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的歸宿

“托尼學說，魏晉文章”，劉半農曾戲擬過這么一副對聯贈給魯迅，頗能得其旨趣。魯迅確實賞識魏晉文章，他本人的雜文隨筆很受孔融、阮籍、嵇康等人的滋養，又曾于1927年夏天在廣州作過一次講演，題目就叫《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至于托（托爾斯泰）尼（尼采）學說同魯迅的關系，那就復雜得多了，而欲了解其中的大概，則可單刀直入地讀他1925年10月間寫成的小說《孤獨者》。

托爾斯泰思想的根本是人道主義，而尼采講的完全是個人主義。這兩位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中國都產生過很大的影響，魯迅稱之為“都是近來偶像破壞的大人物”（《熱風·隨感錄四十六》），同時列入這一行列的還有達爾文和易卜生。二十年代中葉魯迅在私人通信中剖析自己的思想道：“其實，我的意見原也一時不容易了然，因為其中本含有許多矛盾，教我自己說，或者是人道主義和個人主義這兩種思想的起伏消長罷。所以我忽而愛人，忽而憎人；做事的時候，有時確為別人，有時卻為自己玩玩，有時則竟因為希望生命從速消磨，所以故意拼命的做。”（《兩地書·1925年5月30日致許廣平》）人道主義與個人主義這兩種思想的起伏消長——這不就是托（托爾斯泰）尼（尼采）學說的矛盾和斗爭么？抓住這個綱，認識魯迅前期的思想就有了一個重要的門徑。

《孤獨者》中的兩個主要人物——魏連殳和“我”——恰恰一個是個人主義者，一個是人道主義者。

孤獨者魏連殳帶有魯迅本人的面影，小說中的這個人物和小說的作者有著類似的經歷，又都曾經受到尼采學說的影響。例如魏連殳為祖母送殮一段，就吸收了魯迅本人的經歷為素材。王冶秋先生早已說過，1910年4月間，“先生的祖母蔣太君去世，也許回家了一趟，《彷徨》中的《孤獨者》一文，我疑心有先生的影像”[1]。這一點后來已經被相關的傳記資料所證實[2]。作品中寫魏連殳在反抗社會時曾經“發些沒有顧忌的議論”，上司便以失業相威脅，這跟魯迅當時的經歷非常靠近，在女師大學潮中魯迅支持進步學生，寫過許多文章，結果被教育部當局非法撤掉了僉事一職。為此魯迅同教育部總長章士釗打行政官司[3]，寫這篇小說時，魯迅在教育部的職務尚未得到恢復。

魯迅不僅將自己的一部分經歷融化給魏連殳，思想上的挪用則尤為靈活而且明顯。尼采學說的中心是他的超人哲學。所謂“超人”乃是“意力絕世，幾近神明”的世界上最強的人；魯迅早年在《文化偏至論》（1907年）一文中指出，尼采認為“治任多數，則社會元氣，一旦可隳，不若用庸眾為犧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遞天才出而社會之活動亦以萌”。尼采以現存社會制度批判者的面目出現，他那“重新估價一切”的口號在抽象的意義上很能得到資本主義叛逆者的共鳴；此時的西方文學作品中出現了許多“驕蹇不遜”的個人主義英雄，他們“入于自識，趣于我執，剛愎主己，于庸俗無所顧忌”，用個人的精神力量去對抗腐朽黑暗的社會。

這樣的英雄往往是驕傲而憤世嫉俗的孤獨者。易卜生筆下就有不少這樣“卓爾不群”的人物，他曾經說過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人就是最孤獨的人。尼采也曾經講起孤獨者，他說孤獨者、決絕者將成為一個民族，從他們當中產生選民，從這些選民中產生超人。尼采又提倡驕傲，說聰明的驕傲者就是超人。易卜生的思想立場同尼采很不同，他從民主主義出發去批評資本主義社會，但由于沒有什么有力的思想武器，所以也大力鼓吹個人主義。魯迅的情形同易卜生又有所不同，他生活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中國，封建主義的傳統極其強大，思想界一片沉悶，少數首先覺醒的人奮起反封建，勢必遭到殘酷的壓迫，而且暫時不能為群眾所理解，顯得十分孤立；在這種情況下不僅使得易卜生的作品讀起來特別親切而且顯得很有價值，就是尼采的超人哲學也變成很有實用價值的東西。

