泉溜的細微流響。又下到深谷中的一條平川,有農人在耕作。山澗荒涼,有麏受驚而飛奔,太陽出山,雉雊飛鳴。他卻有了些睡意,欹石欲眠,真想解職后隱于此地,但苦于獨往無侶。從這里往西不遠,即是三峽。長江自天傾倒而來,兩岸壁立如參差交斗。更遠處便是黔巫之處,越嶺則通往南嶺。峽兩岸懸樓、牢戍、寒溪、蝦蟆灘等,無不呈奇斗巧。他也曾到過黃牛灘,那里絕壁巉巉,叢林攢簇,岫穴遙岑。
詩中羅列了一連串美景,以賦的手法層層刻畫,自“林枯松鱗皴”句至“清興思誰侑”寫的是近景,一連用了六組對偶句。并強調他獨往尋幽,惜未能有梅圣俞這樣的老健詩者在一起發(fā)山水之清興。“其西乃三峽”以下寫遠望之景,以及曾到過黃牛灘所見,而并非當時所至,那里的奇險幽怪之狀更值得去探險。注意:“可愛欣欲就”,說的是他只是欣然計劃走近那里,其時并未去。詩中的“荒煙下牢戍,百仞寒溪漱”。寫的是位于宜昌西北部南津關境內的下牢溪。歐陽修另有一首《下牢溪》寫其勝境。
二、寫出山水相濟相襯之狀
山靜水動,山堅水柔,山拔高而得峻偉之勢,水就低而呈奔瀉之態(tài)。兩者相反相成,寫入詩中,相得益彰。一首山水詩中,有山有水最好,若能寫出兩者相濟相襯之狀更妙。山水畫也是如此,宋代大畫家郭熙以山為大物,以水為活物,他在《山水訓》中說得好:“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fā),以煙云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1}歐陽修山水詩中,寫山往往兼寫水,如“木落山半空,川明潦尤積。”(《和謝學士泛伊川浩然無歸意因詠劉長卿佳句作欲留篇之什》,51/721)又:“伊水弄春沙,山臨水上斜”(《獨至香山憶謝學士》,10/157)“江水流青嶂,猿聲在碧霄”(《初至夷陵答蘇子美見寄》,11/170)“江上掛帆明月峽,云間謁帝紫微宮”(《送前巫山宰吳殿丞》,11/171)。水與山相映襯而妙。寫山泉如:“煙霞天門深,靈泉吐巖側”(《天門泉》,51/719)“山溜白玉懸青岑,一瀉萬仞源莫尋……泉淙石亂到不平,指下嗚咽悲人心”(《贈沈博士歌》,7/105)。泉如白玉,懸瀉萬仞,山乃青岑,相映成趣。泉淙石亂,似人心之不平,則又巧為譬喻。又如《龍門泛舟晚向香山》(56/799)一詩,見山見水:“搴蘭流水曲,弄桂倚山幽。波影巖前綠,灘聲石上流。”曲水幽山,在此搴蘭弄桂,仿佛物外之境。波影因山林綠而映為綠色,水因流過石上而發(fā)出灘聲。
或重在寫水兼寫山,水不離山。《書懷感事寄梅圣俞》(52/730)中所寫:“龍門翠郁郁,伊水清潺潺。”郁郁翠色與潺潺清水適相映襯。“綠芷雜芳浦,青溪含白石。”(《答錢寺丞憶伊川》,52/730)寫溪旁之景,青白相襯。又如:“入峽江漸曲,轉灘山更多。白沙飛白鳥,青障合青蘿。”(《下牢津》,10/167)隨著舟的前行,山與江不斷變幻出交錯之狀。
他還有部分山水詩重力圖寫出山水相濟相搏之妙,如此則空靈而活。如《八節(jié)灘》(1/7)詩云:“亂石瀉溪流,跳波濺如雪。往來川上人,朝暮愁灘闊。”石上承瀉溪流,跳波濺雪。石與溪流相濟而有生鮮活色之妙。這類詩著重從空間角度的轉換、時間的敘事變化來寫出山水兩者的關系。如《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2/28)中云:
長江瀉天來,巨石忽開拓。始疑茫昧初,渾沌死鐫鑿。神功夜催就,萬仞成一削。尤奇十二峰,隱見入冥邈。人蹤斷攀緣,異物宜所托。顧瞻但徘徊,想像逢綽約。……
