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文化”這個東西,伴隨著君主專制的中國歷史,存在幾千年,學界對此已有共識。那原因細理起來比較復雜,簡而言之就是把天下文化人置于最高權力監管之下,為君主記言記行立言馴民兼寫詩作賦插科打諢逗樂子,是為“史官”。
古代西方也是槍桿子里面出政權,不過和政權并立還有一個神權,筆桿子們多屬“上帝的仆人”,和政權沒有那么緊密或甜蜜的關系。而在我們這里,上帝的兒子就是君王,君王背后的槍桿子是用來替天行道——就是替他老子行道的,所以筆桿子們除了君王以外,別無靠山;靠了君王,就當“史官”。只是君主專制制度一直存在種種漏洞,總是“野有遺賢”,皇帝搜羅不盡;這就在史官之外出現了“史民”,為我們留下了值得對西方老外夸口的“優秀文化遺產”。說來有趣,“史民文化”的最有名的著作,竟是一位朝廷正式任命的史官之作,那就是譽滿全球的司馬遷著《史記》了。司馬遷因“犯錯誤”被捉進宮里施以腐刑被徹底邊沿化妖魔化“分子”化,他才發憤修史,“成一家之言”。其作品當然也就徹底告別了核心意識形態,一視同仁地著錄了林林總總的圣君賢相、游俠流民、成功流氓、失敗英雄、市井無賴、朝廷命臣,“一代君臣政事賢否得失”,不為尊者諱,不舔權貴癰,為世界留下一部古代中國的百科全書。以后的官史,雖都遵從《史記》體例,但多是有組織有領導之作,難望它的項背了。而關于“史民文化”的存在,“史官文化”論者大都未予深論,留下了研究和論說的空間。
“史民文化”是“史官文化”的拾遺、補充,甚至糾偏。史民們的“民史”,其實正是“官史”的副產品。就史學而論,官史的根本特點,是創造歷史的和記錄歷史的都是一伙“自家人”,自家人做了好事,就往天上吹,做了壞事就閉嘴不說還消滅罪證。而在百姓看來,專制社會的英雄們做的壞事總是大大地超過好事,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也,于是“冤獄遍于域中”成為歷史常態。面對這樣的歷史,弱者們自然也喊冤也反抗,到喊冤無門反抗無路的境地,唯一能做的無非是把被掩蓋的真相記下來,多數不會有太史公的運氣和成就,也不曾妄想“秋后算賬”,無非是懷著人類未泯的良心,希望后代有所改進,少蹈覆轍(當權的)和少受欺凌(老百姓)罷了。到了上個世紀中,我們曾把史官文化發展到極致。盡管那時的冤案冤獄遠遠甚于前代,“史民文化”的沖動有增無減,而“史民”的空間卻急劇縮小終至于無,那就是到了“全國山河一片紅”,“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革得整個中國(不僅是“國民經濟”)“瀕臨崩潰的邊緣”了。
經濟上的改革開放給文化打開的一線門縫,不再無限地養育“史官”,因而給“史民文化”的復興留下了生機。加以恰逢信息時代,傳播手段發生了大革命,歷史證明頗不容易的“防民之口”即使防成功了也不起作用,民腦一動民指一點,一條“文化”就從互聯網飛出去了,瞬息之間傳遍千山萬水,一百萬條“柏林墻”也莫奈何。憑借這些條件,民間文化也就與時俱進,勃興了起來。這并不是“史官文化”的式微,它還是“主流意識形態”,有領導、有組織、有手段、有經費,特別是壟斷了史料檔案,壟斷了創造歷史的英雄們關起門來的妙計密謀私房話,所以依然少不得它。