從辛亥革命到五四前后，尼采、易卜生在中國思想文化界大行其道，產生過深廣的影響。魯迅后來說，五四時代中國文藝界大規模地介紹易卜生，是因為他“敢于攻擊社會，敢于獨戰多數，那時的介紹者，恐怕是頗有以孤軍而被包圍于舊壘中之感罷，現在細看墓碣，還可以感到悲涼，然而意氣是壯盛的”（《集外集·〈奔流〉編校后記三》）。如果說五四時代的情形是如此，那么魯迅在日本留學、從事文藝運動時，心境則尤其悲壯，五四新文化運動到底還有一支孤軍，而二十世紀初葉則什么“軍”也沒有，斗士完全是孤獨者。魯迅當時寫道：“尼佉（尼采）之所希冀，則意力絕世，幾近神明之超人也，伊勃生（易卜生）之所描寫，則以更革為生命，多力善斗，即迕萬眾不懾之強者也。夫諸凡理想，大致如斯者，試以人丁轉輪之時，處現實之世，使不若是，每至舍己從人，沉溺逝波，莫知所屆，文明真髓，頃刻蕩然，惟有剛毅不撓，雖遇外物而弗為移，始足作社會楨干。排斥萬難，黽勉上征，人類尊嚴，于此攸賴，則具有絕大意力之士貴耳”（《墳·文化偏至論》）。魯迅本人長期處于逆境之中，為了對抗強大的黑暗，防止墮入庸俗，尼采和易卜生成了他精神上的重要支柱。魯迅辛亥革命前在《河南》上發表的論文和五四時代在《新青年》上發表的雜文常常提到尼采和易卜生并給予相當高的評價，都可以由此得到解釋。

于是魯迅筆下的英雄人物也就頗多孤獨者，著名的狂人（《狂人日記》）、夏瑜（《藥》）、過客（《野草·過客》）、瘋子（《長明燈》），都是孤獨者。魯迅本人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孤獨者：辛亥之前他雖然加入過光復會，不過掛一個名，實際上獨來獨往，自行其是[4]；五四時期雖然有一個《新青年》的團體，但仍被包圍于舊壘之中；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統一戰線分化以后，他自感成了游兵散勇，布不成陣……他始終沒有停止戰斗，但總不能徹底去掉悲涼孤獨之感，為了能夠堅持下去，他也曾借助于“驕傲”和“玩世不恭”（《兩地書·1925年3月11日致許廣平》），于是尼采也就長期伴隨著他了。

小說《孤獨者》中的主人公魏連殳也是驕傲和玩世不恭的。他生于封建的閉塞的山莊，親友都是些庸俗不堪的小人，作為一個“吃洋教的新黨”，他同他們格格不入而且非常瞧不起他們，態度總是冷冷的；但是在處理祖母的殯儀時，他卻出人意料地同意一切照舊，并且要徹底到把家里的木器大半燒給祖母的亡靈，給了眾人一個大大的冷嘲。在賓客盈門均來照章吊唁之時，他兀坐不哭，禮畢之后卻忽然長嚎起來，“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令人想起“竹林七賢”之一的阮籍[5]。率性而行，驕蹇不遜，確實是孤獨者的本來面目。舊社會萬馬齊喑、窒息的陳腐空氣使得覺醒了的魏連殳悲憤欲絕，只好以玩世不恭為手段提出一種扭曲了的抗議，同時也很傷了自己的心。