長江自天上傾瀉而下,巨石為之沖破而拓開。這是長江鑿破混沌以來的功夫,卻恍惚一夜所成就。因有水而削出萬仞高峰。因為有江水,故人蹤有所不到,異物能存。而江水之曲折,又令他想象綽約之洛神凌波而來往。
《鞏縣初見黃河》(51/726)一詩也很奇特,起首就說:“河決三門合四水,徑流萬里東輸海。鞏洛之山夾而峙,河來嚙山作沙嘴。山形迤邐若奔避,河益洶洶怒而詈。”寫山夾河而峙,河來嚙山,山奔逃躲避而河水洶怒,這是擬人化處理,真乃“山得水而活”,使山形水態(tài)各有神氣。與畫家異曲同工。另一首《代書寄尹十一兄、楊十六、王三》(51/727)中云:“登高望河流,洶洶若怒鬧。予生平居南,但聞河浩渺。停鞍暫游目,茫洋肆驚眺。并河行數曲,山坡亦縈繞。罌子與山口,岈險乃天灶。”寫河水之洶涌,繞過山坡,罌子山口,岈險若天然灶口。《初出真州泛大江》(10/166)一詩前四句云:“孤舟日日去無窮,行色蒼茫杳靄中。山浦轉帆迷向背,夜江看斗辨西東。”舟行江上,山與浦岸因帆轉而迷失向背。清代趙執(zhí)信《彭蠡湖》詩也寫到類似情景:“山移舟向背。”沈德潛以為趙執(zhí)信此五字“足抵一篇游記”{1}。其實歐陽修此詩早得向背轉換之妙。
三、寫出山容云態(tài)之美
山得煙云之掩映,則有秀媚之美;云靄因有山勢,而生萬千變幻之態(tài)。歐陽修愛山兼愛云:“弄舟終日愛云山,徒見青蒼杳靄間”(《三游洞》,1/9)。青蒼山色,掩映在杳靄云霧之間,蘊涵為美。他更注意寫出山水中的云霧煙靄之動態(tài)。其句如:“曉日寒川上,青山白霧中”(《徽安門曉望》,10/150)。青山因霧之掩藏若有若現(xiàn)則更美。又“云隨高下起,路轉參差碧”(《二室道》,51/718)。云隨高下之山勢而起。或“岈豁青冥間,畜泄煙云亂”(《天門》,51/719)。高峰岈豁處,煙云騰亂,令人生陰陽造化之想。青蒼乃“香爐云霧間,杳靄疑有無。忽值秋日明,彩翠浮空虛”(《送曇潁歸廬山》,1/20)。云霧杳靄,若有若無,忽逢秋日明朗,云散之后,愈見山色新翠。“一徑林杪出,千巖云下看。煙嵐半明滅,落照在峰端”(《中峰》,51/720)。在高處看,千巖萬壑籠罩在云下。煙嵐忽明忽暗處,忽見落照在峰巔,尤美。他如:“云濕顥氣寒,石老林腴碧”(《天門泉》);“樹蔭春城綠,山明雪野晴。云藏天外闕,日落柳間營”(《柴舍人金霞閣》,56/797);“山色經寒綠,云陰入暮重”(《送王公慥判官》,56/797)。云濕,云藏,云重,各有形態(tài),得自然生成之妙。云在山水,伴隨人游,則云亦自成多情之物,“云霞伴酣樂,忽在千峰外”(《三醉石》,51/720);“飛鳥鑒中看,行云舟中白”(《和謝學士泛伊川浩然無歸意因詠劉長卿佳句作欲留篇之什》,51/721)。或“云霞不可攬,直入冥冥霧”(《自峻極中院步登太室中峰》,51/719)。云霞不能攬,是為霧氣冥冥。或“日落寒山慘,浮云隨客衣”(《宿廣化寺》,1/6)。浮云亦有情之物,伴隨而歸。
山光水色,得云霧映襯而妙,莫不盡態(tài)極妍,因有云霧而造就也。凡此莫不見他對與山水相伴生的“云”意象的精心營造。
四、寫出壯闊與細微的反差