但是不再憑當局發放飯碗的“史民”的復出,對于歷來為大人諱、為尊者諱而不惜剪裁隱瞞歷史真相的官史來說,就是千萬雙懷疑的眼睛和千百座另起的爐灶,他們運用一切可能的手段,特別是信息技術賦予的全新手段,搜求、匯集、記載、保存和傳播歷史真實,形成和史官文化分庭抗禮的、新一輪的“史民文化”。先是從“史官”隊伍(或稱“體制內”)分蘗出既得官方默許,又得民間擁戴的非官史,《廬山會議實錄》就是其卓越代表,它公布了官方多年來諱莫如深的“反右傾”及其后果的真相,令全國百姓大開眼界。甚有意思的是,這部“民史”的作者李銳,也是“史官”一類的“體制內”人物,也坐班房被邊緣化妖魔化“分子”化,他的這部著作也是無所忌諱地真實再現了在人民和國家命運攸關的時刻,政治家們的折沖樽俎應對進退,記錄了勝利的領袖和失敗的英雄,也折射出億萬百姓的苦難和奮斗,成為理解當代中國的一本百科全書。此后一大批回憶親歷歷史大事真相的作品不斷問世,比如《中國冤案錄》、《中國底層訪談錄》等等。民眾要求知道歷史真相的大堤已決,各種“史民”大量涌現,紛紛拿起筆桿寫歷史,大事小事不論,筆錄口述互補,紙媒網媒并舉,海內海外兼行,著述蜂起。
“史民文化”與史官的官史不同,形成了一種對照:
——它沒有政治目的,不為什么先驗的“指導思想”去剪裁歷史,以秉筆直書、追求真相為追求。“秉筆直書”的這條原則,歷來的官史也多標榜,可是從來無法真正落實。筆者曾經參加80—90年代中國重要大型官史《當代中國叢書》的編寫,它就宣布自己要“秉筆直書”的,但是其中甚多卷帙臨到出版時,恭逢那年的“風波”來臨,上面一個命令下來,某個人物的名字和事跡一律不得印出來,因為那人“犯了錯誤”,再不是“自己人”了,官史也就封筆不書了。這類事情想來任何當過“史官”的朋友都有經驗的。
——它不做也沒有本事做已為官史壟斷的“帝王家譜”和領袖們的家譜起居注,因為“史民”們究竟難得具有李銳的經歷和地位,他們只能直面民間,直面自己,記載自己經歷的或見證的喜怒哀樂冤枉災禍。胡適當年提倡“我手寫我口,我口說我心”,把中國文學從士大夫的壟斷下解放到了民間,現在是“我手寫我見”、“我手寫我聞”、“我手寫我的遭遇”,從而把修史大業從史官的手上解放出來,讓它亦成為眾多“史民”們的事業。
——它不搞“宜粗不宜細”,專搞宜細不宜粗,力求按照歷史的本來面目還原歷史。歷史本來就由具體事件構成,對它越“粗”就越抽象,越抽象就越容易把生動的史實變成生硬的教條,卻因而遺忘了歷史真相。而史民們的旗幟,恰恰是“拒絕遺忘”!
——它雖然未必“追究個人責任”,但是堅持弄清責任,個人的歸個人,集體的歸集體,體制的歸體制,歷史的歸歷史。總之堅持不把歷史搞成一攤糨糊,使人糊涂到底。
——它的任何成果均非進入“體制”的敲門磚,也就無須服從任何“標準答案”,無須取得權力部門的首肯。這自然得益于改革了國家管一切飯碗的舊秩序,已經廣泛存在著無須向“體制”討飯吃的空間。
——最后但非最次要的,是這些“民史“的主要內容,常是所謂“負面信息”,即歷史上的錯誤和挫折(從施動方而言),冤屈和苦難(從受動方而言),它們也歌頌,那對象多是弱者在苦難面前的高貴精神和尊嚴人格,而與官史的“歌頌為主”相區別。官史所奉行的“歌頌為主”,往往把一切正面的資源搜羅使用干凈了,使得“民史”只能用主要的精力去探隱發微,糾謬揭謊,所以“負面”的面目,在所難免。
“史民文化”的興起可以和主旋律的“史官文化”互相映照,互相校讎,和諧共處,互為補充,并不是你死我活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