然而他終于失敗了。魏連殳在發表了若干無顧忌的批評文章以后被擠出了學界，為了反抗，為了報復，他不惜又一次采取了出人意料的手段：違背自己的良心去充當軍閥杜師長的顧問。憑借這一高位，他不僅去嘲笑和作踐那些過去反對他的人，也嘲笑和作踐那些他曾經寄予同情的不幸的小人物——因為這些人在他失意時對他敬而遠之。其實人情冷暖、世態炎涼本是社會的常態，而魏連殳要向它挑戰，不惜以精神的苦役自戕。

這里有著尼采式強者的特色，他對社會復仇；同時這也很容易令人想起魯迅翻譯過的俄國作家阿爾志跋綏夫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中的主人公綏惠略夫，并且結局也相同：“反抗而且淪滅”（《譯了〈工人綏惠略夫〉之后》）。

魏連殳由一個“吃洋教的新黨”一變而為舊軍閥的顧問，客觀上當然是嚴重的倒退，甚至可以說是走向反動；但在他本人思想上卻是一種對舊社會的抗爭，所以他“高升”以后并沒有安然地去過高官厚祿的舒服日子，相反卻承認這是自己的“失敗”，因此在他客廳里固然有了“新的賓客，新的饋贈，新的鉆營，新的磕頭和打拱，新的打牌和猜拳”，而他本人卻有了“新的冷眼和惡心，新的失眠和吐血”。他認為自己已經無須活下去，而且也確實匆匆死去了。通過魏連殳的悲劇，魯迅將批判的矛頭指向腐朽已極的社會，小說充滿了憤激的色彩。

同時魯迅也將批判的矛頭指向魏連殳本人——他的失敗就因為他是一個孤獨者。在魏連殳被擠出學界以后，他并非完全沒有路可走，他完全可以采取更激進的方式與舊的社會舊的風氣斗爭，而不一定要那樣玩世不恭，那樣快意一時而自取滅亡。魯迅本人在被章士釗撤去教育部的職務以后，雖然也十分悲憤，甚至說過要去投奔一個正在當師長的老同學[6]，但只不過是一時的憤激之談，并未真做，而是走上了一條同魏連殳相反的道路。

孤獨者的路在魯迅心中一閃而過，而他竟然從這里得到了寫小說的靈感。魯迅到底是魯迅，他既沒有變成孤獨者魏連殳，也沒有變成工人綏惠略夫；他寫這樣的小說恰恰表明他本人走的是相反的道路。

托爾斯泰是著名的人道主義者，而最強調的則是“勿抗惡”。魯迅也是一位人道主義者，但最看重的恰恰是抗惡的斗爭。早在二十世紀初年他在《破惡聲論》中就已經指出，托爾斯泰的主張“為理想誠善，而見諸事實，乃佛（拂）逆初志遠矣”；但在反對“獸性”亦即“未為人類前之性”、提倡“人性”這一點上則與托爾斯泰完全一致。魯迅早年的人道主義思想概括起來就是這樣幾句話：“茍奴隸立于前，必衷悲而疾視，衷悲所以哀其不幸，疾視所以怒其不爭”（《墳·摩羅詩力說》）——這種充滿斗爭性的人道主義精神是魯迅前期思想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

到五四時代，魯迅進一步大講人道主義，用“愛人”的人道去反抗“吃人”的“獸道”，批判封建制度和封建禮教，立下了不朽的功勛。魯迅筆下的英雄人物正面人物無不具有熱烈的人道主義精神，如狂人（他苦口婆心地勸告“吃人的人”改邪歸正）、夏瑜（他甚至覺得毆打他的獄卒也很“可憐”）以及《故鄉》中的“我”（他不愿意兒時的朋友稱自己為“老爺”）等等均然，就是魏連殳也曾經是富于人道精神的，他對大良、二良以及那些讀過《沉淪》的青年，一律采取同情的態度，只是在失敗以后才一轉而為報復，以至于讓大良、二良向他磕頭然后才給一點東西吃。人道主義精神的衰歇在魯迅看來乃是一種變態的心理，是走向衰亡的標志。《孤獨者》中的“我”始終同情魏連殳，甚至當魏連殳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墮落以后，“我”在痛惜之余對這位老朋友仍然充滿了同情，覺得他每月既有八十元的薪水，“他的生計總算已經不成問題”，這也未嘗不可以慶幸；對魏連殳的死則“慘傷里夾雜著憤怒和悲哀”。“我”并不贊成魏連殳在當上顧問以后忽然躬行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而拒斥先前所信仰、所主張的一切；“我”本人在遭到學界的攻擊之后離開該地另尋新的出路，決不肯同流合污，更不必說倒行逆施；然而“我”知道魏連殳的沉淪是違心的，因此仍然對他有所同情。這些情節，曲折地流露了魯迅本人的正確選擇和博大的人道主義胸懷。