歐陽修說:“欲將兩耳目所及,而與造化爭毫纖”(《紫石屏歌》,4/63)。詩人驚嘆天地之闊大,欲寫出耳所聞,目所見,與造化爭毫纖之細,說明毫纖之景也在他的視野之中,而心藏萬物。又說:“登臨雖云勞,巨細得周省”(《自岐江山行至平陸驛五言二十四韻》,52/738)。巨乃高大壯闊,細乃纖微。前所舉《憶山示圣俞》詩中也有“鉅細悉經覯”句,足見他在詩中注重寫出巨細兩者的反差,以造成對比。詩中如峰與鳥意象的相襯。“千峰返照外,一鳥投巖去”(《游龍門分題十五首·下山》,1/5)。千峰之靜峙,惟見渺渺一鳥飛投巖罅之中。又如:“聞鐘渡寒水,共步尋云嶂。還隨孤鳥下,卻望層林上。”(《上方閣》,1/6)云嶂重重,唯一孤鳥飛往山澗層林之上。又如《鷺鷥》(56/807)一詩云:“激石灘聲如戰(zhàn)鼓,翻天浪色似銀山。灘驚浪打風兼雨,獨立亭亭意愈閑。”前三句寫險灘聲震如鼓、白浪翻天之中,在一個寥闊的背景中,唯見鷺鷥獨立而意態(tài)閑雅不驚之態(tài)。又如:“山橫天地蒼茫外,花發(fā)池臺草莽間。”(《和劉原甫原山堂見寄》,57/816)上句寫壯闊之遠景,下句寫附近亂花草莽微細之景。如此,則構成遠近層次感。
嘉祐四年(1059),歐陽修作了一首《盆池》(8/131)詩。此詩先寫贛江與鄱陽湖水勢之浩蕩壯闊,從贛江上游順江而下:
西江之水何悠哉,經歷灨石險且回。余波拗怒猶涵澹,奔濤擊浪常喧豗。有時夜上滕王閣,月照凈練無纖埃。楊闌左里在其北,無風浪起傳古來。老蛟深處厭窟穴,蛇身微行見者猜。呼龍瀝酒未及祝,五色粲爛高崔嵬。忽然遠引千丈去,百里水面中分開。收蹤滅跡莫知處,但有雨雹隨風雷。千奇萬變聊一戲,豈顧溺死為可哀。輕人之命若螻螘,不止山岳將傾頹。此外魚蝦何足道,厭飫但覺腥盤杯。壯哉豈不快耳目,胡為守此空墻隈。陶盆斗水仍下漏,四岸久雨生莓苔。游魚撥撥不盈寸,泥潛日炙愁暴鰓。魚誠不幸此跼促,我能決去反徘徊。
此段前面大半部分似與盆池毫無關涉,而是寫贛江上游之悠悠,經歷十八灘之險艱,波浪愈加洶涌,這種險怪與流經滕王閣一帶如凈練般潔凈的章江水的溫柔形成對比。然后寫鄱陽湖楊闌、左里一帶,無風浪起。其中有蛟有蛇,十分可怕,人乘舟在湖中,隨時有不測之虞。而此湖盛產魚蝦,令人食厭。自“壯哉”句以下,筆鋒一轉,寫眼前的狹小。困守屋檐下,看到局促在陶盆中的小魚不夠寸長,說不定哪天就要日曬暴鰓了。詩人生憐憫之心,本擬離開,反而徘徊不忍離去。以壯大之湖與眼前盆池之狹,老蛟蛇行與池魚之局促相對此,取得奇特的藝術效果。
五、從高遠、深遠、平遠不同角度對山水進行觀照
郭熙在《山水訓》中說:“自山下而仰山巔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后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沖融而縹縹緲緲。”{1}歐陽修的山水詩,注意從不同角度如高遠、深遠、平遠等寫出人從不同角度觀賞山水的變換之美,如此則饒有畫意。高遠之景如:“八月到湓口,停帆望香爐。香爐云霧間,杳靄疑有無”(《送曇潁歸廬山》,1/20)“蒼崖一徑橫槎渡,翠壁千尋當戶起”(《三游洞》,1/9)“南山一尺雪,雪盡山蒼然”“歸時始覺遠,明月高峰巔”(《游瑯琊山》,3/42)“石屏自倚浮云外,石路久無人跡行。我來攜酒醉其下,臥看千峰秋月明”(《石屏路》,3/57)莫不是自山下而仰望山巔之景的角度,有的作者還特別點出來:“山高更遠望猶見。”(《黃牛峽祠》,1/10)此類高遠角度詩中出現(xiàn)較多。
平遠,即平視遠望,前面較為渺遠空闊之境:“平野見南山,荒臺起寒霧。”(《西園》,54/765)有的是先近見,后遠望:“菱荷亂浮泛,水竹涵虛曠。……野稼蕩浮云,晴山開疊障。”(《答梅圣俞寺丞見寄》,53/745)又如《樓頭》(55/777)一詩首聯(lián):“百尺樓頭萬疊山,楚江南望隔晴煙。”極目遠望,萬疊山在視野之中,楚江更在南面遠處。他如“山多淮甸出,柳盡汴河分”(《病中聞梅二南歸》,53/748),皆平遠之景。
深遠之景,往往是山后還有山,非一眼所能盡窺。如:“山色無遠近,看山終日行。峰巒隨處改,行客不知名。”(《遠山》,10/165)峰巒隨著前行而不斷改變形態(tài)。又如“一徑入蒙密,已聞流水聲。行穿翠筱盡,忽見青山橫。山勢抱幽谷,谷泉含石泓。”(《幽谷晚飲》,53/758)亦得前行而不斷窺山川之奧處。前所舉《憶山示圣俞》詩中,前段所寫嶺谷之景為高遠之景,至“其西乃三峽”之后,為深遠之景。又如《盤車圖》(6/99):“淺山嶙嶙,亂石矗矗,山石磽聱車碌碌。山勢盤斜隨澗谷,側轍傾轅如欲覆。出乎兩崖之隘口,忽見百里之平陸。”寫的也是深遠之景。
除此三遠之處,歐陽修詩也注重寫俯覽之景,如《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2/28)中所說:“亦常步其嶺,培塿視四岳。”又《會峰亭》(54/767)中說:“山勢百里見,新亭壓其巔。群峰漸靡迤,高下相綿聯(lián)。下窺疑無地,杳靄但蒼煙。”從進山寫到登山,然后下窺四野。則從高遠的角度轉入俯覽角度。俯覽之景在國畫中不易表現(xiàn),故郭道《山水訓》三遠中未列,通常我們看山水畫,俯覽之景比較少見。但以文字為工具的詩,在這方面倒是擺脫了束縛,并不難做到。
《嵩山十二首》一組詩,以五言古絕居多,句句寫景,不重議論。其中多寫高遠之景,如《二室道》(51/718)詩:“二室對岧峣,群峰聳崷直。云隨高下起,路轉參差碧。”再如《玉女窗》(51/719)詩:“玉女不可邀,蒼崖郁岧直。石乳滴空竇,仰見泬寥碧。”均寫仰望之景。而《天池》(51/720)一首則寫俯覽之景:“高步登天池,靈源湛然吐。俯窺不可見,淵默神龍護。”至于《中峰》(51/720)詩:“望望不可到,行行何屈盤。一徑林杪出,千巖云下看。煙嵐半明滅,落照在峰端。”由高遠轉向俯覽,因行進而觀賞角度也發(fā)生了變化,見出山水在空間置換中的美。
六、不同地域的山水當寫出不同的特征
此山非彼山也,歐陽修往往以比較的目光,寫出不同地域山水的特征,并給以評價。他初仕在河南,對中州山水特征有所了解。如寫河南嵩山:“嵩山三十六,終日對高閣。陰晴無朝暮,紫氣常浮柏。雄然九州中,氣象壓寥廓。”(《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2/20)此山有三十六座峰,雄鎮(zhèn)天下。汝山則是“汝山西南險,平地猶磽確。”(《汝癭答仲儀》,3/47)
歐陽修后來到了夷陵,“其后竄荊蠻,始識峽山惡”(《登絳州富公嵩巫亭示同行者》)“荊巫惜遐荒,詭怪杳難貌”(同前)“青山四顧亂無涯”(《寄梅圣俞》,11/175)。后來他還說過:“吾思夷陵山,山亂不可究。”《憶山示圣俞》(1/15)“惡”、“亂”、“詭怪”等字眼,足見他對夷陵山峰的總體評價并不太好。他也到過夷陵的虎牙灘一帶,感嘆“山形酷似龍門秀,江色不如伊水清”(《初至虎牙灘見江山類龍門》,56/802)這是比較后生發(fā)的議論。但也不妨他在那個環(huán)境中挖掘出幽險之美(已見本文第一小節(jié)中)。他還稱贊附近長江三峽之勝:“西陵山水天下佳,我昔謫官君所嗟。”(《寄圣俞》,53/744)后來歐陽修貶在滁州,寫到當地山水,評價說:“滁山高絕滁水深,空巖悲風夜吹林。”(《贈沈博士歌》,7/105)