人道主義和個人主義兩種思想在魯迅頭腦里起伏消長，結局是人道主義戰勝了個人主義——小說《孤獨者》就是一個很形象很有力的證據和標志。

魯迅的人道主義不是好好先生式的同情，更不是一種虛偽的口頭禪，他尖銳地批評過虛偽的假人道主義者——“聰明人”（詳見《野草·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7]，也批判過糊涂而軟弱的人道主義者——例如提倡“費厄潑賴”的人們（詳見《墳·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魯迅的人道主義是戰斗的人道主義，他對于軍閥、官僚、巴兒狗之類不僅切齒痛恨，而且堅決與之斗爭，義無反顧；而他又無比深情地同情弱小的“下等人”，同情無辜的受害者以至失足的老朋友，這兩方面是相反相成的。這種新型人道主義的精神力量，不僅給他以戰斗的勇氣，而且也是他本人不斷奮勇前進的動力。

報復和復仇是必要的，但是不能對人民群眾（哪怕他們是“庸眾”）復仇，對反動派的斗爭也不能不擇手段。魯迅充分認識到，如果“憤激之余，一轉而仇視一切，對誰都開槍”，結果只能是“自己也歸于毀滅”（《兩地書·1925年3月18日致許廣平》），而如果“報復的手段”卑下，那也不成其為真正的戰士[8]。魯迅后來說得好：“使敵人因此受傷或致死，而自己并無卑劣的行為，觀者也不以為污穢，這才是戰斗的作者的本領”（《南腔北調集·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作文如此，做人亦然。魏連殳后來倒行逆施，雖說出于不得已，但到底未免卑劣、污穢，不足為訓。

[1]《辛亥革命前的魯迅先生》，新文藝出版社1956年版，第67頁。

[2]詳見周作人《魯迅的故家·祖母二》，參見許壽裳《魯迅先生年譜》。

[3]參見顧農《魯迅一生打兩次官司》，《世紀》2008年第3期。

[4]參見顧農《魯迅與光復會關系通考》，《魯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3期。

[5]《世說新語·任誕》載：“阮步兵（阮籍）喪母，裴令公往吊之。阮方醉，散發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唁畢，便去。或問裴：‘凡吊，主人哭，客乃為禮；阮既不哭，君何為哭？’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嘆為兩得其中。”

[6]據許欽文說，“當魯迅先生寫《孤獨者》的時候，陳儀（公洽）帶兵駐在蘇北，是師長。他是陳公威的兄弟，紹興人。二陳和魯迅先生、許壽裳等曾同在日本留學，是要好的。我曾經間接聽知，魯迅先生在四面碰壁時說：到公洽里‘當兵’去！自然是一句憤激的話。但當陳儀帶兵轉到浙江省執政時，許壽裳的確到他那里去共謀倒孫傳芳的戈而獨立，只是寡不敵眾，沒有成功。”見《〈魯迅日記〉中的我》，浙江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77頁。關于魯迅與陳儀的關系，可參見宋志堅《魯迅根脈》下冊，福建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94—98頁。

[7]參見顧農《從創作看魯迅的思想》第三部分，《上海魯迅研究》2009年春季號。

[8]魯迅對青年朋友說過：“被人無理壓迫污辱了，不想實行報復不就成了奴才么？問題只在于報復的手段吧！”見《〈魯迅日記〉中的我》，浙江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77頁。