江西是他的故里,對故里山水他也有一番評價:“為愛江西物物佳,作詩嘗向北人夸。”(《寄題沙溪寶錫院》,14/236)這是對江西山水風物的評價。嘉祐六年(1061),歐陽修還作《雙井茶》(9/141)詩云:“西江水清江石老,石上生茶如鳳爪。”認為江西水清,江石老蒼,故石上生茶如同鳳爪。觀此,當時江西生態(tài)可窺一斑。前所舉例《廬山高》、《盆池》都可見他對江西山水地理的熟悉與研究。
歐陽修對東南一帶山水也贊不絕口,認為“東南地秀絕,山水澄清光”(《送慧勤歸余杭》,2/23)“東南遍林巘,萬壑新流滿”(《送智蟾上人游天臺》,53/748),“東吳山水天下秀,羨君輕舟片帆逗”(《述懷送張總之》,52/734)指的是江浙一方山水。又說:“江南美山水,水木正秋明。自古佳麗國,能助詩人情。”(《和圣俞聚蚊》,52/733)則泛寫江南山水,高度贊揚江南山水之美,在水流清澄、山林豐滿、水木清華的佳麗之地生發(fā)作詩的感興。
七、視覺與聽覺的交錯與轉換
歐陽修詩游山水,兼綜聽覺、視覺之感受:如:“梵響云間出,殘陽樹杪收”(《龍門泛舟晚向香山》,56/799)“激石灘聲如戰(zhàn)鼓,翻天浪色似銀山”(《鷺鷥》)上句寫聽覺,下句寫視覺。還有的詩則注意在敘事中寫出視覺與聽覺的交錯與轉換,如:“聞鐘渡寒水,共步尋云嶂。還隨孤鳥下,卻望層林上。清梵遠猶聞,日暮空山響。”《游龍門分題十五首·上方閣》,1/6)聞鐘而渡水,見到云嶂孤鳥,最后又聞清朗的梵誦之聲,在空山中傳響。《下牢溪》(1/10)的脈絡也是如此:“隔谷聞溪聲,尋溪渡橫嶺。清流涵白石,靜見千峰影。”先聞溪聲,后見清流動白石,然后“靜見千峰影”。
《晚泊岳陽》(52/736)一詩,也是從聽覺到視覺,然后又從視覺回到聽覺,再又轉向視覺,變換之脈絡,須讀者留心:“臥聞岳陽城里鐘,系舟岳陽城下樹。正見空江明月來,云水蒼茫失江路。夜深江月弄清輝,水上人歌月下歸。一闋聲長聽不盡,輕舟短楫去如飛。”聞鐘聲而知將近岳陽,見空江明月,聞舟上人歌聲,又見輕舟飛去。
八、山水與人相映襯
歐陽修詩中的山水與他詩中的人物相襯成趣,寫山兼寫人,以山烘托人。如《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2/28),因游水谷而懷友人,言“梅翁事清切,石齒漱寒瀨”,以自然界物象比譬其詩風。又《讀〈徂徠集〉》(3/43)中說:“徂徠魯東山,石子居山阿。魯人之所瞻,子與山嵯峨。今子其死矣,東山復誰過。”東山既是石介隱居地,又是魯人瞻仰處,魯人瞻仰東山,同時也瞻仰石介,因為石介的人格與成就與東山同樣嵯峨巍立,這即是以山比人。又:“唯有文章爛日星,氣凌山岳常崢嶸。”(《感二子》,9/138)言文章之氣凌越山岳,比譬亦妙。
歐陽修為劉凝之同年所作《廬山高送同年劉中允之南康》,聲情并茂,贊廬山兼送行,是他最為得意之篇。此詩先寫廬山之奇,因其奇襯托劉渙的偉抱壯節(jié),達到了如楊萬里所說的“見了廬山想此賢,此賢見了失廬山”(《寄題劉凝之壯節(jié)亭》)的效果。劉中允即太子中允劉渙,號凝之,高安人,與歐陽修同為天圣八年(1030)進士,任屯田員外郎,后任潁上令,剛直不善逢迎上司,年四十即棄官歸隱廬山之南落星灣畔。此詩開頭以突兀之筆,展示廬山之峻奇。以“幾千仞”寫其山峰之高;“根盤幾百里,”寫其山體之大而固;“屹立于長江”,愈見其風貌崢嶸。接著筆鋒一轉,寫廬山襟江帶湖:“長江西來走其下,是為揚瀾左蠡兮,洪濤巨浪日夕相舂撞。”長江經過廬山下,與鄱陽湖相遇,洪濤激起,湖北部即為揚瀾與左蠡水域。泊舟而仰望廬山,呼應開頭,“上摩”句呼應“高千仞”;“下壓”句呼應“根盤幾百里”。然后“試往造乎其間”,以游人所見帶出對景物的摹寫形容。緣石階而攀升,窺望空谷,松檜作響,懸流淙淙,水聲聒聒。轉寫山中所遇僧道,既言往往而逢,則廬山佛道之盛可知。轉以“幽花野草”等四句推近寫山間之幽謐。因風吹而花草飄香,因露濕而香凝,更有白鶴雙雙飛來,則山之靈氣可知。“幽尋遠去”句余意不盡,令人起歸隱此間之思,遺棄世事,帶出劉凝之歸隱廬山。“羨君”句見其志之不可動搖;“老其下”,終身不復出矣。“插秧盈疇,釀酒盈缸”用陶淵明《歸去來辭》中“攜幼入室,有酒盈樽”。接寫劉凝之懷才不遇,用卞和抱玉之典,可嘆世人不分珉與玒。以“青衫”言其官卑;“白首”言其困守一邦之久。進而說明歸隱的原因乃在他不茍且屈從“寵榮聲利”,而趣在“青云白石”。寫廬山之峻偉是為了突出此賢之志節(jié)操行,也為老友得此山之隱而慶幸。
此詩參差錯落,磊落明快,意到筆隨,轉接自如,婉暢自然,在有法無法之間,酷有太白之風,然論氣勢之磅薄與奔逸,則稍遜太白。
《廬山高》一詩在當時即“人能誦之”(李常語)。稍后黃庭堅在《跋歐陽修〈廬山高歌〉》也說:“廬山之美,既備于歐陽文忠公之詩中,朝士大夫讀之慨然,欲稅塵駕,少挹其清曠而無由。”{1}認為歐陽修此詩盡情謳歌了廬山之美,使廬山對士人產生了巨大的吸引力。百年之后,朱熹知南康軍時,在《祭屯田劉居士墓文》一文中說:“熹舊讀歐陽子《廬山高》之詩而仰公之名。”{2}這即是寫山兼寫人的效果,或許領悟到這一特殊的作法。
九、即目、回憶、想象
寫山水景物來自三種類型,也需要一說。有的如《即目》一詩寫眼前所見之景。有的是在回憶狀態(tài)中寫山水詩,后者更能馳騁想象。如《憶山示圣俞》詩是回憶當年謫貶夷陵時觀山情景。慶歷元年(1041)在京城,所作《送曇潁歸廬山》(1/20)詩中回憶在貶夷陵令途中,泊舟湓浦眺望廬山:“吾聞廬山久,欲往世俗拘。……香爐云霧間,杳靄疑有無。忽值秋日明,彩翠浮空虛。信哉奇且秀,不與灊霍俱。偶病不得往,中流但踟躕。今思尚仿佛,恨不傳畫圖。”說得很清楚,他在回憶當時廬山景物,遺憾未能當時將佳景畫出來。又如《憶滁州幽谷》(12/201):“滁南幽谷抱千峰,高下山花遠近紅”等句均寫回憶之景,非當時所見。又如《廬山高送同年劉中允之南康》一詩既言送,則作者應在任所而不是在廬山南,然不妨礙他發(fā)揮其高度的想象力,描摹廬山之奇麗。還有《滄浪亭》(3/48-49)一詩云:“子美寄我滄浪吟,邀我共作滄浪篇。滄浪有景不可到,使我東望心悠然。荒灣野水氣象古,高林翠阜相回環(huán)……”詩中說得清楚,滄浪之景他當時并非見,但憑高度想象能力狀出其幽邃景物。但他反而贊嘆蘇子美:“窮奇極怪誰似子,搜索幽隱探神仙。”
以上分九點勾勒歐陽修山水詩的寫作追求與表現(xiàn)手法。然當其時,典型的宋詩風調尚未形成,諸如句法的拗峭、詩中言理的風尚,在歐陽修詩中所見尚不多。
【責任編輯 鄭慧霞】
作者簡介:胡迎建,江西省社科院研究員,《江西詩詞》主編,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近代文學、古典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